第32章

    ·痴话·

    ·迁葬·

    ·逐鹿中原须着着争先·

    ·订盟·

    ·刘文藻回来了·

    1

    (九月初七)

    白天,杨殿卿兴奋了好一阵。

    武昌成功了,湘陕独立了,他能听到一个新时代向他走来的脚步声。但是,当静下心,把目光转回到眼前,他却又很难不从这兴奋里体味到杂质——胜利来得那样突然,带着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除了兴奋,其余的一切一切,几乎看不到任何改变。

    他是武人,对胜利的想象不外是统率千军万马,杀上北京,把象征着专制和腐朽的小皇帝从龙座上赶下去。事实上,这也是所有改朝换代之际共有的图景。可这一次不一样,即使高涨起来的革命洪流已经鸣响在耳畔,他仍然看不到他能掌握的力量究竟在哪里,仍旧不得不放低姿态去寻找他的盟友。从前是会党,是刘文藻,现在呢?是顾崇文吗?

    入夜以后,他在灯下写给周汉城的回信。信一样是用暗语写的,除了介绍自己和省城的情况以外,他在信里表达了对策反顾崇文的殷切期望,敦促周汉城加紧行动。当然,他并没有把自己想借此来对抗刘文藻的私心写在里面。

    门上忽然响了两下,舒二笑嘻嘻地探头进来。

    “杨先生,打扰吗?”

    杨殿卿搁下笔。

    “有事?”

    “蔽堂堂主、军师专程来拜会先生。”

    杨殿卿一惊而起:“万堂主到了这里?”

    他走到门边,往外面看去,见门外高高矮矮站了六七个人。他自来省城接手工作,和春山堂打过交道,对万延春、李揖唐等人早闻其名,这时拱手道:“哪一位是万堂主?”

    万延春抱拳道:“不敢,在下万延春。这位是蔽堂李军师。足下就是杨先生了,久仰,久仰。”

    杨殿卿道:“哪里。这次省城起事,贵堂与我同气连枝,鼎力相助,我党同志皆感盛情。只恨殿卿无能,功败垂成,若非这位舒二兄弟援手,现下几无立锥之地,实在惭愧。”

    万延春道:“杨先生说哪里话,胜败兵家常事。”

    几人客套了一番,万延春让随行留在外面,三人进屋说话。杨殿卿请二人落座,道:“听闻墓碑镇失败,杨某十分挂念,见到二位无恙,总算可以放心。不知二位从哪里来?星夜驾临,必有见教。”

    万延春呵呵一笑:“杨先生就别给万某人脸上贴金啦,墓碑镇被破,我带领残部东躲西藏,狼狈就不用提了。偶然听到杨先生在这里,特地过来拜见。”

    “不敢当。”想到本来省城与墓碑镇约定同时举事,结果双双遭受重创,杨殿卿心里很是感慨,道:“春山堂为革命事业付出了巨大代价,将来建立民国,凌烟阁上,少不得会大大记上一笔。不知这次,有多少弟兄逃过劫难?”

    万延春叹道:“本来我春山堂千把个兄弟,这次大败以后,归拢到手里的,就剩下二三百人……”他经营墓碑镇多年,如今毁于一旦,心里创痛极深,鼻子一酸,摇头不语。

    杨殿卿也陪着叹息,问道:“他们现下是在何处?”

    万延春正要回答,边上李揖唐咳嗽一声,他随即省觉,转口道:“我们逃出墓碑镇,只觉天大地大,不知该去何处安身。队伍好悬便散了。好在这时候,先听说武昌成功,后来又听到湖南、陕西相继独立的传言,大家才又觉得有了奔头。这次冒昧拜见,也是想代弟兄们问一问先生。我们毕竟道听途说,还不知现在各地的情形究竟如何。”

    这是来以前他两个商量好的,前去湖北打探的头目一时未及返回,如能从杨殿卿这里多知道些切实情况,也好做下一步行动的张本。杨殿卿猜到他用意,但想春山堂新遭惨败,确也需要一些好消息安抚人心,也不以为意。他原本所知也有限,不过白天在省城遇见邵祖武,得知了不少内情,这时便道:“传言并无虚假。先是八月十九当晚,武昌先得了手。听说跟我们一样,原也是定在中秋发难,结果走漏消息,官府处处提防,不得不延缓下来。到十八日上,又因为配制炸弹不慎引起爆炸,引来巡捕搜查,将我党人名册和起义文告统统搜了去,湖广总督瑞澂闻讯之后,立刻关闭四城搜捕,同志们见事情紧急,断不能再有拖延,于是临时决定,于十九日晚发动起义……”他说到这里,心里不由得想到,同是这个日子,同样事先遭遇了许多挫折,怎的别人一举便即成功,偏是自己,命运恁地不济,心里竟觉得不忿起来,重重叹了一声。

    万延春道:“原来其中还有这许多波折。不过即使如此,贵党还是能冲破逆境,顺利占领武昌,也可谓是天意了。”

    杨殿卿道:“天意虽是虚言,然而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确是不易的大势。听说当时事起仓促,各处联络艰难,打响第一枪的,不过是清军第八镇工程营中一个普通士兵,但这一枪之后,四处群起响应,不消一晚,便占领督署,光复武昌。其中人心向背,不难想见。之后,二十日夜,廿一日,又分别将汉阳汉口两处光复,掌握武汉三镇,成立军政府。湖北方面的经过,大致便是如此了。”

    万延春点头感叹:“原来如此。其实杨先生也不必自责太甚,我听说湖北军政府大都督黎某,原本是清军第八镇一名协统,在武昌手握兵权,举足轻重,革命党里,有这样一个实力人物在,自然事半功倍。假如省城举事之时,杨先生这边也能有一位自家兄弟隐藏身份,在清军中掌握实权,结果自然大不相同。”

    他这话本是出言安慰,不料杨殿卿反显得尴尬:“这个人,他……他不是革命党。”

    万延春和李揖唐都是一怔:“哦?怎么会?”

    杨殿卿道:“此人并非是革命党派到清军里去的,据我所知,当时革命军控制了武昌,此人来不及逃走,迫于情势,才不得已投诚……”他不愿在这个事上多说,只道,“总之,由黎元洪出任都督,不过是团结多数、安定地方的权宜之计罢了。”

    李揖唐感到很意外,忽然想到舒二说的杨殿卿打算推举顾崇文出任都督的事情,心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来。

    接着,杨殿卿又把湖南、陕西两地独立的情况简略说了,道:“除这两地以外,其他各省也在积极准备发动。眼下的困难只是一时的,还望二位不要气馁才好。”

    万延春笑道:“杨先生把话说得这么清楚,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杨殿卿道:“那么,二位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万延春看了眼李揖唐,笑道:“还有什么打算?老窝被人端了,清兵正四处缉捕,省内无处可以容身,向先生打听外省情况,无非是看哪里的大树好乘凉,我们春山堂投奔过去,一来栖身,二来助战。不知先生意思如何?”

