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志士与隐士·
·一定要冒这个险·
·刺杀·
·败军之将还有什么好说的·
·天下真的要变了!·
宣统三年九月初六—十月十二
1
(九月初六)
延烧了十数日的大火已渐渐偃息下去了,昨天还刚下过一场雨,但空气里仍旧弥漫着浓浓的焦炭气味。从牢房顶上小小的窗子望出去,边城外面墓碑镇的山岭笼罩在一团灰蒙蒙的烟雾里,它头顶上的晚霞是浓烈而纠结的红色,就像地上的大火真的曾经燎到天上,在那里烙下了一个难以愈合的狰狞印记。
周汉城望了好久,才收回目光来,轻叹了一声,默默无言。
清兵焚毁墓碑镇以后,葫芦嘴众人被从山上押解下来,首脑在边城县衙牢内看押,其余人则押去他处。县衙监舍老旧,以白剑声、马凤云的身手,如何困得他们住?要依他们的意见,下山当晚便要带了周汉城远远逃去。周汉城执意不肯。墓碑镇事变,他事前并不与闻,事后自然也清楚,这几乎是当时为求自保的唯一选择,若非如此,葫芦嘴众人早已全数覆灭。但是,这一样给他造成了难以形容的巨大冲击。他隐约看到,有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难题凭空耸立在了前路上,他不知道如何去翻越,甚至无法宣之于口。而当此之境,若再舍弃众人独生,非但无以面对天下人,且连面对自己也是不能的了。
众人劝之再三,见周汉城心意已决,只得答允,暗中同其余人联络,准备一起逃走。好在虽然羁押在此,顾崇文压根也不对他们上心,更谈不上加害之意,多拖延几日,料也无妨。
这时,小窗上“嗒”“嗒”响了两声,马凤云忙凑到窗前,把做过手脚的窗子轻轻卸下。白剑声从外面翻身入内。
“我已经联络好了,就定在今晚……”
“嘘!”
白剑声立时省觉,转头往监舍另一侧的一间牢房看去。
边城是小地方,县衙规模有限,监舍里也就一排四间牢房,葫芦嘴的首脑头目分押在其中三间,最末一间押的则是另外一个人。这是一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此间众人里,原只有马凤云一个人识得——霍景旸。
当日,霍景旸和马凤云逼迫顾崇文突袭墓碑镇,春山堂和长枪会的余党从前山逃窜,连带将顾家家小裹挟而去,顾崇文心痛已极,战事一结束便下令将霍景旸逮捕收押。霍景旸也不抗辩,任人施为。被押来这里以后,整日价一声不作,不是坐在监房一角望着头上污龊的房顶发呆,就是从守卫那里讨了酒来,借以消愁而已。周汉城等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以后,有时会隔着监房同他说上几句话。霍景旸从来听而不闻,望回来的眼神显得很是孤傲:这些人不过一群乱党,如何配同他说话?这是他仅剩的东西了,难免看得比平时更重些,然而……既是这样,他又怎么会同他们关在一起呢?每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笑了——是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笑。
“霍大人。”
他转过头。是马凤云隔着栅栏轻声叫他。
“唔?”
“要不,你也一起走吧?”
“走?和你们?”他笑起来,摇头。
马凤云看着他笑,心里觉得感慨。他从前就想到过,这个人和周汉城,其实是很相似的两个人,一样在为自己抱定的信念执着进取,不惜生死,甚至于当这一刻,他们一个“成功”了,一个失败了,却连悲伤和迷茫也是一样的相似。不过,他们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路人。
他没有再劝,走回来轻声道:“应该没事的。师兄,你接着说。”
白剑声道:“咱们的人,主要分关在两处,当兵的忙着在山上搜刮财物,看管很松懈。依我看,要逃出边城不难,难的是一旦清兵发觉,追击上来,我们如何应对……”
正说着,监舍门一开,两个兵从外面进来,众人同时住了声。
那两个并不是看管他们里头的,径直走去霍景旸那一间,在牢房外作了个揖:“霍大人,顾大人有请。”他俩进来以前,已从守卫那里要了钥匙,这时打开牢锁,张手请霍景旸出来。
霍景旸却不动窝,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他们两个,半晌,冷冷一笑。
“他遇上事儿了,对不对?”
“呃……”
“去跟他说,低头总要有个低头的样。他把我弄到这里来,怎么着也得把我从这儿抬出去吧。”
轿子居然很快就准备好了。
霍景旸也有点意外:“看来,他当真遇到了大麻烦。好,我去见他。”他拄着杖,一拐一拐地走出牢房。
“霍大人!”马凤云喊了他一声。
霍景旸笑了笑,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从他们身前走过去了。
所有人都担心起来。
霍景旸同他们一道关了多日,他们的谋划他大多看在眼里,一旦吐露于人,后果不堪设想。此事又来得突然,谁也不及应变。白剑声当时便提出来:“不如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那他们怎么办?”
“先生,事情紧急,管不了这么多了……”
“剑声!”
这一声里,包含了连周汉城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愤怒。
白剑声愣了愣,随即就明白这愤怒的源头了。他嘴唇微微颤抖着,没有再说后面的话。
“在这个时候,我是不能抛下他们不管的。”最后,周汉城平缓了语气,叹息着说道。
“或许……”马凤云有些犹豫:“我们可以搏一搏。我觉得,霍景旸未必会说。”
“为什么?”
马凤云也说不出理由。他只是这么觉得。毕竟,在这里没人能比他更了解这个人了……
时间在众人的忐忑不安中流逝得异常缓慢,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居然还没有黑尽,离他们约定的时辰还远得很呢。就在这焦灼的静谧里,监舍门忽地又开了——众人心里同时一跳——却是霍景旸一拐一拐地走回来了。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他。霍景旸径直走回自己牢房,仍像原来的样子坐了。这回,守卫居然没有跟进来。
“你怎么……”
霍景旸不答。他神情显得很异样,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情,让他的震惊、失落,还有伤感,直到此刻依然没能缓过来。
“想听听外面的消息吗?”他忽然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是什么?”
“坏消息是,你们在省城的起事失败了,死了好几百人。首恶里面,据说只走了一个姓杨的。”
周汉城等人早在担心省城的境况,听霍景旸这般说,料想不会有假,无不黯然。
霍景旸像看戏一样玩味着他们脸上的悲哀(这样能让他心里面的哀伤冲淡一点吧),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就在第二天,八月十九,在同省城远隔千里的武昌,也发生了暴动。他们要比你们幸运得多,因为——他们成功了。”
众人心头怦然巨震:“成功了?”
