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从来不是谁读书多谁坐江山·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李揖唐与周汉城的会面·
·把上千条无辜者的命送出去·
·背水一战·
1
(八月十六)
“出事了!”
声音嗡嗡地,像起了风,从一个地方刮起来,最后席卷了整个镇子。
风一样也刮过谢氏的耳际。她侧耳细听,无数大大小小的声音就像细沙粒在一起磨,“沙——”“沙——”,什么也听不出来。但她很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是和她关联着的。
一直也没有人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傍晚,穆冲来了。
“出事了。”他慢慢地把经过告诉她:李揖唐成功骗过了周汉城,在棚里暗藏兵器,趁万延春脱离对方掌控的机会,发动了突然袭击……他用很谨慎的语气,生怕惊着了她。“事发的时候,大师兄和二师兄也在里面,不过你放心,谁也没受伤。”
谢氏的确很惊慌,但没有到他想象的程度。也许,在等待里,她已经把惊慌消耗掉了;也许,一路的颠沛流离到这里,让她早已经接受了,命运并不在她一个弱女子的手里,惊慌没有用。
她起身去打包袱。
“你做什么?”
“凤云那边出了事,我想很快就会到我们了。我做些准备。”
穆冲愣了愣:“没有人会来伤害你的,”他心里说,“没有人。”
事变进行得非常成功,几乎兵不血刃就控制了局面,没有一个人漏网,所有人被就地看押,葫芦嘴于瞬间变成了一座牢房。然而这次成功,李揖唐的心里感觉不到任何喜悦。他没有吃晚饭,一个人踱到峰顶的断崖边来。熟悉的墓碑镇的景象就像月亮一样,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在他眼前升起来,灯火像是镶嵌在它身上的花纹,静止得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有一个角缺落了:葫芦嘴的方向上,黑惨惨的,没有一点光亮。他望着那里,心里有许多许多的感慨。不是别的,是他将不得不同可能的另外一个自己诀别了……
有脚步声向这边来。他回头看,是万延春。
“还是下不了决心?”万延春问道。
“朱老大那边怎么说?”
“莫提他。他倒想推个干净,恶人都教我来做。还假模假式地说什么那里头也有许多长枪会的弟兄,只要肯回头,既往不咎,结果呢,人家根本不搭理他,把他派去的人给啐回来了,朱老大这才没话说。”
李揖唐“嗯”了一声,并没有说别的。
万延春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势同水火,难道我还放虎归山?他周汉城是什么?革命党的中流砥柱,不可或缺?当真这样,他也不会来我们这里了。有他没他,我看革命党也未必会当多大的事。再说,我们找上革命党,是为了联结外援,但就算没他们,揖唐,这墓碑镇有我,有你,十年了,我们怕过谁来?清兵动不了我们,只会画大饼的革命党就更不在话下了!”
李揖唐轻轻叹一口气:“堂主说得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你是怕清廷倒了,革命党会坐江山?”万延春大笑起来:“没那么简单的!揖唐,我不如你,但我明白一条:从来不是谁读书多谁坐江山,谁道理足谁当皇帝!眼下就是个例子。周汉城怎么样?他那一套,漫说我不懂,就是你也学不来吧。可结果呢,他还不是落在我们手里?有些事说不准的。别看革命党现在冲在最前面,就以为他们要得势,说不定,他们正是在为我们这样的人开路呢!我不是乱说的。你想,他们宣扬得再厉害,还不是要找肯造反的老百姓替他们做事。肯造反的老百姓在哪里?不就是我们嘛!所以他们才会联络我们,就算瞧不起也要拉我们入伙。他们有他们的一套,而我们有我们的一套,关键就是看谁的一套更管用。会是他们的那套吗?洋名词、洋玩意儿、洋规则?我才不信。论调虽高,都是虚的,到最后还是要看我们的。我们的是流传了几百年的规矩,这才是老百姓的规矩,中国的规矩。前面的,尽他们诈唬去,到后面,一定还会是按我们的规矩来的!揖唐,十年了,我们是还只能困在这小小的墓碑镇,可这叫什么?这叫韬光养晦,卧虎藏龙!只要时运一到,风云交济,谁都有机会,我们一样有机会!”
李揖唐感到很吃惊。而且他听得出来,万延春是打定主意要对周汉城下手了。
“再看看。”
“看什么?”
他想看什么?“事变刚刚发生,先稳定局面要紧。还有,之前对周汉城,一直待以上宾之礼,他又接连立过两次大功劳,这次突然抓了他,还要对他下手,弟兄们只怕一下子转不过这个弯来。我看,先想法子给一个解释出来,把这个弯捋直了,然后再定下一步不迟。”
万延春想了想:“这个容易。今天他们挟持我,很多人是亲眼所见,就说周汉城表面仁义,实际上包藏祸心,想强占我墓碑镇,我为了众兄弟的安危利害,不得已才对他下手。就这么说,看哪一个敢有异议?嘿嘿,我也不怕他有异议。自从周汉城来了,山上人各一心,号令不行,正好就借这个机会清他一清,好好做一番整肃!你看如何?”
按李揖唐的意思,并不愿意把莫须有的罪名硬栽到周汉城头上,但也知道此时别无更好的办法。“好,就这么办。”他说。
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处向这边过来——谢氏的心里紧了紧——然而没有停留,径直从门前过去了。预想中的事始终没有发生,她一颗心悬得难受,索性打开门来看。见过去的一小队人,约有二三十号,顺着小路前面的坡转下去,就在下面不远的一片空地上集合。在他们赶到以前,空地上已经有另外两队人在,统统低着头不作声。这一小队人静默着并了过去,同他们站到一起。空气显得很压抑。他们前面的树荫下站了三个人,看样子是头目,凑在一块交头接耳了一阵,其中一个便站出来,大声道:“堂主有令,交代我们务必要在今晚,把白天事情的真相跟属下每一个人讲清楚,免得大家胡乱猜疑,人心惶惶。我晓得,你们中间有不少人,都对姓周的印象不错,有的前几天还去听过他讲课,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有些人就蒙了,不知道是怎么了,不知道谁对谁错了——这不怪你们,大家是上了姓周的当了……”
谢氏侧耳听了一阵,并没听到他提马凤云的名字。再后面的,都是些污辱、贬低周汉城的言语。山上的风向变了,即使是她这样一个对外界缺乏了解的人,也完全能感受得到。
她关上了院门。
“休息吧,不会有人来的。”穆冲在后面轻轻说道。
她突然间明白了:“不会有人来这里,是因为你吗?”
穆冲震了震。他只是安慰她,却不想被她看出了端倪。他有点胆怯。从她脸上,他分辨不出如果他说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想起来上次他被带走的事,“是那一次吗?”
“……”
迟疑也就是回答了。况且,她并不是现在才刚从他眼睛里看到那两道似曾相识的光,它们曾经寂灭过,在她以为他快要死去的日子里,然而这两天,她分明感到它们就像经历过严冬的雪原在轻悄悄地绽开绿意一样,一点点地复苏了。可那是怎样让人惊心动魄的复苏啊!她无法不回想起在路上的时候,那两道光也曾经像现在这样一点点变得炽热,变得不可理喻,最后疯狂地燃烧起来,把许多人,连同他自己,都烧在里面。难道又要像这样再来一次吗?她战栗起来,因为她觉得:会的。尽管他所有的愧悔都是真实的,然而……她知道原因。
——她就是原因。
“你答应春山堂什么了对吗?”那一天他们闯进来,先问起的,是马凤云的行踪,“是关于凤云?”