    杨殿卿只道万延春所说是实,劝阻道:“堂主想岔了。春山堂在省内植根多年,虽然新遭大败,元气仍在,贸然离开省境,无异于弃长就短,岂不闻‘在南为橘,在北为枳’之语乎?何况这次革命风暴必将席卷全国,岂独鄂、湘寥寥数省为然?堂主请暂忍一时之辱,将来机会来时,必有要大大借重的地方……”他正说着,忽地瞥见李揖唐坐在一边,目光正瞄着桌上的信稿,显然没认真听他们说话。

    刚才杨殿卿迎二人进屋,为示大方,并未将信收起,而信稿是以暗语写成,也不怕别人窥看。他见李揖唐这副神情,显得对万延春所说春山堂去留大计并不在意,跟着想起,自己曾随口问起春山堂的下落,万延春正要回答,却被李揖唐一声咳嗽给挡回去了,顿时心下恍然:原来离省他就云云,不过是一个幌子,我同边城联系、想以春山堂引顾崇文倒戈的事,他们想必已得了风声,此来是另有所图。他也不说破,仍道:“譬如眼下,奎龄将手下兵马分调湖北,省城防务吃紧,必会出现破绽,加之这些兵从前是刘文藻旧部,未必受他节制,正是我们用事的良机。春山堂如肯留下相助,一定大有用武之地。”

    万延春显得很踌躇,道:“话是这么说,但贵党在省城新败,短期内再要举事,怕是……这个……力有未逮吧。”

    杨殿卿道:“这个我们自有安排,堂主不必多虑。”

    李揖唐这时候插话进来道:“即便如此,边城方面,尚有约四个营的兵力,都是清军精锐,万一闻讯回师援救省城,届时贵党如何应付?”

    杨殿卿心道:来了。口中说道:“军师所虑甚是,不过我们也有准备。这支清军的主将顾崇文,据我们所知,此人对清廷早已心灰意冷,离心离德,几天前,奎龄曾下令调一四五标助战湖北,他抗令不去,便是明证。现在我们正有人在那边做他的工作,相信不久便有分晓。”

    “就是周汉城吗?”

    “不错。墓碑镇被破,二位逃出险境,他却失陷敌手。我们一直很担心。结果今天接到他从边城发来的密信,才知他非但未曾遭难,反而正在竭力游说顾崇文反正,为革命事业新建一场大功劳,真是令人欣慰。”

    万延春和李揖唐对望一眼,均觉得从杨殿卿的语气看,他对发生在墓碑镇上的事情并不知晓。李揖唐转念又想,此事曲折甚多,我们觉得对革命党不好交代,但在周汉城看来,或许一样觉得难以启齿吧,故此在信里不提内情,也是有的。于是问道:“杨先生和周汉城都是革命党人,恕我冒昧问一句,您对他这个人有什么了解吗?”

    杨殿卿道:“周先生在党内声望甚隆,大家都很钦仰,只可惜我常年各处奔波,没有机会当面向他讨教。不知军师何以有此一问?”

    李揖唐道:“那便是了。”他听杨殿卿同周汉城并无深交,心里一松,看了一眼万延春,万延春向他点了点头,李揖唐便道:“杨先生可知,墓碑镇是怎么被清兵攻破的吗?”

    “哦?这个却不知道。”

    “我说出来,先生可能不信——罪魁祸首,正是那个周汉城!若非他突然变节,屈膝投敌,暗中引清兵上山,我墓碑镇固若金汤,怎会在一夜之间就遭摧破?此人欺世盗名,实是革命党里的一个大叛徒,我们都被他骗了!”

    杨殿卿大惊失色:“这话从何说起?”

    李揖唐便将自周汉城上山以后,墓碑镇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从头至尾,逐一道来。他这番话当然不尽不实,对双方不断升级的矛盾不是避而不谈,就是含糊其词,一语带过,矛头却直指周汉城处心积虑,想谋夺山寨,后来见阴谋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反去投降了清军,引一四五标上山(至于怎么个引法,这是他隐藏至今的秘密,便对万延春也不曾吐露,此时更加略过了不提)。他直说了有半个时辰,最后道:“现在想来,他当日投降清军之时,怎想到竟会有武昌之事?后来见形势对革命党有利,才起了再作冯妇之念。杨先生请想,他若是被清兵俘获,不过是一阶下囚,连行动也失去自由,又能开展什么工作?分明是投降无疑!杨先生千万不要被他瞒过了。”

    李揖唐这番说辞,杨殿卿半点也不相信。他和周汉城虽无深交,但读他的文章,听他的事迹,自然而然对他的眼光、才识和对革命的赤忱之心心生敬意,绝不相信他是会投敌的人。可李揖唐言之凿凿,且言下对周汉城衔恨极深,其中定有隐情,便不急着反驳,只道:“若依军师之见,该当如何?”

    李揖唐道:“顾崇文能否反正,于省内大势,于杨先生,一样至关重要。在这件事上,春山堂很愿意出一把力。他有要害在我们手上,关心则乱,旁人办不成的,到我们这里,总会多几分把握。”

    杨殿卿“嘿嘿”一笑:“军师是精明的人,应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吧。”

    李揖唐笑道:“贵党大业眼看将成,在这个时候,春山堂能效犬马,同贵党建立良好关系,怎样也不会是亏本的买卖——不过,还是有一个条件。”

    “请说。”

    “我想要杨先生保证,事成之后,就墓碑镇及周汉城投降清军的问题,贵党能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当然了,那必须得是不伤害我们春山堂弟兄感情的说法。”

    杨殿卿很不解:“我不知道在墓碑镇上,周先生和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即便有什么,时过境迁,一切也都过去了,我想周先生不是鼠肚鸡肠的人,二位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李揖唐阴恻恻笑了一声,道:“做革命党的朋友,一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些话还是早点说下来的好,省得将来有人翻旧账,我们可吃不消。”

    万延春补充道:“还有,将来省城光复,成立军政府,这里面有你,有我们,有顾崇文,还会有别的什么人……都好,但是,不能有周汉城。”

    杨殿卿断然摇头:“二位不觉得,你们的条件很过分吗?周先生在党内威望很高,岂能因你们一面之词便定他投降清军的罪名!这种交易,我杨殿卿万万不会做!”他同万延春、李揖唐素昧平生,一番话说下来,不禁对二人颇为反感。而且,比起这两个会党人物,他自然更信任周汉城。他相信,周汉城在边城,一定能办成他期望的事情的。

    他痛快表示了拒绝。

    这次会面,最后不欢而散。

    回鸽站的路上,万延春很不高兴:“姓杨的不识抬举,他现在还要靠我们的地头藏身,居然大言不惭,当面驳我面子!”又道:“我们来见他,是想以顾崇文作筹码,要他撇开周汉城跟我们合作,现在他当面拒绝,那便如何?”

    这一路,李揖唐一直默然不语,这时淡淡地道:“堂主不必着急。杨殿卿不肯,我们自己便不能去和顾崇文谈了吗?”

    万延春道:“我们自己?谈什么?姓杨的不肯跟我们搭伙,我们还怎么谈?劝顾崇文加入春山堂吗?”他随口说的,自己先害了一惊,随即觉得这事也太匪夷所思,摇着头,笑了起来。

    李揖唐也笑了:“不是的。我是说,今晚上大家虽然没有谈拢,我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原来武昌起事,湖南、陕西相继独立,到处在传说革命党,我们也只当是革命党成的事,所以才有今晚这次会面,但现在看,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真实情况要比我们想的复杂得多……也有意思得多。我在想,或许并不需要杨殿卿的同意,我们也一样能在省里重新站稳脚跟,甚至比从前站得更高,更稳……”他脸上现出来奇异的兴奋的神色,自言自语地说着话。终于,他停下来,因为他发现了,万延春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脚步,在后面叉着腰看他。

    万延春并没有听明白李揖唐说的是什么。不过,自从墓碑镇败后,这个人还是第一次表现得这么兴奋,至少,这不会是一件坏事情。

    “现在还不好遽下结论,一切等我们派去湖北探听消息的兄弟回来以后再说吧。”李揖唐微微笑着,这样说道。

    2

    (九月初八)

    万延春、李揖唐同杨殿卿的会面,比之当时在全国上演的轰轰烈烈的大剧来说,实在是再微小不过的事件。就在当晚,山西的新军第八十五标发动起义,并于次日凌晨攻入太原,杀死新任巡抚陆钟琦,宣布独立。这一天,是宣统三年九月初八日。

    消息传到布政使柯民佑这里,已是过午。这个消息让午后的晴空一下子阴沉了,他“啊”了一声,半晌无语。陆钟琦是他的前辈,光绪十五年便即登第,立身谨严,官声极好,还做过当今摄政王的老师,那可是非同一般的荣宠。自己当初在京,曾有幸当面受过他教诲,之后对他始终怀有很深的敬意。事发以前,陆钟琦本来做的是江苏布政使,官级和自己正是一般,没想到升任山西巡抚还不到一个月,竟遭此横祸。他这样想着,心里油然升起兔死狐悲的感情来,不自禁便想到:轮到山西了啊,这里又该会如何呢?

