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火攻·

    ·我们做秦桧倒把他捧成了岳飞·

    ·和谈背后·

    ·不要再抱幻想但已经晚了……·

    1

    (八月十五)

    墓碑镇同清兵的第二次大规模攻防战开始于八月十五日上午十一时半左右。战斗从一开始就陷入激烈而胶着的状态。清兵摆出一副非毕其功于斯役不可的架势,在炮火的掩护下,发起了一次又一次声势浩大的冲锋,打得山上苦不堪言。万延春又急又气,不住口地呼喝:“顶住!顶住!妈的,周汉城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他们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葫芦嘴的三百人并没有立刻投入战斗。

    周汉城行事一向持重。他对墓碑镇一带的地势并不熟悉,带领三百人从侧翼下来,并未立即就去寻清兵接战,而是悄悄潜在一片密林深处暂行驻扎。他将各小队头目和从李揖唐处借来的三名向导官叫到一起,详细了解这一带的山形地势和进退道路,又由向导官领着,实地走了一遭,把全盘做到心中有数,这才折返。这段时间里,万延春已经派人来催过三四次了。

    周汉城等人把作战方案计议停当,已是下午二时后了。他从侧翼的高处下望,见打到这一刻,山上已然被迫向后收缩防线,然而清兵至此前后已然攻击了十多个小时,到了这时,终于显出来疲态,打起冲锋来已远不似初时那样迅猛有力。周汉城大喜,即刻下令准备作战。可还没等传出令去,忽然听到号声:

    “呜——嘟嘟——!”

    是山下面吹响的收兵号。随着号音,清兵停止攻击,分作数队,整齐有序地从阵地上退下去了。

    周汉城心里懊恼,料想对方主将也发现了问题,及时收兵整顿。他撤销了攻击的命令,让三百人原地隐蔽,等待时机。

    他没有想到,没过多久,万延春带了一帮人气冲冲地赶来了。还离着一段路,就已大骂起来:“你们干什么?跑这儿凉快来啦?没种早言语一声,都给我滚他妈的蛋!”他虽然指着众人骂,但这通火明显是冲着周汉城来的。

    周汉城强压怒气,解释道:“堂主误会了。我让人跟你带过话,我们这一支力量有限,只有看准时机,从侧翼一击即中,才能影响战局。还请堂主多想一想。”

    万延春冷笑道:“先生总在说时机时机,你倒说清楚看,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周汉城道:“刚才清兵撤退时,已经显露疲态,下次再攻上来,只要我们沉着应对,必然会找到破绽。”

    万延春“嘿嘿”冷笑:“先生说话虚得很,我只要你一句话,下一仗,你打不打?”

    周汉城没奈何,只得道:“清兵再攻,我们自然打。”

    “好!先生一言九鼎,当不致失信于我。我擦亮眼睛,等着看先生是怎么出奇兵一击即中,替我们打这扭转战局的一仗!我们走!”说着,万延春带着手下,头也不回地回山上去了。

    众人都感不忿,齐道:“先生,您别往心里去。待会儿咱们一定打个漂亮的,绝不会给您丢脸。”

    周汉城只笑了笑,安抚众人各归原位。他的笑容很平静,显得很快就把摩擦抛诸脑后了。白剑声却觉得不安。自从决定了带领这三百人离开墓碑镇以后,他就时常在周汉城脸上发现类似的表情,先生本来话就不多,那之后变得愈发沉默了,而且,谁都应该对此感到难受、失望、愤怒等等,不是吗?但这些像是被什么从他的神情里抹去了一样,只剩下现在平静到几近空洞的微笑了。白剑声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从决定离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承认自己的失败了呢?

    清兵在山下休息了约两个小时,于薄暮时分再次发动攻击。然而这一次,第一队只缓缓推进到距离上一次攻击前沿不远的地方便即停下,依着地势摆开阵形,逼住山上下冲的道路,却并不就攻上来。山上面看到了,无不诧异。忽然有人指着山下,道:“你们看!”只见山下面第二队、第三队清兵鱼贯上山,每人手里都执着一支火把。这时天色已暗,远远望去,犹如一条巨大的火蟒蜿蜒游了上来!

    “清兵是要火攻!”

    众人一念及此,无不失惊。

    清兵曾数次进攻墓碑镇,其中自不乏火攻之举,多是利用火炮或者发射火箭。可山脚下道路崎岖,火炮难以运近,只能远远施放,以为助力而已;火箭也一样有不能及远的弱点。因此数次火攻,皆不能对山上造成真正威胁。这一次清兵攻山,起初也是沿用了这个老法子,但将近一昼夜打下来,并未捞到多少实惠。霍景旸发现了这个问题,及时将清兵撤下来休整,重新筹划部署,调集众将商议对策,终于教他们想出了一个以火开路,步步为营的法子来,亦即部队开上去以后,不急着进攻,而是站稳脚跟,转而大举放火烧山,想法让火势延烧开去,林中的机关遭了火焚,多数便会毁坏,己方便可趁机把战线拉开,分路攻山,山上火力有限,一旦被迫分兵防御,势必捉襟见肘,如此层层推进,便大有胜算。山上见到清兵开始烧山,不少人隐约便想到是这条计策,岂有不吃惊之理?

    只见这条火蟒游到近处,一声喊喝,几百支火把一齐掷出,犹如无数流星扑砸而下,左右的树林瞬间便着了。借着风势,不一会儿就形成两道熊熊的火墙,并向着林子纵深处烧了过去。树林里机关消息遍布,被火这一烧,只听得到处都是机簧嘎绷绷乱响的声音,更有的机簧被烧得散断了,放出竹箭、排刀来刷刷地在林中纵横乱射。清兵看到这副图景,起初瞠目惊奇,继而得意扬扬,拊掌大笑,火把掷得愈发欢了。

    山上知道不妙,试图发动冲锋,可是被清兵火力射住了,难以靠近。

    周汉城等人在远处也观察到了这个变化,觉出局面很是棘手。立时便有数人请命,愿循小路从侧翼冲击,惊扰清军,阻止他们烧山。周汉城心里觉得,此计未必奏效,可现在战局紧张,之前又同万延春起过摩擦,势必不能再袖手旁观,落人话柄,一时难以做决。有人着急道:“先生,您说句话呀?这火眼看着就……”

    周汉城心头像被个线团堵了似的,被他一语提醒,忽地就像抓住了线头,刷地一下,把整个儿顺溜溜抽尽了去,眼前一片豁然,喜道:“对了!就是火!”他把众人叫拢来,道:“我想到了:水火无情,敌人用火,我们一样能用。”他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匆匆画了几笔,道:“清兵不识道路,所以才要放火烧山,这是个笨法子,不过也是个最稳妥的法子。而咱们要以少胜多,却也得抓住他不识道路这一条来破它。大家看,敌人大致是沿这条路攻山,在此处两边放火,等于是他们造了个口袋出来,将自己兜在里面,咱们若能抓住要害,把口袋一收,少说也成百人收在里头。至于怎么个收法嘛……”

    众人听到这里,个个心中雪亮,齐声道:“用火!”

    周汉城笑道:“不错。论武器,咱们颇有不如,可说到用火,那是老天爷的玩意儿,大家可就旗鼓相当了。我们选一处有利地形,发动突袭,把清兵截断。切记不要恋战,只就地放起火来,把口袋牢牢扎住就好。一旦成功,大家迅速退进树林里,三百人兵分两路,一路守住袋口,放敌人在明处,凡是有人上来救火,大家全力抵挡;另一路则沿这条口袋两侧上下纵火,无论施放火箭,还是投掷火把,总之要把这个口袋给我点着了,烧一个片甲不留。”

    众人无不振奋,都道:“正是要烧得这样才好!”

