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杀人机器」·
·有野心想去改变世界的人注定失败·
·不成功便成仁!·
·血战·
·墓碑镇成了地狱·
·大起义·
1
“为什么会这样?”
“以后你会明白的。”
2
(八月十八)
阴历八月十八,从事后看,无论对于省城还是墓碑镇,都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不过,也正如多数的大日子一样,这一天依然是在平静中拉开的序幕。
十八日上午,柯民佑会同巡警道刘寿珊等人,带齐各色赏赐之物,一行数百人,浩浩荡荡穿城而过。这等排场,除了对城外驻军示好之外,更是明明白白向城中宣示:省城持续了数日的政治角力,至此已有了了局。
为避嫌疑,城外的数千军队并未聚在一处,而是分作数营,各依城势,在十数里间分别择地驻扎。柯民佑一行先来到第一营。营中早得知消息,以管带为首,一众军官候在营外相接。柯民佑识得这营官乃是刘文藻部下的一员骁将,向来只唯抚台命令是从的,现在见他换了一副面孔,老远就抢上来行大礼,一脸的谄媚之态,心中不由得好笑。当下也说了几句客气话。等进得营来,一营官兵早列队整齐,管带请他登台训话。柯民佑也不推辞。来这里以前,他已打过腹稿,这时便把他们和刘文藻之争的孰是孰非,只用三言两语轻轻带过,重点却是向众人保证,这次省城的政局变动,绝不会殃及其余,让大家安心,继而勉励众人在国难当头之际,全力报效,保境安民,忠君卫国。最后才说到此行的来意,乃是奉了钦差特使的委派,带了酒食银钱等物,犒劳大家来了。台下欢声雷动,都呼“谢赏”。这场演说就此圆满结束。
余下的事情,自有他布政使的僚属前去照章办理。营官请他们入营帐吃茶,又说了许多“知恩图报”“日后还请多多栽培”之类的话。柯民佑一年来同他说过的话也不及今日这片刻来得多,暗想,我还道这人对刘文藻如何忠心耿耿,却原来一样转舵转得快极,心里便有几分瞧他不起,口中敷衍了一番,其余也无甚说得。
刘寿珊在一边随口问道:“对了,怎么不见聂标统?”
聂大功是刘文藻手下武将之首,身任标统,刘的最精锐部队都是交由他来统带。这次布政使率人前来,消息早已发出,照理该是由他率众迎见才对,可眼看日渐正中,在第一营的劳军将完,聂大功始终不见出现,实在有违常理,是以刘寿珊才有此一问。
那管带本来口齿便给,谀辞滔滔,被刘寿珊问了这一句,忽然有些支吾,隔了一会儿才道:“聂标统……应该是军务繁忙吧,藩司不是还要到后面几营去吗?到了那里,或许就见着了。”
到了第二营,依然不见聂大功。问这营的管带,此人的表情居然和前一位一般不二:“聂标统嘛……几个营分头驻扎,不在这里,那就是在别的营里了。”
柯民佑和刘寿珊心里好生奇怪。不过,少了个聂大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劳军的程序还是照旧。柯民佑演说已毕,余事皆有僚属替他去办。营官将几人让入帐中,看已到了正午时分,便布上酒席款待。席上仍不免谀辞大作。柯民佑表面欢喜,心里颇有些不耐烦,心想:我只道这支军队是刘文藻的嫡系,这些人迫于形势不得不归附,内心未必肯服,可现在看,全不是这么回事。早知道是这等没根子的人,一早便来策动他们就是,也无须费那些周章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往边上瞧去,见刘寿珊也在暗自皱眉。
柯民佑忽地想起一节,道:“差点忘了。我听说抚台把他的一件宝贝存在你们这里,不知道可有这件事吗?”
管带不明所以:“宝贝?什么宝贝?”
柯民佑笑道:“我说的不是别个,就是刘大人花费重金购得的那六挺马克沁机枪了。听说此物在战场上威力极大,毙敌无算,久仰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不知今次能否让我开开眼呢?”
原来自日俄战争以后,重机枪在中国威名大震,接下来几年里,清廷开始陆续从国外批量购买机枪,装备军队,并在宣统二年,将机关枪队列入新军每镇的正规编制。只是机枪造价极昂,很多镇、协为军费所限,所谓的机关枪队往往只是虚额,无法真正落编。刘文藻则是花费巨款,购得六挺马克沁机枪,组成了一个机关枪队。他把该队编在标上,平时交由第二营掌管。柯民佑这时问起来,也是想见识一下那号称“杀人机器”的马克沁机枪到底是怎生模样,是否真有偌大威力。
几位营官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管带拱手道:“只怕要让藩司失望了,机枪队并不在敝处。”
柯民佑本来亦只是随口提到,也不放在心上,道:“是吗?那该是我记差了。”
又吃了一会儿,僚属在外面把犒赏分发完毕,进帐来回话。柯民佑吩咐让准备起程去第三营。本来这不干刘寿珊的事,但他却也跟出去了。
一行人离了第二营,走出去不多远,刘寿珊乘马从后面上来,低声道:“大人。”
柯民佑知道他有话说,将马往旁拨了拨。刘寿珊施礼告罪,一提马,和柯民佑并辔而行,道:“大人没记错,机关枪队是交在了第二营。刚才卑职跟出去看过,第二营的另册上有他们的名字。”
柯民佑奇道:“那他瞒我做什么?”
“不在却是真的。我整个营转了一圈,哪里也没有机枪的影子。犒赏是别人代领的。……大人,我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柯民佑略一沉思:“你是说,刘文藻把机枪队留在身边了?”
“不只是这样。我也是刚刚注意到,不止机枪队不在,整个第二营里,人员似乎有所不足。这一标是刘文藻的命根子,他在上面花了很大的心血,当不致出现吃空额的情况。”他沉吟道,“第一营那边,我们未加留意,但现在聂大功迟迟不露面,第二营又从机枪队开始,无端端人员不齐。昨晚他们报备来的时候,说的可是全员撤出城外,现在来看,这话显然不尽不实。还有,这两个营的营官,大人不觉得他们谄媚得有点过了分吗?”
柯民佑道:“这一节我也注意到了……你的意思是,刘文藻在使障眼法?”
刘寿珊心里正是这般想的,但事关重大,他不愿遽下结论,只道:“且先看第三营如何。”
到了第三营,营官也是一般接待。柯民佑只装作不知。刘寿珊则留了心,看他在一边背着手,不动声色,心里早将列队的人头挨着个地数了两遍了。
等把过场走完,到了帐中,柯民佑趁左右没人,问刘寿珊:“如何?”
刘寿珊捏了个数给柯民佑看:“我想,第二营短的,差不多也是这些个。”
“三四十。”柯民佑轻轻把这个数念了一遍。他此时已然想到:此事绝非偶然。一个营三四十,三个营就是一百来人,再加上一个机枪队……不用说,这批人连聂大功在内,是教刘文藻暗地里给抽调走的。可他就想不明白了:这股力量固然不可小视,二百人却也绝不算多,即使刘文藻打的是攻其不备发动突袭的主意,以区区二百人之力,成算也绝不会比他点齐军队明刀明枪地跟奎龄干上一仗来得更大,更重要的是,刘文藻并无跟朝廷决裂的胆气,要不然,也不会被奎龄谈笑间就逼到这步田地了。那么,他把自己的嫡系部队移驻城外,只不声不响暗中抽调了二百多人去,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柯民佑哪里想到,刘文藻暗中抽调人马,与其说是为了对付奎龄,倒不如说是防范革命党来得更恰当些。
杨殿卿满心以为他说动了刘文藻,却未能再细想一层:刘文藻一向稳字当头,不愿犯险,在手中实力尚足可一战的情况下,仍然不能下破釜沉舟之决心,又岂会因为杨殿卿的寥寥几句话而改弦更张?他之所以肯接受杨殿卿的计划,其实是想到,杨的主意正好和他一贯的引革命党和奎龄两方鹬蚌相争、自己从中取利的方针不谋而合。假如革命党真个和奎龄拼一个两败俱伤,自己未尝便不能扭转败局,驱逐奎龄,在不和朝廷撕破面皮的前提下,继续划疆自治,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封疆大吏。这才是他的如意算盘。可有一节:若按杨殿卿的意思,是要刘文藻把所辖的军队全部撤出城外,非如此不能令奎龄深信不疑。然而刘文藻是何等样人,如此性命攸关的一战,怎肯太阿倒持,把主动权交到他压根也不放心的革命党的手里?因此他表面答应,暗中却从嫡系诸营中抽调精锐,由聂大功亲自率领,伏于左右,以备不测。他只道革命党次日便即发动,一日之间不会有人觉察,哪知奎龄极为重视此事,前后脚地便让人来犒赏安抚,终于被柯民佑和刘寿珊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第三营的犒赏草草结束。柯民佑和刘寿珊都是一个心思: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须得尽早报于奎龄知道。
3
且说李揖唐。他将周汉城的书籍文稿接收过去以后,当晚便挑灯逐篇细读。这些手稿之中,周汉城真正有意为文的只占很少的一部分,余者大抵是他平素忽然有见,或有感而发,信手写成。有的是从大处着眼,对革命形势进行全局判断,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见;更多的则是以墓碑镇为对象下笔,内容涉及此间的风土、地理、人物、社会状况、会党结构种种;更有对自他上山以来,在日常训练、理论宣传等方面工作的随时总结,分析得失。李揖唐是当地人,于墓碑镇一带的风土人情、地理环境所知极稔,在他行家的眼光看来,周汉城关于这部分的记述里存在着不少谬误之处,但字里行间,苦心昭然。他偶然翻到一篇,见上面写道:“……会党首领缺乏革命基础,抱残守缺,仓促间难以破除成见,此尤为难者。相形之下,李军师似为其中最有见地之一人,或能从他身上开一沟通之渠道……”从上下文看,这段话当写于葫芦嘴公设晚课之前。他看到这里,心头忽然涌起许多感慨来,想到自己曾经很多次驻足于葫芦嘴外,也许那时候再往前迈出一步,一切就会有所不同,至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感慨还罢了,他真正想要的,是通过这些带有私密性的文字,在想象中,将周汉城在山上这段不长的历程重走一遍。可看不数篇,便已确信周汉城没有诓他,像骨架一样可以被完整剔取出来为他所用的“技”是不存在的,“技”与“道”在这里水乳交融,根本无法分割。即使他也尝试着向这“道”接近……可周汉城的理想国,又会是他李揖唐的理想国吗?周汉城肯把这些文稿给他,莫不是想让他做他的傀儡吧?他一边否认,一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生出这样奇怪的念头来。他明白原因:周汉城的“道”是一种教他难以形容的东西,会让他亢奋、欢喜、目不暇接,却也一样让他烦躁、抗拒、惶恐不安。他内心有改变的渴望,但从来也不是改变这么多。而且他已经看见这个人的下场了:怀有过分的野心想要去改变整个世界的人注定是要失败的。这是最好的警示:这些文字会给他带来帮助,同时也是危险,他可以去梦想,但是,绝不能离墓碑镇太远。
就这样,到十八日上午,他已将周汉城的文稿大致翻过一遍,心潮犹如外面落了一夜的雨一样起伏难平。他先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已是午后,有晴朗的阳光漾进屋来,料想雨已经停了。他怅然良久,起来吃了点东西,将那些文稿略加整理,拣出他认为最要紧合用的二十余篇,订成一个小册,准备日后细细研读。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报:穆冲来了。
这提醒了李揖唐。除周汉城外,他还有另一样关注的东西:他需要借这次机会,把潜伏在山上的内奸一股脑地都掘出来,一劳永逸。——官府不是不会再派细作进墓碑镇,不过他确信,他们耗不起再一个十年了。
“叫他进来。”
穆冲走进来。他换了身衣裳,一身白。触目的颜色让李揖唐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怎么样?”