“他们占领了武汉三镇,成立了所谓的军政府。陆军大臣荫昌率军进剿,战事至今不利。还不止如此,湖北有变,引来天下震动,初一日,长沙告变,初二日,西安独立,其余各地,也在蠢蠢欲动,更大的变乱,只在朝夕。”他声音越来越是苦涩。“看来这一次,大清国真的要不行了。”
这些日子里,霍景旸和周汉城等人一样,身遭羁縻,同外界音信隔绝。顾崇文来人请他过去时,他心里颇感意外,自知顾崇文怨恨他甚深,非遇上重大难题,绝不肯低声下气掉转脸来求他。然而,即使他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当顾崇文将十几天来全国形势的激变告诉他时,他一样像被雷劈中了似的,直痛得整个人都战抖了。
其实细论起来,武昌变起至今,还不过短短十数日,纵然举国震动,毕竟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大清朝的历史里,有过远比现在更加危殆的时刻。假如倒退些时日,他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是义愤填膺吧;一定会想,替国家翦灭乱党,是做臣子的份所当为吧;可现在……他霍然想到:原来,变乱的消息只不过印证了他心里早已有的,对这个国家,也包括对他自己,深深的绝望罢了。虽然此刻形势尚未明朗,他却分明已经看到,就在不远将来的那个明确的结局了。
只剩下了心痛。
但顾崇文找他来,并不止为了说这些事。他把手里的公文递过去给霍景旸看。
“省城变乱已定,刘文藻已经下台,巡抚一职现在由辅国公奎龄代署。这是他发来给我的。”
“说的什么?”
“他准备荐举几个人来一四五标任职……这还是小事。他要把军队调去打武昌!”
奎龄的调令早在两天前就已送达边城。顾崇文何尝面对过这样的局面,空自忧急了两日,辗转反侧,始终拿不了主意,不得已,只有将对霍景旸的怨心收了,请了他过来,屈尊求教。
霍景旸本待说两句讥刺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道:“大人是怎么个意思?”
顾崇文苦笑道:“我要是有意思,何必问你。”
霍景旸将调令反复看了几遍,仔细揣想奎龄此举的含意,当是个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可助兵湖北,协剿乱党,一方面则可借此将立场暧昧不明、不知是友是敌而又坐拥精兵的顾崇文军调出省境,以确保刘文藻失势以后,省内再无势力可以对之构成威胁。若是从前,在他还满怀着理想和抱负的时候,接到这样的调令,自然更无二话,或许还会因为终于得以大展拳脚而热血沸腾吧。然而现在,在经历了诸多变故,被命运之手连番播弄以后,他已经把眼前这个世界看得透彻了。心想:就算调兵去了,又能如何?口中说道:“我倒觉得,大人已经有了主意。”
“怎么说?”
“你要没有主意,尽可照这调令去做便是,何必非要问我。”
顾崇文不禁语塞,良久,哀哀叹道:“我若遵令去了,我家小怎么办?”
“至今还没有访着下落?”
顾崇文缓缓摇头,神情惨然。
霍景旸微感歉意,想了想道:“如今乱象已成,我看,大清国未必能再逃得过此劫。大人从前既已抱定退隐之心,此时更不必去蹚这个浑水,而且,就算去了,怕也是于人无益,于己有损,反误了你眼中头一等要紧事。我的意见,便是将这调令搁起,置之不理,奎龄再来催促,这边尽有大把理由搪塞他,你只管放手做自己的。这样拖他些日子,等局面有了新变,再作道理。”
其实顾崇文心里也正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一向循规蹈矩惯了,何尝如此抗令不遵过?听霍景旸如此说,不禁嗫嚅道:“可我若不肯照办,他多半便会调我回省城。我在这里,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这一调了回去,失了倚仗,还怎么寻找家眷呢?”
霍景旸呵呵一笑:“大人怎么忘了我教你的法子了?春山堂家底不薄,破了墓碑镇,重要的仓廪府库,按规矩都是封起来的,敢妄动者,要受军法处置。大人不妨传一道令,将山上财物尽数分赏,大家有财可发,自然对你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奎龄远道而来,平素对他们有什么恩惠?一纸空文来调你,只怕他们还不肯哩。只消大人把这支精锐牢牢握在手里,奎龄便知道你敷衍他,又能奈你何?”
顾崇文被一言点醒,连称:“对极,对极!”他性子暗弱,遇事做不来主,有霍景旸在旁筹划,等于多了个主心骨,且句句都说到他心坎里来,不由得精神大振,忙传令下去,依样办理。不多时,外面欢声雷动。
顾崇文微微展颜。他此时对霍景旸怨恨未消,但心知论才干,自己实在差他太多,眼下情势倾危,又寻不到妻女下落,若不用他,自己实是应付艰难,不如借这个机会重新请他襄助。正要开口,霍景旸已看出来了,道:“顾大人,你家小得而复失,我难辞其咎,于情于理,我都不会袖手。不过,我想我还是待在老地方更加心安理得一些。大人要没别的事,我先告退。”说着,不待顾崇文再有别的话,已一拐一拐走出去了。
牢内众人直到这时才知道外面世界的变化,无不又喜又惊。周汉城道:“霍大人劝顾学台按兵不动,无疑是正确的意见。武昌起义成功,引来举国震动,清廷倾覆只在顷刻。二位能明辨大局,顺势而为,自是明智之举。”
霍景旸冷冷一笑,道:“罢了。我才不管什么势不势,在历史的洪流里站对了班的,不过是他运气好,未必就算得了英雄。历史是各方的力量撞出来的,每一个肯把自己投入进去碰撞的人,都是大英雄。只要我有心去做,就算大清国覆亡了,我一样会和你们这些乱党对抗到底。只是……唉……”他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他这话说得又是豪迈,又是凄凉,众人听了,心中都生出不同的感触。周汉城知道此人心志甚坚,难以用言语动之,便转过话题,道:“既然如此,我想请霍大人帮一个忙。”
“我?”霍景旸有些意外:“什么忙?”
“我想见一见顾大人。”
顾崇文却不想见周汉城。他对革命党人并无好感,觉得不见也罢。看守回来传话,教众人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动别的念头。周汉城颇觉失望,转念忽道:“请小哥再去和大人回一声,就说他要寻访家眷下落,周汉城或许可尽绵薄之力。”
果然,这回看守再去,顾崇文便急着传见了。周汉城在边城已关押多日,顾崇文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见此人原来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清癯的中年人,虽然衣衫破敝,但气度高华,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沉思般的神采,显然是一位饱学之士,和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心下不由得一怔。
“你便是周汉城?”
“我就是。”
“你有法子能找到我妻女的下落?快快说来。”他忽而想到一节,又道:“本官不喜欢受人之愚。你真有办法,顾某感激不尽,若只是以此为借口来下说辞,那就请免开尊口。”
周汉城一笑:“大人的确谨慎,不过,倒显得有些信不过自己似的。”他指了指椅子。“可以吗?”
“坐吧。”
周汉城落座,道:“大人确信家眷此刻仍然在春山堂手上?”
“不错。有人亲眼所见,春山堂匪首逃窜之时,将我妻女一并掳下山去。我差人四处搜寻,至今不得消息……”
周汉城点了点头:“那便是了。”
“先生若知道他们去向,还请不吝见告。”
“我也是偶有所得。大人请想,春山堂久在墓碑镇,别无其他盘踞之所,几乎把所有心血用来经营此地,此番被破,多年苦心毁于一旦,现在不管残部躲去哪里,想来都必是狼狈得很了。”
顾崇文不解:“那便如何?”