    白剑声道:“刚刚才有人说,要看我们打扭转战局的一仗。这个人还真有先见之明呢。”

    浓浓的暮色中,回应他的,是一片开心的笑声。

    攻上来的数百清兵分布在狭长的山道上,正专注于纵火烧山,不提防山腰里一队人突然杀出,清兵手忙脚乱,很快被冲作两截。

    其实一四五标素称精锐,平地作战,周汉城这三百人绝非对手,只是苦于不知山上地形,不能灵活用兵,周汉城众人却是按着向导官指引,从密径中突然杀出,犹如一口钢刀直搠进对方的软肋里去,一下子就把清兵队伍冲乱。清兵一时间组织不起抵抗,乱打了几枪,分朝上下两个方向稍稍退却。

    三百人并不恋战,清兵既退开去,他们就依样画葫芦,分出两队枪手来上下射住了,剩下的全力放火,很快就在上下两路清兵之间,烧出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墙。在清兵醒悟过来以前,三百人发一声喊,退得干干净净,都隐没到林中去了。

    清兵见敌人退了,忙上来扑火,甫一靠近,林子里各处都响起枪来,只得一窝蜂又退下去,如此往复攻了数次,都不能得手。被火隔在下面的清兵见情势不对,忙禀报顾崇文和霍景旸去了。

    被大火困住的那一部清兵正在惊惶,忽然有人大声尖叫,几十点火光从林木间激射而出,竟是一排火箭!当下便有数人被射翻在地。其余的箭枝则纷纷落在地上。清兵自己纵火之时,自然加了小心,让火不致反噬,可山道上累积的都是经年的木叶,沾火就着,火箭一射下地,烈焰“呼”地一下就燎起来了。清兵知道不好,举枪往树林里乱打,也击中了好几个人,但火箭还是不断射到,火势越来越旺,终于烧得清兵阵脚大乱,哭爹叫娘起来。

    守在上面的两帮会众远远望见此变,猜到是周汉城他们得了手,人人热血沸腾,等不及上头发令,几百人争先恐后跃出工事,如同出林猛虎一样冲了下去。这伙清兵军心已乱,这时候哪里还挡得住?前头只支持了一小会儿就溃败下去,反倒把后面的兵冲得愈发不成个样子。这一部清兵这时深陷在口袋里面,四面都没了路,有人发狠扑进树林里去以图侥幸,但不是触发了机关毙命,就是被林中暗伏的周汉城众人截杀,余下的被山上一个冲锋,刀砍枪击,上百人竟没一个逃得性命。

    这场围歼战堪称速战速决,等下面的清兵惊魂甫定,组织队伍准备解救,前面早大局已定。清兵被败势冲动,只有且战且退,撤下山来。山上则得理不饶人,春山堂、长枪会并周汉城的三百人,数股人马并成一股,一路穷追猛打不舍。霍景旸见战事不利,深恐黑夜之中遭到更大损失,急忙传令,火速退到边城之外扎营。清兵接到命令,呼隆隆地,犹如潮水般退向远处去了。

    墓碑镇的人马一直追出山来。周汉城担心有失,让两帮首领勒住队伍,同时命人赶紧扑灭山火。这是墓碑镇同清兵作战以来,极少有的胜仗。上次周汉城曾率人在边城战胜过一四五标之一部,不过那次参战的,只葫芦嘴那三百人而已,这一次则大不相同,三股追兵合在一起,共计有千人之众,这份狂喜的滋味,同前次的旁观者身份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尽管不久便有消息传回来,说清兵并未远退,已在边城外安营,众人却也没有因此减了兴致。这时队伍掉头,缓缓开回山上,欢笑声响彻山谷,经久不息。

    这是八月十五晚上的事。

    2

    众人得胜回山,墓碑镇上自然大摆筵宴庆功,到处是一片欢腾景象。万延春也十分高兴,把此战有功者邀在一起,摆酒庆贺。他这时心情大好,见了周汉城,还主动提起那件事来,大笑道:“周先生,今晚一战,你是首功,这个大家都没有异议的。可我万某人功劳也不小。没有我使激将法,只怕未必就能逼得出你的妙计来啊,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都笑。周汉城见万延春并不把那场争执放在心上,心下甚慰,道:“只要大家合力同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我敬堂主。”先把杯中酒干了,胸中一口浊气吐出来,真是许久也没有这么畅快过。

    万延春团团敬酒,一大圈子敬下来,唯独不见李揖唐。他这时已有几分酒意了,心里不快,跟席上打了声招呼,就走出来,到峰顶上来找李揖唐。

    他是堂主之尊,来李宅向来抬脚就进,谁也不会拦他。只这次不同,李宅大门紧闭,还加了岗哨,门顶上的老远就看见他了,可要过了好一会儿(万延春猜想他们一定是先去通禀了)才把宅门打开,迎他进来。万延春心里有火,一进来就每人赏了个大嘴巴子,也不说话,径直就往后边书房来,大声道:“啊哈,我是不是忘了通知你,我们打赢了!”

    李揖唐头也不抬:“我知道。”

    “那庆功宴你怎么不去?”

    “庆功宴?你以为高枕无忧了?”李揖唐轻轻冷笑,“总之,这几天非有必要,我不想离开这里。”

    那种疑惑的感觉又浮起来了。万延春想起来,十年以前,墓碑镇刚接纳春山堂的时候,李揖唐同意把镇上其他的地方都让出来,只要求保留峰顶上的这座老宅。

    “这里?”

    李揖唐不答,转口道:“还有一件事。金标死了。”

    “金标?……哦,那个人。几时死的?”

    “就在刚才。死得不是时候啊!今晚上打了胜仗,正是群情激昂。这场胜仗,你说是大伙儿一块儿打的,那些人却未必这么想,多半还当是他们的功劳。金标这时候再一死……总之,我已经叫人密切留意着了。”

    他们这儿正说着,李揖唐派去的人回来报讯,说果不其然,金标一死,葫芦嘴就炸了锅。这回还不止是他们,也有不少别的弟兄,打了胜仗,脑袋发热,也都替他们说话,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正奔内城来了,形势很有些不妙。

    李揖唐道:“你看。”吩咐那人道,“你去跟刑堂说,叫他们先委屈着,无论对方提什么条件,先都应下来,要再出什么事,我唯他们是问。”

    那人答应一声去了。

    李揖唐又道:“现在葫芦嘴那帮人占足了上风头,咱们只好先顺着他们点儿。而且,清兵一日不退,就一日是个威胁,这时候跟他们争,不是明智之举。”

    李揖唐这些话,让万延春的心慢慢冷却下来了:“不错,要等眼前的事情过去了再说。”李揖唐提到清兵,让他想起后来又派头目过去接洽的事,就把那人说的跟李揖唐转述了一遍。李揖唐也觉得奇怪:“居然真是姓顾的带兵,这可真奇了……看情形,他还真能替一四五标做主,那样的话,他从前提的条件便不是信口开河,我们倒要认真考虑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如若他真是要回家眷便罢,现在我们刚打了胜仗,倒正是以胜求和的良机。你不如再去探探他的口风看。只是这件事须要做得隐秘。”

    万延春道:“这个我理会得。这场仗稀里糊涂,反正我是不想打,只不过,周汉城前边刚打了胜仗,我们却在后边筹划着讲和,弟兄们脑筋都简单的,被他们知道了,弄不好,就把我们当作秦桧,倒把他捧成个岳飞了。”

    清兵一路退出边城,就在前次的营盘旧址上安营扎寨。顾崇文从来没亲历过战事,只道大军一到,自然势如破竹,不料却是当头一棒。一进了帐篷,“哇”地一下,鼻涕眼泪就都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帐帘一掀,霍景旸拄了支拐杖从外面进来。顾崇文正是又痛又气,看见他来,忍不住发作道:“都是你出的好计!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哪!”跟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霍景旸进来,本来有要紧事和他商量,见他又哭又骂,几是不可理喻,只得赔一个礼,道:“这次失利,我指挥失当,原是难辞其咎。”

    顾崇文哭道:“难辞其咎有什么用!我要的是救我的妻女!”