“答应什么都好,我就是为了保护你。”他终于开了口。
“不,你恨我。”她忽然说。
“我恨你?”
“你恨我那天为了保护凤云,不惜把你交给他们。你恨我。”
“怎么会……”但话说出口来便哑了。她是对的,他恨她,连他自己也毫无觉察,可她发现了。如果不是这样,在那个时候,他会不会那么痛快就答应了李揖唐呢?
她望着他。她是错的,他怎么会恨她呢?为了她这个再平凡也不过的女子,他倾注了所有,以致即使毁了自己也毫不顾惜。是她在恨她啊!她既然嫁了马凤云,就会像马凤云保护她一样保护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绝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然而对穆冲就不同。她知道他爱她,她也爱他,所以她不怕亏欠他,对不起他。这是很荒唐的悖论,却是那么真切地发生在她的身上。她是一切的原因,却偏偏除了伤害以外,无法给予他任何的回报。她想起来从前在省城的时候,在街上听到过关于妇女新生活的宣传,就算那些人说的是对的,那也是属于后来人的事情了,她是从过去生长起来,她这一生,已经错过了。
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没有用的,她知道。
“我恨你,”她听见他在喃喃低语,“……是的,我恨你。”
葫芦嘴外,除去荷枪实弹的看守,其余会众也都在空地上集合,听头目训话。不知是否因为紧挨着葫芦嘴的关系,头目喊话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不止被训话的人听得清楚,一句句都中气充沛地送到葫芦嘴众人的耳朵里来。众人听了,只是冷笑。
他们并未被加以绑缚,但原来作为营门的窄窄的出入口,这时已齐刷刷架上了一排枪。然而他们浑无惧色,一簇簇地分坐在沙地上。今晚是八月十六,头顶上的月亮正圆哩。忽然有人唱道:
“八月十六月儿明,奴盼情郎啊急在心,都是你贪欢爱惹出动静,我骗说耗子偷油才瞒过娘亲,却也看得我紧,唉,看得我紧……”
这调子是当地的山歌,许多人都会唱的。当下便有人和道:“八月十六月渐高,奴盼情郎啊好心焦,好容易将娘亲伺候悃觉,门外面大黄狗用米汤灌饱,嘿嘿,恨不得打杀了它才好哎……”
众人一起拍手,扯直了嗓子和道:“打杀了它才好。一片真心把夜来熬……”歌声立时便把外面的训话声压下去了。
白剑声听他们唱着,心里涌起很悲怆的感情。他跟着唱了两声,却合不上那个曲调。举目四顾,忽地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转向营房背后去,一个是马凤云,另一个依稀是白天事变之前突然来找他的那个瘦高个。白剑声心里一动,离开人群,远远地追了上去。
他沿着营房的屋墙走下来,隐隐听见压得极低的对话声,知道他二人正在墙后面说话。只听那瘦高个的声音道:“你避我也没有用。我留在这里都肯,你又怎么能避得掉我?你答应了帮忙,现在既有所见,为什么不说出来?”
马凤云道:“我答应的是帮你找张烈五,这事可同他没关系。”
“有关系没关系,说出来大家一道参详。我看得出来,你一定有了非常重要的发现……”他像是想到什么,声音一下子变得尖锐了,“是不是那个?你也发现了,是不是?”
白剑声在转角后面屏息凝神——他没有听到马凤云的回答。
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进入墓碑镇以后,潜伏在山上的官府奸细果然接触了马凤云。而他的沉默足够说明问题了:他终究还是和自己站在一起的。这就足够了。
如果是在半天以前,他一定会把那个瘦高个揪出来。他是准备起事的革命者,而那个人是掩藏在山上的清兵爪牙,他们之间壁垒分明。可现在,他的想法变了。他变得意兴阑珊,那些对话平静地在他耳边过去,就像他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一样。他感兴趣的反倒是——马凤云发现了什么?
又隔了一会儿,听那个瘦高个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春山堂连这样的事都能做,根本已经把你们当敌人,这里所有人全是朝不保夕,你还存着什么幻想?我们既然都是春山堂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我之间,为什么就不能像朋友一样精诚合作呢?”
白剑声心上挨了重重一击。他看不到马凤云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惊讶极了。仿佛世界正在以一种无比奇怪的方式兜了转来,在他耳边发出了一声嘲笑:“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脑海里一片混乱,正要迈步出去——恰在这时,他眼睛从地下瞥过,整个人忽然怔住,直吓得毛发直竖!
他背后便是一扇窗户,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子,把窗户的轮廓,连同他的影子都照在地下。只见窗户的轮廓上,另有一个长长的身影,垂着头,静静悬着,一动也不动……
……
听到破窗而入的声音,马凤云和瘦高个吃了一惊,急忙奔了过来,也从那扇窗子一跃而入。白剑声已经在里面了,他点起了蜡烛。
屋内的房梁上,静静地悬着十几个人,早都停了呼吸。他们每个人都负了重伤,几乎没有一个还留有完整的肢体。房间里,一种奇异的静谧慑人心魄。
烛光照到飘落在地上的一张纸。白剑声捡起来,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是我们拖累大家了,对不起”。
2
从八月十四起,奎龄一连三日未曾合眼,把全副精力都用来坐镇筹划,指挥全局。到十六日白天,各个方面都在发生着对他有利的转化。奎龄传有严令,凡是他带来的人马,一律不过中秋,便他自己也没有过,直到今晚,他才略略放松了些,命人在寄物轩中选那桂花开得最繁盛处摆一桌精致的小菜,邀柯民佑前来赏月。
不多时,柯民佑应约而至。他一样几天没有安枕,一脸的倦容,但步履轻快,两只眼睛里都是喜色。
奎龄亲自把盏,将温好的酒满斟了两杯,道:“正日子是过了,可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圆,听说好多地方都是过十六的,也不算误了佳节良辰。”
柯民佑笑道:“正是。”举杯一口便饮尽了,赞道,“好酒!”
奎龄微笑道:“今天你那边也辛苦。不晓得情况如何?”
“早上还好,由打过午开始,人就没断过,司道,首县,各局的总办、委员,咨议局的士绅,一个个脸上明明白白写了见风使舵四个字,一窝蜂地都来求见,要不是你叫我来吃酒,我还被他们缠着哩。他们送我东西,我照单全收,但凭这些玩意儿就想买我的底,那可办不到。你嘱咐的话我都记着,不要吓着他们,可也不用给他们好脸色看,总之,要叫他们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要俯首帖耳地跟到我们这一边来,你那时候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奎龄笑道:“不错。”
柯民佑一边吃酒,一边把那些人里最不堪的学出来给奎龄看。两个人都笑倒了好几次。柯民佑已有些醉了,道:“算上今天,刘文藻的家底大半都在上面了,就还有些压箱底的没来。可刘文藻又不是他们亲爹,到这个时候了,谁肯一棵树上吊死?依我看,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那几个也得上我这儿来递帖子。”
奎龄呷了口酒,轻轻叹道:“其实,如果刘文藻真是革命党一流的人,手里又握有这样的实力,合你我之力根本制不住他。他败就败在太老成世故,谋有余,断不足,紧要关头不敢背水一战。他同革命党又不是真个联合,只不过互相利用而已。所以我看准了,革命党才是他的七寸,只要压住革命党,刘文藻就绝不敢稍动。这一仗你别道不见多少刀光血影,就以为赢得轻松,实际是我在他要害处先下一子,他应了一着缓手,等醒过神来,已是一溃千里,论起来,实在也是险胜。”他沉吟片刻,道:“待会儿,我派人去跟他递个话,只要他肯交权,我之前的承诺仍然算数。”
柯民佑醉醺醺地道:“做什么?他真聪明的,这几天自己就会过来请降,不然,局面再坏下去,他就是俎上之肉,连最后一点谈判的资本也剩不下了。”
奎龄道:“总不好一点余地也不给人家留吧。现在时政这么差,他肯就坡下驴,把这边的事情就这么了了,这才是国家之福啊。”
柯民佑含含混混地笑道:“国家之福?就算被你多节省了一两天,又够来得及拿它做什么呢?呵呵……”
奎龄心里怔了怔:“你说什么?”