一个纸折子落在书案上。李揖唐打开来,上面写了一排名字。
李揖唐笑了:“十一个?是全部了吗?”他看到那排名字里,第一个就是马凤云。“你把他写在第一个啊,呵呵。”
“你让我做的事,我做到了,我什么时候能走?”
李揖唐笑道:“这么急?你是信不过我吧?”
“是你信不过我。这些人最近很是活跃,为的是寻找墓碑镇上的一个大秘密,若非如此,他们隐藏得很深,我也不能一下子就搜出这许多来。你是要确定,我知道了多少。”
李揖唐目光闪动:“那么,你知道多少?”
穆冲笑起来。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你放心,你的事我没有兴趣,一点也没有。”
这倒是真的。李揖唐深信这一点。这个少年的眼中只有那一个人,这也是他可以放手去利用他的原因。只是——
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李揖唐先“请”了马凤云来。这是十一个人里的关键角色。从这个人的嘴里,他将会知道他们距离他的秘密有多近,对他有多危险。
马凤云身怀绝技,他一点不敢托大,虽然未加绑缚,还搬了把椅子叫他坐,但厅里好手环伺,手执枪械,严阵以待。李揖唐远远问道:“马镖头,你知道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吗?”
马凤云苦笑道:“我知道。进来的时候,我看见穆冲了。虽然他避得很快,可大家这么多年的师兄弟……”他轻叹一声,住口不语。
几乎在一开始,马凤云就暴露出了弱点。李揖唐心里高兴,表面上不动声色,让人把那张纸条拿过去给马凤云看。
马凤云看了好久,好像这上面的名字他永远也读不完似的:“这些人,我也是第一天才知道他们叫什么。”
“你不承认?”
“不,我是替他们可惜。虽然他们是替衙门做事,但很多人一样是好汉子。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可等到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却要死了,就像……”他想起鹞子峡下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像那个李四海。”
“李四海?”李揖唐想起那件事来了,“他也是?”
“他也是。”他顿了顿,开始讲他所知道的关于那个人的故事。
那个李四海虽然也是奸细,但在马凤云上山以后不久就死了,来不及像其他人那样逼到他的要害处来,所以李揖唐实际上并不关心,不过他一样显得很专注地倾听:不管是不是穆冲的缘故,马凤云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朱阿秀注意到了他。为了不拖累别人,他就从鹞子峡上跳了下去?”李揖唐感觉到惊讶,“山上暗伏有奸细,这我早就料到了。可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这个故事,我会更加寝食难安的。”他想了想,又道,“你为他们可惜,就不为你自己吗?”
“我不一样。你本来并没有发现他们。而葫芦嘴的人,你根本一个也不会放过。”
李揖唐一怔。他居然想分辩说那不是他,但随即觉得,说这样的话是很荒谬的。
“如果你肯改变决定,一切还来得及。”
“改变?”李揖唐摇头。他比谁都清楚,万延春为什么非要把周汉城等人全部消灭。周汉城把春山堂搅乱了,不斩尽杀绝,不可能使墓碑镇再回去从前的样子。
马凤云显得非常失望。
“果然是这样……”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那,穆冲呢?”
“他这么对你,你还记着他?”
马凤云只道:“你答应了他什么?”
“帮我,我会放他走。他们两个。”
马凤云轻轻“哦”了一声,皱眉沉思,像是有什么事情一下子不能索解似的。
“怎么?”
“你会吗?”
李揖唐笑了笑。
“我还有一个问题:张烈五呢?他是不是死了?”
“是。那天晚上,有人报告说响线动了,我下去看,他就已经死在下面了。”
“所以我想不通。他暴露了身份,又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替他瞒着?”
“不是替他。他自以为发现了我的秘密,想强行从饿鬼洞炸下去,结果触动了机关。我不好向别人解释他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而且,张烈五在春山堂多年,一直很受器重,如果连他也是奸细,对山上的士气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所以权衡之下,我就隐瞒了不说。”
“原来如此。”
“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你了。你呢?”
马凤云道:“好,你也等得心急了。”当下便从省城开始,将自己如何受霍景旸胁迫,不得已协助袁应泰和阮曾三押镖闯过西南道,混入墓碑镇,以图里应外合的事,原原本本,逐一道来。
4
马凤云进李宅以前,穆冲先一步避了开去。他像只没头苍蝇般在大宅里乱走了一大圈,眼前亮一阵、暗一阵,渐渐地有些支持不住。他生怕有人看到他这样子,缩到一堵墙后面,快要溺毙般地大口喘气。他几乎要瘫软下去了,看见脚边地上有一块三棱的尖石,他斜下身子,慢慢地够着它,然后,往自己腿上狠狠凿了一记……
耳旁听到杂乱的喝喊声,有一队人互相叱骂着向这边来。穆冲探出头看,正好看见许多李宅的庄丁押着几个人往正厅上去,第一个就是那瘦高个。瘦高个一眼瞥见穆冲,见他抖颤颤的,像一尊快化掉的冰雕一样杵在墙后面,立时便把眼睛瞪圆了,骂道:“果然是你干的好事!马凤云下不了手,我们都要被你害死了!”突然挣脱队伍,一头往他身上撞来。
穆冲吃了一惊,忙往旁闪开去。瘦高个被绳捆索绑,哪里撞得他中?早被穆冲一招间便制得动弹不得。他把瘦高个交还给庄丁,问:“厅上面完了吗?”
“该是完了吧,所以才叫我们带这几个进去哩。”
穆冲听说马凤云已不在厅上,精神一振,道:“把他押出去了?”
“没有。军师事先吩咐过,凡带进来的,都教先押在庄上,等决断之后,一并处置。”
“这样也好。他既不在,我陪你们一道去。”说着,跟着这队人走回到厅上来。
李揖唐听完了马凤云的自述,并未遽信,命人先将他收押,又教押进瘦高个等人来审问。他见穆冲也跟着进来,笑道:“你真是急得很呐。你且先出去,待我问完了他们,尽快给你一个答复便是。”
他话音未落,瘦高个忽然厉声道:“李揖唐,张烈五现在是死是活?”
李揖唐不屑地道:“你多此一问。他既然阴谋败露,自然早被我千刀万剐,哪还可能活到现在。”
瘦高个的眼中犹如喷出火焰,忽然一声大喝,竟然将绳索挣断了,夺过边上庄丁的一口钢刀,抢步上前,一刀就往李揖唐的前心刺来!变生肘腋,众人皆猝不及防。
其时穆冲正站在李揖唐身前不远处,眼见刀光闪动,不及细想,迎上一步,单掌挥斩,一掌正斩在瘦高个的腕上,顺手夺下他钢刀,跟着底下飞起一腿,去势凌厉,直接便将他踢出厅去,结结实实摔在阶下。
瘦高个见刺杀李揖唐不成,咬牙挣起身来,拔腿往外便奔。其余被捆进来的见变故陡生,也跟着往厅外冲去。这时厅里的庄丁已回过神来,挥刀乱砍,顿时砍翻了数人,但还是有两个跟了瘦高个冲出去了。
穆冲回过身来,忽然一怔,只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面门。却是李揖唐。穆冲松开手,“当啷”一声,手中钢刀落地。
李揖唐笑了笑,将手枪慢慢收了起来:“对不住,是我误会了。”
瘦高个几个知道此时命在顷刻,也不管别的,只求先闯出庄去再说。塔楼上的岗哨向他们开枪,三人死命狂奔,向庄门奔来。
将将快到庄门。不提防转角后面突然搠出几杆枪来,跑在前头一人被一枪从肋下搠入,再从另一侧胸口透出来,顿时毙命。死尸狂奔之势不止,却把暗算的人也一并带倒了。跟着后面伸出来五六把挠钩,连皮带肉搭住了一个,死拖活拽地擒得去了。瘦高个心中悲戚,掉头又往原路上奔回去。
这时庄丁从四面涌到,将他逼到宅墙前的一处死角。瘦高个拼命爬上高墙——墙外是一道几十丈深,犹如刀砍斧削过的绝壁……背后有人喝道:“你没路走了,还不投降吗?”
瘦高个回头看去,见墙下面站了十来个庄丁,刀枪并举,都对准了他。两边僵持了一会儿。瘦高个本来犹如困兽,面目狰狞可怖,可到了这时候,反倒平静下来。他抬眼往众人脸上扫视一过,忽然仰面大笑。
“滚下来!”十几人一起喝他。
瘦高个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众人见了他那副怪异的神情,心下禁不住一寒,竟真个静了下来。只听瘦高个轻声说了一句:“等着吧,你们会看到的。”纵身一跃,整个人便从墙上消失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俱都无言。
这场变故前后持续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很快便被平定。庄丁来向李揖唐禀报,被擒来的这十名奸细中,共有四人丧命,另六人受了轻重不等的伤。李揖唐心里很是不悦。
庄丁退下去以后,他把穆冲又上下打量一遍,道:“刚才那一刀刺过来的时候,我忽然以为,一切都是一个圈套。还好,我想错了。”他见穆冲目光散乱,面色虚白,额上的汗珠涔涔而下,好似一天没见,他忽然染上了什么重症一般,心里觉得好生奇怪。他沉思片刻,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你刚才那次出手,未必是救了我的命,却一定是救了你自己的命。你可以从墓碑镇离开了。”
“你相信我师兄说的了?”