    霍景旸道:“大人的心情,我自然明白,不过,还请大人稍作克制。此刻我军新败,若是被人听到主将如此失态,绝非好事。唉……”他知道这位顾大人经不得吓,话只能先说到这个地步了。又说了两句保重的话,便匆匆告辞了出来。

    原来,霍景旸协助顾崇文以诈谋接管了一四五标和毕得胜那一营,虽然侥幸成功,毕竟不是光明正大。靠着之前在瑞兴县强吃大户,给军队发了两个月的足饷,又使用手腕越级提拔上来一批人,让他们感恩戴德,俯首听用,才勉强维持住局面。刚开到墓碑镇时,也颇能三军用命。可等打了败仗,很多掩盖的矛盾便显了出来。毕得胜那一营还罢了,赖见诚确是一位良将,一四五标在他手里时,训练有素,诸事井井有条,东征西战,罕有败绩,军中将士多以一四五标的番号为荣。而自顾崇文接手以后(实则大小事宜都委托霍景旸办理),情况就大有不同,即便霍景旸能力过人,终究从未带过兵,对军队事务并不熟悉,处理起来难免顾此失彼,军中兵将,多不心服。而失利则大大加剧了这一点。前次一四五标也曾在墓碑镇败北,人人均知那次的罪魁祸首正是霍景旸,这次他计策不售,损兵折将,这样算下来,堂堂一四五标,竟在短短几天里,在同一个地方接连栽了两个大跟斗,怎叫他们不把新仇旧恨,统统加在霍景旸身上?这个苗头,霍景旸在队伍败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刚才他巡了一遍营,见军中士气不振,更听到谣言四起,很多都在说赖标统之死,前后蹊跷甚多。他知道这征兆大是不妙,一个处理不当,立时怕便有兵变之虞。他来找顾崇文,就是为的这事,哪知顾崇文这时情绪激动,根本听不进别的话去,他只得悻悻地又走出来。

    此刻他孤身一人,身边连一个同伴也无,放眼望去,迎接他的是一双双冷漠乃至充满敌意的眼神。他不由得想起了何众……他的尸首至今也没有找到,而自己呢?自己又会有一个什么下场?

    忽然,有一个兵向他疾奔过来。他吓了一跳,喝道:“你干什么?”

    这一声倒把那个兵喝得愣了,忙停下来,敬礼道:“山上又下来人了,还是前两次来过的那个,要求见顾大人。”

    霍景旸醒悟过来,暗骂自己居然会在这个当口惊惶失措,自乱阵脚。他让开一旁道:“好,你去……”突然想起,顾崇文现在六神无主,这时候可不能见人,于是改口道:“……你去带他到我的帐里说话。”

    “这……”

    霍景旸道:“顾大人退下来的时候,身体有些不适,我来代劳好了。”那人不敢再辩,原路奔回去了。

    这回来的仍是那个头目。他前两次来见顾崇文,霍景旸都是陪坐,直到这时才知道此人身份,往上叩头道:“小人拜见霍大人。”

    霍景旸哼了一声:“罢了。从前我倒小瞧你们了,没想到墓碑镇里,还真有几个人物。”

    打了胜仗,那头目心里也很高兴。然欲待吐露来意,顾崇文却不在,一时拿不定主意。

    霍景旸看出来了,道:“顾大人此刻另有要事,没空见你。你跟我说好了。”

    那头目稍一犹豫,道:“既是如此,跟大人说了也是一样。”于是就把万延春教他的话转述了一遍。霍景旸心里一动,暗想:此刻我军军心浮动,此事若能这样了结也好。可他走到这步田地,心中已隐隐把攻破墓碑镇当作了自己最后的寄托,如果连这个目标也失去了……他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霍大人?”

    他忽然觉得霍大人的眼睛里像是有很奇特的光闪了一下。

    “可以。”霍景旸忽然说。

    那头目喜道:“大人答应了?那真是再好也没有。至于具体怎么个做法,还请大人示下,我好回复堂主,两家约定一个日……”

    霍景旸摇了摇手:“不忙。我还有些话说。”

    “大人请讲。”

    “你们把顾大人的家眷送还来,两方就此罢兵休战,不是不可以——但时候不对。在这个时候讲和,你们墓碑镇扯足了顺风篷,名声、好处,都是你们的,可我们堂堂之师,这个亏可就吃得暴了,不等于是承认自己失败,被你们逼着签了城下之盟吗?一四五标向来威名赫赫,这件事传扬出去,将置他们于何地?顾大人和我又颜面何存呢?”

    那头目听霍景旸这话,竟像是又转了舵了,忙道:“依大人的意思,该是如何?”

    霍景旸冷冷一笑:“你们要讲和,我不反对,不过,怎么也得等我们把面子找回来以后再说吧。”

    万延春听了头目的回报,大为愤愤,叫起来道:“面子?难道他要面子,我就得把弟兄们双手送出去给他杀吗?”

    一旁的李揖唐沉吟不语,没有来搭他这个茬。

    “揖唐,你说是不是?”

    李揖唐摇摇头。他原就站在窗下,这时把关着的窗户开了,指指外面,道:“你听。”

    万延春走过去。李揖唐的宅子位于峰顶,山风把底下的声响不断吹送上来。那是来自刑堂方向的喧哗声,直到这时仍未停歇。

    万延春明白了:“他们?”一时颇觉得踌躇,“这……合适吗?”

    “只是教他们受一些挫折。正好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把他们的气焰压下去了,大家都省掉许多麻烦。”

    听到麻烦两个字,万延春不作声了。他厌恶葫芦嘴那帮人给他带来的麻烦。

    “不过,”李揖唐接着道,“也不能单凭那个人随便几句话,我们就乖乖地照做。那个官看来就是霍景旸了,此人精明诡诈,他说的话未必就作的数。我看,还是那个姓顾的更靠得住些,家眷也是他的,要他点了头,这事才算靠谱。”他把那头目又唤过来,道:“折腾了一个晚上,快五更了,可你还是要再跑一趟。还是那些话,但务必要当面见到顾崇文,从他那里讨一个回话来见我。此事要紧,快去快回。”

    那头目应了一声,重又下山去了。

    (八月十六)

    却说霍景旸。他其实并没有把救顾崇文家眷的事放在心上,跟对方提出那样的条件,纯是为了趁墓碑镇求和心切,想办法先振作士气,度过眼下的危机再说。军队的问题说也简单,所有的矛盾有时候只需要一场胜利就可以统统掩盖。当然,这里面也有他的私心在作祟……打发了那个头目了以后,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觉得十分疲累,就上床休息了。他哪里会想到,隔不了多久,那个人竟又去而复返了。

    天刚蒙蒙亮,忽然有人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说顾大人让他立刻过去说话。霍景旸听口气不对,披衣而起,拄着拐杖匆匆就赶过来。只见顾崇文的大帐灯火通明,帐外有五六人侍立,其中一个见到他了,隔得老远就笑嘻嘻地施礼:“霍大人。”正是那个头目。霍景旸看见是他,心里咯噔一下子,知道事情露了馅儿。

    他走进帐去。顾崇文正怒不可遏,见他来了,戟指大骂道:“好你个霍景旸,墓碑镇早派人过来讲和,愿意把我的妻女送回来,你连提都不提,还故意刁难,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霍景旸拖着残缺的身体,连日来为他鞍前马后,总理一切,十分辛苦,现在见他丝毫不顾念此节,说翻脸就翻脸,很是觉得寒心,何况这件事上自己也不是全无道理。他性子本就强项,这时便反唇相讥道:“依大人的意思,是现在就要答应他了?”

    “这个当然!他们把人送过来,就不用再打了,不用再死人了,这不是很好吗?”

    霍景旸冷笑道:“原来如此,当初死活要打的是你,现在悲天悯人的也是你。可我要提醒一句,就算他们把你的妻女交过来了,你能不能平安把她们带走,现在可还不知道呢!”

    顾崇文听他不明不白来这么一句,心里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景旸哼了一声,道:“自从接过一四五标来,你可有操心过半点?每天就是缩在这间帐篷里,发你那些毫无用处的哀思。你伸出头去看看,外面现在是什么个样子!”他越说越是恼怒,对这个人的不满,对他运气的嫉妒统统从心底里翻上来了,“我们接管一四五标,本来就不够名正言顺,时间又短,来不及做更多的事来笼络人心,再加上战事不顺……我不是危言耸听,你我现在可正坐在火山口上呢!”