    这时候奎龄差了人过来,请藩台移驾过去说话。柯民佑料想定是为这事了,当下换了衣服,乘轿到抚衙来。

    他同奎龄的交情非比寻常,到得抚衙,也无须通禀,径直走到后面。才到廊下,已看见奎龄在屋里,穿的仍是昨日那件天青色长袍,外面罩一件青珠儿对襟马褂,好似从昨日到现在,连衣裳也不曾换过。他轻轻咳嗽一声,奎龄听到声音,从书案后抬起头来,柯民佑看到他眼睛里满布着血丝。

    “湖北生变,山西正是南北要冲,居然这么快也步湘陕后尘,的确棘手。不过,”柯民佑走进来,安慰道:“我看事情已有了转机。从前荫昌出任陆军大臣,他指挥不动北洋军,以致贻误战机。现在朝廷召回荫昌,改授袁世凯做钦差大臣,就在初六,我第一军全力猛攻,一举打开汉口,一战已令乱军丧胆。第一军冯国璋是北洋大将,袁世凯既如愿出山,他必然要替老袁卖命,再这样打上几仗,就此将武汉三镇平定了,也未可知。”

    奎龄摇头长叹:“唉,你太老实!你道袁世凯按着北洋兵这许久,就是为了谋一个钦差大臣吗?你看,”他把手里的电报丢过去,“上谕早下,可袁世凯仍在彰德称病不动,优哉游哉,他的野心绝非如此而已!我找你来,不是为说山西的事。这些天我钻研各地匪情,已看出些端倪,革命党眼下闹得虽凶,实则声势之下,其实难副,很多人是受乱党裹挟,只要应对得法,未尝不能扳回局面。我担心的反而是袁世凯。他的所作所为,分明是养寇自重,用革命党来要挟朝廷,你当他真肯痛痛快快地去平灭乱党吗?当年摄政王一时心软,留下了这个祸胎,时至今日,我怕大清不亡于革命党,反要断送在袁世凯之手了。”他说了这一通,抬头望到柯民佑脸上,见他也无多少惊讶神色。奎龄怔了怔,复又叹道:“你其实也早想到了是不是?刚才那话,只是说来安慰我的。”

    柯民佑也叹道:“袁世凯羽翼早丰,北洋将领,都是他的心腹,武昌乱事一起,朝中就开始大造舆论,弄得像非他出山不可,摄政王不察,落入他彀中。你纵然明察秋毫,但力不能及,又能奈何?”

    奎龄默然许久,才道:“我本来拟了个稿子,想让朝廷收回成命,请你过来帮着一道参详参详。现在……”他摇了摇头,将书案上几页稿纸随手团了,丢到案角纸篓之中。

    柯民佑看着纸团,过了好一会儿,忽道:“这两天,我闲下来的时候,也在琢磨对策……”

    “可有好计?”

    “想法还是有的,只是,不会对你的脾胃。”

    奎龄急道:“都什么时候了。只管说来。”

    柯民佑微一踌躇,道:“其实,你这样忧心,不外是始终把眼光放在全局上的缘故。要是……要是时局当真危在顷刻,而你又无从措手,反不如就不去看它,眼不见为净,把眼光收回来,只盯着我们自己这一省便罢。”

    奎龄愕然:“这一省?”

    柯民佑道:“刚才听到陆钟琦的噩耗,我心里既替他难过,又不由得替自己庆幸。他从江苏升转山西,到任不及一个月,便全家遭遇乱党之祸,而我们这里,因为有你这个有大本事的人在,已提前将乱党势焰扑灭下去,比起其他各省,这里要宁靖得多了。在乱世当中,这实在是集合了许许多多天意、人力才能成就的幸运,我们应该好好珍惜才是。既然于全局无补,不如先退而自保,将派出去的军队召回来,一道拱卫省城,以观时变。这样,进,可以等待时机,大军到时,配合围剿;而万一……国势真不可为,那么,以省城为根本,割据一方,亦不失为一退身步也,你看……”

    奎龄腾身站起,脱口喝道:“你!”愣了半晌,终于颓然坐倒,苦笑道:“你这么说,不等于要我学革命党,也起来闹独立吗?”

    柯民佑有些慌神,忙辩解道:“这哪里一样呢?你是皇亲国戚,大清的忠臣。我是说,反正大局也非你我能左右,不如先专心经营这一隅之地,再徐图良策。”

    奎龄的身体深深陷进书案后的椅子里去。他疲倦极了。他理解柯民佑这样说的原因,假如他肯接受,他可以立刻轻松地睡去。他早已心力交瘁,这个想象也因此散发着难以抗拒的甜美味道。

    只可惜——他不能。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轻轻吟诵起林文忠公的诗来,叹息道:“林公大才,尚且说这样的痴话。我奎龄一介庸人,也来学他痴上一痴,又有何不可?”

    3

    山西的消息传到边城,则已是这一天的傍晚时分。

    顾崇文一听到消息便惊着了。“啊……他骗我!他骗我!”他叫起来,谁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他说革命党‘驱除鞑虏’,只对付满人的,可他陆钟琦何辜,一生恪守忠孝,天下皆知,竟致全家罹难!难道革命党说一套做一套,竟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将朝廷大小官员统统赶尽杀绝吗!”这是关乎他身家前途的大事,情急之下,拔足便往门外去。

    “走!”

    “唔……去哪里?”

    顾崇文被噎了一下子:“去!去见周汉城!”

    他本想把周汉城传来,但等不及了,一个人匆匆走在最前面,几步就走来县衙大牢。

    “周……”

    牢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不在。

    顾崇文呆了呆,脱口便喊起来:“他们跑啦!周汉城跑啦!人呢!兵呢!”

    守卫闻声进来。

    “大人?”

    顾崇文劈手每人赏了一个耳刮子:“混账东西!你们睁眼看看!人哪?都跑啦!”

    守卫觉得很委屈:“谁也没跑。是昨天您自个儿下的令,说要优待,不用老关着。”

    顾崇文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那,他们人呢?”

    “说是放个风。有两个弟兄跟了去了……应该就在这儿附近吧。”

    顾崇文见到周汉城的时候,他和白剑声是在拈花寺山门前面,身前身后围了一大群兵,正在听他说话。顾崇文见到他了,心下稍定,慢慢走到人背后去,听见周汉城正说道:“……这位小兄弟问得好。究竟何是义师?何是乱党?分别又在哪里呢?要我说,顺应民心,解民倒悬,先进的打倒落后的,这个就是义师;而为了一己之私,煽惑民众,不惜以百姓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来满足个人私欲的,这个就是乱党。至于分别的法子,却不用外寻,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做革命党,绝不是因为读了什么坏书,受了什么人鼓动,而是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里面,或多或少可以看到它的一面,两面,受到它的影响,当这个社会坏到一定地步,溃烂弥散到了各个部位,那么,无论你们从哪方面看它,都会看到它的腐烂、腥臭,它的不可救药来。到那时候,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会自发地想要变革。一四五标从前是赖见诚赖标统带的队伍,他治军严格,思想又比较守旧,所以,大家应该没什么机会接触革命思想,对不对?”众人纷纷点头。“可大家扪心自问看看,你们纵使没有读过革命书报,难道心里面就没有变革的冲动了吗?”