周汉城的笑容里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大人当局者迷。春山堂本来便同革命党往来频繁,甚至名义上还甘听号令,为的便是预铺后路,将来好作晋身之阶。现在这些人失了根本,有如丧家之犬,偏在这时,武昌起事成功,天下震动,全国形势顿时发生重大转机。当此之境,他又怎肯舍弃革命党不去依附,大人你说是吗?”
顾崇文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忽地“啊”了一声,方才想到:“你是说……要我去联络革命党?”
周汉城微笑道:“只要能同外面的革命党通上关系,多半便能知道大人家眷的下落了。”
顾崇文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如何使得?我立身谨严,而今国难当头,不思报国已然心中有愧,还去联络乱党,岂不枉读了这许多圣贤之书?”
周汉城道:“大人既饱读诗书,自然知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的话,子曰:‘君子哉!’大人又何愧之有?”
顾崇文黯然叹息,摆了摆手。
周汉城接着说道:“况且如今中国乱局,泰半是由清廷身上而起,革命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乃是顺天应人,哪里能称一个‘乱’字。即便大人,不也正是看到国事已不可为,才兴起抽身归隐之念吗?我们和大人,一个是志士,一个是隐士,说到底,不过是同一个因上结出来两个不同的果,‘乱党’二字,别人说得,却不该由大人来说。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君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其余陈腐之论,管它作甚!”他既有心来说顾崇文,自然早已从马凤云那里打听过此人的行藏为人了。
顾崇文默然不语,忽然问:“先生祖上是?”
“世代务农。”
“有功名吗?”
“中过一个秀才。十四岁上家道中落,不得已去了南洋,后来又辗转去了檀香山,一直是一边谋生,一边读书,再没起过功名之念。”
顾崇文叹道:“这就难怪。我与先生不同,我家里累世为官,又家传治史之学,长于考据,用功深湛,也颇能发前人之所未见。传到我这里,崇文愚鲁,比之祖上自然大有不如,但家风所及,不免有所浸染。一句话,我和先生背负的是不同的东西。在先生看来轻而易举的事情,在我或许就不是这样。”
周汉城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不过,这次革命与从前不同,并非只推倒清廷便算,而是要在社会各个层面,进行一场彻头彻尾,触及根本的大变革,非把中国改出个新模样来,不会罢手。顾大人纵使得回妻女,退居林下,可总也退不出这个时代去,纵使眼前退得了一时,将来总会有退不过去,要同变革的洪流迎面相撞的那一天。大人从前是维新派,当日为维新大业驱策奔走的很多人,后来都转投到革命党阵营里来。因为,越来越多的人看到清廷气数已尽,而在推翻了这个昏庸腐朽的朝廷以后,大家要做的很多事,其实是一样的。现在,武昌起义成功,各地纷纷响应,清人已然丧胆,正是绝好的时机。奎龄来向大人调兵,大人拒不领命,不肯助兵湖北,已足可说明,在大人心中,对这个朝廷已然不抱希望了。若大人能再进一步,赞同革命,则不但春山堂不敢加害,相反还会主动将大人家小送来,负荆请罪。以大人手握之精锐,一旦改弦更张,必能大大加速清廷之败亡,到了那时,在全新的局面下,大人从前富国强民的抱负得以逐一从容施展,岂不两全其美?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顾崇文呆坐许久,苦笑道:“先莫说这个,你只说,有什么法子能同外面的革命党联络上吧。”
周汉城也不相强,道:“也好,这是大人最关心的。革命党在各地都有联络之所,同他们接上消息,并不为难,但路途遥远,又须派专人前往,再由他们掉头查找春山堂,一来一回,必然耗费时日,不但大人等不及,怕也会误了正事。”
顾崇文道:“是啊,是啊。”
周汉城道:“我还有一个想法。这次起事虽然失败,但省城革命力量绝不会被连根拔起,尤其省城以外的网络一定仍然存在,只要能同他们联系上,相信很快就会知道春山堂残部的下落。”
“那得要多久?怎么联系?”
“大人忘了——春山堂有一批信鸽,与建在省城城外的秘密鸽站联络,只消一日可到。墓碑镇虽然垮了,这条线仍然好用。”
顾崇文迟疑道:“墓碑镇已破,鸽站会听你的调遣吗?”
周汉城道:“大人提醒得是。不过我们党内自有传递消息的暗语,外人即使将信拆看,也不知是何人所发,更不晓得上面的内容。所以,我料他们仍会去转给省城的同志,只要一切顺利,大人应该很快会得到回音。”
顾崇文转忧为喜:“既然如此,就一切拜托先生了。”
周汉城回到牢里,已是二更时分。众人等得心急火燎,见周汉城平安归来,这才放心。
“先生,该到动身的时候了。”
周汉城摇头。
“不,我们不走了。”
众人皆感惊诧:“不走了?”
“不走了。”周汉城说得很郑重:“留下来,我们有更要紧的事情做。我想——顾崇文有倒戈的可能!”
2
镇压了革命党的起事以后,八月十九当天,奎龄就搬进抚衙。十几天过去了,柯民佑走进这里来时,强烈的不习惯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
刘文藻在这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记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柯民佑察觉到,是来自于奎龄自己。
他和奎龄相交十余年,对这个人知之甚深,知道他家世显贵,才具固是过人,纨绔之习却也不少,譬如在寄物轩的时候,纵然面对省城严峻的形势,筹谋划策之际,也非要讲风度,讲派头,不好整以暇卖弄一番不肯尽抒己见,对他这种种小毛病,柯民佑早已习以为常。正因如此,当奎龄搬进这里来后,居然意外地收敛起他身上做作的气味,甚至连他特有的骄傲的微笑也越来越难得一见的时候,便不由得柯民佑不感到陌生乃至不自在起来——胜利反倒让这个人变得压抑了。
柯民佑能猜到是为了什么。就在他们合力(这里面甚至还包括刘文藻)把省城的变乱狠狠镇压下去的同一天,在与此相隔千里的武昌,革命党取得了一场出乎意料的成功。当时自己接到电报,还不觉得如何,这个人却从此开始了沉默的转变。事后全国急转直下的形势印证了他当时眉宇间深深的忧色:在获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他便看到了自己没有看到的东西……
柯民佑从院子外面走进来,望见此刻书房外廊下的奎龄,恍惚间觉得,那个背影竟然有些像刘文藻……
“唔?怎么这样子看我?”
“没什么。”柯民佑走近来,道:“刚见了两批咨议局的士绅。武昌战事不利,湘、陕两地又接连告变,这些人嘴上不说,心里不晓得在打什么主意。我觉得还是把他们叫拢来敲打敲打的好。”
“嗯,你做得对。”奎龄嘴上这样说,心思却显然不在这里。
“刚刚才叫他们散了。过来的时候我忽然想:得亏省城的乱党沉不住气,八月十八就发动了,要拖到现在,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儿呢!老实说,我们未必应付得来啊。”
奎龄脸上微微有了些笑意:“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转而问道:“一四五标还没有回音来吗?”