    顾崇文吃了一惊:“你是说——军中会有哗变?”

    霍景旸冷笑不语。

    “如果现在让战事结束,接她们过来,她们会有危险?”

    “或许有,或许没有,军队是你的,你看着办。”

    顾崇文沉默了一阵,颓然点头道:“也许你是对的,欲速则不达,但她们在山上一天,我心里就不安稳一天……唉,好了,反正也是再多走一个过场,就按你说的办。”他高声呼喝亲兵,让把那名头目带进帐来说话。

    “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等一等。”顾崇文叫住他,“刚才你说得对,我不应该把什么事都交给你来做。你伤还没好,以后,我自己来吧。”

    霍景旸知道他终究是起了疑心,借此撤去自己的职权,他心中悲苦,仰天笑了一声:“多谢啊,多谢。”撑着杖,一拐一拐地出帐去了。

    3

    之后,那头目又来回跑了两趟,替两边递话。双方都很有诚意,整个过程进行得也甚是机密,山上山下,除了顾崇文、霍景旸、万延春、李揖唐等几个当事人外,其他几千人全被蒙在鼓里。只是有一样——那头目来回折返,都是持了堂主的令,从前山阮曾三的防区通过。阮曾三是个精细的人,那头目一夜频繁进出七八趟,他怎会猜不到其中必有重要缘故?可他只想到,山上十有八九是要借这一场胜利来逼清军言和,再深一层的内情,可就无从想象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那头目最后一次返回来,阮曾三正好迎面撞见,喝了他一声:“嗨!一夜辛苦啊!”那头目见了三爷,施一个礼,道:“不辛苦。”乐呵呵地从他身边过去了。

    阮曾三见了他的神色,料想必是和谈进展顺利,这一仗多半不用再打了,心下不由得一宽。他已连着一日两夜未曾合过眼,这时便想去镇上的酒馆喝两杯解解乏。结果走到半道上,遇见了马凤云。阮曾三见他神情郁郁,还不知是因为金标死了,只当是为了清兵的事情烦恼,笑道:“用不着这样啦。……好了,我透个信给你吧。”就把两边暗中往来接洽的事跟马凤云说了,道:“我看着,这个仗打到现在也差不多了,清兵说不定一两天就退。到时候,你们原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该走的还走,耽搁两天,应该也没什么。就不知道八月十五,省城那边搞得怎么样了。”

    马凤云听了也很振奋。阮曾三拉着他,一路走一路说道:“其实清兵想破墓碑镇,我是一点不担心。好比这回,来了一标多人,平地打,我们打不过他们,可要攻破防卫,一层层打上来,他们也没这个本事。你想,他们这么攻,咱们这么守,清兵真把前山通道打通,他们得死多少人?算上寨门这一道卡,又得死多少?而且,就算被他们攻破寨门又怎么样,咱们照样可以退入互为连接的屯堡里继续打。一个标,打到这里,自己早消耗光了。所以我是一点不担心的。”

    马凤云也很赞同:“对,再往后去,还有那道内城在呢,想要靠一标军队硬攻,的确奈何不了墓碑镇。”

    “所以军师还是很有远见的。当初他首先提出这个规划,要把整个墓碑镇改造成一个大工事,那时候大家很犹豫啊,都想:这得用多少人花多少钱哪!争来争去,后来军师火了,一个春山堂的人都不用,就用他手底下那批人,完全按他的想法,花了半年的时间,先建起来两座屯堡,并底下的一条地道,大家看了,这才都点了头,才有了今天镇上这样的规模。老实说,谁也不希望它们派上用场,可到了危急关头,它们可是能顶大用的!”

    这时他们正从一处屯堡边上走过去。这两日清军攻山,屯堡也加强了戒备,等闲人不得靠近。马凤云听了阮曾三的话,又加意看了两眼,果然是堡墙坚固,难以攻打。清兵即便攻到此地,疲惫之师,强弩之末,自然难有良策。

    但与此同时,他内心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颇不对劲。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一时却也说不上来。

    他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就在刚才,他好像看见了穆冲。可一眨眼工夫,又看不到了。

    他在跟踪他?

    他没想到,过不多久,朱阿秀从后面赶上来,第一句话竟也是问:“你看到穆冲了吗?”

    阮曾三这时已知道他们二人的事了,识趣地退开一旁,让他们说话。他是江湖汉子,在石榴裙底打滚一点不比鬼头刀下少了,对家室一念原不如何看重,在意的反倒是,朱阿秀不日便是万家的媳妇,堂主那边若是认起真来,对马凤云可大大不妥。

    “刚才我过来找你,正好见着他,我觉得,他像在跟着你。”

    果然。

    “事情有些不对。”她说,“昨晚上庆功的时候,有人趁乱想套我的话,是关于那天晚上。他穿着长枪会的衣服,但我一开始就觉得他不是,我见过他,但想不起来,后来天亮的时候我想起来了,我看见两个李揖唐的人从我面前过去,我忽然想起来他应该穿成那个样子才对——他是李揖唐的人,李揖唐已经注意到那天晚上的事了。”

    马凤云点点头:“这我知道。”

    “于是我想来告诉你。结果在半道上看到了穆冲。他跟在你后面,样子很古怪。我猜你到现在为止也没好好听过他们这一路来的故事,可我听过。我审过他们,所有人,很多讲的事都不一样,有的看到这个,有的看到那个,有的记错了,有的忘记了,但每个人都跟我提过同一个细节——他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眼睛。我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可是,我刚才看到他,看到他在后面远远地看着你,我忽然很肯定,那就是他们描述的样子,一定是。”

    马凤云很是错愕。他想按她的描述去想象另外一个穆冲……他轻轻摇头。

    “我知道你想象不出来,因为你压根就没有见过!我喊了他一声,他吓了一跳。我问他在干什么,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我又问他,李揖唐的人有没有去找过他,他说没有。他在撒谎!李揖唐如果连我都有疑心,更加没有理由不怀疑他的。”

    马凤云默然。

    “你怎么说?”

    “李揖唐找过他。”马凤云终于开了口,“就在昨天。我以为他出了事,急忙上山顶去找他,结果他已经出来了。我问他怎么样,他什么也不肯说。”

    “这不就结了!你一直当他是小师弟,但我敢说,就算他从前是,可经历了这些以后,他已经不是了!他已经疯过一次了,谁也不敢说不会有第二次!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啊……”

    “要是这样,现在应该已经有人来抓我了。”

    “如果李揖唐另有打算呢?你一样不知道!”

    马凤云叹了口气。他知道她说的很有可能,她是全心全意为了他好。“也许吧。……你知道吗,仗快打完了。”

    “你怎么知道?”

    “三哥刚才告诉我的。昨晚春山堂派人去和清兵谈和,估计进展得很顺利,说不定我们这两天就可以走。只要走得了,今天我们担心的事情,不就统统过去了吗?”

    “会吗?”她反问了一句。她心里一点也不这么想。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山下面“咚”的一声炮响。三人不由得一震。跟着听前边又乱了起来,许多人本来已经撤下来休息了,这时候都在往前头跑。有人高喊:“清兵!清兵又来了!”

    阮曾三愣住了:“怎……怎么会?”

    清兵重新在山下列阵,摆出进攻的架势。马凤云和朱阿秀匆匆赶去葫芦嘴报信。等赶到的时候,见营门外站了一队春山堂的人,一个个整齐肃立,也不知在这里做什么。他俩走过去问老梁头:“怎么了?”

    “万延春和李揖唐都来了,在里面给金标上祭。”老梁头的声音有些异样,“但是……这不像是他们会做的事啊。”

    “清兵又开始攻山了,我们来报个信。”

    老梁头点头道:“刚才这里也听到炮声了。或许真是这样吧,他们侦知了清兵的行动,知道这场仗还有得打,不能不借重这边的力量,所以才被迫摆了个姿态出来。”

    马凤云却显得犹疑:“不过我们来的时候,前山的情形有些乱,不像是事前察探到清兵就会攻山的样子。而且……”

    “而且什么?”