“不。你师兄自称不知道多少内情,张烈五也并不信任他——我不大相信。霍景旸费了这么多心机把你师兄弄上山来,为的只是让他来替张烈五打下手吗?而且我原以为,以你师兄的性子,我不知得花多少气力才能让他开口,哪知我不过只言片语,他就把始末缘由全都吐露了出来……除非他自觉必死,心灰意懒,要不然,就是另有隐情,避重就轻了。”他看了看穆冲,道,“现在清兵尚在山下,你还离不得这里。大家尽有时间,不如讲一些你知道的事情给我听。”
穆冲点了点头,缓缓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摇摇欲坠,胸口起伏极剧。李揖唐皱眉道:“你没事吧?是前次的病没好利索吗?”
穆冲勉强道:“没事。你既有怀疑,我就把我知道的说给你听便了。”李揖唐只道他要说的是马凤云同张烈五他们的事,没承想穆冲却是从省城开始说起的:
“两个月以前,别人说起边城啊,春山堂啊,我听起来就当是说故事一般,而她,就更加连墓碑镇这三个字也不曾听说过,没想到……二师兄和我,又一样,又不一样。他阅历得多,什么都懂,心里头装着家国天下,可因为看得太多了,知道什么也做不了,才回过头做他的老百姓。我呢,我是什么也不懂,也压根什么都不关心,只除了她一个。”他抬起头来,望着某处,眼神里一片迷茫,“那时我能做的,就是每天偷偷瞧她,瞧她开心了,我就又是开心,又是不开心,瞧她难过了,我就又是难过,又是不难过……人心苦不足啊,当时不知道,其实可以这样瞧她一辈子,那也是很好很好的了……”他含含混混地说着自己的事,直说了有小半个时辰,越说越是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李揖唐暗自皱眉,心道:这人要疯。说道:“你不用说这些,只说你到了山上,见到马凤云以后又如何。”
穆冲轻轻“啊”了一声,仿佛才被点醒了,自嘲地道:“瞧我。”这才开始叙述他进墓碑镇之后的事情。
他这番话又讲了约半个时辰。这一段于李揖唐关系甚巨,他凝神倾听,以同马凤云所说互相印证。直到穆冲讲完,他又仔细想了一遍,才长出一口气,道:“照你这么说,张烈五那次真是贪功心切,自作主张,而无论马凤云还是旁人,事前事后都不知情了?”
穆冲并未答话。才这么会工夫,他就又陷入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去了。
李揖唐望向窗外,见暮色不知不觉间已然布满了院子,微微叹道:“这一天又要过去了啊,今天晚上……唉。我去问问看,顾崇文的家眷肯走了没有,只要清兵一退,你们俩就可以立刻下山去了。”说着便要往厅外走。
穆冲忽然叫起来:“不,不用!”
李揖唐停住,回头笑道:“原先你一心要走,现在我让你走,你倒像不急着要离开了。刚才,你可是足足讲了一个时辰呢。”他本是说笑,突然想到一事,笑容忽地一敛:“不对!”他几步便走回来,“你刚才讲,张烈五并不信得过你师兄,因此并未将他的班底向他抖搂,初时只派那个李四海同他联系,李四海死后,又改由那个瘦高个,是这样吗?”
“是这样。”
“既是如此,那么这份名单,你又是如何得来?”
穆冲吃了一惊,无言以对。
在这个瞬间,李揖唐陡然感到某个地方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破绽,虽然它来得太快,一时还瞧不清楚,但他心念电转,心中忽然涌出了极强烈的恐惧。正要转身奔出厅去——
手腕上猛地一紧,却是被穆冲一把攥住。他人看上去脆弱得像是随时可能死去,可手上的劲力却大得出奇,李揖唐被他攥住,半点动弹不得。跟着那股劲力一扯,他不由自主便坐倒在穆冲对面的椅子上了。
“你……”
穆冲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和大师兄、二师兄来来去去把这番话商量了这么久,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破绽来了。那份名单,是瘦高个自己给我的。我猜山上的奸细还不止这些,他挑了九个人,连他在内,一共十个。”
“什……什么意思?”
穆冲笑得很苦涩:“要不是这样,你这里戒备森严,别人怎么进得来呢?”
李揖唐愣了愣,忽然间全身一片冰凉。他一直以为是他在掌控局面,想不到只一刹那,一切都被翻覆了过来:“你是说,你们……你们……”
“是的,你的秘密我们已经发现了,是二师兄发现的。”
“马凤云!”李揖唐咬牙切齿。他忽然惊呼起来,“马凤云!”
“是的,你本来已经看出来了——那是一个圈套。瘦高个身上的绳子是我在外面帮他掐断的。不过目的不是为了要行刺你……”
“是为了引开我的注意!”李揖唐的牙齿在“咯咯”打战,不知道是因为惊慌还是愤怒。
穆冲点了点头:“我想,他现在早已经动手了。”
在瘦高个等人豁出性命,把整个李宅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去的同时,马凤云在另一边不失时机地开始了行动。
与其说李揖唐小觑了马凤云,不如说他是被己方过于压倒性的优势迷惑了。他命人将马凤云关押在一间小房子里,门前窗后都派了两支枪看守,只道这样便万无一失。哪知马凤云自进李宅以来,始终不露敌意,等的便是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果然宅中突生变乱,四名看守都不由自主分心他顾,马凤云假意推窗出来望动静,窗后的两个见状,挥着枪来赶他,他却暗中早扣了两枚石子在手上,等他俩离得近些,忽然劲射而出,分打在两人太阳穴上,跟着一手一个,连人带枪从窗上硬拽进房来,各补上一拳,二人立时晕去。前边那两个听到响动,推门进来看,也被他如法炮制,眨眼间都放倒了。他将四人牢牢捆定,料想短时间内不会醒转,这才轻手轻脚出了屋子,反手带上房门。
这时候宅内正是大乱,便是四角塔楼上的岗哨,也只顾大呼小叫,指挥下面的人如何去追赶拦截。马凤云则趁了这个机会,径直往祖堂来。
庄内的守卫大都被吸引去了前边,这一次远没有上回来得艰难。他没费多少周折,已到了祖堂墙外,翻身入内,果然此处是庄中禁地,院内空无一人。他侧耳倾听——远处的喧闹声已经渐趋平静。虽然定计之时,各人心里均已有了准备,这一趟入李宅,他自己或能奏功,瘦高个等人却定然无幸,但当真身临此境,他仍不由得感到悲凉。
祖堂各扇窗后都布有响线,此外却也无甚特异之处。区区门上一把大锁,又怎奈何得了马凤云?当下使法子开了锁,推门入内。他记得上次的情形,伸手到柱子后面一摸,果然摸到一处凹陷的所在,内有扳机,他用劲一掀,跟着听到屋内“咔吧”一声机械响动,已将响线的机簧关了。
他不敢耽搁,立即着手寻找秘道踪迹。可祖堂便只空荡荡三间屋子,除了神龛、供桌、拜垫之外,并无长物。他来回找了数遍,一无所获。忽然想起那日李揖唐披发舞剑,状如疯魔的样子,心念一动,撇下另两间屋子,专心只在左首这一间翻寻。他从梁上到地下,又细细搜过一遍,最后把注意力集中到屋内仅有的那座大神龛上来。神龛高达数层,一层层摆放的皆是李家先人牌位。他小心触摸神龛,看其间有无暗藏的夹层,触手处只觉十分沉重,与另两座感觉大不相同。他试着抬了一下,竟是纹丝不动,矮下身来,撩起下面的帷幕,果见这座神龛是和底下的实地浇铸在一起的。
到这个时候,他终于长出一口气,知道祖堂内的隐秘,多半便是在此了。
可他并没能兴奋多久。四周围找不到一丁点机簧的影子;他又把神龛上的牌位都翻弄一过,也不见有任何一块与之相连。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暗想:秘道十有八九就是在这下面,难道一板之隔,我马凤云竟眼睁睁束手无策?他这时也是情急,嫌那些牌位碍手碍脚,一股脑儿地都取下来,打算再把神龛彻头彻尾搜查一遍。
哪知才将神主牌取下来七八成,忽然听到低沉的“吱嘎嘎”机械转动声响,似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跟着,神龛似乎晃了一晃。马凤云心下大奇,凝神看时,它却又不动了。他心里突突乱跳,猜想定是无意中触动了机关,正惶惑间,低头看见怀中抱着的十几块牌位,脑海中灵光一闪,暗道:“是了!”当下把神龛上剩余的牌位逐一取了下来。果然随着牌位渐少,地底下的机械之声也越来越响,眼看即将取尽,忽然神龛一震,竟一点点升了起来。马凤云惊退了两步。只见神龛连着脚下一整块大石向上升了数寸,跟着缓缓向后移去,露出来一个洞口。
原来这些牌位,便是开启秘道之匙了。它们是经巧匠精心设计,以自身重量镇住机簧,只有将所有神主全部移除,控制秘道的机簧方始得以发动。马凤云惊佩其巧思之余,却也不由得想到:这些牌位上的人物,大多是被李揖唐之父所害,死后牌位却又被安排来做秘道的镇物,此举的真意究竟为何,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洞口下有十几级石阶,秘道里一片漆黑。马凤云点亮了火折子,拾阶而下。这洞口是在山峰之巅,秘道不断延伸向下,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去约两三里远,一路平安无事,并没有明枪暗箭向他袭击。他心里隐约想到:刚才神龛移动之前,底下机簧连番响动,多半已是将秘道里的机关关闭了。他对地下的情形一无所知,也不晓得现下是走到了山中何处,好在秘道里便只一条通道,别无岔路,他只需顺着道路向前便是,倒也省了许多心思。
直到这时,他才有余裕回想这一天里的事情。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以至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到底是因为什么,明明深陷在绝境中的他们,竟会突然迎来偌大的转机。
本来昨晚上,白剑声和马凤云均有意借着雨幕掩护,冒险夜探李宅,只是此行异常凶险,且一旦行动失败,他们几个性命事小,很可能会反过来逼迫敌人提前下手,那就大事去矣。因此三人合计了一夜,竟是进退维谷。
然而,便是在这个时候,穆冲来了。他换了一身白衣服,很触目的颜色。
他神情很古怪,又是惊恐,又是哀伤……就像小孩子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了,魇象还缠绕在身上。有那么一瞬间,马凤云恍惚觉得,有一些熟悉的东西又回来了,那是自省城分别以后,他就再没有在这个小师弟身上感到过的东西。
“我……”穆冲似乎想说别的话,但说出口来却成了:“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
在几人反复推敲,终于计议停当以后,马凤云曾经疑惑地问穆冲:“为什么会这样?”
穆冲避过了他的目光,只答了一句:“以后你会明白的。”
……
马凤云在山洞里七高八低地走着,心里兀自在想:为什么呢?