柯民佑却没答他。过了一会儿,鼾声响起来了。
鼾声犹如潮信,疲倦渐渐地从柯民佑那边漫过到他身上来了。奎龄饮干了残酒,打手势让远处候着的仆役拿条毯子来给柯民佑盖,自己闷闷地走回小楼去。柯民佑最后无心说的那句话始终萦绕在他的耳际:
“就算被你多节省了一两天,又够来得及拿它做什么呢?”
3
(八月十七)
同奎龄一样,杨殿卿等人这时也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刘文藻的态度。不过,和奎龄大局在握的感觉不同,躲在古董铺里的这几个人越来越觉得,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刘文藻很可能要靠不住——今天已经是十七日的早晨。从八月十五中午以后,就再没有刘文藻的人来同他们联系过。他们已经快两天没吃过东西,所有人饿得眼前发花。更令他们担忧的是,八月十五夜里,他们听到了从城中不同方向上传来的枪声,每一处持续的时间都不长,但很密集。几处枪声隔得都远,传过来时已被夜风和夜里其他的各种声音磨得钝了,可听在他们的耳朵里,仍然有如打进身体里的那般刺痛。整个十六日,他们都在被这种无形的痛楚折磨着。等到天空再次放亮,没有人能再忍耐下去了。杨殿卿提出来:“大家留在这里,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老吕道:“这怎么行,要去也该是我去。”
杨殿卿道:“你们都在省城工作了很长时间,难保不会有人认出来。还是我去。”不容分说,强行定了下来。
他把原先的衣裳脱了,换了一身商人的装束,又把之前送来的假辫子缝在帽檐里,端端正正戴好。跟着从身上掏出件物事,挂在脖子上。却是一个十字架。其时西方教会在中国气焰极盛,身为主教的,就可与一品大员平起平坐,即便是普通的神甫、教士,也非知府、知县一级所敢招惹,榜样如此,有洋人撑腰的教民自然一跃也成了特权阶层,只要说一声“在教的”,不但不用受中国法律约束,官吏反过来还要拍他们的马屁。正是有这样的好处,杨殿卿虽不信教,却也带了个十字架在身上,走南闯北,确是替他省过许多麻烦。这时就又戴了出来。
他悄悄从古董铺出来,果然见街上戒备森严,街前街后加的双岗,不时地还有小队往来巡逻。没走出多远,就有几个人拦住了他盘查。他早想好了一套说辞。那几个见是教里的,先就不敢造次,又听说是本地主教的旧识,这次乃是从外省专程前来探访,言语上顿时客气了许多。其实若换成别个事,这些人也不是随便可以糊弄的,只是涉及一个“洋”字,也就宁信其有了。简单搜查一过,并未发现什么违禁之物,于是抬手放行。反是杨殿卿,借着向他们询问教堂的走法,暗里打听这两日省城的情形。这几人跟他说,乱党想借中秋作乱,近几日省城很有一点不太平,单是十五日晚上,便剿杀了上百人,叫他自己小心些。杨殿卿听了他们说的,已猜到罹难的当是会党那一支了,其余走避在各处的同志既没有消息,想来还未遭毒手,心里又喜又悲,跟着敷衍两句,便走了开去。
他本想绕一个圈子回古董铺报信,心上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在这个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刘文藻。他完全能猜想到,经历了八月十五这样一个晚上以后,这个人现在正在面对着怎样的压力。一旦他崩溃下来,向奎龄投降,所有还留在城里没来得及撤出的同志都将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他走出去两步,然后,改变了方向。
这时的巡抚衙门,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不用说走门子的绝了迹,就连正常的公事也不来了。杨殿卿到了门前,见到这副景象,心里也颇感慨。他找了门房,说要求见抚院,塞了两块钱的门包,央他进去通禀。哪知门房连名儿也没问,就把钱推回来了:“您真有事,等过两天再来看看,今儿我回了也是白回,您见不着的,见了也是白见。”不管杨殿卿怎么说,那门房只是不肯。
正在这时候,打里边走出一个人来,一眼看见杨殿卿,吓了一跳,想避已经来不及了。正是庆生。杨殿卿也看见他了,忙喊一声。庆生只得走出来,看街上行人稀少,一把把他拉进门里来:“你怎么来了?”
杨殿卿看见他,先想起来翁岱峰的事,劈头就问:“你怎么不来见我们?翁岱峰现在怎么样了?”庆生被他逼人的眸子射得心慌,微微把头扭转去:“他……他途中出了事……”杨殿卿见了他这副神情,心下雪亮,知道翁岱峰十有八九便是断送在此人手中,恨不得立刻就将他打死了,只是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还要有求于他,只得暂忍怒气道:“是这样。”
杨殿卿一瞬间里目露凶光,庆生可看在眼里,心里打了个突,又问:“你怎么到这儿来?”
“我来见你家大人。”
“这个时候……”
“就是这个时候。我有极要紧的话说。劳烦你传话给他:现在大局虽坏,还有回天之机,再要错过,后悔可就晚了。”
庆生欲待推脱,可看他架势,实难劝得他走,若争执起来,惊动他人,反为不美,只好道:“既这样,我去通禀。”说着,把他让到一间空屋里,自己匆匆去了。
房间里只有茶水。杨殿卿连喝了数碗,越喝越是饥火上升。心想:刘文藻若避不见面,我就硬闯进去见他。正想着,脚步声起,庆生终于来了。
“您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绕到后面一个极背静的小屋。杨殿卿迈步进来,见屋里昏暗暗地,连窗户也没一扇,更无一个人在,不由得一愣。却听背后门“啪”地一下关上了。跟着便听见锁头响。杨殿卿急回身喝道:“你做什么?”
隐隐看见庆生在门外作了个揖:“先生,我家老爷说了,他大致能猜到您要说什么,可兹事体大,他已经想了一天了,还是要再想想,再想想。您多担待,暂时先委屈一下吧。”也不等他说什么,转身去得远了。
杨殿卿无可奈何。现在是刘文藻最艰难的时刻,这一点他完全能够理解。然而这个人的抉择同他们每一个人都那么紧密地关联着,如果自己不能及时对他最后的决定施加影响,难道就真的把所有人的生死都放在天平的一端听之任之,静候命运的裁决吗?