    “刚才碰到阮三哥,他透了个风给我,当时我不觉得怎么,现在想来,似乎有些奇怪。”他便把阮曾三所说的跟老梁头转述了一遍,道,“那人奉的是万延春的令,昨晚上来回七八趟不止。三哥当时就认为,必是万堂主想以胜求和,在秘密同清兵接洽。”

    老梁头和朱阿秀都道:“不错。”

    “他还跟我说,清兵方面若是全无商量余地,又何须来回那么多趟?即便是从那人的神情上看,也不像是谈崩了的样子。所以他判断说,这场仗打到昨天晚上就算是结束了。清兵突然攻山,他比我们更吃惊。”

    老梁头沉吟不语,默想着其中的关键。

    马凤云道:“因此这里就有问题了。要是和谈顺利,清兵怎会突然翻脸;要说清兵假借和谈,实际是想趁我们不备发动突袭,连万延春他们一样也被蒙在鼓里,那么您刚才的推断,可就全盘想错了。”

    正说到这里,忽然营房那边有人高声传出令来:“列队!”随着号令,众人从各处围拢来,开始整顿队伍。

    老梁头他们走过去,问其中一个:“列队做什么?”

    “下山!准备迎敌啊!”

    三人对望一眼。老梁头道:“这里面有问题。万延春他们来拜祭金标,显然是为了安抚大家,继续作战,不然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原因能让他们低头。可他们早在清兵攻山之前就来了……关键在那个人身上。走吧。”

    “什么?”

    “万延春和李揖唐举止反常,多半与同清兵密谈的内容有关。我们去找那个接洽的头目。阮老三跟你说过那个人是谁吗?”

    “有的。”马凤云说了那人的姓名。

    老梁头轻轻“噫”了一声,一言不发地从营门口走过去。二人都感奇怪,只跟着他走。等拐过一个弯去,老梁头才停下来,道:“你说的那个人,就在他们里面。”

    二人一愣:“营门口的?是哪个?”

    “末一排最后头那个。”

    朱阿秀有些意外:“如果照你说的,万延春应该把他藏起来才对。”

    “也许他是觉得,无论藏在哪里,都不如带在身边更保险呢?”

    万延春和李揖唐祭拜金标完毕,外面便传来清兵攻山的消息,时间上的确是凑巧得很。万延春当众演说了一番,大致的意思不外乎大家捐弃前嫌,合力抗敌,接着便提出来,葫芦嘴这一支是否仍是去原定地点设伏。周汉城认为,清兵昨夜吃了亏去,今日再来,必有防备,不如另想别计为好。李揖唐却说,最要紧的是布下一个掎角之势,清兵不识山路,即便有备,也难以防范。周汉城对此间地理所知有限,又觉得他所说不错,也就点头答应,率队开赴前山。

    其时镇上,几方人众,一拨拨,一队队,此去彼来,都在准备战斗。万延春率人从拥挤的道路上穿过,一直送到寨门。眼看着周汉城等人仍是循着原路下到密林里去了,他同李揖唐相视一笑,从寨墙上走下来——忽地笑容骤敛。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一个顶要紧的人。

    朱阿秀从长枪会调过来一队人,也没跟他们明说,只选了一处道路狭窄容易下手的岔口,教他们候在那儿,等万延春他们来时,对面直迎过去,一下子便把队伍冲得乱了,她自己则和马凤云都换了一样的服色,混在众人当中,对准了下手的目标,左右一挟,一掐,用早准备好的布袋兜头一裹,兔起鹘落之间,便将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地裹着去了,其时众目睽睽,竟无一人发觉。

    朱阿秀将调来的人遣散了,和马凤云一道,挟着那头目,到了一间僻静的屋子。老梁头已候在那里了。三个人低声商量一阵,朱阿秀道:“你们避一避,我来吧。这是从万延春手里直接抢人,算是正面挑上他了,我出面还有话说,至少他背着长枪会跟清兵接洽,他也占不着理。要是问出来没什么大事,就推说是一个玩笑,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老梁头深以为然。马凤云虽然不愿意让她一个人承担,却也知她所说有理,只得避到了外面去。朱阿秀把那头目从布袋里抖将出来,容他喘息了一会儿,问道:“昨晚你上山下山跑了那么多趟,到底和清军谈些什么?”

    那头目惊魂未定,听朱阿秀劈头就问到要害处,不禁面色大变:“我不知道!”

    朱阿秀忍俊不禁:“说昏话呀你?两头都是你传的话你不知道?”

    那头目睁大了眼睛瞪她,忽然大喊起来:“救——”

    朱阿秀一巴掌把他没喊出来的都拍进肚子里了,道:“谁要你的命来着?万堂主要和清兵谈话,总该和我们言语一声。我要拿这话问你们堂主,他一样得跟我赔不是,我不想让他脸上不好看,才问到你这儿。你痛痛快快说了,才叫作两家不伤和气。这个道理你不懂的?”

    不管朱阿秀怎么说,那人只是摇头,忽然又喊:“了——”

    这次朱阿秀早有防备,出手快极,他一句“来人啊”还没出半个音就给掐灭了。她正要再问,忽然眼前精光一闪,竟是那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小刀,一刀就刺过来,朱阿秀急忙闪身,刀光紧挨着她面皮擦过去。那人挣起身来,拔腿往门口跑,朱阿秀伸腿一勾,那人扑地倒了。她正要追过去,那人一翻身,一手从地上挥上来,竟扬了她一脸灰,把她眼给迷了。那人趁这个机会,一跃蹿到门边,一把把门推开,伸头就往外——

    “梆”地一下,却是当头挨了一拳,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晕乎乎一跤跌了回来。只听头上有人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昏昏地答了一句。跟着脑袋上被踢了一脚,却是朱阿秀道:“谁问你了!气死我了,连这么个小子也没拿住。”

    关门声响过之后,另一个显得苍老的声音道:“这人怎么样也不肯说,其中定有蹊跷。我们原来只当万延春暗中在同清兵讲和,现在看来,还把内情想简单了。”

    那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见视线里多出来两个人,一眼便认出来了,叫起来道:“果然,果然有你们这些人!”

    老梁头冷冷道:“我们?谁是‘我们’?”

    那人忽然语塞。

    “还有这个‘果然’。为什么你会说‘果然’呢?你怕见我们?一早就想到是我们?还是你不肯说出来的事情,根本就是关于‘我们’呢?”

    那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我不知道。”但声音已弱了很多。

    老梁头道:“你肯为堂主守口如瓶,可惜万堂主不在这里,看不到你如此忠义。现在他多半已经发现你不见了。你跟在他身边这些年,应该很清楚他的为人,他对你的信任,能及得上你对他忠心的几成?这件事要是从头到尾神不知鬼不觉,自然风平浪静,可现在你失了踪,也就是说有人已经注意到了,也知道要从你身上来打开缺口,你猜他又会怎么想?”

    那人咬牙道:“你不用挑拨,我不会说的。”

    “忠言逆耳。可你越不肯说,我们就知道它越重要,如果我料得不错,它的后果很快就会显现出来。一旦发生了,它就不再是一个秘密,而同时,你的身份就从这个秘密的保护者,变成了它最好的证人。你自己想吧,如果我是万延春,那时候我还能不能留得下你?就算你不肯帮我们,也总要想办法救你自己啊。”

    那人颤了一下,没言语。过了半晌,忽然道:“怎么……怎么救?”

    “尽快说出来,不要让坏事发生——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周汉城众人在向导官的引导下,悄悄下到原定地点重新设伏。这时距离清兵鸣炮预备攻山已经过去了好一阵,然而清兵仍黑压压地聚集于山口,鼓噪呐喊,却并不冲上。周汉城心中疑惑:他们使疑兵计吗?