“没有。前后接连发了两道令去,至今杳无音信。我看,情况有点不对。”
“你是说,顾崇文敢抗令?”
“要说他这个人嘛……”柯民佑显得不以为然,“但现在情况摆在眼前,我就不敢这么笃定了。要我说,我们根本不用瞎猜疑,一四五标本来是赖见诚的,他被人暗算死了,阴差阳错,便宜了顾崇文。他一个文官,能带什么兵!还不是刘文藻给他的权力。现在刘文藻撤职,干脆,你下令调他回来,另派心腹得力之人去统带,岂不直截了当?”
奎龄不住摇头:“你想简单了。你道刘文藻一纸函件,便能让一四五标俯首听命?真要如此,他也不会有今日之败了。顾崇文能让一四五标甘心供其驱策,其中必有原因,我们没搞明白就冒冒失失去调他,万一他恃强抗命,激出变来,如何收拾?现在局面危机四伏,盲动是要捅大娄子的!”
柯民佑闷着头不说话了。
奎龄慢慢走去庭中,抚着树身沉思。
夜已经很深了。风吹到身上来,带着很重的凉意。柯民佑的心头蓦地涌起一种很萧瑟的感情。他望向奎龄,见奎龄的脸上泛着奇异的红色,好像在做一个既艰难又热切的决定似的……
“你刚才是想说,”奎龄终于开了口:“如果顾崇文当真不听调遣,那么,助兵湖北的计划怎么办?”
“是。”
“我想过了,一四五标不去,我就派省城的兵去打武昌!”
柯民佑大吃一惊:“什么!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此间已被我平定,省城好几千兵,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到了紧要关头,我反而让他们作壁上观吗?”
柯民佑急道:“省城大乱刚定,民心尚自浮动,你这时候派军队去武昌,岂不是置自己于险地?一旦变生肘腋,又待如何?何况,武昌有变,朝廷又不是不晓得,不是已经派陆军大臣荫昌调兵围剿了吗?你我职责,在于这一省之地,非要去操那份心,何苦来的!”
“你不明白的!”奎龄变得激动了:“我看得很清楚,现在全局症结,就在湖北!若能速战速决,攻克武昌,则湘陕各处不难望风而定,国家还可以转危为安;相反,假如武昌久不能下,各地乱党气焰就会愈加嚣张,纷起效仿,到那个地步,局面就无法挽回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朝廷都倒了,你以为我们一个省还可以保全吗!”他大步走过来,紧紧握住柯民佑的手,大声道:“你说得很对!但我们一定要冒这个险……顾不了那么多了!”
柯民佑一个劲摇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连声道:“你错了呀,你错了呀……”
然而,奎龄已经做出决定了。他慢慢平复了心情,道:“当然,省城安危我也不会轻忽——我想分一半兵出去。我那一千兵,原本就是从第八镇借调的,现在目的已然达到,理当派他们回去助战;另外,再从刘文藻的兵里,抽出最精锐的两个营,合为一路,驰援湖北。只要武昌克复,我即刻召他们回来。余下大约还有一半人,用来守卫省城,支持过这一阵,勉强也够用了。你看如何?”
柯民佑并不答言,只瞪大了眼睛看他,直到过了好久,确信他决心已定,无从改易了,才重重叹息道:“你决定了这么做,也只有随你,不过……别忘了刘文藻。”
奎龄点头道:“你提醒得是。刘文藻在省城根基很深,在这种情形下,仍留他在这里,的确是一大隐患。我发电跟北京催过好几次,想必朝廷此刻正焦头烂额,迟迟不发上谕。我看,须得当机立断,尽快送他离开省境。”他想了片刻,道:“不如就是明天,我派人送他去上海,好好安置他,让他在那里等候上谕,不教他同这边接触,你看如何?”
“你既然有了安排,自然不错。”
话是这么说,柯民佑的心里并不感觉踏实。
3
奎龄连夜派人去蕙芳园把决定通知刘文藻。蕙芳园是刘文藻在省城的别业,自从八月十九日奎龄入住抚衙开始,他就被迁来这里居住。听来人把意思说了,他倒显得很平静:“是啊。我原就在想,这几天就算上谕不来,我也不方便再在省城待了。走了……也好。”
这是他的真心话。
现在的省城,已经成了他的伤心之地。在角力中败给奎龄、将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拱手让人固然是重要原因,真正给了他锥心一击的,还是他在第二日便获悉,革命党在武昌起事获得了成功。这件事很快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超乎想象的震动。接下来九月初一、初二两日,他接连得到湖南、陕西两省宣告独立的消息,而且这影响还在不断扩大,各地都在蠢蠢欲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朝廷则明显露出左支右绌、难以为继的败象来。从初二日以后,他便不再看报纸了——满纸都是对他最辛辣的讽刺:假如他能在当日同奎龄的对弈当中,下得再强硬一点,再大胆一点,那么……唉,不去想它了。
此外,在他搬进蕙芳园来的第六天头上,发生了一件很惊险的事。有人手持炸弹闯进园来,想要谋炸自己,好在庆生手疾眼快,在那人没来得及动手以前,先开枪将刺客击毙,他才逃过一劫。刺客他并不认识,但猜想多半与革命党有关。革命党在省城起事失败,死伤极惨,唯独首领杨殿卿逃去无踪,自己在整个过程中,从撺掇到犹豫,再到最后掉转枪口的种种隐秘,别个不知,姓杨的可知道得清清楚楚。八月十九之败,杨殿卿未必会恨奎龄,却一定把他刘文藻恨之切骨,派遣刺客,毫不为奇,此次未能得手,难保不会有下一次。而奎龄则趁这个机会,派了一队兵进驻蕙芳园,名曰保护,实则将他公然软禁起来。他本是抱定左右逢源的宗旨,结果却弄得两头不是人,到了这等地步,不走又能奈何?
全国会出现这样局面,这是早在他意料中的。只是,当预想中的局面真个来临的时候,他却成了完全的局外人。他这样想着,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苦涩味道。
4
(九月初七)
确如刘文藻所料,八月十八晚上血战以后,杨殿卿侥幸未死,他并没有远远逃走,而是在城外潜伏下来,伺机报仇。当日撤出省城,他身边剩了还不到十个人,悲愤之下,几欲自尽,左右死死拦住,苦劝不已,他才暂时打消死志。生还的数人当中,有一人与会党中人颇有来往,知道此处乡间有一个会党的联络之所,甚是隐秘,头目姓舒,排行在二,与他算有些私交,便带领众人前去投奔。这舒二并没有参与八月十五、十八两役,只听说了一些情况,这时见了众人,又是吃惊,又是唏嘘。他为人甚是义气,冒着风险将杨殿卿他们藏匿了起来。
众人原想在此暂时藏身,找寻机会逃出省境去。可省城大乱以后,到处缉拿甚严,他们始终不敢轻动。到二十二日上,舒二突然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就在省城失败的同一天,革命党在武昌起事成功,现在各地都在大举活动,准备响应。众人惊喜交集。
杨殿卿忽道:“既是这样,我不逃了!”