    众人又都点头,心里均想:这个倒是不错的。

    周汉城又道:“现在各地纷纷起事,起事的主力里面,很多是从前清军里的,便如大家一般。你道他们全是受了歹人煽惑吗?不是的。做他们工作的人,很多也如大家一般,都是纯朴的好汉子,他们是因为对时局忍无可忍,被逼到了非付诸行动不可的时候。至于那些被他们做工作的人,就更和大家一般了,一般的出身,一般的经历。他们之间几乎不用费太多口舌,就立刻一拍即合,戮力同心,真真要比亲兄弟还要紧密。甚至于,起事的时候,很多兵事先并不与闻,但一旦打响了那一枪,他们比谁都要冲在前头。像这些事,这两天我还是听你们自己传说的哩。大家想一想,这位小兄弟要的答案,不就正在这里面吗?”

    众人安静下来。很多人心里在想:这个人说得很实诚啊。是这么回事啊。

    安静传达着一种力量。顾崇文站在人群后面,突地恐惧起来,大声喝道:“周汉城,我好心待你,你却在这里蛊惑人心,是何道理!”

    当兵的见长官来了,稍稍让开去些。周汉城拱手道:“顾大人。”

    顾崇文道:“我且问你,你们革命党口口声声驱除鞑虏,怎么如此残忍好杀,竟将山西陆巡抚阖家杀害。如此心口不一,怎么取信天下人?”

    山西独立的事,周汉城方才已听到传闻,这时见顾崇文疾言厉色,一愣之下,猜到了他的真意,庄容道:“大人关心则乱,岂会不知历史是最无情的呢?从来像这样的大变革,都如同一个巨大的碾子,轰隆隆碾来,任前面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它也只当是无知无识的草木,只要挡了路,只管轰隆隆碾过去,哪有余暇去一一分辨是不是错杀?陆巡抚阖家遭难,革命军未尝没有做错的地方,但他冥顽不灵,顽固不化,非要同时势相抗,这才是他祸之根本啊。顾大人饱读之士,应该最清楚,这种时候保全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与时偕行,顺时应变,大人以为如何?”

    顾崇文哼了一声,道:“顺时应变,嘿嘿,历史总要发生过才能看得清楚,又有谁能逆料呢?何况你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带着这支兵。要没他们在手上,我就不信,你会不起脱身之念?”

    周汉城走出人群,将顾崇文引往一边,低声道:“大人,有些话岂是当着他们的面随便说得的?您自己也晓得,一四五标在你手里并不服帖,大人自己再怠慢军心,又要教他们怎么办?这个位置真有第二个人坐得,也早轮不到您坐了,既然坐上了,就只有坐下去,容不得您说退便退的。”

    顾崇文叹道:“因了这支兵,奎龄找我,你们革命党也找我,清廷自是朝不保夕,可是……唉,不知到何时方是了局!”

    这几日里,周汉城同他有过数次长谈,对顾崇文的心理已相当了解,这时看他说得酸楚,安慰他道:“大人不必如此。我想,您找来这里,明着是问罪,实则还是问计。我的主张,这两天已经跟大人表述得很清楚了,您固然有您背负的东西,但《周易》有云:‘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时代变了,有些过时的壳不要也罢,您说是吗?”

    顾崇文叹息道:“乌龟没有了壳,它便死了。”

    周汉城笑道:“可我们是人,不是乌龟。乌龟生下来就有壳,我们身上的壳,是后天强加给我们的,它附在我们身上,时间越久,同我们粘连也就越深,但真到非脱卸不可的时候,忍一忍痛,还是可以脱得下来的。驱除鞑虏,全中国志同道合的有四万万人,他们可都是从同一个时代里走过来的啊。”

    顾崇文发了阵呆,忽地发作起来道:“你们革命党要闹革命,自己去闹就是了,怎的只一味来鼓动别人造反,真真岂有此理!我只要我妻女回来,你办到这件事,再同我来说别个吧!”说着,一拂袖,走回来路上去了。

    顾崇文内心的彷徨与挣扎,周汉城全看在眼里。“只需要再推他一把。”他想。不知道用飞鸽传书去省城有没有效果,假如能帮他找到家小,那便好了……

    4

    在牢房众人里面,穆冲是最没有生气的那个。一边是生无可恋,不知道每在这世上多活了一日,究竟是为了什么,又究竟还有什么事可做;另一边却是因为现如今的自己,是她用命救回来的,因此,即便在最深的绝望里,仍旧连自绝的念头也不敢有。他就生活在这道极紧窄的夹缝里,透出的每一口气都艰难。他几乎要疯了,偏偏身上每一处感官又那样清醒,让他不错过任何的一丝痛苦——如果有地狱,那么这便是地狱了。

    牢禁是从昨天开始松的。马凤云一早便出去,深夜才回来,浑身是泥,衣衫都湿透了,也不说是做什么。第二天又早早地出去,过了一整天,到得傍晚时候,突然走了回来,身上脏得像在泥地里滚过,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穆冲。”

    “唔……”

    “我找到她了。”

    他不知道他说什么,睁大眼睛,呆呆地望他。

    “我扒了四个坑,终于找着她了。今晚上就给她迁葬。你来不来?”

    穆冲一下子明白了。泪水模糊了眼眶。

    “……我来。”

    在马凤云去叫穆冲以前,他已经在拈花寺的后山上找了一处穴地。穆冲跟着他走上来,见一片山花丛中,林占虎等几个人已经在那里,边上停了口棺木。那是马凤云从边城的棺材铺里挑来的。

    穆冲走在路上,心里已有了准备,等看见了,仍是禁不住打战。他伸手去掀棺盖。马凤云一把格住他腕子。

    “别看了。”

    他缩回手,没有敢再碰它一下。

    马凤云几个一道把棺木抬进挖好的深坑里,推上土,埋了。

    穆冲看着它沉在那下面,慢慢被土融合掉,消失了形状。大地以它特有的沉静广大的力量将他与她割裂了。她会永远地在那里面躺下去。而他……他忽然明白嵌在自己身周的看不见的夹缝究竟意味着什么了。从现在开始,这将是他联系着她,体会着她的唯一方式了。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棺材里是怎么样的景象,只有马凤云一个人知道。他没敢让穆冲看。从始至终,他都显得神色平静,没让自己脸上露出来哪怕一丁点异样——这只会带给人不好的联想,伤害到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尊严。

    他从葫芦嘴弟兄们那里凑了几块洋钱,贿赂了守山的军官。军官带他到后面山环。眼前一字排开,垒着七八个大包包。军官指了指,说:“你乐意刨就刨,只一样,扒开一个你得给我填上一个。”

    “哎。”

    马凤云二话没说就开始刨。

    包包真大啊,每个都装得下百多人。他每一锹下去,都会有一些他最不想想起的画面被掀起到记忆的最表层上来,侵蚀着他的力量,让他很快就大汗淋漓。好在坑挖得不深,他推平上面的土,没几下,锹上便觉得触到了软物。他心扑通通跳起来,锹子再下去时便小心多了,把边上的浮土去了,慢慢露出来下面那个人的轮廓。是一具男尸,仰面躺着。看衣衫是春山堂的服色。尸体已在土下埋了多日,因为腐烂而呈现出淡褐的颜色,整张脸可怕地肿胀着。他认出他了,葫芦嘴第一次招人的时候他见过他,来得晚了,没有被挑上,第二次的时候又来……不,他不认识他。他对自己说。