    忽然另一面上有人来报,说山下正对着他们的位置上,出现了一队清兵,不知道要做什么。周汉城忙赶到那头去看,见一队清兵刚从山弯后转出来,摆开阵势以后,从队伍后面吱嘎嘎推上十几门格鲁森炮来,在阵前一字排开。

    周汉城不由得失惊:“清兵怎么把炮队列在这里?”

    “火炮?”听到这两个字,马凤云三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你说下去。”

    那头目辩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那个姓霍的官儿非要再打一仗……”马凤云心想,霍景旸果在其内,“还有,没有姓周的来,大家乱一阵,但总会相安无事的,因为绿林有绿林的规矩啊,传了几百年的规矩啊!现在是你们乱搞一套,山上才危险了。堂主和军师没办法,只有狠心把你们推出去,挫一挫你们的气焰,这是为了墓碑镇的安全啊!”

    朱阿秀气得抖抖地,劈手扇了他一个耳光:“一派胡言!”

    老梁头叹了口气:“你莫打他,他说的也是真心话。”对那头目道:“别扯这些没用的,说正题。”

    那头目道:“是这样:最后堂主和军师让我带话过去,把你们设伏的位置告诉清军,清军到时候会把火炮都调集到那个方向上去,等你们一下到那里,他们就开炮轰山。”

    三人心中巨震,齐问:“什么时候?”

    “可能……差不多了吧。”

    正在此时,忽听外面起了骚动。马凤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那头目,不让他出声。朱阿秀掩到窗边,往外看去,见是一队春山堂的人,正往后面葫芦嘴的方向去。老梁头问:“万延春发现了?”

    “应该是。我们现在怎么办?”

    马凤云道:“事情紧急,我们要立刻通知周先生赶紧撤回来。”他三下五除二,把那头目捆成个粽子相仿,交给老梁头,“先把他他藏起来。将来两方对质,他就是最好的人证。”说罢,和朱阿秀两人疾步奔出。

    便在这时,只听前山“咚”的一声大响,一炮打了上来。跟着“咚咚”又是数炮。两人心里同时一沉:难道说,竟是来不及了?

    山下突如其来的炮击完全出乎意料。周汉城看到清兵在山下推出炮来,已觉得不对,没想到清兵动作快极,迅速调整炮位,昂起炮口,立刻就把三百人的藏身处瞄了个准。周汉城刚喊得一声:“不好,大家快闪开!”一炮已打了上来。众人密集于此,这一炮正落在人群中,直炸得血肉横飞。白剑声见势不妙,飞扑过来,将周汉城压在身下。跟着底下又打上来数炮,都是正对了这边轰来,每一炮都会直接造成死伤。好不容易挨到一轮炮放完,众人从地下爬起身来,看到头顶上空因为炮震而激扬起来的尘土、木叶,此刻都成了殷红色的。

    这时山谷间回荡的都是嗡嗡的炮音。白剑声大声问:“先生!先生!”

    周汉城大声答道:“我没事!大家呢?”

    前后都有人应声,只这时声音嘈杂,尘土蔽日,树林里像黑天了一样,也辨不出是哪个。又听各处都有人在负痛呻吟。周汉城大声道:“清兵马上又会开炮,大家不要留在原地,赶紧撤回去。向导呢?”众人也跟着叫起来:“向导官!向导官!”混乱中有人喊道:“这边!”

    周汉城道:“我们带下来两个的,另一个呢?”

    “他在我边上……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好,你带路,大家赶紧撤!”

    那人应了一声,大声喊:“大家跟我来!”当先开路。其他人架着负伤的跟在后面。结果还没走出两三步,清兵又开始了第二轮炮击。众人慌忙卧倒。炮弹就在距离他们极近的地方,乃至就在他们的中间落下,炸裂开来。他们卧在地上,感觉大地的震动比他们的心跳还要急促,头上到处是木头断裂的声音,不断有树枝掉落到他们的头上、身上。一棵参天的大树被齐腰打断,吱吱嘎嘎地栽倒下来,像一道巨大的门闩一样砸在他们的退路上,他们的耳朵都被炮声塞满了,只能用眼睛看到的被砸溅起来的漫天的烟尘,来想象那该是怎样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终于,这一轮炮又挨了过去,三百人里又有许多人伤亡。有人大声咒骂:“奶奶的,那帮龟儿子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周汉城一爬起身就喊:“大家快走!快走!”他身边不远处,有一个人刚在这轮炮击中被弹片打断了一条腿,痛得在地上翻滚哭号,周汉城上去,一把背起他来,又喊:“走啊!快离开这里!”

    队伍却动得很迟缓。

    周汉城急了,几步奔到前面去——却见那个向导官被那棵倒下来的大树结结实实压在下面,眼看着不活了。

    “现在怎么办?”众人都傻了眼。

    “我们下到这里来两次了,没人记得路怎么走吗?先从这儿离开就行!”

    有人自告奋勇,凭着记忆往前探路,可才走出十来步,不知怎的触动了机关,一根碗口粗细,两头削得笔尖的长木突然从茂盛的枝叶间弹射而出,“噗”地一下戳穿了他的咽喉,将他牢牢钉在树上,从创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很快把他整个人都染红了。

    这个景象之惨,众人都不忍卒睹。忽然有人大声哭道:“李揖唐!你个乌龟王八蛋!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另一人骂道:“哭什么哭!没骨气!”先前那人哭道:“想拼都没的拼!怎么会这样啊!”他这话说得极是沉痛,实在是不明白好端端地,为何会突然陷入如此绝境。其实人同此心,面对此情此景,人人心里又是愤怒,又是不甘,又是不明所以,却偏偏又是无可奈何。

    正在惶急间,忽然有三个人影从斜刺里钻了出来,高喊:“先生,大家这边来!”正是马凤云和朱阿秀带着向导官到了。原来他俩赶到前山,山下炮火已烈,阮曾三尚不知内情,也怕有个闪失,便借了向导官引他俩下来接应。

    这时不及叙话,马凤云教向导官在前领路,让众人赶紧离开此地。众人眼见来了救星,精神大振,便是身负重伤的,也强撑着紧赶了一段,终于脱离了这片炮火密集区域。他们前脚刚出去,后脚清军第三轮炮击又打了上来。炮弹在这片树林里倾泻而下。众人回头再看,刚刚他们的这片落脚处,现在连一块平整的地面都见不到了。

    众人走了一段,离炮火已远,便在林间暂作休整,替伤者简单包扎止血。很多伤者刚才神经紧绷着,咬牙撑到这里,稍一松懈,剧痛就像洪水一样灌进他们心窝子来。有几个受重伤的,更是一倒下去就再也没睁开眼睛。清点人数,共阵亡了三十余人,伤者几达百人,几乎损折了一半。即便侥幸逃过一劫的,看到满目都是残断的肢体,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一片哀号之声,凄惨的景象就像小薄片刀一样一刀一刀剐在他们心上最柔软处,很多人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周汉城强忍悲痛,道:“很多兄弟伤得很重,大家手脚快些,立刻抬上山去医治。”

    马凤云迟疑道:“上山?”朱阿秀道:“要不我跑一趟,把大夫请到这儿来。”

    周汉城道:“这怎么成?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必须即刻抬上山去!”

    马凤云阻拦道:“这时候上山,怕是……有些不妥。”

    众人觉出他话里有话,都问:“怎么不妥?”

    “这……”

    白剑声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再多拖得一刻,这些弟兄的命就让你害了!”