4
八月十七这天,墓碑镇最大的事件是交还人质,然后清兵履行诺言,退出边城。只是,整件事几乎还没开始执行,就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本来一切正常(顾小姐虽仍终日以泪洗面,但比起受辱后的绝食求死,已算是正常得很了)。到了这日早上,一干人质进过饮食以后,春山堂派两个仆妇送了几件新衣,来伺候更衣洗漱。哪知顾小姐接过新衣,不知怎的情绪竟起了剧烈波动,突然就寻死觅活起来。众人慌忙阻拦,好半天才听出来,原来顾小姐想到顾家是诗礼名家,自己清白之躯遭到玷污,如何还有颜面去见老父,她受家境熏陶,个性颇为节烈,既有了这个念头,死志复又炽燃了起来,坚称若逼她去见父亲,她就一头碰死在面前。本来刚上山时,这些人何曾将她们当过个人看,即便她不肯,硬拖她去还不容易?但今时非同往日,现在人家是将墓碑镇安危系于一身的顾大小姐,身份尊贵已极。她这一不肯走,顾夫人不放心,竟也不愿就此下山了。这一来众人可慌了手脚,忙去禀报堂主军师知道。闹到最后,只得先放了一个人质下去,同顾崇文说明情况:非是他们不放人,而是夫人小姐临时改变主意,不肯下山。至于顾崇文势必会问起个中原委,到时免不了要将那桩丑事和盘托出,但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果然顾崇文听到内情,不由得羞怒交加,痛骂山上都是猪狗畜生。若是武人,说不定一怒之下,便即发兵攻山了,但他终究文弱,怒气稍息之后,转而想到失节事小,得回妻女事大,何况从得知家眷被贼人掳去开始,他便有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总想着只要能一家团聚,余事还管它做甚,怎么现在妻女即将平安归来之际,自己复又得陇望蜀起来?他想一回,叹一回,自家把这团火在肚里慢慢炼化了,叹道:“既是如此,想来也是我那孩儿前世不修,命里该有此劫,罢了,罢了。”命顾同跟着来人回去,说明自己的意思,同时好生劝说小姐,让她消了死志,尽快和夫人一道下山。顾同领命去了。
万延春和李揖唐接到回报,自是欣喜。他们原本担心这一层未曾挑明,生怕事后又会横生枝节,现在看顾崇文已经认了倒霉,不再追究,于是连心里最后的顾虑也烟消云散。外患已除,接下来,可以放手对付周汉城了。
最先出现在葫芦嘴的,居然是朱乾振。
在之前葫芦嘴同春山堂交恶的过程中,长枪会一直没有走上前台。朱乾振有自己的打算。江湖上立足,散枝开叶,讲究的是多交朋友,少结仇家,他哪头也不想得罪。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事实:春山堂并不想同周汉城结怨,反过来,周汉城也是如此,然而双方的矛盾仍然在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地逐步升级,并最终演变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这个发现让他悚然而惊。葫芦嘴那三百人里面,既有从春山堂过去的,也有原来自己长枪会的人,可当他们接受了周汉城那一套以后,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机关被触动了一样,矛盾就此开始自行运转。他终于想到——这个矛盾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春山堂、长枪会……和革命党之间,只要两者交错到一起,冲突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换句话说,他们同革命党的联合,本身就是大大的错误!
他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何况,这时候春山堂已经取得了绝对优势。
他和周汉城在营房外的沙地上见了面。
才一天没见,周汉城的身上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他老了。那不仅是他眼睛里布满血丝,鬓上多了白发,而是他整个人像一块岩石般地暗了下去: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线条和纹理因为愤怒而变得坚硬,却也因为绝望而失去了光泽。
连朱乾振也很感慨。
他首先向周汉城表达了自己的震惊。“你们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他说。
同情往往是很有用的开场白。但周汉城不为所动。
“来这里以前,你们应该已经碰过面了,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我们?”
“你,万延春,还有李揖唐。你是见过他们才来的。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算是朱老大,也不得不站出来表明立场吧。我想,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是不会站到我这一边来的。”
朱乾振轻轻叹道:“先生见事敏锐,洞若观火,却偏是自己受制于人,真是让人想不通啊。”又道,“先生说得不错,我来之前,确和万延春他们有过深谈,他们提了个条件出来,先生有兴趣听一听吗?”
“请讲。”
“这段时日虽然不长,回头看去,却是一言难尽。这次的事情不算小,这个黑锅,春山堂不想背,也背不起。所以万李二位的意思,是想请先生亲笔写一个东西,把春山堂往外面摘一摘,万一将来贵党那边……呵呵,有人偏听偏信,兴师问罪起来,他这边也好有一个分辩的凭证。”
周汉城没听得一半,已知就里:“摘了春山堂去,这里可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了啊。”
朱乾振“嘿嘿”笑了两声:“先生既明白自己的处境,便知道这个条件你并不吃亏。”
周汉城不答。回头看见白剑声跟在身后不远处,他朝白剑声摇摇手,示意他不要跟来。自己同朱乾振又走开去一段,道:“如果我不写呢?”
朱乾振只报以沉默。
这并不意外。周汉城居然还很平静地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我求你一件事。”
“你答应了?”
“不,我不会写。我若写了,又置那些死去的弟兄于何地?”
“可是……”
“这就是我的要求了。这里起码有一半人曾经是你的部下,你不应该舍弃他们。”
朱乾振转过身来。他的目光缓缓从沙场上扫过去。是的,这里面有很多张面孔他都认得,其中的一部分甚至已经跟随他很多年了。然而,此刻他从他们的眼睛里感受到的,只有浓浓的敌意。
“我没有舍弃他们——是他们舍弃我了。”
和朱乾振一起过来的,还有朱阿秀。
朱乾振和周汉城在葫芦嘴的一端,她和马凤云在另一端。只他们两个人。
“爹来是有要紧事和先生谈,想来,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你也能来,才是事情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呢。”马凤云笑了笑,说。
听见他说笑,朱阿秀脸上一红,眉头微微舒展了些。
——他们未必真的是这样认为,只不过,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愿意再往坏处去想。
马凤云望着她。她显得很虚弱,面色很差,眼光有一些迷离,魂不守舍的样子。他脑海里闪过刚见到她时的情景。和今天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有看不见的东西在一点一点地榨取她的活力乃至生命,让她在花开得正盛时却像是要凋谢了。她从来不是在为自己忧心。她认识了他,后来倾心于他,他不但没能给予她任何的还报,反而成了她的弱点。所有本来与她无关的烦恼都是从这里侵入进来,缠绑她,啮咬她,折磨她……改变她……他心里觉得怜惜极了。
“阿秀……”
她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重重地摇了摇。不要他说。
“我不后悔的。”她说。
他全身都在震颤。——她居然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我不后悔的。认识了你,我就知道我小时候做过那些梦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最衬你,会关心你,会怜惜你。世界那么大啊,我想不会有很多人有那样的幸运会真的遇上那个人,而我却遇到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幸福的吗?……我不后悔的。”
她说得很轻,但很坚定,就像这些字早已刻在了她心上好久,只是今天终于将它念出来了一样。
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住她,紧紧地。
“阿秀!”
“不要说话。”她伏在他肩上,轻轻地道,“什么也不要说。”
……
这一刻很短暂。那些话好像还在他耳边萦绕着,远处已经有人喊起来:“阿秀!你去哪里了?我们走啦!”是朱乾振的声音。
他们慢慢分开。他看见她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梦一般的微笑。
“我要走啦。万一出事了,我会赶过来的。”
她很平静地说出来这句话。可他们彼此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还有什么是要我在外头做的吗?”
他摇摇头。他想到了谢氏,但又觉得不好说。
朱阿秀笑了笑:“我会的。”
她本已经走开去了,忽然又走回来:“差点忘了,我在路上遇见她了。”
“她?”
“她想见你,但在外面被人拦住,不放她进来。她有话跟你说。”
过去的这个晚上,对谢氏和穆冲都是一种煎熬。谁心里都清楚,他们不但没有逃离,反而是深陷——从省城千辛万苦地到这里,却是陷入更深的、没有出路的绝境里来了。
天亮的时候,他忽然走进房来,大咧咧地在她的对面坐下,脸上有一种很不寻常的亢奋的神色。
“我想到了。”他说。
他在庭中站了一夜,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稻草人,呆愣愣地望着头上的月亮,看着它宛如一个巨大的钟表一格一格地缓慢移动,最后在天幕的另一边消失不见。然后,他就忽然像卸下了什么似的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谢氏被吓了一跳。
“你想到什么了?”