    他把尸体拖出来,放到一边。继续挖。

    他边上是另一具男尸,一丝不挂。不知道身上带了什么,清兵抢夺的时候,竟连衣裳也扒去了。

    他把尸体拖出来,放到一边。继续挖。

    ……

    他挖了快两个时辰,总共挖出来近一百二十具尸体,还有许多无法拼接上的尸块。他们被密密匝匝地摆在大坑周围,他站在坑底下,唯一的一个活人。

    坑里有粪便、血水,和难以名状的黏稠的汁液,漫过他的脚面。他再向下挖。没有了。没有尸体了。

    他停下来,“哇”地吐了一地。

    他喘息了好一会儿,一具具把尸体拖回坑里去,重新掩上土,垒起坟。他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但什么也做不到。

    他早已筋疲力尽了。但他不想找人帮手。这是他一个人的噩梦,就让他一个人做完它。

    他开始挖第二个包包……

    他挖了两天。在挖开第四座包包的时候,找到了谢氏的尸体。

    没挖着她以前,他心里总不免幻想:她在生的时候,是那样干净整洁,或许,去世了也会跟别人不一样吧。但找到她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立刻破碎掉了:若不是因为她身上的衣衫,他几乎辨认不出这是他的妻子。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本能感到抗拒,厌恶地别转头。他辛辛苦苦挖了两日,为的便是要让她干干净净的,有一个自己的葬身地。可是,她早已经变得和他们一样了。他心里失望已极,难受得像要死了。

    可与此同时,心底里有一股更大的悲哀涌上来。他未必爱她,他爱的是另一个女子,但多年以来,她早已是他心里面最坚固、也是最柔软的部分——她代表着他的家啊!在所有事情发生的开始,他不就是为了保护好这个家吗?而现在,她被毁掉了,连躯壳都没剩下。

    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她,痛哭失声……

    重新安葬了谢氏,已是入夜了。几个人很沉默地走下山。走过拈花寺的时候,里面传出来夜风振动寺檐下铁马的声音。几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仰着脸,听了好久。

    大街上有很多匹快马急促地过去,出了边城,奔向不同的方向。

    “铎”“铎”地轻响着,霍景旸从他们的身后走过。杖声意兴萧索。

    “探子得着风声,说长枪会要拜新总把子,各处码头都要去人。顾崇文这回倒机敏,立时便想到,春山堂是和长枪会一道跑的,要是能借此找到长枪会首脑的下落,多半也就能找到春山堂了。”

    马凤云心里咯噔一下子。他蓦地想起八月十八那晚,在墓碑镇上,他同朱阿秀在枪林弹雨中最后一次相见来。当时,朱乾振一动不动地伏在身边一名帮众的背上,生死不知……

    “拜新的总把子?朱乾振不行了?那,会是她吗?”

    5

    也只有她了。

    清军突袭墓碑镇那晚,朱乾振为流弹所伤,深及脏腑,他自知不起,干脆找个时机,把跟前要紧人都叫拢来,当着众人的面,提出他女儿来做继任总把子的人选。长枪会里,本来也没别个出类拔萃的人才,朱阿秀便不是朱乾振之女,也一样深孚众望,因此自贺西雷以下,众人均无异议。这是当前朱乾振心里头一件大事,见大家衷心拥戴,自感欣慰,当下派人通知各处码头,让他们及早赶来,行拜新总把子的大礼。说这话,已经是九月初的事了。

    只有一个人不同意,那便是朱阿秀自己。她本是一心要走的,帮会、厮杀,和徒有其表的所谓革命,早让她厌倦了。在墓碑镇上,她曾经有机会离开,最终因为马凤云的缘故留了下来,而现在,假如她答应,偌大的长枪会从此就会变成一个山一样大的包袱,将她死死压在下面,再也走不脱。一想到这里,她就不寒而栗,忍不住要大声喊出那个“不”字来。为难的偏是,当看到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和清醒时候殷切地望着她的眼神,推脱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之后的几天里,大夫仍是一拨拨请,都束手无策。绝望中,有人连跳大神的也请来了。朱阿秀不信这个,但这次她没有反对。在她私心里,一样在期盼奇迹的出现,不只是为父亲,也是为她自己。

    那神汉全副披挂,在院子里摆了香案,舞弄着香火,敲打着法器,“哎哎呀呀”地唱起来了。

    他唱的调子很古怪,不高也不低,只在中间抖颤颤地悬着,朱阿秀一颗心被它撩拨得落不了地。她走到房里来看父亲,朱乾振阖着眼躺在床上,也不知睡了还是醒着,过了许久仍一动不动,她心里难过,就又退出去了。

    总把子一受重伤,虽常规会务仍有大小头目照常办理,但大的决断却陷入停滞。论会众人数、帮会规模,长枪会是省内第一大帮,散在外面的耳目,更要多过春山堂的,像武昌起事、湘陕接连独立等大事件,他们得到消息,都要在春山堂之先。然而总把子伤重濒危,众人人心惶惶,均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置之不理。朱阿秀几次动念,想召集帮内首脑商讨对策,可一来静不下心,二来父亲刚提议让自己接位,言犹在耳,自己便忙不迭召集人开会,落人闲话不说,显然还有一层不吉利的意思在里面。因此明知道此时按兵不动十分不妥,仍是眼睁睁放它过去了。此刻,她从朱乾振房里出来,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心里像小女孩般想道:只有他才是长枪会的总把子,只要我不代他发号施令,他就永远是总把子,永远也不会死……

    她走到天井外面。

    神汉“咿咿呀呀”的声音仍旧在耳朵里。不知又请了什么神在身上,声音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法器也敲得愈发响急了。她忽然想,如果周先生在跟前,不知道会怎么说哩。跟着便想起他来,胸膛里一阵刺痛。

    隔着墙,外面有两个会众在悄悄说话。一个叹了声,道:“只怕熬不过这两日哩。”

    另一个也叹气:“总把子一世英雄,末了却落个不明不白,也真够让人感叹的。”

    那一个道:“怎么不明不白?春山堂不说了,是周汉城、马凤云他们搞的鬼,勾结清兵攻山,这才害了总把子的性命。”

    另一个道:“你信他的?”

    那一个道:“我也不想信,姓周的姓马的我都见过,人都不错,可当时墓碑镇上什么样儿?咱们两帮跟周汉城撕破脸,要把他们往死里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真反戈一击也不奇怪。你想啊,清兵前后打了那么些天,拿墓碑镇一点办法没有,可那天晚上说攻就攻进来了,要没人在里头做内应,哪会出这样的事?”

    朱阿秀怦然剧震。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她不是没这样想过,只是每次心里一触碰到,便慌慌张张躲开去了。她这时忽然晓得那刺痛是什么了:原来,甚至在她没意识到以前,对那天晚上的事变,她心里便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

    她恍惚了一下子,听另一个道:“那也不能咬定就是马凤云他们。墓碑镇是春山堂的地头,他们自己反倒支支吾吾,难保这里头没什么蹊跷。”

    那一个道:“那也说得是。反正不管是谁,总把子一出事,这个仇非报不可。我就怕……”他正要往下说,一抬头,看见朱阿秀打院里出来了,忙把下半截话咽了。

    “秀爷!”

    “秀爷!”另一个也喊。

    朱阿秀只当没听见他们说话,点点头,从他们前面走了过去。

    天真低啊,暗沉沉地,快压到她眉毛了。

    身后面,她听到另一个还问:“怕什么?”