李揖唐被穆冲按坐在椅子上,强作镇定。他又再打量他,越看越怀疑这人像突然间得了什么重病,浑身汗出如浆,虽说自己被他一股大力制得动弹不得,但便是攥住自己的那只手一样在不住打战,他就像一片枯叶挂在椅子上,来一阵风就会将他吹落。李揖唐盯着他,盼他什么时候就会跌下来,就地晕厥甚至就此死去,自己便好脱困。但穆冲明明早已摇摇欲坠,偏偏并不晕去,相反的,两只眸子愈发病态地发着亮……
“他不是第一次。”穆冲忽然轻声道,“你不住地往外看,是在等那些响线发响吗?”李揖唐全身剧震,“你还不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了。他进去过一次的。……他一定会发现的。”
李揖唐又挨了重重一击,强自冷笑道:“发现?发现了又怎么样?他能逃,你呢!就算你也能逃,其他人呢!其他人逃得掉吗!”
穆冲摇了摇头:“不是逃。你忘记了,清兵就在山下面。”
李揖唐一下子哑了。隔了半晌,他忽然拼命挣扎起来,但被穆冲牢牢箍住了,又哪里挣得动分毫?“把清兵从秘道引进来!你们居然要把清兵从秘道引进来!你们疯了!”
穆冲手上加了把劲:“小声点。”
李揖唐只觉得痛彻心扉,不得不把声音压得小了,咬牙道:“好吧,我把你们都放了,你现在就去找马凤云回来。我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穆冲轻轻道:“如果师兄找不到秘道,你压根不用求我。如果他找到了,我这时候再去,早已经晚了。”
——窗外,火红的晚霞正在一点一点冷却,同天空混成一样的深色。夜幕在不知不觉当中降临了。
李揖唐呆了一阵,忽又骂道:“你们这是倒行逆施,你们会有报应的!墓碑镇啊!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它花了多少心血!可现在,这一切就要毁在你们手里了啊!”他当真痛苦已极,“为什么?是因为周汉城吗?”
穆冲有些茫然:“周先生?他或许不知道吧……”
李揖唐喃喃道:“不是周汉城?那是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什么,两道目光直打到穆冲脸上,“你一直是帮我的,为什么会突然反水?你乳臭未干,假如一开始就是在我面前使诈,我一定看得出来。不是!绝不是!你说,你突然倒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连问数声,穆冲始终没有回答。
秘道一直延伸向下。
正如马凤云料想的那样,这秘道是依了地下原有的孔道框架,再辅以人力,将之一截截连接起来,虽然泰半出于天然,工程却也非同小可。他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山洞渐渐转为平坦,又走片刻,忽然转而向上升去,不多一会儿,见前头隐隐透出些光亮,他心里一喜,疾走几步,已看清光亮处原是一道石壁,微一错愕,随即发现光亮是从顶上照落下来。走到近前,果见石壁挡路,秘道至此而绝,头上却出现一个垂直向上的洞穴,深达七八丈,洞身浑圆,犹如一口枯井,洞口被什么物事堵住,光亮则从其间的缝隙渗落下来。再仔细看时,发现头顶上方悬着一道绳梯,他试了一试,觉得甚是坚牢,便缘着绳梯直上,三两下就到了顶。见堵住洞口的是一块大圆石,他手上发力,却撼之不动,伸手在周围摸索,果然让他找到一块嵌在石壁上的长形尖石,形如楔子,约有半尺露于石壁之外,他先试扳了两扳,觉得不对,改为运劲将它往石壁里推去。果然听得“喀喇喇”机簧响动,头顶上大石缓缓移开,皎洁的月光飞洒在他脸上,跟着,清新的山风扑面而至,他在空气混浊闭塞的秘道里走了这许久,至此胸怀方始一畅。
他走出洞来,发现自己是在一座山峰之顶,洞口则是在一个八角亭子下面,由一张石桌掩住。他举目四顾,忽然想起,此处正是边城拈花寺的后山,他初到边城的第一日,就曾和周汉城、白剑声等人一道登临过此处。谁又能想到,关系墓碑镇生死存亡的大秘密,原来一直就安静地躺在他们脚下。
他走到亭子边上,凭栏远眺。山下便是如死一般寂静的边城,再远处,墓碑镇的灯火遥遥地掩映在山岭之中;而另一边,则是驻扎在边城外的一四五标营盘,大营上空猎猎飘扬的清军旗号清晰可见。
马凤云心里呆了一呆……
5
柯民佑和刘寿珊回到寄物轩,尚还是下午四时许。正待向奎龄面陈情况,叫来从人一问,却说国公爷约半个时辰前便去抚衙了。二人都吃一惊,齐道:“不是定的七时开宴,怎么这么早就去了?”
从人道:“公爷说,他担心抚台那边会有反复,因此提前动身,好再作些安抚。”
二人生怕有失。柯民佑让刘寿珊即刻赶去抚衙,将这边的情形相告,自己则派人查探城内动静,以防有变。刘寿珊领命出来。到了抚衙近前,见大门上守卫的都是奎龄的兵卒,出来进去,一切井然,心里方始一宽。向门上询问,得知奎龄此时正在厅上同刘文藻叙话,他便不去打扰。
他走进抚衙,果见衙内的气象与往日大不相同,诸般交接事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忙进忙出的全换成了奎龄的下属,由几个老吏陪同,逐一对各项进行结算清点。至于账房那边,就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照规矩,前后任算交代,至于细头关目,都要一一点理清楚,无论大宗,最是件磨人的差使。幸好奎龄事先已有叮嘱,教督办此事的人心里头惦记着轻重,省城平稳过渡,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只要大致上过得去的,就不要多与他计较。属下心领神会,办起事来顿时快了许多。如若不然,他刘文藻又不是什么清官廉吏,账目上的事,岂是一两日里能够完结的?
刘寿珊看了这等情形,心里头有些动摇,觉得刘文藻的确像是诚意交出权柄,而之前发现的种种,未尝不是自己和藩司多疑了。他心里正在犹豫,忽然背后被轻轻拍了一记,有人笑道:“你办完差使了,怎么不进来回话?”正是奎龄。
刘寿珊连忙施礼,道:“正是有话要回,听说大人在厅上和抚台说话,因此……”
奎龄笑道:“絮絮叨叨地,同他说了有一个时辰,多喝了两杯茶,呵呵。你说有话回,是什么?”
刘寿珊便把同柯民佑一道去犒赏诸营,无意中发现刘文藻暗中抽调出机枪队并另一小部精锐的事,一五一十跟奎龄说了,道:“除此以外,尚未发现其他异常。此事可大可小,不知公爷是何想法?”
“有这等事?”奎龄不由得皱眉,道:“区区百来人,纵是精锐,实力上也有限,若说刘文藻打算用他们来对付我,反而将他的大队人马弃之城外,那就太没有道理了。”他沉吟半晌,又道:“又或许并无他故。刘文藻是迫于形势,不得不降服于我,内心毕竟不安,因此暗中抽调人手保护,也是有的。”
刘寿珊道:“大人所言,自然不错。不过……”
奎龄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担心绝非多虑。你是巡警道,这会儿就要你把职责切实地给我担起来。还有,柯大人那边有新的消息,速报我知。”他不再多说什么,整了整衣裳,复又走回厅上去了。
奎龄提前过来抚衙,除了交代公事外,便是同刘文藻在厅上叙话。他言笑晏晏,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刘文藻心中有数,知道他此举是为让自己打消顾虑,安心受抚。他久经官场,世态炎凉看得多了,但奎龄明明已将印信接了去,仍是同先前一般相待,他看在眼里,心中不觉有些感动。可他终究是非常之人,一向自尊自贵惯的,感动之余,转念又想:你这么做,不过是自认胜势已定,等过一会儿,我施展翻云覆雨之手,将局面扳了转来,到时候再看你又是怎样的一副脸色?
这时见奎龄从院外走了回来,刘文藻问:“外面如何?”
奎龄道:“一切顺利,大概今天就可以完结的。”又道,“账目上的事,刘大人不必挂怀。千里为官只为财,公事上我不得已,其余的,我绝不会同大人为难。”
刘文藻心里五味杂陈,举手一揖道:“多谢。”
二人此前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这还是第一次绕到正事上来。奎龄似乎是在等刘文藻说什么话,静了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假若人人都肯相待以诚,世上的事原可以简单许多,只是……唉,不容易。”
他忽发感慨,刘文藻不解其意,问道:“公爷何以有此一叹?”
奎龄笑笑,摆手道:“我自家忽有感触,没什么。其实,大人眼前受这点挫折,却未尝不是将来的福气。在京师的时候,人皆说我聪明,可我至多不过是小聪明,大智之人也不会来这里了。前天晚上,我同柯藩台在寄物轩的桂花树下饮酒,他喝醉了,说了一句真心话。他说我拼死拼活地做这个事,就算赢了,被我多省出来一两天,我又够来得及拿它做什么?八月的天儿啊,只这一句话,就把我的心给冻住了。现在说它出来,我舌头上还是凉的。刘大人,我说这句话给你听,只是想说,你我这一场角力,无论你心服口服也好,心有不甘也罢,就坡下驴,小输当赢,退出去吧,别再纠缠在蜗角之争上了。我是想有一番作为,但天意难测。要是时不我予,真变了天,谁是输家还真不好说哩。”
奎龄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刘文藻心里不由得一震,忍不住便问道:“那你呢?”
“我?”奎龄的声音里透出来些许的无奈,“人生在世,总会遇到那么一个时候,会让你情不自禁,犹如飞蛾扑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真遇上了,就算是愚,也顾不得了。”
6
柯民佑的酒后吐真言,确实深深刺痛了奎龄。他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悲凉。他第一次犹如照镜般地看到了自己的寂寞:原来,即使他打败了刘文藻,偌大一个省城,也仍只他一个人孤身作战。
而在柯民佑,酒后失言或许是他的失误,但这样的心迹,他迟早还是会对奎龄流露出来的。奎龄一定不知道,作为好友,自己在竭尽所能帮他的同时,一边也在暗暗地同情他吧:大厦将倾,醉生梦死、及时行乐固然只会加速它的溃烂,但迎难直上、激流勇进又未尝不会适得其反呢?
快到七时,派出去的探子陆续来寄物轩还报:在过去的两个时辰内,城中共发生斗殴一起,私自集会两起,失火一处,初步查实,均与刘文藻一面无关,除此之外,城中一切如常。
“也许是一场虚惊。”柯民佑想:“刘文藻只是信不过我们罢了。他军队也交了,暗通款曲的革命党也被我们打下去了,还能怎么样?”他话说得轻松,心里却莫名地紧了一紧:
“革命党……集会……”
杨殿卿等人藏身的古董铺,被当作临时指挥部,十八日下午,参与起事的各路头脑都到这里取齐,开了行动前的最后一次会议。大约六点半钟左右,一切商议停当,杨殿卿最后道:“七点半钟以前,各路必须赶到抚衙附近会齐。时辰一到,不管刘文藻是否脱身,我们一样动手。奎龄这次所带的卫队不多,只要我们突然发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就赢定了!”