“我是要保护你,师兄也是这么说的。可只要你说一声,我可以去死。”
像“死”这样严肃的字眼,很轻易就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这种混合着幼稚的坚定反而在谢氏心里产生了更大的震动。她紧闭嘴唇,生怕自己无意中发出什么微小的声响,被他听了去,就此会错了意,那可糟了。
穆冲等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等来。他忽然笑了笑:“我也想到会是这样。所以,我还有别的话说。”他把那天峰顶李揖唐的那番话慢慢说了出来,道:“这就是李揖唐要我做的事。山上有奸细,听他说不止一个,而是一伙。他们已经在山上潜藏了很久,春山堂过去查不到,现在也不可能一下子查到。但当他们怀疑到师兄头上的时候,他就成了最好的突破口。只是师兄并非常人,他们才要借重到我的力量。才两天时间,我当然查不到全部,不过这伙人大致的轮廓,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谢氏急道:“你把凤云卖了?”
穆冲的语声有些发涩:“我没有。你当我没心肝的吗?只是除了这样,我想不到别的能在这里保全你的法子。”他沉默了好久,才接着道:“我想我还是会的。我想了一夜了,我会这么做的。”
他走出去。听见谢氏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你疯了!凤云这么对你,你还要害他!……可你又告诉我这些。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恨我,所以要折磨我吗?”
穆冲站住,摇头:“不,我告诉你是因为——你会去告诉他的,是吗?你不是做不了决定吗,让他来。”
谢氏愣了半晌,忽然呜咽了。她以为明白他的痛苦,却想不到他的绝望居然如斯之深:在感情的无望中,他被曾经付出的那些代价吞噬了,从省城的那一把火开始,他不但烧掉了他的纯真,也把曾经属于他的对未来,对这一生所有的梦想统统烧掉了,以致现在,他是那样地厌弃他自己,那样强烈地想要毁掉它。这才是他会这么做的原因啊!
但是他会的。他真的会的。她深信这一点。他的想要毁掉自己是真的,而他的疯狂也是真的。如果她不去告诉凤云,她不敢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她失魂落魄地奔出来。一颗心像碎了一样,她跑得越快,碎片儿就越扎得胸口疼。他告诉她,难道不正是想让她来毁掉他吗?这对她残忍,或许对他倒正是快意呢。然而一想到这快意后面的扭曲和绝望,还混合着血淋淋的腥味,她就不寒而栗起来,愈发觉得,就算她不去跟丈夫说,这个人也早已经毁在自己手里了。他实在是一个可怜人。
她胡思乱想着,奔到了葫芦嘴。那里的气象早已大变,守营门的换成了春山堂的人,拦住了不让她进去。她无法可想,只得走回来,却在半路上遇到了朱阿秀……
朱阿秀将谢氏的话同马凤云转述了。她同穆冲相交日浅,觉得他本性纯良,走到这一步,实在是用情太深,入了魔障之故,而那种有缘无分的痛楚,她一样感同身受,心里既替穆冲凄凉,也替马凤云为难,道:“你待怎么做?”
马凤云默然不答。不知怎的,这个时候,他眼前竟会浮现出从前的情景:那会儿,他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成日里除了练功之外,根本心无旁骛。而穆冲就更小了,那时他刚拜入师门还没多久吧。常常是他们两个人,在落日西沉,晚霞漫天的时候,在别无旁人的河滩上,挥汗如雨地练着功夫,他们每打出一拳,踢出一腿,都会激扬起一大片的沙尘,所以这样的画面在记忆里总是带着迷蒙的金黄色……他不是第一次回想起这样的情景,只是从前想起,只当画面里只有他和穆冲两个人罢了,只有这一次,他忽然觉得,似乎还有第三个人在旁边……
他在记忆里搜寻那个人。他努力地把那画面拓开去些,再拓开去些……他看到了,在他们身后十几步远的一堆乱石上,坐着一个少女,大概和穆冲差不多大吧,专注地在看他们练功……他那时专注于学武,身外的事情根本视而不见,但通道一旦打开了,更多的,哪怕只是无心的记忆也纷纷活了过来:每当他们练完一段,她就会拍手叫好,有时候,她还会跑过来……不,是跑过去,从他身边跑过去,跑到穆冲那边去,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像变戏法似的掏出用帕子包着的零嘴来给他吃……
他认出她来了。在记忆里。
“你去叫他来吧。”马凤云忽然说。
“谁?”
“穆冲。”
白剑声早看到马凤云和朱阿秀在一起,对他这时候仍纠缠于儿女私情颇不以为然。等朱乾振父女走后,他走过来问马凤云:“刚才你们说些什么?”话里很有些责备他的口气。
马凤云还在踌躇是不是要说穆冲的事,已听白剑声道:“情形好像有点不对。”
“嗯?”
“刚才朱乾振来见先生,显然是早同春山堂串通好了,要先生来承担整件事的责任。先生当然不会答应。这是先生宁折不弯的地方,我也没什么好说。只是从朱乾振的话里听来,若先生肯答应,一切还有商量,可先生当面就拒绝,我怕事情要糟。先生应该也看到这一层了,所以接下来就把我赶开,自己去和朱乾振密谈。”他的神情很严峻,“以我对先生的了解,他很可能早已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只是操心剩下的弟兄们。可是——就算他牺牲掉自己,也未必能保全得了其他人。”
“你这么想?”
“我很怀疑会这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想个办法。昨晚上……咦?”他正有要紧话想问马凤云,忽然瞥见穆冲出现在营门外,同守卫说了两句什么,居然大剌剌就走进来了。白剑声吃了一惊。
穆冲站在沙场上,环视一周,所有人都不在他眼里,除了马凤云。他望见了,径直朝他俩走过来,脸上带着毫无意义的古怪笑容。
“大师兄也在呀。二位师兄好。”他施了个礼。
白剑声问:“你怎么来了?他们没难为你吗?”
穆冲笑起来:“原来大师兄还不知情。怎么好呢?要不要我再说一次呢?”他口气居然有一些俏皮,宛如从前在省城孩子气还重时的口吻。只是在这时说出来,愈发显得诡异了。
“你说。”
穆冲正要说,忽听营门口乱了一阵,一小队荷枪实弹的人从外面进来,穿着与春山堂、长枪会都不相同。白剑声脱口道:“李揖唐来了。”他更挂念周汉城那边,急忙撇下穆冲这头,忙忙地赶过去保护。
穆冲道:“大师兄不在也好。师兄,你叫我来,应该已经做了决定了吧。”
马凤云望了他一会儿,叹一口气:“是。”
穆冲的脸越发白了,紧张和亢奋让它彻底失去了血色:“那么……”
“我们走走。你跟我来。”
两个人慢慢地在葫芦嘴里走了大半圈。他们从沙地上那些相对无言的人们中间走过去,从已经唱了一夜、到这时早已变得低沉沙哑却兀自在高唱着的歌声中间走过去,从旗杆下面走过去,旗杆的最顶上仍然飘扬着那面革命军的大旗……马凤云问:“你看到了吗?”
“什么?”
马凤云不答。他们又走回来,走到沙场的另一端去。
“你看到了吗?”他又问。
穆冲笑起来:“师兄在跟我打哑谜呢。我还当你想通了,结果还是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是要你一句话而已,这很难吗?”