    那一个没回答,敲了他一记脑壳。

    朱乾振终于没能挺过这一晚。二更天过后,他的精神异样地健旺起来,屋里守上半夜的是贺西雷,见了这情形,反倒寒了,忙到外间屋叫朱阿秀进来。朱乾振看见女儿在跟前,心像是定下来,问贺西雷:“人都到了吗?”

    贺西雷道:“还有将军县、猪婆塘、长龙界几处远的码头没到,其余的,这两天都已经到齐了。”

    朱乾振叹道:“等不及啦……就现在吧。”

    朱阿秀知道父亲说的什么,脸上陡然间一白。但她的手被父亲捉住了。好大的气力。

    贺西雷答应一声,转身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屋外的声音变大了,很多人走进院来,站住,低声絮絮地说话。又过了片刻,贺西雷领几个人进屋。这几个是长枪会里位望最尊的,进来以后,向朱乾振施过礼,依着床的方位,分开左右上下首站了。屋子不大,多了这几个人,顿时显得局促。其余人留在外面。朱乾振轻轻拍了拍床榻,朱阿秀扶他坐起来,搬过床被褥来让他靠着。贺西雷站在门首,朝外面“咳”的一声。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朱乾振闭着眼睛,好半天也没言语。屋里气氛极是肃穆,众人屏息垂眉。忽听床上“啪”的一响,却是朱乾振重重捶了记床板,叹道:“真他娘的,带大家辛辛苦苦撑了这么久,好容易挨到要变天了,老子却要去阎罗王那儿报到了,真窝囊啊……”朱阿秀的身子抖起来,反而是朱乾振握她的手无比有力。“这些天,你们有做什么没有?”

    “做什么?”

    “糊涂!现在天下大乱,逐鹿中原,须得着着争先。我们要争,又不知还有多少人在同我们争,错过了一步,或许就永远争不到了。可你们!过去十几天,你们就花在我一个死人身上,太愚了,太愚了啊!”他说得激动,一时说不下去,喘息了一会儿,才接着道,“这样不行,须得尽快联络上革命党,摸清外边的情况。我们长枪会是大帮,但放到这里头,就小了。一定要跟住大势。阿秀,你懂吗?大势在革命党一边,就跟紧革命党,一步不要放松,要不是,就再想办法。一定要有眼光,要懂看。”

    众人都点头。

    朱乾振又道:“春山堂那边,听说万延春和李揖唐失了踪。西雷,你跟我来说的时候,我没精力搭理你,后来我昏沉着,心里就想,是啦,他们一定抢到咱们头里去啦。大家都给我警醒着:打一次败仗,算不了大事!死一个总把子,算不了大事!弟兄们为什么抛家舍业跟着咱们,还不是为要一个出路。现在外面变了天,正是大家争出路的时候,要是在这关头掉了队,争不过,争输了,出路都成了别人的,咱们弟兄一点好也落不着,到那时候,长枪会才真危险了啊。”

    贺西雷道:“老大,我们明白了。”

    朱乾振笑了一声:“你真明白当然好啦,不明白的,我也没机会多说了。”又道:“会中兄弟义气深重,我一死,他们必要替我报仇。要一样是反清,于大势无碍的,顺手报了也好;假如不是,大家招子可要放亮些,莫要被‘报仇’两个字蒙蔽了,成了他人手中之刀……”他似是另有什么话想说,停顿了一会儿,却只是叹口气,道:“我要是看得不错,这是几百年才出一回的事儿,将来怎么样,我就看不到那么远啦,要靠你们自己啦。”

    床榻边,朱阿秀低低啜泣起来。朱乾振握了握她手,道:“好啦,说正题吧。长枪会流传至今,百多年了,连我一共七代的总把子,向来唯贤是传,从没有专要传给自己子侄这一说,更没有过传给女娃子的先例。我提阿秀的名,不是因为她是我女儿。这一节,大家不要会错意。”

    贺西雷几人都道:“老大,我们都理会,要有第二个合适的,你也不会推阿秀出来。”

    朱乾振道:“话是如此,也要问过才算数。今天三老四少,各处码头,大致到齐了。你问问他们,无论谁,但有异议,或者心目中另有别的人,都可以当面直说。”

    贺西雷道:“老大,不用问了,推选阿秀出来,大家都是赞成的。”

    “问!”

    贺西雷走到门口去,清了清嗓音,高声道:“代总把子问!推选朱阿秀为我们长枪会下一任总把子,纯出公心,无关私情,现在三老四少,各处码头当家人都在,任何人心里不公、不服,觉得该人难当此任,或者另有推举人选,当面直说无妨。各位,这便请说了。”

    他连请了三遍,院内无人答言。

    贺西雷走回来,叉手道:“老大,你听到了,这是大家的意思。”

    朱乾振点点头,对朱阿秀道:“阿秀,你看呢?你不愿坐这个位子,我知道,这本来也不是该由你挑的担子,谁叫再没别人了呢,难得大家都赞成你,你就勉为其难了吧。”

    这样的结果,几天前就有了定论。她若能拒绝,几天前便已经拒绝了。当时她做不到,难道反等到这时候,大局已定了,再来做无谓的抗争吗?她是很干脆的女子,心里既已接受这样的命运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垂首道:“是,爹。”

    朱乾振见她答应得爽快,心里很欣慰,道:“干咱们长枪会的,都是苦哈哈,办事也不必讲排场,就在这里吧。”

    他伸手指了指床头的一个铁匣子。贺西雷会意,恭恭敬敬双手接了,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三样物事:一张布票,一面令旗和一截黑黢黢生满了铁锈的长枪头!

    朱乾振示意朱阿秀跪下,向铁匣子叩头。朱阿秀依言磕了三个头。朱乾振待要支起身子说话,但刚才话说得多了,这时候有些喘不过气。贺西雷道:“我来吧。”开始向朱阿秀详述这三样物事的来历。

    这三样物事,朱阿秀从前也曾见过,知道是当年创帮的祖师爷留下来的遗物,久而久之,便成了总把子的信物。这时贺西雷跟她说一样,她应一声“是”。三样物事说完,接下来便念誓词,贺西雷念一句,朱阿秀跟着念一句。贺西雷声调极是铿锵,听来犹如金铁,朱阿秀恍惚觉得,那声音一声声地,像是正把她钉入一个模子里去,再也挣脱不得了。

    “跪接!”

    她下意识伸出双掌,平托过顶,只觉手上一沉,那个铁匣子已交过来了。

    “有请新任总把子升位!”

    有人搬了座椅过来。她懵懵地坐了。屋子里憧憧的人影,都向她拜下来,甚至连父亲也艰难地挣起身,在床上匍匐向自己拜倒。

    “拜!”

    门外天井里,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

    朱阿秀的泪水流了下来……

    (九月初九)

    当晚,朱乾振终于伤重不治,终年四十二岁。他平生慷慨豪迈,有英雄之概,驭下宽严相济,处事公道,颇得众心,去世的消息传出,长枪会上下一片哀恸。经商议决定,会中大奠三日,为朱乾振送行,同时派专人将消息通知春山堂方面。

    次日天一亮,朱阿秀顾不得伤心,立刻召集会中重要头目开会,商议大计。贺西雷道:“老大刚过去,大家都很悲痛,这么急有必要吗?”