原来他听闻此讯,心里滋味又与他人不同,又是懊悔,又是愤恨。要没这个消息,远遁逃亡还可以说是包羞忍辱,以待卷土重来,现在武昌成功,等于捅破了最关键的一层窗户纸,全国形势眼看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再苟且偷生,如何对得起死难兄弟?其他人不解其意,忙问其详,杨殿卿这才把这次起事的前因后果跟众人详细说了一遍,道:“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了。不杀刘文藻,我没办法给那么多死难同志一个交代!”
众人直到这时才得悉内情,无不激愤,拍案立誓,必要诛杀刘文藻报仇。这些人都是血勇之士,主意既定,当下不顾危险地反混入城里来,很快得知十九日以后,刘文藻搬去了蕙芳园居住,众人于是围着蕙芳园熟悉路径,筹划行动方案。不料其中一人性子急切,竟于二十四日那天擅自行动,手持炸弹独自闯进园去,结果失手身死。而行刺失败以后,蕙芳园前后加派清兵保护,再想下手就更加难了。没奈何,众人只得暂时中止行动,留下一人在城中打探消息,其余人撤回城外,等待时机。
接下来的几日,杨殿卿真是度日如年。一方面,是各地好消息不断传来,让人热血贲张;另一方面,则是暗杀行动迟迟没有进展,他们几人被困在这里,进退不得。正在无计可施的当口,今儿一早,忽然接到消息:
“坏了,刘文藻要走!”
报信的就是留在城里的那一个,五更天,城门一开放,他就从省城溜出来,一溜烟前来报告。
“走?怎么回事?几时?去哪里?”
“是奎龄下的令,驱逐刘文藻去上海,今天中午十二点半的火车。”
这个变化大出杨殿卿的意料,一时措手不及。那人见杨殿卿不语,急道:“怎么办?要让他这样子走了,再动他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啦!”
杨殿卿被他一言警醒,击掌道:“你说得对!诛杀此獠,就在今日!”当下把其余几人叫在一起,说明情况,道:“放跑了刘贼,必贻终生之恨。蕙芳园有了防备,不如就此改在火车站,来得容易下手。”众人这些天里也早等得不耐,见大事终于能有个了断,反而觉得轻松,都无异议。接着又商讨了行动时的诸般细节,各人之间做了明确分工,刺杀刘文藻的新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
上午,众人各自乔装改扮,分批混进城来。杨殿卿进城的时候,见到街上一队队清兵来来去去,又不像是查街戒严,心里觉得纳闷,向街边的人打听。有知道的告诉他说,这是要派去武昌助剿的军队,今儿个就要出发的。杨殿卿“啊”了一声,呆呆地望着那些兵从他眼前过去,心里觉得难受极了。
众人此前约定,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座面铺会齐。杨殿卿到的时候,其余几个已经在里面了。馆子门面不大,统共也就六七张桌,这时已到了吃中饭的点儿,馆子里连他们差不多有了五六成客。杨殿卿走进去,装作不经意地,和两个自己人拼了一桌,要了一碗面吃。那两个见他神情黯淡,悄声问他:“没什么吧?”
杨殿卿摇摇头,轻声道:“你们来的时候,看见外头那些兵了吗?”
“看见了。听说是调去武昌助战的,有四五个营呢。”
“嗯。我刚才在想,要是我们当时能忍得住,现在该是多好的机会啊!”言语之中,显得极是懊悔。
那两人也都黯然。隔了一会儿,悄声道:“总之罪魁祸首,就是刘贼。今天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省城!”
这时离火车发车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众人慢慢吃着,消磨时间。便在这时候,面馆外又来了五六个吃饭的,见里头已经没有闲桌了,就站在门口没进来,打算另换一家吃去。为首的一眼看见里面的杨殿卿,忽地一呆。杨殿卿这时扬起脸来,正好也看见他了,一惊之下,顿时露出激动的神情来。
杨殿卿此刻化了装,那人本来不敢认实,等见了他的神情,便确定是他了,大步走进来,紧紧握住杨殿卿的双手:“杨……我……我当你已经不在了。”心潮激荡之下,眼睛不禁湿润了。
杨殿卿也很感慨:“怎的会在这里遇到。”二人四手相握,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喜欢。
这人名叫邵祖武,和杨殿卿乃是同乡,比杨还大了一岁,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后来一起吃粮当兵,一起念的陆军学校,又一起东渡日本留学,在留学期间,一起加入的革命党,当真是近二十年共同进退结下来的交情。后来回国以后,两人各有任务,由此便分开了,算来已有得四五年没见过面。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跟着邵祖武来的,也都是自己同志,此间人多眼杂,邵只以眼色相示是自己人,就先不做介绍了。这边腾出一张桌来,让那几个坐了,邵祖武则同杨殿卿坐了一桌。
杨殿卿悄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邵祖武道:“我们来了有三天了。有去找过你们,但省城几处联络站全被捣毁,到处找你们不到,谣言又多……我只当见不到你了。现在看见你平安,真比什么都高兴。其他人呢?老吕呢?”
杨殿卿黯然摇头:“就剩这几个了。”
这个答案显然比邵祖武预计的更糟,他哑了好一会儿,才难过地道:“怎么会弄得这么惨?原来,很多同志可都寄望着你们这一次呢。”
杨殿卿惭愧无地:“是我让大家失望了。”随即恨恨道,“要不是刘文藻,我们这次未必会失败!”
邵祖武不明其意:“刘文藻?怎么回事?”
杨殿卿强压怒火,把当初刘文藻是怎么主动来寻革命党合作起事,又如何在中秋发动之际畏首畏尾,结果被奎龄抢占先机,以致损兵折将,最后在八月十八日夜,竟然掉转枪口,同奎龄一道屠杀革命党人的经过,简单跟邵祖武说了,说到恨处,直是咬牙切齿。邵祖武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等内情,显得很是惊讶。杨殿卿最后道:“你说,这么多同志坏在他手里,我该不该找他报仇?之前他在蕙芳园,我们接近不得,今天他坐火车离开省城,就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机会。我们几个到这里来,就是取他狗命来了!”
邵祖武的神情有些异样:“原来如此。”
杨殿卿说得兴起,恨不得刘文藻此时来了才好,往外面大街上看,依旧不见人影,问邵祖武道:“对了,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邵祖武这时却显得支吾了:“嗯……我们乘火车去上海。”
杨殿卿一愣:“也是十二点半的火车?这么巧?”他这时才觉出邵祖武神色古怪,忽然想到:“莫非也和刘文藻有关?”