众人皆无异议,在无声中互相握手鼓励,纷纷散去。独有老吕在一旁默不作声。杨殿卿走过去,低声道:“你还是不同意我的做法?”
老吕微一犹豫,点头道:“你当然有你的道理。但我总觉得,如果不把刘文藻考虑进来,很可能会危及我们自己……”
杨殿卿摆了摆手,叫他别再说下去。老吕见他听不进去,轻轻叹了一声,也就不说话了。杨殿卿等了一会儿,见屋内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忽地轻声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嗯?”
在众人面前,杨殿卿一直慷慨激昂,深藏于眉宇间的忧色,直到这时才稍稍露了些出来。“昨晚上我说服刘文藻的时候,你不在跟前……他并没有真正下了决心。”
老吕吃了一惊:“那你怎么不说?”
“怎么说?中秋计划失败,同志们大部分都困在城里,没有机会撤走。奎龄接管省城以后,只要一腾出手来,就会对我们下手,到时候会有大批人倒在屠刀之下,你愿意看到大家白白牺牲吗?现在势成骑虎,只有起事一条路,不成功,便成仁!一样是冒险,我觉得还是不把担心说出来的好,大家一鼓作气,说不定真就干成了!”
老吕忽然道:“要不然,我去一趟。”
“去哪里?”
“巡抚衙门。这次起事,本来条件并不成熟,是因为刘文藻才演变到今天的局面。换句话说,他是友是敌,对我们的关系太大了。我想趁还有时间,去抚衙走一趟,见一见刘文藻。一切顺利当然更好,若他当真犹疑不决,我还可以从旁推他一把。假如过了七时半我和刘文藻都没出来,你们只管发动好了。”
杨殿卿沉吟道:“便这样,也该是我去。”
老吕道:“你是这次起事的总指挥,重任在肩,岂可轻动?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多说了。”他起身向外走去,临出门时,又回转身来,重重地同杨殿卿双手相握,“还有一句话:我有预感,很强烈的预感,惊天动地的大变革就要来了,我们就要成功了!”
7
七时正,抚衙中准时开筵。刘文藻素知奎龄于饮食一道赏鉴极精,因此席上皆是珍馐佳肴,精致无匹。开席以前,有下属给奎龄送来一件要紧的物事,奎龄走到廊下去,同那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过了片刻,他满面春风地回到席上来,笑道:“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席上的大多是刘党在省城的中坚。筵席虽是刘文藻的东道,请哪些人列席却是出自奎龄的意思。刘文藻投子认负,他们早就惶惶不可终日,忽蒙国公爷邀召,一个个内心忐忑,不知吉凶,这时见奎龄进来,忙不迭地都站起来道:“哪里,请公爷入席。”
奎龄亲自把盏,给众人斟酒,举杯敬道:“各位,这里都是省城这一局的局内人,我就不说外场话了。今晚大家能会聚于此,其实全赖刘大人之力。若非他胸襟广阔,愿意息事宁人,省城只怕仍旧处于动荡之中,岂能有此美酒佳肴之会?刘大人屈己从人,顾全大局,奎龄钦佩之至,感谢之至。这一杯酒,我当是要先敬刘大人的。”
刘文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听他说得谦恭,不似是嘲讽,心里又是尴尬,又是失落,又有些犹如败军之将意外得到优待般的惭愧和感激。他摇头苦笑,将面前那杯酒喝了。众人也各自一饮而尽。
奎龄接着道:“我刚到省城时,很多事情和刘大人有些分歧。当时我不揣冒昧,曾在刘大人面前许了一些承诺。老实说,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因为这里面许多主意,兄弟我自己是拿不起的,需要上头点头了才好。总算天从人愿——就在刚才,我接到摄政王的密电,在省城一事的处理上,已大致同意我的意见。至此,我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如若不然,我空言许人,到头来却无法兑现,真要羞惭无地了。”他说着,从袖筒里一伸手,把刚才属下送来的电报取出来,递给刘文藻,道:“上谕一两日内便下。此虽是密电,但其中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请刘大人与诸位过目,也当作是我借花献佛,以助今夜佳兴的礼物好了。”
刘文藻接过密电,飞快地浏览一过,已确定奎龄并无虚言。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行径在朝廷眼里罪大恶极,奎龄嘴上轻描淡写,暗中却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终于争到这个地步,内心十分感慨,站起身来,一揖到地,道:“多谢。”
其余人不知就里,请问其详。刘文藻把密电交给他们传看。电文虽然简略,其间的意思却很明白,朝廷应允将省城这场风波大事化小,尽管罪责难免,处罚则远较众人预想的为轻。这些人本来最担心的正是在此,现在得知了朝廷意旨,心头均是一宽。好多人跟着想到,这次的特使若换了别个,朝廷断不至如此轻易便放过了他们,人人心中感激无已,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向奎龄敬酒称谢。奎龄也不推辞,酒到杯干,不消片刻,已同席上每个人对饮过了一杯。本来此是非常之筵,气氛拘谨,但此时冰消雪化,席上竟渐渐现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来。
到得这时,不由得刘文藻不叹服奎龄的手段,又想到方才他那些话,一股心灰意冷之情从心底直涌上来,斗志不觉消了大半,心道:省城确是让他收了去啦,想不承认也不行了,奎龄确有诚意兑现承诺,我此刻抽身,尚不失全身而退,难道真要冒险一搏,弄得将来泥足深陷,后悔莫及吗?他偷眼看座钟,见长针已然斜指向钟面的右下方去,离约定的时间所余无几,心中烦躁,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忽然看见庆生站在廊下,正悄悄向他打眼色。刘文藻知道有事,走出厅来。庆生凑近来道:“老爷,快七时半了。”
“我知道。就为这个?”
“不是,”庆生拿袖子掩着,伸手指指外面,小声道:“找您来了。”
刘文藻见他神色,心里已猜到了八九分,吃惊道:“杨殿卿?”
“是那个老吕,吕开源,原来在全浙会馆当馆副的。您没照过面,我见过,上回一块抓进来的里头就有他,算是姓杨的副手。”
“他来做什么?”
“我问他了。他说时候快到了,怕您这头有麻烦,看有什么可以帮一下手的。”
刘文藻冷哼了一声:“他这是怕我变卦哩。”
“他还说,革命党那边绝不会迟延,七时半一到,准定发动。望您早作准备。”
刘文藻自然听得出吕开源这句话的真意。而这正好也是他面临的大难题:再过几分钟,革命党便会暴起发难,到时候自己将何去何从?他心烦意乱,道:“他这是逼我就范啊……好吧,我便去见见他无妨,等见了面再作道理。”
庆生应了一声,在前面引路,两人悄悄走出院子去了。
也是巧了,他俩前脚刚走,后脚刘寿珊引着一个人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并不等通禀,排闼直入,凑到奎龄近旁,低声耳语了两句。奎龄本来心情大佳,这时两道眉毛却拧了起来,道:“怎么又出了这样的事?”腾身站起,几步走到廊下去,沉声道:“详细说来。”
刘寿珊引来的那个人正是奉了柯民佑所差前来报信的,当下便将今夜城中接连发现数起私自集会,似与革命党有关的情形,简明扼要禀告了。
刘寿珊又道:“还有一件蹊跷的事。这衙门里外,和左近十几条街巷,咱们的人大概每半个钟就能巡一遍,一直也没有异样。可就在刚才,说这话也就是半炷香前的事儿,我正在后头巡视,忽然听见抚衙外头有牲口打吐噜的声音,我打小门走出去看,见后边的暗巷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匹马……”
奎龄正低头思索,随口应道:“几匹马?”
“是,还有七八个人。我觉得奇怪,才刚巡完一遍,怎么会突然多了这一拨出来?就走过去问。对方倒没有慌张,只说是抚院的卫兵。我看他们的样子,也不像是假装的。可刚才我走回来一想,不对,刘文藻的卫兵,一个是一个,现在可都在衙门里,外头那几个是哪儿冒出来的?依我看,那几个八成就是他暗中抽调去那批人里头的……”
奎龄忽然“啊”了一声,脱口道:“不对!”
刘寿珊奇道:“我说的不对?”却见奎龄脸上露出十分紧张和愤怒的神情来:“不,你说得对。我一直想不通刘文藻暗中抽出那些人来,到底要做什么——我现在知道了!”他显得有些失态,就像是突然发现自己付出的心血统统被辜负掉了一样,厉声道:“我们上了刘文藻的当了!”
他这句话说得甚响,厅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无不惊诧,一个个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他。奎龄强压怒气,挥手道:“大家都坐吧,不干你们的事。”
刘寿珊这时还想不明白,问道:“上当?上什么当?”
奎龄道:“是我漏算一着,忘了八月十五以后,革命党人还留在城里……现在没时间细说。总之,刘文藻是诈降,他暗中抽调的那些人,不是对付我的,而是要保护他在省城乱起来的时候,冲出城去,疾驰入营,重新掌握军权!出现在后巷的马,一定是来接他的,也就是说——革命党人的起事就在今晚,就是现在!刘寿珊,你即刻去召集我带来的所有人马,叫他们严阵以待,同时,把抚衙当中所有刘文藻卫兵的枪械都给我下了!还有,立刻派人去通知柯大人,让他调集军队,火速赶来增援。”他连下三道命令,这才转头问厅旁的卫兵:“刘文藻呢?”
“就在刚才……从那儿走的……”
没等他说完,奎龄早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庆生引着刘文藻来到后边一间小屋里。老吕早等在里面,施礼道:“拜见大人。”刘文藻一摆手:“杨先生那面,都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大人的东风。现在时辰将到,请大人赶紧动身。”
刘文藻沉吟道:“这……能不能缓一缓?”
“为何?”
刘文藻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理由,只得含混道:“尔等在外面,不知道里面的情形,我看奎龄有所防备,贸然动手,成败难说得很,还是另寻机会的为好。”
刘文藻这番话说得含糊其词,言不由衷,老吕自然听出来了。昨晚杨殿卿同刘文藻密谈的时候,他并不在场,然而从刘文藻当晚便依计行事,迅速将军队撤出城外,以诱奎龄入彀的举动看,绝无可能是如眼前这副迟疑难决的样子。他虽然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但隐约觉得,在过去的一昼夜里,这个人的立场有了微妙的变化。
“大人,今晚省城有数千人参与起事,”为坚刘文藻之心,老吕特意将人数说多了数倍,“现在大部已汇聚于抚衙四周,只等一声令下。眼下形势如箭在弦上,绝无半途中止的道理。说句得罪的话,即使大人仍是迟疑,时候一到,外面一样会发动,到时战况变化莫测,大人被困在当中,枪火无眼,可就危险了啊!”