    马凤云和朱阿秀均觉得在这种情形下贸然说出实情,后果殊难预料,可若是不说,他们毫不知情地回上山去,又怕更会生出不测来……“这是一个圈套,”马凤云终于开口,“清兵知道你们的位置,他们一早就准备好了。”

    有人一嗓子就吼起来:“我就知道!要不然清兵怎么会钉死了我们打?一定是有奸细通风报信!你说出来是哪一个,我现在就去撕碎了他!”众人这时痛怒交加,同声附和。

    “是这样:昨天晚上取胜以后,万延春和李揖唐就悄悄在和清兵接洽,准备讲和,可清兵方面提出了一个额外的条件……”当马凤云把真相再复述一遍给众人听的时候,又一次感觉到了其中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然而,这一切却真实地发生了……“所以,他们选择了把你们推出去,这是他们和谈的一部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树林里忽然变得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嚎叫没有了,哭泣没有了,连呼吸声也没有了,甚至包括风声、树声、泥土声……所有有意义的声音,统统没有了。

    树林像死了般的安静。

    然后——

    像一个雷一样炸了开来……

    4

    没有能找到失踪的那个头目,万延春知道坏事了。他此刻还不清楚,因为两名向导官同时殒命,导致葫芦嘴众人不能迅速撤离,伤亡比之他事前预计的要大了数倍,只觉得明明自己是为了整个山寨的安全才想尽办法同清兵言和,可当真演变起来却走向了失控的反面,一切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感觉。

    ……难道是天要亡我墓碑镇?……

    “守住!给我守住!”他大喊起来,“周汉城那帮人!一个也不许放上山!”

    除了他自己那一伙以外,所有人都懵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万延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为什么?因为他们是奸细!是祸害!放他们上来,墓碑镇就毁他们手里了!”

    阮曾三急得眼珠子发红,死死攥住了他腕子,道:“堂主!你容不下他们也不能这么说啊!天地良心啊!你知道不是的!大家知道不是的!”

    有人忽然喊:“他们上来了!”

    万延春忙到前面来看。果然见下面树林中出现了一队人影,正向这边走,前头十几个人奔得最快,像一群受伤的饿虎一样直扑上来。他心里一震,忙喊:“拦住他们!”

    守山的众人还在踌躇。这么会工夫,林中那队人又离得近了。众人这时才看清楚他们的样子。只见每个人浑身上下,都裹在一层殷红色的灰里,这种触目惊心的鲜艳而又湿漉漉的颜色,让人们本能地拒绝去想象它们的来历。几乎没有哪一个还能认得出本来面目,有的是被这层湿漉漉的灰覆盖了,有的是被炮弹炸伤了面部,有的是因为伤痛而扭曲着,但更多的是因为悲痛,因为眼睛里燃烧着的愤怒……

    最前面的十几个人很快就冲到近前了。铁生是第一个,“嗷”地一嗓子从工事上跃了进来。众人见他眼睛瞪得铜铃般大,里面像要冒出血来,简直煞神附体一般,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铁生拿眼往人堆里扫,一眼看见万延春,眼珠子就再也不活动了,一步步逼过来。万延春心里早在发虚,这时被他眼睛死死逼住,竟觉得不能动弹,他手刚去拔别在腰间的短枪,铁生一个箭步冲上来,憋足了全身气力,一拳打在他脸上,把万延春打得整个人都翻了起来,手枪也落了地了。

    “我是堂主!”他喊。

    “我堂你奶奶!”铁生扑上来,压住了他。

    “你是我春山堂的,你敢打我,你这是犯上!”

    “去你妈的春山堂!老子不是了!早就不是了!”铁生抡起拳头,照着万延春的头上、身上乱打。从金标终于伤重不治开始积聚起来的怨气,到这时尽数迸发了出来。万延春尽力抗拒,一边喊:“人哪?给我拖开他!”亲兵拥过来又拖又打,但铁生骑在万延春身上,就像生了根一样,七八个人居然拖他不动。

    万延春大喊:“杀了他!杀了他啊——!”

    有亲兵掣出刀来,从背后砍了铁生一下。血“哗”地就下来了。铁生理都不理,双手死死叉住万延春的脖子。万延春挣扎着又喊:“我是叫你杀了他!杀!杀啊!”

    “谁敢!”

    一声大喝。却是同铁生一块儿赶到的那十几个冲进人堆里,持枪围成了一个圈子。万延春的亲兵也不示弱,二三十管枪齐刷刷端起来,逼指着对方。一时间,枪栓声“刷啦啦”响成了一片。

    阮曾三急得直跳脚:“别开枪!有话好说!”可双方谁也不听他的。他一眼看到周汉城也走上来了,忙喊:“周先生……”

    哪知那亲兵头目忽然喝道:“他们抓了堂主,我们也要抓他们的头儿来抵数!给我抓住姓周的!”毕竟万延春在春山堂做了十多年堂主,在很多会众心中位望早固,这时听了他的呼喝,立时便有十几个人向周汉城扑来。葫芦嘴众人本来已经满心激愤,没想到回上山来,山上不但没有一句好言相慰,反倒欺到头上来,人人怒发欲狂,有几个按捺不住,手指头一较劲,枪口里已打出几梭子去,把冲在前头的好几个人都打倒了。那头目也挨了一枪子儿,痛得倒在地上大骂:“好你个周汉城,嘴说得好听,叫大家不要火并,真打起来,他娘的比谁都狠!”

    周汉城听了他这话,心里陡然一凛,忙喊:“大家住手!”

    葫芦嘴众人这时大半已然上了山,大家迅速抢住位置,各持枪械,严阵以待。

    阮曾三急得什么似的:“周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汉城强压怒火:“大家还蒙在鼓里。铁生,你放他起来,让他自己说!”铁生一把把万延春拽起来:“你说!”

    万延春知道自己若亲口承认此事,会中兄弟多半不服,何况现在大庭广众,自己身为堂主,要是当众低头,说不定就大事去矣,因此嘴上半点不肯软了,恶狠狠地道:“有这么多弟兄在这里,你公然犯上,你是要造反!”

    铁生骂道:“造反?你当自己是皇帝吗?各位弟兄,大家拼命在前面打仗,他呢,却在背后捅刀子,把咱们卖给清兵!咱们刚下去,清兵就摆好了炮等咱们,可惜了那么多好兄弟,生生被轰死在下面!大家知道为什么吗?他为了向清兵示好,就把我们的底子抖出去,任清兵拿大炮来轰!你说!你还是不是把我们当人啊!”他心情激荡,禁不住连声音也哽咽了。

    果然众人听了他这番话,震惊之余,不由得窃窃私语。万延春忙大声道:“大家别听他的!我是堂主,这里的地头是我的,我干吗要害自己人?我有什么好处?你们自己打仗打输了,就把气出到我身上,你们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把春山堂放在眼里!”

    他这话守中带攻,很是管用,很多不明内情的听了,都不信万延春会出卖自己人,又受了他话里的挑拨,反而对葫芦嘴众人很是不忿。铁生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小人!你这个无耻的小人!”

    那亲兵头目见情势有利,趁机大呼道:“大伙上啊,把堂主救出来!”不少人受了煽惑,也跟着喊:“放了堂主!”从各个方向上一点点地向葫芦嘴众人包围过来。

    周汉城气得发抖,大声道:“万延春,你当是胡说一通就可以瞒过去吗?大家不要乱来,万延春暗通清兵,出卖弟兄,我们手里有确凿的证据,只要当面对质,一切即有分晓!”可是他这番话淹没在声浪里,并没几个人能听得真切。双方越逼越紧,眼看大乱一触即发。

    这时候山寨正门内外聚满了人,长枪会的会众也有许多赶到这里。朱阿秀一眼看见袁应泰,忙向他打手势示意。袁应泰会意,下令几十名手下朝天鸣枪。一排震人耳鼓的枪声响过,才把两边的人稍稍压服了些。

    周汉城和白剑声、马凤云略作商议,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若贸然放出万延春,只怕连大家的安危也无法保证。只有等真相大白,教春山堂众人都无话可说之后,再作道理。众人商议已定,由白剑声登高说道:“大家听着,我们绝不会信口诬蔑你们的堂主,实在是他害人匪浅,我们才要讨一个公道!其间的是非曲直,并不难断一个明白,我们要的只是把事实公之于众,到时候此事如何处理,我们不会自作主张,听凭大家公决便是!”说完这番话,命人强行开路。春山堂那面仍是不依,总算阮曾三拼命勒住部属,才勉强让出条通道,没有再酿成新的冲突。