马凤云冷冷地喝他:“在你眼里,所有人都在像你一样憎恶你,所以才看不到那样显而易见的东西。你来!”他把穆冲领到一座营房前面,让他进去。
十几具尸体被整齐地安放在床板上,房间里有一种沉郁肃穆的气氛,每具尸体都已经清洗过,换过了干净的衣衫,但清洗不掉的是刻在他们脸上的扭曲、愤怒,还有悲伤,不同的表情因为死亡而变得静止,在无声中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震撼。穆冲心里动了动,转头看马凤云——他并没有跟进来。
“现在呢?你看到了吗?”
“死人?”
“是绝望。我叫你到这里来,就是要你自己来看,外面的活人,里面的死人。然后你才可能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痛苦,你的那点破事儿在这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处置不来吗,偏要问这个问那个,你是在逼她,逼所有关心你的人!我不会替你做决定,如果你真觉得无法忍受,那就在这里自己了断好了。只是——动手之前好好想一想,你配不配和他们躺在一起!”
他拂袖而去,只剩穆冲一个人在里面,用冷笑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周汉城看得很对,朱乾振不是自己去见他的,朱老大的身后,还站着万延春和李揖唐。这场会面的结果,将会动摇他们业已初步达成的共识,或者,反过来,更加坚定它。
朱乾振一出现,万延春就迎上去问:“怎么样?”
朱乾振的回答一样只有三个字:“动手吧。”
他说出来这句话,三个人的心里同时沉了一沉。有谁还记得,他们曾经是因为什么才决定聚合到一起来的吗?如果动手,也就意味着要和这一层“过去”挥断了。三个人互相望望,同时在对方脸上发现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苦笑。
“那就动手吧。”万延春重复了一次。两个人看李揖唐。
李揖唐静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还是要做得隐秘些。虽然做了就不怕得罪革命党,可也犯不上明火执仗,将来一点推脱的余地也不留。”
万延春道:“军师的话不错。我看就是今晚上,用火……”
“随你吧,这个我就不管了。我想最后再去见一见周汉城。”
“做什么?”
李揖唐摇摇头,领着他的人,向葫芦嘴那边走过去了。
李揖唐的来意,让周汉城感到非常意外。
“我是向您请教来的。”
跟着周汉城走进他那间简陋的斗室,屋内再没有第三个人的时候,李揖唐说出了这句话。他脸上不再有丝毫倨傲的神情,而是以从所未见的诚恳的态度,整理了衣衫,向周汉城深深一揖。
“请教?”
“墓碑镇的出路。换句话说,如果您是墓碑镇的主人,您会怎么做?”
“可是……”但周汉城随即就明白了。在这个瞬间,他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感。
“说出来先生也许不信,我早就想来了,可就是有很多东西放不下,隔膜、成见,还有面子。”他自嘲地笑着,“很多时候,我都已经走到外面了啊,可像有什么在阻着我进来似的,徘徊了半天,终于还是又走回去……直到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可,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请坐。”周汉城说。他摆开杯子来沏茶,才发现茶叶已经没有了。“真不巧。”
“我这就让人去拿些来。”
“不必了吧。”周汉城笑笑,倒了两碗白开水,端了一碗过来。李揖唐接过,连道:“不敢当。”
周汉城一边喝水,一边低头沉思,缓缓说道:“如果时间不多了,我也就不说客套话了——很难。”
李揖唐叹道:“我想到了。其实我这个时候以这种身份来见先生,还想请先生不吝示以锦囊,本就是异想天开,乃至不要脸之至了。先生不肯讲,本来也是情理之中。”
“不,你误会了。”周汉城摇头道,“我只是想到,你所要的,和我能给的,恐怕完全是大相径庭的东西。你叫它‘锦囊’,其实哪来的锦囊?张南皮有言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是一代人杰,这上面却过于想当然了,以为真存在着一条终南捷径,可以不用伤筋动骨,便可升仙得道。你来问我,也是这个意思吧?可惜要我说,并无这样的一条捷径在的。视乎你要去哪里,便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除此之外,别无第二条路。你要去哪里?”
李揖唐被他这一问,心里忽然空荡荡的。如何使墓碑镇变强,如何才能把局面拓展出去,始终是萦绕在他心头的第一大问题,但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
“你想求的是技,可我觉得真正起作用的是道。我有我的理想之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它。它未必全是正确的,可至少有那么一部分,它同他们发生了共鸣。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理想国,即使再平凡的人,被唤醒了,在自己身上发掘出了这种庄严而神圣的使命感,一样会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一切改变也就从此开始。只可惜……”他想到了伤感的东西,“你要答案,那么这就是答案了。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除此以外,一切皆是细枝末节。你我道不相同,你想照猫画虎,结果怕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啊。”
李揖唐有一半听懂了,剩下一半似懂非懂:“那么,先生的理想之国是怎么样的,能否说得更详细些呢?”
周汉城望着他,似笑非笑:“你居然会问这个问题,呵呵,我这里现成的就是前车之鉴,你难道不怕重蹈覆辙吗?”
李揖唐像被蜇了般地吃了一惊,脸色不由得变了变,勉强笑道:“不……不会的。”
周汉城把散在屋里各处的十几册书捡在一处,叠成一叠,道:“这是我一路上带到这里来的,看来是用不着了,现在都送了给你。这里面,有一些是西方的译着,有一些则出自我中国有识之士的手笔,我心中理想之国的建成,实有赖于它们甚多,至于能不能对你有所助益,则要看你们之间的缘分了。”
李揖唐连忙站起,施了一揖,双手接了过来,一时也不及细看书目。又见屋内满满堆的都是自上山来,周汉城作的许多笔记、手稿。周汉城见他寓目于彼,淡淡笑道:“信手涂鸦,军师也要吗?”
李揖唐心里五味杂陈:“这些是先生的心血,我……我自认不是该被托付的那个人。”
周汉城一声轻叹:“这些东西,你若是不取,更只剩下付之一炬的结局了。都给了你吧。”
李揖唐只觉胸口憋闷得难受,竟似说不出话来,“谢谢”两个字,说得从所未有的艰难。
这间屋子里的东西,现在是他的了。这里面应该有他感兴趣的,然而,正像周汉城暗示的那样,喜悦是和慌乱一起袭来的:他的确是来寻求改变的,但他无法预计,眼前的这些东西会引领他去向哪一个方向,改变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发生,到达什么样的程度?他想要改变的是墓碑镇,但会不会,在他改变墓碑镇的同时(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就已经先被它们改变了,然后,周汉城的故事会再次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是否已经准备好了,这未知的改变可能会让他付出的巨大代价?……他是诚心前来求教,但没想到周汉城会给他这么多——太多了!他想从这里离开,奔到外头去,好好地透一透气,可他心里知道:这是他同周汉城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他应该再坐一会儿,听听这个人还有什么话说。
窗上忽然响起了细碎的噼啪声,有水汽从窗子的缝隙里渗了进来。李揖唐放下书,打开窗子: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外面的天变了,浓浓的乌云布满了天空,细密的雨丝从天上落下来,落到沙地上,窗上,飘进来打在他脸上,到处都响起湿漉漉的声音……“下雨了!下雨了啊!”他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从周汉城诧异的目光中,他才骤然惊觉:这场再普通不过的雨,居然会让他如此的激动,如此的如释重负……即使它什么也不能改变,只是把那个结局往后多延迟了一天而已。
5
下雨了。
谢氏坐在屋里,听着外面的淅淅沥沥。她心里乱纷纷地,忍不住便像是要去和它,可雨声急一阵缓一阵,没个定准,她也越发心神不定起来。
院门响了一下。跟着,是穆冲的脚步声。
她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欢喜。
脚步声停在了院子里。
等了好一会儿,她起身走出来,看见穆冲神情恍惚地站在雨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你……”
穆冲忽然笑起来。笑声一点也没有变。“我给过你机会了,也给过师兄机会了。他只要说一句话就行,可是他狠不起心,怪谁?”他半疯魔地说着这些话,又道,“既然死不了,我还是要保护你从这里离开,这是我剩下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你不用这样看我,连我也憎恶我自己,可除了答应李揖唐的条件,我没有别的办法。”
“有办法的。”她在心里说。
李揖唐让人冒雨取走了周汉城的全部文稿,这个不起眼的举动,在有心人的眼里却无异于泄露天机。瘦高个心中不祥的预感终于经由这个小小的细节得到了证实:山上要对葫芦嘴下狠手了。
“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他截住了马凤云,“你手中明明握有重宝,到这个时候还不肯拿出来用,你到底在等什么?”他是真急了,“你想和他们一起死?”