听杨殿卿问到,邵祖武便不好再隐瞒,只得道:“是。本来我们这次来省城,就是为找他来的。可他软禁在蕙芳园,周围都是兵,没办法见到。耗了几天了,正没主意,今天早上听说他被驱逐去上海,这倒方便了我们,就立刻过来买了票,跟他坐同一趟车走。”
杨殿卿越听越是不对,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你们来找他……做什么?”
邵祖武犹豫地道:“武昌起义以后,全国形势出现了新的变化,现在大家的共识是,要趁这个东风,毕其功于一役,将清廷一举推翻。因此,党内同志现在分散在各地,加紧活动。至于你们这边,虽然刚遭受重大挫败,但细论起来……”他停顿了一下,才接下去道,“省城还是有条件的。譬如现在,奎龄得了势不假,可根基不稳,尤其他冒险将精锐兵力抽去湖北,剩下的,都是刘文藻的老部下。奎龄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急着要把他驱逐出去,好切断他跟旧部的联系。至于刘文藻,且不论他私心为何,毕竟很早就同我们革命党建立了往来,从前他是封疆大吏,不能真指望他揭竿造反,现在不同了,他不但被撤了职,更实际上沦为奎龄的阶下囚,到这个时候,他对清廷还能有什么幻想?要是我们……”
杨殿卿直听得目眦欲裂,没等邵祖武说完,早已按捺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喝道:“简直一派胡言!”他也真气得狠了,这一掌竟硬生生把桌子拍散,汤碗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面汤洒得到处都是。
吃饭的吓了一大跳,一齐往这边看。邵祖武见引来众人瞩目,生怕出事,忙示意同伴会账,自己扯着杨殿卿先走出来。
到了边上一处僻静的所在,邵祖武忍不住责备他道:“你怎么这样!一见面就给我来这个,这算什么讨论问题的态度嘛!”
杨殿卿怒气不息:“讨论问题?这根本就不是问题!这种时候你还想拉拢刘文藻,把死去的几百个弟兄当什么!”
邵祖武也光火了:“不是我!是我们!”他用力按住他,“怎的到了这等关头,你反倒感情用事起来?弟兄们牺牲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革命大业?什么时候驱除鞑虏,建立民国了,才是告慰英灵最好的方式!这是第一样要紧的,你可千万不要糊涂了啊!是,牺牲了这么多同志,任谁也都痛心,但你想想看,只要省城独立了,管它是不是刘文藻出的力,别人只会说是革命党的胜利!而多一个省独立,对清廷就多一份致命打击,这里面孰轻孰重,你判断不来的?”他见杨殿卿火气犹盛,冷笑道:“你还甭给我不服。武昌打响第一枪的那些个,都算得来英雄了吧?他们推举出来的首领,乃是原来第八镇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这个人手上一样沾过同志的鲜血,但他们深明大义,知道现在要紧的是团结大多数共同反清,其余皆是细枝末节,可以不去计较,因此没一个人有异议。而且,连我们党内的领袖也一样承认他的地位。领袖这么做,大家都在这么做,你一个败军之将,还有什么好说的!”
“败军之将”四个字,正点中杨殿卿的痛处,他心里怒气不息,口气却不由得软了,恨恨地道:“照你这么说,等我们成功了,也一样推他出来做首领?”
邵祖武道:“哪朝哪代没有降将?只要真心投降,前事自然一笔勾销。至于是不是奉他做首领,将来光复以后,自有公论。他不能服众,也不会有人推举他,但要是他立下功勋,众人心服,就算你不愿意,又能怎的?”
杨殿卿只听得胸中憋闷已极,几乎要炸开来,偏偏又难以辩驳。正在这时,忽听有人低喊了一声:“来了!”
“什么?”
“刘文藻来了!”
杨殿卿浑身一震,下意识便去掏枪。邵祖武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抱住。
“殿卿!”
“你放开!”
“殿卿!革命是要顾大局的!奎龄是一个死硬派,咱们跟他硬碰硬,就算赢了,必然又会牺牲掉很多人。刘文藻在这里根基深厚,他真肯合作,我们就可能以很小的代价实现光复。你今天在这里刺杀他,不过为泄一时之愤,但你想过没有,将来或许有另外几百个同志,会为你今天这一枪赔上性命!他们的仇,又找谁来报?你吗?”
杨殿卿已经摸到枪了,但那枪忽然变得似有千钧之重,竟让他抽之不动!
大街上,七八个身着便衣的人簇拥着一顶小轿从他们眼前过去。轿后面跟着一样便衣打扮的庆生。
同来的那些人都看杨殿卿,等他下令。杨殿卿咬着牙,不作一声,痛苦让他的神情变得很狰狞。
轿子在火车站外面停下,一个人从轿里面走出来。的确是刘文藻。
“是他!”
“下令啊!快下令啊!”
杨殿卿眼里如要喷出火来。他的嘴唇颤抖着,始终没有吐出来一个字。
眼睁睁看着刘文藻走进站去了。
众人都泄气了。邵祖武如释重负。他松开了他。杨殿卿仍是原样站着,一动也不动。邵祖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邵祖武怕杨殿卿变卦,又留下陪他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火车即将发车,才和同伴一道告辞进站。
杨殿卿几个人闷闷地从车站外面过去,谁也没有作声。走了一阵,听到汽笛声响。几个人不由自主走到一处高坡上去,望见脚下面,一列长长的火车从车站方向缓缓驶出来,车头顶上突突地冒着黑烟。杨殿卿死死地盯着,像要认出来刘文藻在哪一节车厢里似的,但火车驶过他面前的时候,速度已然加快了,一扇扇车窗仿佛无数张高速闪过的西洋景,他什么也捕捉不到。火车越驶越远,最后,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只留下两条并行的黝黑铁轨,无声地延伸向远方。
杨殿卿忽然蹲下来,把头深埋进双膝里,呜呜地哭了。
5
杨殿卿等人去刺杀刘文藻之时,各人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可结果却是眼睁睁把仇人在跟前放过,从省城出来,众人心里空荡荡的,下一步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全然的茫无头绪。这样乱走了一圈,最后还是走回舒二那个落脚处来。
没想到舒二居然在等他们。他迎出来二里多地,猫在一片玉米地里,不时往道上张望。看见他们来了,忙迎上来,数了数,人一个不少,但看他们脸色就知道事情没成。
“没遇上?”
“遇上了……”杨殿卿摇摇头,不愿多谈。
舒二也就没往下问:“没事,人不少就好。杨先生,有个兄弟找您。”
杨殿卿很意外:“找我?谁?”
“是我们春山堂的一个兄弟,叫徐半拉子。其实呢,不是专找您来的,他也不知道您在这儿。是这么回事,离这儿十几里,他在山里头管着一个鸽站,专管和墓碑镇往来消息。您也知道墓碑镇出了事儿,给清兵占了,可今儿上午,打从墓碑镇来了封飞鸽传书,信皮上说让转交给省城的革命党。他也不知道上哪儿找去,就到我这儿打听来了。结果正赶上您在这儿,您说巧不巧?”