刘文藻脸色一变:“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实在是实情如此。我知大人在衙外已经备好了快马,只须扬鞭奋蹄,片刻便可出城,却不知大人心中的快马可准备好了吗?”
刘文藻默然。老吕一语道中要害,他不是走不脱,而是走或不走,其间的利害无啻天壤,纵然他肯容它脱缰飞奔,但这匹马究竟会奔去何处,他当真看清楚了吗?
屋外忽地有人冷笑道:“心中的快马?这位仁兄说得好极!”听声音便是奎龄。刘文藻脸色大变,果然见奎龄负着手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刘寿珊几个人。
奎龄上下打量吕开源,冷冷道:“杨殿卿?”
老吕昂然道:“不是,在下姓吕。”
奎龄点了点头,便不理他,望向刘文藻,强压怒火道:“刘大人,我自来省城,处处容让,即便是现在,也从未想过要赶尽杀绝,实可谓仁至义尽。可你又如何?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堂堂大清朝,竟是诛不得你一个刘文藻吗!”
刘文藻气为之结:“我……”
老吕见势不妙,大声喝道:“刘大人,省城局势,凭你一言而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奎龄道:“刘大人,上谕一两日内便下。你若悬崖勒马,我只当没这回事。如果你执迷不悟,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你!”
老吕急道:“刘大人,其实省城从来就在你的手里,只要你肯做决断,奎龄绝不是你的对手!”
奎龄冷笑道:“决断?嘿嘿,恐怕连刘大人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决断早就有了。”刘文藻和老吕都是一怔,只听奎龄接着说道:“在刘大人眼里,你们只是他借来和我玩一个把戏而已,把戏穿帮了,你们还剩下什么价值?他要是真同你们一条心,省城早没有我奎龄的立锥之地。他刘大人或许是一匹快马,但他读经史、考功名、中两榜、授官职,直至如今封疆开府,从来就是一匹我大清朝养在槽里的马,跑得再欢,也越不出这个厩去!刘文藻,你自己说,你能有今天,哪一点不是庇荫于朝廷?难道临到老来,反倒要利令智昏,去做什么脱缰的野马吗?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你越出这个厩一步,就是同整个朝廷为敌,你不妨扪心自问看看,厩外面的大风大雨,你一个人经不经得起!”
刘文藻如遭电殛。奎龄几句话,正说中他的最软弱处,他固然权谋百出,但究其大要,却始终是在不和朝廷破脸的前提下,左右逢源,自保权位而已,从未有过要打出大旗,同清朝全面对抗的念头。本来奎龄同吕开源你一言我一语,他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被奎龄当头喝了这几句话,心里一凛,立时想到:他想借革命党来驱逐奎龄的计谋既已败露,再去襄助革命党,便是公然造反,若是走到那一步去,不但大违他的本心,和革命党的宗旨又格格不入,一旦失败,那便沦入万劫不复之境。一念至此,心中已有了决断——他从袖中一伸手,掏出一把手枪——
——门旁的护卫大惊失色,有人抢前一步,挡在了奎龄身前。
却见刘文藻,绰手一枪,便把老吕击倒了。走上两步,又补了一枪,将他当场击毙。跟着收枪转身,趋前跪倒,口称:“刘文藻胆大妄为,自请发落。”
奎龄心里一松,排开身前的护卫,双手搀扶:“刘大人不必如此。我说过,我只当没这回事。”他记挂着革命党的密谋,紧接着便问:“不知……”
他话还没出口,忽听“呜——啊——”的声音,仿佛是几百人一起发喊,从抚衙外的前街上传了过来。众人不由得一惊。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到抚衙后面也迸发出如斯的声响,这次的声音离得更近,听在众人耳里,直是怒涛动地而来。跟着枪声、爆炸声大作。刘文藻脱口呼道:“七时半了!”
奎龄立时省悟,喊道:“七时半!乱党开始进攻了!刘观察,你去前面指挥,其余的跟我来!”第一个往抚衙的后院奔去。刘文藻不由自主跟在后面。
等到了后院,卫兵同革命党交战正酣。原来只这么会儿工夫,革命党已解决了街上的哨队,冲进后巷,直向后门扑来。幸好后巷狭窄,卫队用枪射住了,革命党连冲了几次,不能得手。再攻上来时,二三十个手脚轻捷的后生试图强行翻墙攻入,虽然围墙高大,攀越不易,被卫兵接连射落了好几个,但还是有一多半冒死翻了进来,便在院中和卫兵驳火。卫兵为革命党气势所慑,正有些顶不住,奎龄领着一队兵赶到,才重新将局面稳住了。两方在墙里墙外进行了十多分钟的苦战,翻墙进来的那十几个终因火力不继,把发给的子弹都打完了,最后全数被打死在墙根下面。外面的见内应已失,只好又退下去另想办法。这一场争夺,革命党那面伤亡了有三四十人,奎龄的卫兵三停里也去了一停,两方谁也没讨着便宜。
这边稍作喘息,从抚衙前头传来的枪声仍是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奎龄的脸上深有忧色。忽然脚步声响,烟尘中有人向这边奔来,卫兵拉动枪栓,高声喊喝:“什么人?”有人应了一声,却是刘寿珊。等奔得近些,见他满面尘灰,身上已挂了彩。
奎龄忙问:“前边怎么样了?”刘寿珊摇头道:“不行了,乱党势大,大门已经失守了。大家现在退在二门死守。”奎龄急道:“柯大人的增援呢?怎么还没有到?”刘寿珊道:“刚才得到消息,柯大人的兵被死死挡在几条街外面。乱党这次是拼了全力来围攻抚衙,大人,这里危险了!”
在短短一瞬间,奎龄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偏偏没有一个使得。便在这时,耳边枪声又起:革命党又从后巷里攻上来了。刘寿珊大声呼喝:“顶住!给我顶住!”他见刘文藻苶呆呆站在一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道:“刘大人!你的兵呢?”
刘文藻慌张地道:“我的兵?都在这里了啊。”
奎龄猛然被点醒了,“啊”了一声,大步冲到刘文藻面前来,吼道:“不是这些兵,是那些!那些!”情急之下,居然难以将意思表述明白,“……你暗中抽调那些兵出来,是要让他们保护你从这里离开,是不是?那他们一定就在附近!在哪里?”
刘文藻本非经不得事的人,只是方才终于向奎龄低头,自己多年的经营转眼成空,纵然身外枪林弹雨,心头也是茫茫然一片,浑没半点主意。这时经奎龄提醒,霍然想起,道:“不错,我让他们都在后街的民宅里躲藏,等我的号令。”
奎龄大喜,拊掌道:“这可好了!机枪队也在?”
到了这时,刘文藻还有什么好隐瞒的,点头道:“也在!”
奎龄双手握拳,重重地一挥:“太好了!这回,‘杀人机器’要派上大用场了!”
8
尽管同墓碑镇讲和的消息尚未正式公布,但纸包不住火,几乎尽人皆知,只要山上一把主将的家眷送回,这场仗便算是打完了,一四五标大营之中,这时已是一片归意。
只有一个人——霍景旸,归去对他是无意义的。他是怀着远远炽烈过常人的建功立业的梦想来的这里,然而他所有的付出只不过证明了他从前以才华自负的可笑,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他的热情显得幼稚不堪。往前看,攻灭墓碑镇的计划早成了泡影;往后看,他不敢想此刻的省城同他出来的时候相比,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已经被那座城池抛弃了……还不止,他也已经被一四五标抛弃了,被顾崇文抛弃了……归去?又能归到哪里去?
如果不是酒,他几乎也要被自己抛弃了。
朦胧中,依稀有人走进帐来:“霍大人,有人求见。”
“求见?我?”霍景旸醉醺醺地笑起来,“谁?”
“他自称姓马,叫马凤云。”
“……马凤云!”霍景旸激灵了一下子。这个名字,胜过世上最好的醒酒汤。
当哨兵喝问他的身份来意的时候,马凤云一度在顾崇文和霍景旸之间有过犹豫,最后他还是报了霍景旸的名字。这不仅是因为临离开省城时,他同顾崇文曾经发生过那样的误会,更重要的,从省城一路到墓碑镇,他同霍景旸虽然相识日短,却隐隐有了一种共历患难、惺惺相惜的特殊的感情。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见到这样的一个霍景旸:病弱、潦倒、曾经的豪情和神采几乎消失殆尽,整个人就像是被绝望笼罩着,浑身散发着酒气,而且——还少了一条腿。马凤云才走到帐门口就惊呆了。他无法想象,在自半边坳分别以后的半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竟会使这个即便在毫无出路的绝境里依然不减豪气的奇男子,沦落成了一个可怜的陌生人。
只有这个人眼睛里的奇异的光亮,才让他稍稍联想起从前的霍景旸。
——他不知道,就在几分钟以前,便是连这一点点光亮也没有的。这个人眼睛里的光,完全是因为他,马凤云,才亮起来的。
“你是从山上下来的?你怎么能下得来?……你得到地形图了?”霍景旸一拐一拐地从帐里扑出来,一把攥住了马凤云。
马凤云摇头。
霍景旸眼睛里的光亮黯淡了下去。他在这一瞬间流露出来的绝望简直让人不忍卒睹。“……但一定是好消息,是吗?好消息?”他问道,就像溺水的人想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有一条秘道,直通到山顶,我就是从那里下来的。”
霍景旸愣了愣,可他迅速就反应了过来那意味着什么。“好兄弟!”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他,“好兄弟!”虽然强忍着,他的声音还是哽咽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知道周汉城在山上,还有另外的一些人,他们是我的朋友,我要你放了他们,放他们走。”
霍景旸放开了拥抱。便只这一会儿,他整个人不可思议地变得精神焕发了。“你成了革命党了?”他有些异样地上下打量马凤云,可随即就笑了起来,“管他呢,哈哈,管他呢。我答应你。走,我们见顾崇文去。”
顾崇文的营帐离得不远。霍景旸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单手拄杖,居然步行如飞,帐前的守兵过来拦阻,被他一把推开,闯进帐来,大声道:“敬之兄,大喜事来了!”
顾崇文正准备休息,见霍景旸不等通报便闯进来,心头不悦。又见后面跟着一人,十分眼熟,再一细看,竟是马凤云。在他同霍景旸合作愉快的那段时间里,霍景旸曾经将当初源盛镖局事变的真相告诉过他。然而这是霍景旸的一个失策,为两人日后的分裂埋下了伏笔,而且,这一点也不能让他对马凤云的“背叛”感到释怀,他记得的只有:如果不是马凤云在关键的时候辜负了他的重托,一切本来都可以避免。
“喜事?什么喜事?”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我派马凤云进山去打探墓碑镇的秘密。他成功了!有一条秘道直通山顶,我们带兵从秘道进山,可以完全绕过山上所有的防线——墓碑镇完了!”