    朱阿秀道:“有必要。”她这时浑身上下,俱衣缟素,白衣将一张脸衬得一点血色也无,看去又是清减,又是冷峻。在会上,她首先提出了三点意见:第一,墓碑镇失败以后,人员死伤极重,好几个堂口的骨干几乎损失殆尽,须得尽快提拔人选,或从别的堂口暂时借调充实;第二,如今外间局势一日数变,时不我待,须要摸清传言真假,方可依势而动,并且要尽快联络上革命党;第三,父亲新故,会众情绪激动,各个堂口须得严加管束,不许妄议报仇,有违者以帮规议。

    对于前两条,众人均无异议,只第三条,不少人都想不通。有人当场便道:“朱老大壮志未酬即遭不测,会中兄弟没一个不痛心,个个要为他报仇,总把子同他是骨肉之亲,反而出言阻止,不知是何道理?”

    朱阿秀道:“父仇焉能不报。但此事颇有牵连,春山堂那边也含糊其词,内中多半另有文章,须得从长计议。何况我爹临去时说得明白,眼下关系长枪会前途,切不可为‘报仇’二字所蔽,误了大事,阿叔,这话可是有的?”

    贺西雷轻轻“嗯”了一声。

    那人悻悻地坐了,嘴里嘟嘟哝哝地道:“说了这一通,还不是不肯,我却知道是为什么……”

    朱阿秀两眉一立,雪白脸上顿时罩了一层煞气,喝道:“你说什么!”

    那人被朱阿秀眼里寒光所慑,别转了脸去,道:“没什么。”

    朱阿秀沉声道:“昨晚上,当着我爹的面,大家一个头磕到地下了。你对我朱阿秀有什么不满意,当时就可以讲,怎么不讲!这时却来风言风语,不把我放在眼里,是当你在会里年深日久,长枪会帮规治不得你吗!”

    朱阿秀虽然年轻,又是新任的总把子,但她号令群豪已久,叱喝之间,自有凛然之威,那人心下怯了,忙换了副脸色,起来拱手道:“总把子,是我出言无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往心里去。”

    贺西雷等人也打圆场。朱阿秀也就不为己甚,拿几句场面话收了篷,这一页便揭过去了。接下来,各个堂口、码头分别将近几日打探的各方面消息逐一通报。其中一人提到,说外省传言,革命党很可能会于近期再在省城有所动作。朱阿秀很惊讶:“革命党刚刚失败,哪来的实力能再打省城的主意?”跟着想到:“万延春他们突地失踪,难道竟是与这个有关吗?”

    那人道:“万延春和李揖唐去了省城是实,不过除此以外,春山堂余部仍留在原地,并无异动,不像有参与的意思。”

    朱阿秀低头思索。

    “这样看来,确是没有预他们的份……这可真奇了。”

    6

    (九月初十)

    朱阿秀虽然聪颖,终究年轻识浅,她只当所谓“起事”,就只有集合同志,以武力暴起发难一途,哪知革命党筹划再次在省城起事固是不假,至于具体方法,却同她所想的大相径庭。

    九月初九日夜,躲在舒二处的杨殿卿等人突然接到通知,是邵祖武托人带话来,说省城行动迫在眉睫,要他们做好准备,随时接应。杨殿卿又惊又喜,忽一转念,问道:“这里面可是有刘文藻的事?”

    来人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杨殿卿心中起疑:“是不知道,还是不让说?”

    来人道:“我来以前,邵兄有过交代,杨先生和刘文藻因为从前的事情,有些过节,我说多了,怕于大计上会有妨碍。总之请早做准备,其余自有我们去办理。”那人留下这几句话,起身告辞。

    那人走后,杨殿卿越想越是不忿。从时间上推算,邵祖武既敢决定这么快就在省城动手,必是暗中接洽上了刘文藻。己方实力已在上次起事中凋零殆尽,这次再有行动,不用说是要靠刘文藻在省城的底子了。说什么“做好准备,随时接应”,接应他刘文藻才是真。一旦成功,省城必又将成为此人的天下。他这样想着,心里又是愤怒,又是不甘,辗转反侧,竟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起来,走到外面,见舒二正在屋外杀鸡。舒二看见他,咧嘴一笑:“今儿给大伙吃顿好的。”

    杨殿卿说了声“多谢”,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问他:“鸽站那边,有新的信来吗?”

    舒二笑笑,道:“您把心放肚子里。上次堂主走前交代的,只要有信到鸽站,立刻会送过来,保管耽误不了。”

    杨殿卿“嗯”了一声,心想:无论舒二所说是真是假,要指望顾崇文那边一下子便起来倒戈,总归不大现实。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刘文藻得逞吗?

    舒二又道:“堂主还说,杨先生但有差遣,尽可交派小的去做。春山堂始终是革命党的朋友。上次堂主军师来得冒昧,言语上有些冲撞,事后想起,心里很过意不去,特地吩咐让小的找个机会,好好在杨先生跟前分说分说。”

    杨殿卿一摆手:“万堂主说重了,没那样的话。堂主军师现下仍在此地吗?”

    “这便要走啦。先生上次指点,希望春山堂能留下来,堂主很是感激。只是……将来若是有先生在,一切还好说,要没有,省内是这样一个局面,春山堂便感到无趣了,还不如投奔别处的好。”

    杨殿卿从前同春山堂打交道有限,上次万延春、李揖唐联袂来访,并没给他留下好印象,只是对方有求于己,却属无疑。他在省城受了一个大挫折,心理上正处在低谷,万李二人此时登门,且不论目的为何,总之仍将他看得很要紧,这对于深陷在失败情绪中的杨殿卿来说,不啻为一个不小的慰藉。这时听舒二说春山堂终于还是决定离此他就,心里不由得一空,愈发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了。

    “是这样啊……”

    “先生不必担心,春山堂里多是苦出身,换了地方,未必就活不下去。倒是先生您。堂主和军师见了先生,当面不说,背后是极推许的,觉得以先生人才,日后便封侯拜相也不稀奇,但现在关键时刻,先生却阴差阳错,不得不置身事外,眼看着别人建功。堂主他们谈到这里,总不免替先生惋惜。”

    他这话正说中杨殿卿的心结。他虽然于革命事业无比忠诚,但个人前程上,总不能全不萦怀。眼下各地反清风潮如火如荼,许多同志都建立了大大的功勋,偏偏他被困在此地,动弹不得,而且省城即使独立,照情形看,那也是刘文藻的功劳,邵祖武的功劳,何尝同他杨殿卿有半点相干?将来论功行赏,他杨殿卿于胜利无功,于失败有过,只有敬陪末座的份,他心雄万夫,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被舒二两句话一说,不由得怔怔出神,竟作声不得。

    舒二又道:“先生是英雄,我们堂主军师也不是等闲之辈,只恨大家相交的日子浅,先生又另有打算,堂主他们不好相强,只有请先生好自为之了。唉……”

    杨殿卿低着头,好久没说一句话,忽然抬头道:“你家堂主什么时候走?”

    “就是今儿个。”

    “能不能……安排我见他们一面?”

    舒二一乐,低头又开始整治那鸡。杨殿卿发了会愣,忽地目光一闪:“这鸡……”

    舒二挠挠头:“我没说吗?哎哟,我给忘了。堂主说了,临行前,他会专程过来一趟,跟您辞行。我想啊,就快到了吧。”

    万延春和李揖唐是上午十一时以后到的。李揖唐走在前头,步履很轻捷。

    “好香啊!”