杨殿卿“哦”了一声:“什么人发过来的?”
“信皮上没写,等您去看呢。”
杨殿卿料想有事,当下众人加快脚步,走了回来。徐半拉子已等了多时,忙起身见礼。这人身体瘦弱,从前干工的时候,一个只抵人家半个,因此得了这么个外号。舒二给两方引见,徐半拉子取出信来递过。杨殿卿认得信皮上的字正是周汉城笔迹,先就一惊,忙拆信来看。
信是用暗语写的。前面简述了墓碑镇被攻破后的种种情状,以及他们此时的处境。杨殿卿此前已然听说了墓碑镇之败,只不知周汉城安危,见信上说他们失陷于清军营中,不过并无危险,虽不明缘由,却也稍放宽心。又见接下来写道,已获悉湖北及湘陕各地事,极是鼓舞,然听闻省城起事失败,甚是挂念,不知同志们都安全否?杨殿卿看到这里,心里又酸楚起来。他定了定神,才又去看最后一段。看不数行,忽地精神一振。
舒二和徐半拉子问道:“信上说的什么?”
杨殿卿不答,只皱眉思索。二人觉出来,就在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把这个本来已经黯淡下去的人重新给拨亮了,亮得当他们再看他的时候,心里不由得生起被压迫着的感觉来。
“春山堂现在哪里?”杨殿卿突然问。
他这话甚是突兀,二人被问得一愣。杨殿卿这时也觉出来口气不对,改口道:“我是说,墓碑镇被清兵攻破以后,万堂主李军师下落不明。这封信是从边城来的,我不禁想到他们身上,实在放心不下。你们可知道,堂主他们现在何处?”
二人一齐摇头,都道:“不知。”
“那,你们这边若有急事禀报堂主,如何联络?”
徐半拉子道:“本来有好些法子,但墓碑镇出事以后,很多站都废了,几条鸽路全不能用。只听传闻说,堂主现下是和长枪会的人一道在躲避清兵追捕,此刻去了哪里,实在是不知。”
杨殿卿见问不出什么来,心下微觉失望,又道:“春山堂掳了提学使顾崇文的家眷作人质,这事可是有的?”
徐半拉子道:“有。说起来,这事还是出自贵党的授意。”当下又将一个半月以前,省城吕开源亲自上门,让自己传信去墓碑镇,请春山堂代办此事的经过简单说了。杨殿卿心里奇怪,待要细问,徐半拉子却只知道这么多。他料想其中必有曲折,但当事人陈慧楼、吕开源皆已身死,此事的原委只怕已无从得知。又问:“他们如今仍是在万堂主手中?”
“这个我不清楚,想来应该是吧。”
……
从始至终,杨殿卿也没跟他俩说信上到底写的什么。但舒二送徐半拉子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把众人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信是周汉城飞鸽传书从边城送过来的。信上说,顾崇文有带领一四五标倒戈的可能。”
屋内一片大哗,众人又是兴奋,又是惊讶,纷纷问道:“怎么回事?”“这可能吗?”
杨殿卿道:“信上说得简略,但我想,周汉城既这么说,一定有他的把握。他说,奎龄本来传令边城,调一四五标入湖北助战,但顾崇文拒绝执行。现在想来,我们在城里看到奎龄将一部分省城驻军调去武昌,应该就是这个缘故。那么,现如今顾崇文对清廷的态度,就可以想见了。他现在把心思全放在如何找回家眷上面,我们若能对症下药,他未尝不会率军反正。”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说道:“难怪你刚才询问春山堂的下落……只是这么做的话,岂不会对不起春山堂?”
杨殿卿道:“这里的分寸,我当然晓得。但顾崇文军的立场,于一省独立干系甚大。大家想过没有,假如刘文藻肯合作,省城多数是他的旧部,将来起事成功,这里仍旧是他的天下。他从前两面三刀,为的便是能继续保有权位,现在我们付出那么大代价,有那么多同志死在他手上,要是到头来仍教他遂了心愿,便杀了我头也不愿!顾崇文如肯反正,以他现在的实力,足可与刘文藻一斗。而且,此人从前是维新派,与我们也可以说是半个盟友,无论官声、信仰,比之刘文藻都要好得多。所以——”他站起来,重重挥了一记拳头,大声道,“我想,不如就借这个机会,把顾崇文捧出来,用他的力量驱逐刘文藻。将来省城光复,成立了军政府,我们就推选顾崇文来做大都督!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惊诧不已,齐齐瞪大了眼睛看他,却见杨殿卿神色肃然,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且说徐半拉子。同舒二分手以后,他径直走回鸽站来。
为掩人耳目,鸽站乃是建在深山之中,十分隐蔽,进山的道路很不好走,不过徐半拉子在此间已经住了快十年,早不以为苦。他翻了两座山头,前面已到了鸽站。所谓“鸽站”,前头是老大一个鸽棚,棚里按鸽路不同,分门别类养着几十只鸽子。鸽棚后头另有两间茅屋,篱笆围起来一个小院子,是他自己的住处。离得还有一段,先看见鸽棚门大开着。他吃了一惊,当下放轻脚步,掩到棚边,探头往里面瞧。
棚里并无人影,不过的确有被翻弄过的痕迹。此时省城大乱方定,官府搜捕甚紧,他心里一凛,暗想:难道漏了风,竟搜到这里来了?正想着,又看见后面茅屋的门也开着,更是惊疑,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潜近来,随手拿起靠在篱笆上的长叉防身,蹑足潜踪走进小院。
他刚进院子,就听屋里大声骂道:“妈的!徐半拉子,你猫个屁啊,早看见你啦!等半天啦,你死哪儿去了!”
徐半拉子一怔,跟着见屋里走出七八个人,头一个正是万延春。李揖唐跟在他身后,神情显得很是落寞。
徐半拉子又惊又喜:“堂主,你们怎么会来?”
万延春却没好气:“怎么会来?我们他妈的投奔你来啦!”见徐半拉子吓了一惊的样子,又骂:“妈的,禁不得吓!跟你说,找到你这里,是有些重要的事情打听。先不说这个,我们走了一天了,有吃的没有?”