顾崇文一点不为所动:“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霍景旸倒是一呆。他仿佛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站在他面前的,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你听着,”顾崇文冷冷说道,“我对剿灭墓碑镇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来这里,只为了讨回我的家眷,现在和议已经达成,我不想再节外生枝。墓碑镇的战事已经结束了,我再说一遍,结束了!”
马凤云如堕冰窟。他原来只当自己下得山来,只消把发现告知对方,自然便能引清军从秘道进入墓碑镇,哪知事情的发展全然出乎预料,顾崇文断然拒绝,且不容旁人有半点置喙的余地。他随即想到,现在山上纯是靠穆冲一人之力制住李揖唐才勉强撑住局面,时间长了,一旦有个闪失,自周汉城以下,人人死无葬身之地。想到这里,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向霍景旸望去。这个人的背影一动不动。他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可不知为什么,他居然很肯定:在这一刻,这个人的失望与痛苦,一点也不会亚于他的。
“敬之兄,”霍景旸的声音很沙哑:“从前的事不说了,但在瑞兴县,如果不是我帮你,你到不了这里。你欠我一个人情的。”
顾崇文默然。在瑞兴县,顾崇文经历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角色转换,那些变生须臾的往事至今想来仍恍如一梦。想到这些,他的目光中不禁多了许多感触,声音也和缓了些:“我不明白,刘文藻下台,他派给你的差使也就自动结束了,你偏要这么执着,何苦来的?”
“那不是刘文藻给我的差使,是我自己的。”霍景旸说得很慢,很艰难。因为,只有把思绪之手用力地探进他心底最深最痛的伤口里去,他才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我靠着它才能走到现在。我原来有许多梦想,现在,只剩下这一个了,最后的一个。敬之兄,你跟我说过你的事,你说在省城的时候,得知妻女被人掳去,你求助无门,孤立无援,所以,我想你一定比别人更能理解我此刻的心境——轮到我向你借五百人了。我也不晓得五百人够不够,假如不能成功,也只能怪我自己命歹,假如侥天之幸,破了墓碑镇,敬之兄,我感激你一辈子!”
顾崇文听他说得凄凉,心里一软,便待答应。跟着却想到,自己只要一点头,无论霍景旸能否成功,都将危及山上妻女的性命,顿时心肠又硬起来了,道:“抱歉,我无能为力。”他不欲再跟他纠缠,提高了声音道:“请霍大人回帐休息。”
帐外的卫兵答应一声,走进帐来:“霍大人,请。”
霍景旸的身子却如钉在了地上般纹丝不动。
卫兵又催了一次:“霍大人,请。”
霍景旸忽然道:“马凤云,你怎么说?”
马凤云一怔:“我?”
“对!你!怎么说?”
马凤云这时便明白了。他更无半分犹疑,大声道:“当然是杀上山去。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回去!”
霍景旸点了点头:“这便是了。还不动手?”
马凤云拳出如风,两名卫兵哼也没哼一声,便即晕去。他向帐外探身,见外面一切如常,并未惊动旁人,放下帐幕,走了回来。
顾崇文惊慌道:“马凤云!霍景旸!你们想干什么!”一边往后退去。没退得几步,身后已无去路,面前,霍景旸一步步地逼了过来。
“顾大人,你既然不肯借兵,我就只有……”
当日霍景旸一刀刺杀赖见诚,手段狠辣,顾崇文乃是亲见。这时听他语声决绝,眼前便浮现出那天的情景来,忍不住哀号了一声。
霍景旸忍俊不禁:“我是说——就只有请你亲自出马了。”
发动突袭的命令很快就传遍全营。超过一半的清兵是被从梦中唤醒,迷迷糊糊手忙脚乱地起来列队的。“突袭”不仅是对墓碑镇而言,便清兵自己,一样也是猝不及防,突然之至。
除留下少量人马看守大营以外,大部队悄无声息地开拔,向后撤出数里之地,绕了个大圈子,才转从小路摸上了边城拈花寺的后山去。带队的,是着急着去救人的马凤云,着急着去圆梦的霍景旸,和……一点也不着急着去却偏偏又身不由己不得不去的顾崇文。
9
谁也不会了解,在最后这半个多时辰里,李揖唐经历了怎样的一番煎熬。起初,还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坚信响线一定会起作用,机关一定会被触发,甚至,他还相信墓碑镇的秘密会犹如受过神佑一般永远不会被揭破。但是,随着时间无声的流逝,这信念也犹如窗外的暮色一样,一点一点被更巨大的夜侵蚀掉,最后,在黑暗中崩塌了。
他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块被风化了所有希望的石碑。
其实中间不乏有人来厅前就诸般事务向他请示,并非没有孤注一掷的时机。可每到这样的时候,他又下不了鱼死网破的决心,而只能在时机过后深自懊悔。他无法不去想到,假如在这样处境下的不是他而是周汉城,不用说,早已经拼着一死把警示传出去了吧。他羞惭之余,心里残留的最后一点勇气也消磨得不剩了。
“我知道原因了。”静了许久以后,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对面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呜呜”的哭声。
穆冲的哭声让他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荒谬与不公:自己经营了这么久、堪称固若金汤的墓碑镇,竟会毁在这样一个乳臭未干,根本于世事一窍不通的少年人的手上。
“点上灯好吗?”
穆冲没有反对。
李揖唐用一只手点亮了桌上的小灯。
灯光里,他看见穆冲满脸都是泪水。他这时知道他为什么穿白衣服了,可他的脸色比他的衣服还要白。他像一个浸了水的纸人,湿漉漉地瘫软在椅子上,如果不是在哭泣,李揖唐会觉得他已经死了。
“我早就说过,秘道不应该用那些牌位来镇,那些是为了它而枉死的冤魂,不会护佑它的。可爹偏就不听……还有你,我堂堂的墓碑镇,在你手里居然成为了一个殉葬品,太耻辱了,太耻辱了……”
穆冲神思不属,压根没在听他说话:“你说什么?”
李揖唐气恨已极,大声道:“你杀了我吧!”
穆冲恍惚道:“杀你?为什么杀你?我下不来手的。”
李揖唐冷笑道:“这时候还来假惺惺?来这里的一路上,你不是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吗?”
“你是说他们?”那些扭曲而狰狞的场景重又在他面前出现了,穆冲闭上了眼睛,“是的,但那是从前……现在,我下不了手的。”
李揖唐浑身抖颤了一下:“如果我走呢,你还不是一样会杀我?”
穆冲摇头:“我从没有说过……如果你硬要走出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揖唐莫名地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他眼前一黑:“你……”
“我所能做的,就是像这样,抓着你。”他晃了晃抓着李揖唐的那只手,很微弱,“多抓得一刻是一刻……而且,我早就已经没气力了。”
李揖唐觉得从手腕上传来的力量仍然很大,大得出奇。他忽然疯了似的去扳他的手指。五根手指僵硬得就像在他的手腕上生了根。他每扳开一根,都能听到从胸膛里传出来的心房碎裂的声音。他把箍着的五根手指全扳开了,穆冲像一条死鱼一样从椅子里滑到了地上。
——他居然是靠抓着他才能坐在椅子上的!
李揖唐真的要疯了。他扑倒在穆冲身上,骑住他,像泼妇一样地抽他,打他。他每抽他一记,也跟着抽自己一记,因为他压根分辨不出,他是恨穆冲多一点,还是恨自己的懦弱多一点。他忽然拔出枪来,抵在穆冲的额上——手枪就藏在袖筒里,只不过那只腕子一直被穆冲攥着,他始终鼓不起勇气去掏而已——“我毙了你!”
穆冲居然笑了笑:“你终于想起它来啦……”
李揖唐的手在抖。他不是对穆冲下不去手,而是方才的殴打不知不觉把他卷入进了一个行动的轨道里:仿佛不由他控制般地,这一枪打死了穆冲,跟着就轮到他自己。他一边拼命地想去扣扳机,一边又拼命地想去刹住这个闸。枪在他手里抖个不住。
穆冲忽然道:“你听。”
李揖唐吼道:“什么!”还是侧耳倾听。
一种轻微而响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进他的耳朵里来……他很快听出来了:那是几百人在同时小心翼翼奔跑的声音!他转回头时,听见穆冲轻轻说了一句:“我撑到了……”
李揖唐完全明白了。这就是覆灭的时刻!绝望与痛恨在这瞬间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啊”地狂叫着,扣动了扳机。
“轰”的一声巨响,仿佛连屋顶也要被掀翻去。跟着远近同时枪声大作,有人从很高的地方惨叫着摔落下来,拍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潮湿的闷响——一个塔楼上的岗哨被干掉了。
只有李揖唐的枪没响。
手枪居然卡了壳。
他忽然清醒了,这把他从失控的魔障中救了出来,不过,恐惧也同时回来了。他不敢再逗留,撇下穆冲,惊慌地跑出去了。
穆冲静静地躺着,一丝动弹的气力也没有。他心里充满了荒谬的感觉:这种万中无一的幸运,却偏偏降临到他这个最想死去的人身上,如果冥冥中真有所谓安排,他无法明白,上天还要留下他这条命做什么。
脚步声迫近他的耳旁来。
“穆冲!”
他睁开眼睛,视线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二师兄……我……好惭愧……”
他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面,可还是又见着他了……
清兵从地底突然涌入,李宅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就被迅速摧垮。霍景旸知道此刻利在速战,指挥部队迅速杀出李宅,向峰下发动攻击。马凤云叫了人照料穆冲,自己在前面引路,他惦记着葫芦嘴那边的情势,恨不能早一点赶到了。大队人马犹如带来死亡的暴风一样,从峰顶直卷下来,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许多会众是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抵抗就被射杀。不多时就杀到了内城。内城有百余人在此守卫,至此方始组织起了第一波防御。不过,内城的工事乃是面向城下而建,清兵却是从峰上杀下,反成了居高临下,内城地利尽失,火器又远不如清兵精良,战斗不到片刻,已死伤惨重。从峰上下来时,马凤云心中已有不忍,这时忍不住喊道:“别打了!投降吧!”可这声音淹没在尖啸的枪声里,又有谁听得见了?且不少会众极是勇悍,死战待援。又交火少时,清兵用火力打开一条通道,从侧翼爬上内城来,一面射住城外,不使援兵靠近,一面向守城会众夹击,又打翻了二三十人。余者见势不可守,这才发一声喊,逃出内城去。
霍景旸见占住内城,心中大定,知道此战已有了七八成的赢面。转头看见马凤云望着尸横遍地的战场,呆呆地不作一声,他猜到他的心意,拄着拐杖走过来道:“你不是要去救周汉城吗?还不去?”这是他同马凤云事前便约好的。马凤云精神一振:“对,多谢。”引着一队清兵下了内城。霍景旸则派了一队人守住此处,率领余下的清兵继续往墓碑镇的纵深处杀入。
马凤云率队径直奔去葫芦嘴。葫芦嘴在墓碑镇的一角,要赶到那里,需从镇中穿越而过。其时镇上指挥已乱,到处是一盘散沙,仓促之际,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沿途清兵接住了,自然免不了大开杀戒,一路上死伤枕藉,几是惨不忍睹。马凤云知道无法拦阻,只有狠一狠心,只作不见。何况他杂在清兵之中,同样也有会众向他攻击,他迫不得已之下,枪击刀砍,一样手杀了数人。自己亦是如此,夫复何言?