    舒二煮了满满一大锅鸡汤,将两边人请了拢来,每人盛了一大碗。鸡汤里又加了山菇、草药,香气浓郁。不用说杨殿卿,便是万延春他们,自从墓碑镇败下来以后,也已许久没尝过鲜了,嘴还没沾着碗边,已大声叫起好来。一碗汤下肚,人人心里热乎乎的。

    杨殿卿一边喝着,一边盘算如何同万李二人开口。刘文藻既已同邵祖武达成一致,动手只在早晚,顾崇文那边如不能尽快有所转机,等刘文藻在省城坐稳,再想扳倒他可就难了,只是……他正想着,李揖唐主动坐了过来。

    “杨先生。”

    “李军师。”

    “上次的事,还没向杨先生当面致歉。其实周汉城是周汉城,先生是先生,原不该扯到一起来。”

    “军师客气了。我想,这里面一定有许多误会,将来大家平心静气坐下来,一定能分说清楚。”

    李揖唐道:“那天晚上,先生要我们帮忙策反顾崇文,我们却提出来周汉城,难免让人觉得我们以此相挟,事后想来,心里很是不安。因此,这次临行之前再过来拜会,堂主特地叮嘱,先生但有差遣,只管吩咐,春山堂绝无二话。”

    杨殿卿心里一动:“当真?”

    “当真。”

    “那……周汉城的事呢?”

    李揖唐昂然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正如先生所说,待此间事了,大家坐下来,自然有一个公断。若曲在我方,春山堂亦无话说,但若当真是他周汉城欺世盗名,出卖革命,也请贵党不要护短才是,如何?”

    “这……”

    李揖唐一笑:“先生迟疑,是信不过我们呢,还是信不过周汉城?”

    杨殿卿微一沉吟,道:“好,春山堂能这么说,足见光明磊落。只要能秉公处之,无论谁是谁非,谅也心服口服。就这么办。”

    “既然如此,先生有什么吩咐,就请讲当面。”

    见李揖唐开门见山说出来,杨殿卿也就不再转弯抹角,当下把邵祖武暗中联络刘文藻、即将在省城再次起事的事情说了,道:“贵堂真有把握能说动顾崇文,便请快一些行事。要是被刘文藻抢了先机,养成气候,可就晚了。”

    李揖唐显得成竹在胸:“先生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春山堂便是。”

    这次对话,在满室鸡汤的香味当中,进行得异常顺利。

    在回去的路上,对李揖唐的自作主张,万延春颇不以为然。

    “你要卖姓杨的好,怎么事先也不跟我商量。难道将来,我们真要去和周汉城对簿公堂吗?”

    李揖唐笑了笑,道:“这次全国的事,怎么说也是革命党牵头闹起来的。将来省城得了手,少不得要预他们一份,我们想拦也拦不住。与其到时候来一个生脸的,不知根底,反不如就是这个杨殿卿。他欠了我们人情,日后合作起来,大家都好商量。而且,省城纵是块肥肉,又禁得起几个人分?我们分一份,杨殿卿分一份,顾崇文什么的再分它几份,剩下的还有多少?我们拦不住革命党进来,让杨殿卿去做挡箭牌,可就名正言顺得多了,你说是吗?”

    万延春低头想了一会儿,慢慢笑了起来:“揖唐,有你的。”他走了几步路,又道:“你就有那么大把握,一定能说得反顾崇文?”

    李揖唐摇头:“我们有的,不过是他的家眷。把他家眷交出去,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那你怎么……”

    李揖唐沉默着走出去老长一段,才道:“其实我想的,一直也不在怎么策反顾崇文上。昨晚上派出去的弟兄从外省回来,带来的消息更加证实我的判断。现在,革命党声势固然很大,但实际情况却不大一样。譬如武昌,好容易搞成功,推出来的却是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黎元洪,这便是心虚了。再如杨殿卿所说,革命党打算再在省城动手,靠的是人家刘文藻,而杨殿卿心里不甘,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又要去远求顾崇文。既然革命党的实质如此不济,自己都要四处去磕头求人,我们为什么不干脆越过革命党,直接去和顾崇文合作呢?”

    万延春一怔:“越过革命党?怎么个越法?”

    李揖唐的神情显得有些诡秘:“我想了个主意。从前在墓碑镇的时候,子丰一时荒唐,玷污过顾家小姐的清白,这件事顾崇文现在虽然不提,心里却必定记恨,所以由我们去游说顾崇文,效果只会比周汉城更糟。反不如——”他“嘿嘿”笑了两声,“反不如让子丰娶了她为妻,这样,既弥补了顾家小姐名节上的亏欠,我们和顾崇文又可以结为秦晋之好,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万延春“啊”了一声,一时回不过神来:“你是说——我们和顾崇文联姻?”

    “正是。这场婚事,堂主不会看不上吧?”李揖唐笑起来,那笑容真是得意极了。

    7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柯民佑变得有些怕上抚衙了。不为别的,每一次他再见到这个人,都会难受地发现他又衰弱了一分。无形的压力一点一点负在他身上,把这个从来高高站在云端之上的男子压垮了,狠狠跌落下凡尘来。优雅的笑容、雍容华贵的风度、舍我其谁的自信和永远采用不完的精力……所有的原本属于这个上天宠儿的东西,都在渐渐离他远去,相反地,白发却悄悄爬了他满头。现在成了,他每看见他,总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怜悯他了。

    然而,今晚他又不得不急匆匆赶到抚衙,向奎龄报告新的情况。

    “是云南的事吧?我已经知道了。”奎龄道,“云南完了,还有,江西也完了。”他眼睛红红的,像是刚流过泪。

    “不,不是这个。”柯民佑把手中的电报递过去给奎龄看:“论时间,火车早该到了,但是,迟迟没有电报来。我昨天打电报去问,他们刚刚回复来说,已经接了两天的站,根本没接到人——刘文藻压根没有到上海!”

    聂大功的家位于城北迎驾巷,是好大一所宅子。从前刘文藻做巡抚的时候,他是抚院跟前的大红人,呼风唤雨,宅子气派得了不得,大门脸,高院墙,青砖绿瓦,门前则是新修的大马路,在省城问聂标统府上,没有不知道的。可刘文藻一倒,聂大功也跟着失了势,官儿还在,可换成了闲职,什么事也跟他不沾边了。这还是好的,聂大功最怕的是奎龄跟他搞秋后算账,他怀了这个心思,看什么都有些草木皆兵,整日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抖抖瑟瑟地过日子。特别到了晚上,把他几个大小老婆都召拢到一个炕上来睡觉,一来壮胆,二来真来了刺客,黑灯瞎火的,这么一溜脑袋在床上,剁哪个不剁哪个也真得费一番心思,万一剁错了,他老聂不就捡了条命回来?

    且说今晚,大概不到三更天的时候,忽然院子里有响动。聂大功心里有事,闻着声就醒了,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果然听见屋外头像是有人轻轻走动,过了一会儿,院门“吱扭”一声开了,又有几个人轻手轻脚从外面走进院子里来。

    聂大功心里“咯噔”一下子,想:来了。他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枪,悄悄下了床,掩到门后头。过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外,窗上映出一个人影来,轻轻唤他:“聂标统!聂标统!”

    聂大功不敢言语。两手紧攥着枪,手心里全是冷汗。

    来人声音里透着急切,不住地轻唤:“聂标统!聂标统!”连唤了十来声。聂大功沉不住气了,拿手枪对准了窗上的影子,低声喝问:“什么人?”

    “聂标统,有急事,快开开门!”

    聂大功心道:我才不上这个当呢。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地,我开枪了!”

    窗上的人影缩了回去。过了片刻,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聂大功,是我,你开门来说话。”

    聂大功身子一震:“你……你是……”

    门外那人低喝道:“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吗?还不快开门!”

    聂大功听到这一声,心里再无怀疑,忙开了门。只见门外面,月光下站着数人,为首一人,他只看到轮廓便认出来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的爷,您可来了!”

    是刘文藻。

    刘文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