“有,有。”
徐半拉子是春山堂老臣,如今堂主亲临,虽知大家处境狼狈,一样精神大振,忙把桌子搬到院里,淘米烧饭,把贮存的米酒、咸蛋、笋干拿出来让众人充饥,一边询问这些天的情形。万延春叹了一声,将经过简单同他说了。
原来八月十八日那晚,清兵从秘道攻入墓碑镇,春山堂和长枪会措手不及,难以抵抗,瞬间被冲个七零八落,侥幸从山上撤下来的,十停里剩不到两三停。众人不敢逗留,残部东奔西走了十数日,好容易才进入长枪会的一处码头稍事喘息。
这场大败全然突如其来,事先绝无半点征兆,长枪会损折了众多人手,元气大伤,甚至连总把子朱乾振也受了重伤,性命垂危,现在到了自家地头,自然要向春山堂问个清楚。可春山堂对败因一样不明所以,难以对答。所有人里,知道事情原委的,便只李揖唐一个人,但李宅底下的那条秘道,平时对自家兄弟也秘而不宣,这时群情汹涌,他若贸然说了实话,只怕自己人也容他不得。因此,只一味推说是周汉城和马凤云勾结清兵,出卖山寨,至于如何“出卖”法,却又闪烁其词了。众人自然难以信服。双方争执极烈,互相把责任推到对方头上,若非朱阿秀、贺西雷、阮曾三等人勒束部众,几乎又要激出变来。
会议另一个重要内容,便是商讨两大帮会今后的出路问题。这时候他们已然获悉省城起事失败,想到墓碑镇被毁,革命党又指望不上,前路一片黯淡,人人心中沮丧,商议了半天,苦无良策。最后商定,大家先藏匿起来,等风声过了,再作道理。
这样的安排,对长枪会还不如何,他们原来便是散在省内各处,这次损失虽重,总不外是回到原点而已。春山堂就大不一样。墓碑镇被破,他们几乎被连根拔起,从前是长枪会依附来他们的地头,现在反成了他们低声下气,在长枪会的地盘上讨生活,这一进一出,相去何止倍蓰?而且,春山堂始终不能就这场大败给出合理的说法,也让长枪会会众迁怒于彼,不断主动启衅,春山堂寄人篱下,唯有处处容让,忍气吞声。时候长了,众人心里渐渐蔓生出浓重的绝望情绪来。万延春看在眼里,束手无策。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时候忽然传来了革命党在武昌得手的消息。消息传来之时,朱阿秀正为父亲伤重,无暇他顾,长枪会方面则因为湖北远隔千里,虽也振奋,终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春山堂却不同了。万子丰一听到这个消息,脱口便骂了一句:“他娘的!这事要是真的,干脆,咱们不在这儿待了,把队伍拉到湖北投他们去,也好过在这儿受这帮孙子的鸟气!”
他这话是无心而发,但听在万延春的耳朵里,当真顿开茅塞,重重拍了他儿子一记:“子丰,有长进啊!”
当下万延春召集众人,把意思说了。众人均想,既然省内已无立足之地,高飞远走,未尝不能别开生面,只是事关重大,总不能凭了些道听途说便遽下决定,须得有人过去武昌,亲眼看过那里的情形才好定夺。万延春觉得有理,当下派了两个精干头目,即刻远赴湖北勘察。春山堂则驻扎原处,等待回音。
湖北路途遥远,那两个去了数日,一时不得便回。此时又传来了新的消息:九月初一、初二两日,长沙、西安两地接连告变,宣布独立。
这个消息给予万延春的震动,又要远甚于武昌的那一次。
天下真的要变了!而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正在变化中的大势,则是同他,同春山堂的前途紧密关联在一起的!
他们此刻的藏身之地甚是隐僻,信息并不通畅。万延春心想,如今形势瞬息万变,自己须得着着争先,绝不能落了后手,一味坐等,难保不会误了大事。于是决定,留阮曾三和万子丰看管队伍,他和李揖唐带了六七名兄弟,冒险潜到省城一带来打探。
万延春简单把经过说了,最后道:“一句话,咱们在省里待不下去啦,到你这儿打听打听,看哪个省刮好风,咱们就过哪边去,另起炉灶!”他剥了个咸蛋吃了,又道:“徐半拉子,我头一回上你这儿,合着你就拿这些对付我啊。老窝都叫人端了,你这些鸽子还留着做什么,不如烤来吃了,大伙儿来顿好的,怎么样?”
徐半拉子一乐:“行啊。”忽地摇头:“不行。说不定还有用。”
“怎么?”
“您不知道,就今儿上午,打边城刚有封飞鸽传书来。”果然万延春、李揖唐俱是一愣。徐半拉子接着道:“是封密信。可又跟咱们没关系,信皮上写,让转交省城的革命党,我就没敢拆。一想,八月十九以后,省城几条线都断了,上哪儿找革命党去?就走了十几里地,到前头去找舒二商量。结果真巧了,这回革命党里没死的那个头头杨殿卿,现在正躲在他那儿。我就把信给他了。”
万延春一喜:“杨殿卿就在前面?”
李揖唐则问:“信上说的什么?”墓碑镇被破,他的痛苦要远远超过其他人,一直来郁郁寡欢,形销骨立。从来鸽站到现在,这才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徐半拉子道:“我也问了,他没说。而且奇怪的是,他看了信以后,就一个劲向我打听堂主你们的下落。我心里就想,该不会这上面说的,会是和春山堂有关吧?”
李揖唐不语,只低头思索。
万延春也想不通:“这种时候,边城怎么会有信来,还是来找革命党,真是奇哉怪也。”他想了一会儿,又道:“反正,咱们来这里也为打听消息。既然杨殿卿就在前面,咱们去会会他,到时候当面问他,不就行了!”
正说着,忽然有人神色一紧:“好像有人朝这儿来。”众人皆是一惊。徐半拉子几步走出院外,往山路上瞧,看了一会儿,笑着向他们一挥手:“是舒二,自己人。”众人这才把心放下。
等近了,见舒二走得通身是汗,衣衫湿漉漉的,紧贴着他肉滚滚的身子,显然是急走来的。徐半拉子道:“舒二,你看谁来了?堂主、军师,都在这里呐!”
舒二又惊又喜,赶忙上前下拜。万延春抢上一步搀起:“舒二兄弟,先莫叙礼,你这么急走得来,可是有事?”
“正是。”
原来,舒二跟徐半拉子一样的心思,他听了杨殿卿的问话,也觉得那封密信可能有问题。他送走徐半拉子回去,正赶上杨殿卿等人在屋里开会,他多了个心眼,悄悄在屋外偷听。虽然他于其中内情所知不详,大致也猜到杨殿卿的真正目的,是想从他们口中套出春山堂的下落,好以此去引诱顾崇文倒戈。他不敢怠慢,立刻来找徐半拉子商量对策,不料却在这里遇上了万延春和李揖唐。
万延春听舒二说了这些,当下便明白了,顿时冲冲大怒,冷笑道:“原来革命党里尽是一样货色,他周汉城同我为敌,现在换了个杨殿卿,又来算计我春山堂!我们已跟周汉城结了仇,也不怕再多杨殿卿一个,他既然就在前面,我们一不做二不休,这就赶上去做了他,免留后患!”
众人答应一声,就要动身,李揖唐忽道:“等一等!”
“怎么?”
李揖唐却问舒二:“你刚才说,杨殿卿想拉拢顾崇文,将来成立了军政府,就推选顾崇文出来做都督,是也不是?”
“是啊。”
“要是那样的话,其中就大有文章可做了。”李揖唐一直很忧愁,但这时,他脸上泛出来奇异的光亮。
“杨殿卿想用我们去引诱顾崇文……我们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在他眼前,陡然出现了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