又冲杀了一阵,前面突然有一队长枪会的人杀了上来,为首一人,正是袁应泰。他一眼看见清兵队伍中的马凤云,愣了一愣,随即喊道:“凤云莫慌!我来救你了!”他只当马凤云是被清兵擒住,裹挟而行,手挥大刀,迎着弹雨,奋勇冲上。马凤云大吃一惊,忙喊:“快走!别到这边来!”喊声未落,袁应泰身上已中了一弹,鲜血迸涌。可他恍若不觉,仍是冲了近来,挥刀砍翻了一人,单手持刀,把五六管枪都架住了,另一只手把马凤云从清兵队里拉了出来,拼力往外推去,喊道:“你快走!快走……”话没说完,小腹上已中了一记刺刀,声音顿时哑了。马凤云悲愤交集,大喊:“住手!”抢上前去。袁应泰以为他要去和清兵拼命,用身体死死将他挡住,道:“快走!大家在前山,准备撤,你快去!快……”倒地而殁。清兵乱枪齐发,把余下的人都打散了。
马凤云心如刀绞,看见袁应泰落在地上的大刀,忍不住便想捡起来,回头往清兵队伍中砍去。清兵中有人瞧出他神色不对,他刚一转过身来,已有几把枪抵在他胸口上了:“姓马的,你他妈到底哪头的?是你说要去什么葫芦嘴,你要不想去了,好,说一声,老子现在就崩了你!”马凤云呆了一呆,终于想到是葫芦嘴关系重大,咬了咬牙,掷刀于地,大喊一声:“去!”眼中却已流下泪来。
本来万延春准备于今晚在葫芦嘴纵火,将周汉城众人全数烧死在里面。然而突如其来的事变打乱了这个计划。在葫芦嘴外看管的春山堂会众闻听山上突然大乱,知道有变。有些人出去打听消息,听说墓碑镇被清兵攻破,山上大势已去,便跟着逃去,不再回来,其余人进退失据,人心惶惶。马凤云引着清兵便于这时杀到,甫一交火,对方便作鸟兽散。这队清兵奉有顾崇文(实际是霍景旸)的严令,接管此地以后,迅速在营门外摆开一个防御的阵势,不许其他人靠近,自己却不进葫芦嘴一步。白剑声自听到山上大乱,就料到马凤云已经得手,但直到此刻清兵杀到跟前,对他们秋毫无犯,才算真正放下心来。他跟着瞧见了马凤云,心中欢喜,大步走近去:“凤云,做得好!”
马凤云却摇了摇头,神情黯然。
白剑声奇道:“你怎么了?”
马凤云摇头道:“没什么。先生好吗?”
“先生安好。”
“那我就放心了。”他说着,转身往外面走去。
白剑声喊他道:“凤云,你去哪里?”
马凤云摆了摆手,竟不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墓碑镇上,这时俨然已成了一座地狱。到处都是杀戮,恶魔化身为数以千计的清兵,以他们的狞笑作歌,以他们的枪和刺刀作笔,以大红的火和鲜红的血作色彩,在墓碑镇这张画布上勾画着最为疯狂而扭曲的图景。无数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他的前面、后面、身边、视线里、视线外,甚至……幻觉里,哀号着,扭动着,倒下去……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那和战斗的遗迹是绝不相同的,所有的残酷都从静止的想象变成了无法逃避的活生生的现实,而且,正在被蹂躏被践踏的,是他熟悉的地方,是这个他有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感情的地方,尤其是,这一切还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他像是疯了般地喊起来:“住手!都给我住手!”
没有人听他的。更糟的是,现在他从清兵的队伍里脱离开来了,于是,他和其他的靶子变得没有分别。有一个兵从背后向他开了一枪。他被打倒了。
疼痛让马凤云恢复了神志。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中枪,只觉得半边身子剧痛,他就地一滚,滚到旁边一座房子的后面去。他喘了两口气,这时觉出来是肩后中枪,不过……死不了。他不能冒冒失失地就死了:他还有责任没有完成,他也还有一个人没有见到……
他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哪里,只有先向自己的住所奔去。那一带枪声响得正烈,马凤云顾不得那许多,他施展轻身功夫,高蹿低纵,奔行如飞,路上也遇着清兵向他放枪,这回却射不中了。
他正在飞奔,猛地斜刺里冲出来十几个长枪会的人,猝不及防之下,几乎将他冲倒了。他忽地“啊”了一声,认出来里面的一个正是他此刻最想见到的朱阿秀。朱阿秀这时也认出他来了。可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啪啪啪”,身后一排子弹追打了过来。长枪会几人急忙闪在一堵矮墙的后面。马凤云和他们是逆向而行,奔行正速之际收不住脚,只得向前纵跃,蹿过小路,借了一棵大树藏身,同朱阿秀相隔有七八丈远。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余裕来说上哪怕是一句话。清兵像是知道这一队里有会党的要紧人物,大声呼喝着追近,中间的道路被子弹打得泥土翻飞。贺西雷也在这一队里,扯着朱阿秀快走,朱阿秀无法,只得跟随离去。枪林弹雨之中,二人便只好如这样擦身而过,匆匆见了一面。临别时互相望来,彼此的眼神里都有着最深切的叮嘱和关怀,而朱阿秀的泪眼婆娑,又让马凤云心里突地一跳:
发生什么事了?
错身而过只是极短的一瞬,再回头时,那个方向上已经人影杳然。马凤云又奔了一阵,这才想起,就在朱阿秀身旁,有人是背负了一个人在奔跑的。当时他的目光全在朱阿秀身上,这时回想起来,隐约觉得那个伏在别人背上一动不动的人,很像是……朱乾振?
马凤云冲进院子,大声喊道:“小玉!小玉!”
没有人应声。
他忽然打了个冷战。
“小……”
他的身形停在了门口。他看到了:谢氏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如生。
他离她还远。但几乎一看到她,他就肯定生命早已从她的身体上消逝了。因为,自从她进入墓碑镇以来,他还从没有看到她像现在这样平静过。他几乎要窒息了。如果墓碑镇是地狱,那他现在一定走到它的尽头了。他站立不住,扶着门,慢慢地软倒下来。
……她知道原因。她就是原因。当别的唤醒他的路都被堵死,她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方法来结束这段孽缘:把这个原因带走……
马凤云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她死了,然后,原来的那个穆冲回来了。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他情不自禁地跟着想到:她的本心,当是为了穆冲而死,可她的死却同时改变了整个墓碑镇的命运……然而,假如她能亲眼看到外面的惨象,此刻又会作何想法呢?他悲痛已极,但看到她容颜平静,心里又隐隐感到了一丝安慰:她是极善良的一个人,她能在这里变成地狱以前,带着解脱的心情离开这个世界,也未尝不是上天对她的眷顾吧?
挣扎了一日一夜,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他回头想去,眼前茫茫地一片,浑然不知自己付出了这许多,失去了这许多,到底得到了什么?一切又是耶?非耶?……脑海中“轰”的一声大响,竟尔就此晕去。
天将破晓的时候,清兵已将墓碑镇山上山下大略平定,各处纷纷前来献功,奉上袁应泰、李云九等两帮重要头目的首级。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找到万延春和李揖唐等人,据说他们带领数百人趁乱强行冲下山去,逃去无踪。至于长枪会的朱乾振,有人说随同万延春一道下山去了,也有人报称看见他在乱军中被冷枪击中身亡,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霍景旸对这些反倒并不如何关心,他传下令去,命在山上各处纵火,焚毁机关,即使日后清军退去,贼人也无法卷土重来,据此为害了。
“从今天起,世上再没有墓碑镇了!”
霍景旸这样想着,心里感慨万千。他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登上内城来。遥望身前的墓碑镇,触目处几是一片焦土,真个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山前山后,这时都有浓烟升腾,当是清兵在奉命纵火,焚烧山林。烟尘滚滚,更增肃杀之意。
这是霍景旸得偿所愿的一刻。但眼前的景象却似乎同他想象中的颇有不同,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而且,当专注的东西一下子从眼前移去,突然露出一直隐藏在它背后的巨大的“空”来的时候,他竟然感到喘不过气来。
他身子颤了颤,视线被泪水染得模糊了……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号哭的声音:“人呢?他们人呢?不见了啊!统统不见了啊……”
他往内城下看去,看见顾崇文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瓦砾堆上,失魂落魄地寻找着——这个人已经找了一个晚上了,始终也没能找到他的家眷。她们和万延春、李揖唐等人一起,从这座山上失踪了……
10
(八月十九)
差不多和墓碑镇同时,省城方面也结束了战斗。在奎龄和刘文藻两路清兵强大火力的合剿下,革命党的起事坚持了一夜,终于失败。
奎龄传令全城紧闭,搜捕漏网的杨殿卿等人。他从抚衙里走将出来,看见街上乱党的尸体直是堆积如山,沟渠里流淌的全是殷红的鲜血,想到昨晚上险些被他们冲进衙门里来,生死几悬于一线,又想到即便是号称“杀人机器”的马克沁机枪朝他们扫射的时候,这些人一样前仆后继,竟不肯后退半步,现在想来,当真是可畏可怖。他心头忽地涌起了强烈的不安:现在省城尽在我手,又接收了刘文藻经营多年的人马钱粮,只要举措得当,未尝不能有一番大作为,只是……柯民佑的那句话……却不要一语成谶,被他说中了才好。
这时,已经是八月十九日的清晨了。
然而,老吕的预感还是应验了。谁也没想到,就在今晚,在省城起事失败的几个时辰以后,在同此地千里相隔的武昌,爆发了另外一场大起义。那场起义令人意外地取得了胜利,从而改变了整个中国的命运。
当然,也一样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只不过,胜利固然有着耀眼的光环,但改变,却总是以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朝向他们无法预知的方向……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