“重宝?”马凤云在这个词里发觉到了强烈的嘲讽意味,“你知道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发现的真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东西,我希望它最好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的付出。”
是他错了。马凤云想。对于瘦高个他们来说,这的确是重宝,因为他们很幸福地只拥有一个最简单的立场;然而于他却不是,这个秘密无论在哪一面发作起来,都会造成重大的伤害,孰轻孰重他至今衡量不出,因而也就在“说与不说”的选择之间被深深地苦恼着,对他来说,实在是不知道该把这个秘密称作什么。
“你们的老板应该已经死了。虽然我不知道李揖唐为什么要隐瞒消息,但……”
瘦高个的眼圈红了,像恶狼一样瞪视着对方。他真的是非常非常痛恨听到这样的话。
“好!”他咬牙切齿,“就当他死了——我们拿整个墓碑镇来祭他!”
马凤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清兵杀上山来时的情景:墓碑镇到处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你不想吗!形势已经明摆着了,不是他们死,就是你死!”
他不害怕死。
……杀红了眼的清兵冲进葫芦嘴,子弹呼啸着扫向手无寸铁的人群。这里一样是死地,只不过,换了屠杀的人而已……
“只要你肯帮忙,就是立了大功,他们统统可以不用死!官兵本来就不是为了你们到这里来的,是为了墓碑镇!”
……不用死,那就是做俘虏了?……
“做俘虏,不比丢了命强?”
……对别人来说或许是,但对于葫芦嘴这些硬骨头的弟兄们来说,是愿意覆灭在春山堂手里,还是活着去做清兵的俘虏,恐怕又会是一个极为艰难的抉择……而且,还有周汉城。他很肯定,这个人是绝对不会为了偷生,而背弃自己的理想的。
“是,他不会!”一个新的声音突然加入了进来,“不过,我们可以不告诉他!”
是白剑声。
这是马凤云听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话。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同清兵合作。凤云,你手里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还来得及,我们里应外合,把墓碑镇端掉!”
马凤云目瞪口呆。
白剑声的眼神里一样有痛苦,但很显然,这不是他心血来潮的决定:“我不是革命党。先生要背负的东西,我不用!我要做的就是保护先生的安全。现在除了联合清兵,再没有第二条路了!”他忽然对瘦高个喝道,“你刚才说的,发一个誓来!”
白剑声的突然出现,同马凤云之间的对答,瘦高个吃惊之余,不禁喜出望外,这时忙不迭地指天为誓道:“如若二位肯为清兵出力……”
“不是为清兵。”
“一样。只要能破了墓碑镇,我拼了这颗项上人头不要,也要保住葫芦嘴所有人的性命,如违此誓,我是猪狗不如之辈,将来刀砍斧剁,死得惨不堪言!”
白剑声点点头,问马凤云:“你怎么说?”
马凤云仍旧低头不语。
白剑声脸色渐渐变得很难看:“你不肯?在你眼里,周先生,我,还有这些人的性命,加起来还比不上你新交的几个朋友袁应泰、阮曾三吗?抑或是为了朱姑娘?难道到了这等时候,哪边对你更要紧些,你竟是分辨不出的吗?”
“不是。”马凤云的声音很低沉。
“那是因为什么?”
“你还记得,当你们打了胜仗的时候,那些拼了命也想加入进来,差点把葫芦嘴的大门都挤破的人吗?你还记得,当周先生开了晚课,允许山上每一个人来听,从那个时候开始,每天晚上,都有多少人蜂拥到这里来吗?你记得他们吗……”
白剑声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心里一颤。
“……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没能成为这些人当中的一员。但并不是说,他们就不会成为!他们不是敌人,他们一样是无辜的。他们只是错过了,难道这样他们就该死吗?这些人有多少?一半吗?那就有上千人啊!我们在谈论的,是把上千个无辜者的命送出去,去换一个做俘虏的机会!清兵打进来,墓碑镇就会从一个地狱变成另一个地狱,到那个时候,我们和万延春、李揖唐没有两样,甚至,我们还比他们更残忍!”
瘦高个冷笑道:“迂腐。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你就伸出头去任人家砍?”他还要往下说,遇上白剑声电也似的两道目光,不禁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凤云,我们到这边来说话。”他轻轻揽了揽马凤云的肩膀,一个人先走过去了。
马凤云跟在后面。
两个人的步子都异常沉重。
“不是投降,”白剑声的声音很嘶哑,“是为了能活着,不是我,是先生。现在不是讲一颗脑袋能不能抵得起一千颗脑袋的时候,我相信先生是有可能改变这个国家的人,他要是像这样窝窝囊囊死了,国家的前途会少很多的希望。至于你说的那些人,中国有‘四万万同胞’,你又见过几个周汉城?那个人说得对,现在是打仗,打仗就会有牺牲,没人愿意牺牲,但总会轮到谁的头上。凤云,你的确不该来这儿,但你既然来了,就得认这儿的理!你觉得不公平,是不公平,可公平了还要革命做什么!革命就是要从不公平里打出公平来!如果你还在对这里,对春山堂抱有幻想的话,现在你可以死心了。今天朱乾振来过,然后李揖唐又来,一切已经很明白了。刚才先生整理书册文稿,李揖唐的人在等着运走,我也在边上帮把手。我问他了……”他脸上露出很悲伤的神情,“没有幻想了。没有别的路了。”
马凤云默然。虽然这是早已预料到的事,然而当白剑声亲口说出来的时候,他一样感到了彻骨的绝望。
“这件事不是对或者错,已经来不及去分辨了!到了这个关头,无论对错我都要这么做!对了,一千条人命算牺牲得有价值,错了,所有的后果我一个人承担!凤云,做哥哥的一向心高气傲,从来没求过人,可今儿个,我求你了!”他“扑通”跪下来,给马凤云磕了一个头。
马凤云傻了。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搀。搀了,就是一千条人命啊!
……
“师兄,你用不着这样。”他终于道,“我们都把话说早了。这个秘密,从前可能还有用,但现在,怕是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你说,是什么?”
“说穿了很简单。山上有一条地道,直通到墓碑镇外头,那是李家祖传的用来保命的秘密。如果要联合清兵里应外合,唯一的指望就是引领清兵从地道进来。谁也没下去过,更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张烈五——他是清兵那头的——也发现了,他想从半截上强行炸下去,结果事情败露,现在多半不活了。唯一安全的入口,一定设在李揖唐那座宅子的下面,十之八九就是从那间祖堂下去。那里我进去过一次,不过……”
他深深吸了口气:“没人能再那样进去第二次!”
6
没有任何的征兆,晚饭以后,抚衙有人过来,送来了一张刘文藻的亲笔帖子。从人呈给奎龄。奎龄打开来,看不数行,脸色就变了。柯民佑在一旁不知吉凶,急急地问道:“是什么事?”奎龄默默无言,把帖子转手递了给他。柯民佑连忙接过去看,不看还罢,这一看,直激动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刘文藻他……他撤兵了!”
奎龄没有搭腔。这是他预料中的,只是比他想的发生得稍微早了一点。他不能很快肯定,这是好事,还是背后另有玄机。
几乎在同时,各方面都有消息报来:除了戍卫抚衙的一支亲兵以外,其余所有刘文藻方面的队伍,不约而同地开始有所行动,不过从种种迹象上看,不似是要对他们不利的样子。
奎龄道:“须防他有诈。再探。”又道,“传我的命令,所有官兵即刻列队备战,以防不测。”
奎龄的谨慎似乎是多虑了。消息接二连三地报来:刘文藻原本布在城中的数营人马,有条不紊地逐一撤出省城,各自在城外择地驻扎。安营之后,各营的将官除了向刘文藻回报以外,也另外差了专人来寄物轩报备。奎龄和柯民佑奖赏有加,各都说了一番勉励的言语。
到了这时,柯民佑连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他又是兴奋,又是疲倦,一屁股坐回椅子里去,喃喃道:“刘文藻投降了。他把省城让给我们了。”
奎龄一样觉得高兴,但喜悦的同时,却也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杨殿卿在抚衙里困了大半天,又急又饿,整个人像是五脏六腑一块儿被掏空了似的,天其实还没那么暗,从他眼里瞧出来却是黑黢黢雾蒙蒙的一片了。好不容易从门缝里看见一个人影往这边来,这是庆生走了以后他见到的第一个。那人走到屋外头,取钥匙开了锁,推门进来。
杨殿卿强打精神,道:“你们到底想拿我怎么样?”
那人没吱声,进了门,就在杨殿卿对面坐下来,一手取过灯盏,一手就在桌上寻摸自来火。
杨殿卿又道:“去跟你们老爷说,我要见他!”
那人幽幽叹了口气:“我只道这几天我就像老了几年,哪知道远不止此,我就在你面前,可你居然认不出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进杨殿卿的耳朵里,他不由得一震:“你是……”
灯亮了。灯光下映出刘文藻那张脸。
杨殿卿顿时呆住。他同刘文藻见过数面,刘久镇一方,不是寻常一班暮气沉沉的颟顸大僚可比,正大平和的外表之下,隐隐有鹰扬虎视之概。可刚才黑暗中走过来的那个人,身形佝偻,步履沉重,直是一个衰颓的老人,哪里有半点执掌一省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气象?
只听刘文藻一声长叹:“我原不想来,可想到我们终究也打了这一番交道,总该有始有终才是。”杨殿卿听他语声不对,已感到不妙,果然听刘文藻接着说道:“我想了几天了。你们几个人,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其余的,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至于我,只要奎龄不食言,当还不致下狱论罪,可……从今以后,中国的政坛上,再没有我刘文藻这个人了。”
杨殿卿急道:“现在胜负未分,大人为何就说这样的丧气话呢?”
刘文藻道:“胜负未分?杨先生,我不是你们革命党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清廷是要完了,可我并没有雄心去争刘邦、项羽,更不想做什么陈胜、吴广,说到底,我不过是想在乱世之中,为自己谋一个不败之地罢了,哪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把现在省城全盘为奎龄所制的局面简略跟杨殿卿说了,道:“我和奎龄之争,不是泥腿子打架,而是高手下棋,每一着下去,是胜是败,大家心里清清楚楚,这时候推枰认输,我还算不失身份,难道真要等奎龄把炮架到我鼻子底下说‘将军’的时候,我才举手投降吗?”
杨殿卿又气又急:“怎是这样话说!现在好比两军交锋,大人临阵而退,难道就连一点机会也不给自己吗?”
刘文藻摇头苦笑:“空为大言,有什么用。机会?现在还有得机会吗?”
杨殿卿知道此刻乃是紧要关头,如果不能尽快说服刘文藻,那就大事去矣。他情急之下,把什么饥饿、疲惫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地腾身站起,大声道:“怎么没有机会?战事从来是瞬息万变,即使暂时处于下风,只要能抓住机会,以奇兵乘虚而入,一样能反败为胜……”他一面说话给刘文藻鼓劲,一面心念电转,暗想计策,忽地一激灵,拍案道:“有了!”
“什么?”
杨殿卿显得很是激动:“现在奎龄势大,大人势危,双方均心知肚明。如果大人此时去向奎龄低头,他必然相信。我们却正好将计就计。兵法云:‘置之险地而后生’,且看大人肯不肯破釜沉舟。现下,大人所仗恃的,奎龄所忌惮的,就是大人麾下的那些兵马。如果大人肯行险示弱,将他们遣去城外驻扎,把整个省城交到奎龄手上,他纵然再谨慎,也必深信不疑。可偌大一个省城,他既要分头防守,又要分出兵来监视城外军马,他手中能有多少人?这么一来,势必就将他的实力摊得薄了,等于使他自曝其短,容易击破。这便是一举两得之计。安排妥当之后,大人再给奎龄递个信去,约定明日同他办印信交卸,及任上种种结算交代事宜,这是一定要在抚衙办的,奎龄不会不来。大人索性再办一桌酒席,同他谢罪,趁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大人得个空便可出来……”
刘文藻这时已听出他的意思来了:“你是说……用你们的人?”
“正是。我们原就预备着八月十五起事,现在大部分人还留在城里,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发动。大家预先就在衙门左近埋伏,只等你脱身,我们便出其不意地攻进去,将奎龄当场擒杀。而大人则趁机火速出城,率领城外兵马掉头杀回。城内失了统帅,必然大乱,只要你我配合得当,省城不难一举平定。这便是我的绝处逢生之计,只看大人敢不敢这么做了。”
刘文藻轻轻“啊”了一声,好半天没再言语。
杨殿卿没有催他。他的话已经说完了。而对于刘文藻,很显然,这绝非是一个容易的决断……
灯影昏昏。两个人的影子印在地上,始终没有动一动……
——这是发生在奎龄接到帖子以前约一个小时的事。
刘文藻派人送过来的第二封亲笔信此刻就展开在奎龄面前的书案上,墨迹犹新。信上的话写得很诚恳:刘文藻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并委婉地希望奎龄不要食言而肥。
“明天接了印来,这边的事,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奎龄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他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杨殿卿在刘文藻几名心腹的保护下回到了那爿古董铺。奎龄接管全城的效应这时候已经初步显现:因为管区突然扩大,人手不敷的问题便凸显了出来,杨殿卿这一路回去,可要比出来时容易得多了。老吕等人已然候了一日,见杨殿卿一去不归,只当是凶多吉少,此刻见他平安归来,都欢喜不已。
杨殿卿送走了来人,把带来的酒食与众人分吃。众人听说杨殿卿于这一日之间,竟办成了这样一件可能会扭转全局的大事,无不惊喜交集,急不可待地讨论起明日行动的诸般细节来。等大致商量定了,已到了后半夜,杨殿卿让几人分头赶去各处通知,明日即行起事。众人分头各自行事不提。
老吕想起一节,低声问杨殿卿:“万一……刘文藻到时候撤不出来呢?”
杨殿卿的回答没有丝毫犹疑。“我们一样动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