    众人一回到葫芦嘴,就立刻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老梁头连同他看押的那名头目这时已被接来了。他的立场坚定而直截:必须速战速决。只有在最短的时间里证明万延春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才有可能把所有反对的声音都压服下去。“不过,”他瞥了一眼周汉城,“我还是那句话,最好的,也是最安全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把这个地方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走到现在这一步,是万延春他们逼出来的,可同时又是我们的机会,也许……也是最后的机会。”

    在座的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不是老梁头第一次提出类似的意见。但与前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有人旗帜鲜明地表示了支持。

    “我同意。”是白剑声。

    他的理由很简单:“谁也不要再抱幻想了。即使大家离开这里,现在能走的只有一半人,剩下受伤的怎么办?把他们丢在这里吗?还有,省城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就算到了,很可能也是杯水车薪。我看得很清楚,趁这个机会,赶万延春下台,真正由我们来领导墓碑镇。这才是革命。”

    房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看周汉城,等他做出决定。

    “是我的责任。”周汉城长长叹息,“我从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像现在这样,但是……我想已经晚了。”

    几乎在同时,得到消息的李揖唐也发出了类似的感慨。他是个有雄心大志的人。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几天以前,如果这是一场针对万延春的夺权事变,或许在他面前会出现一个艰难的抉择:春山堂当然更熟悉些,也更牢靠些,但周汉城的高瞻远瞩远非万延春之流可以企及,以自己在春山堂的威望,处于事变中的周汉城一定会非常需要他的帮助。对于周汉城,他始终怀着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他嫉妒他,因而敌视他,然而在另一面,他一样在景仰他。他丝毫也不怀疑,如果他能够和周汉城联手,墓碑镇将会变得全然不同。他甚至会想:如果当年不是春山堂,如果周汉城能够早来十年,是不是李家为了成全自己而付出的代价,都可以变得值得?……只可惜,这个问题已经在他的人生里错开得太远,以致永远都不会有答案。而现在,葫芦嘴只剩下了一半人,他一点也不认为他们能在同春山堂的对抗中占到上风。更重要的是,把他们推到清兵炮口下的真正主谋是他自己,要是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们无疑会仇恨他更胜过万延春。所以,一切都晚了。不会再有什么抉择。他就是他们的敌人了。

    万子丰惊惶失措地在他眼前出现了。这小子一辈子也没像现在这么讲过礼数,奔到他身前,“扑通”跪倒,抱住他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号起来,求李揖唐救命。他在心里叹气:他像很多很多人一样,打心眼里鄙夷这个人,然而现在,他将会同他站在一起,比很多人都要坚定。

    “你起来。”李揖唐说,“有办法。”

    ——他早就看到了葫芦嘴的命门,而且,这命门是操在他的手里的。

    在决定怎么做之前,他另外又派了个人秘密跑了一趟清军大营:墓碑镇已经履行了承诺,现在他需要进一步确认,他们和顾崇文之间的协议会继续有效。这是关系到他们安全的大事。这样,当他下手对付周汉城的时候,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周汉城的悲观很快得到了验证。他们想要速战速决的策略根本没有丝毫实施的余地。他们本以为扣住了万延春,山上的会众,无论出于何种心态,都会像潮水一样涌来这边,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将真相公之于众,争得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可事实是——没有人来。所有人都离得远远地,很显然,他们被禁止靠近这里。

    还有更严重的事情。他们还没回葫芦嘴,就已经派出人去请大夫来给伤者医治,可直到此时也没有任何回音。就在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个伤者挨不住,活活地痛死了。众人心痛如绞,却也越来越心知肚明:春山堂拖得起,他们拖不起,这就是春山堂用来逼他们就范的筹码了。

    这个时候,阮曾三来了。在这个当口,他是最合适的一个人。

    “军师知道你们的意图,但他请求你们不要这么做。”阮曾三开门见山,“他敬佩周先生,然而春山堂有春山堂的难处,要转变几个人容易,可偌大一个春山堂要转变过来,就绝非朝夕之功。当初革命党能找到我们头上,足以说明春山堂并非一无是处,结果闹到今天这种局面。这中间,万堂主和军师自己固然难辞其咎,而先生操之过急,引起众人侧目,山寨不安,终于发展到对抗的地步,难道您对于这样的局面就没有责任吗?先生失察于此,恐怕也需要自我检讨吧。军师说,他的话或许不中听,但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还是要我原原本本说于先生知道。至于堂主方面,军师也让我转告。堂主经营春山堂多年,根基深厚,此次犯下大错,最可能的情况反倒是,春山堂由此分裂成两派,一派要反,一派要保,从而酿成更大的冲突,于是会有更多的流血,更多的牺牲,也给予虎视于侧的敌人以更多的可乘之机,这难道又是先生乐于见到的吗?扣住大夫和药品不许前来,的确是出自军师的授意,然而此举非是为了要挟,而是为制止先生可能会采取的行动,才不得已所出的下策,还望先生和诸位见谅。只要先生应允放人,所有的伤者即刻会得到妥善医治。”

    周汉城自嘲一笑:“你们军师的几句话,说得也算中肯了,事从两来,我周汉城岂会没有责任?可要我们放出万延春,这么多的死者、伤者,凭他寥寥几句话,就想交代过去了吗?”

    “这个当然不会。军师已有了一个计议在此,让我来征求诸位的意见。”说着,阮曾三从怀里掏出一封书来,递给周汉城,“这是军师代拟的。假如先生同意,就让堂主照此在集会上宣读,自承过失,向各位死伤者致歉。请先生过目。”

    周汉城看了一遍,将它传给身边的人,冷冷道:“过失?李军师大笔一转,真好轻描淡写!”

    阮曾三道:“军师要我传那些话,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了。还请先生为大局着想。其他方面,像抚恤、赔偿、医治以及其他种种安排,先生如果不满意,还可以再商量的。”

    周汉城叹道:“满意不满意,我周汉城哪有资格来作决定呢?你等一等,这件事,需要征询他们的意见。”

    ……

    屋里只剩下了阮曾三一个人。

    他听到外面的沙场上开始列队了。然后,是周汉城开始讲话。离得远了,听不太真切,但大致能猜到在讲什么。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了啜泣声。他推窗望去,意外地看到上百人站在一起,泪流满面。

    5

    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葫芦嘴众人显得很沉默。他们没有得到任何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死者需要收葬,伤者需要医治,他们还能怎么样呢?大夫已经被允许进入葫芦嘴,一些受伤的弟兄经过救治,减轻了痛楚,已然沉沉睡去。这几乎是这时他们心里唯一的慰藉了。

    葫芦嘴外面不远的地方,春山堂派了些人来,在一个空阔处搭一个简易的棚子。按照双方商定的,过一会儿,万延春将在这里,面对召集的会众,发表声明,自承过失并请求众人的宽宥。来的都是山上的搭棚好手,也不见他刨坑埋柱,便将长竿稳稳地支起来,手法极是利落。不少人聚在营门这边,闷闷地看他们做事。

    马凤云看了一会儿,忽听身边有人轻叹:“搭棚?这算是喜棚还是白棚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梁头也站到人堆里来了。

    “唉,先生也没办法的。”

    老梁头的神情显得很落寞。“不,忘了我说的吧。先生看得很对,太晚了。”他又叹了口气,“以周先生之才,如果不是站得太高,看得太远,或许此刻山上,早已经是另一番光景。收进他眼里、心里来的东西太多,他又想样样处理得稳妥,偏偏他又一点也不了解这里,终于,慢慢地把机会一点一点都蹉跎掉了。到得现在,只剩下了空谈。”

    马凤云听他说得很消沉:“你心灰意冷了?想走?”

    “走?走得脱吗?除了这个地方,我又能走到哪里去?”老梁头顿了顿,似乎是陷入了回忆,好半天才接着道,“不过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是我曾经对它的期望太高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耗在它上面,但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也不能这么说啊,在这里我开过山,整过林,起过屋,还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修过一条地道,这几乎就是我在山上干过的所有的事情,你想再进一步,再改变得它多一些,它就开始拒绝了,真是个顽固的地方啊!可当我认清了它的真面目,想要摆脱它,你猜怎么着?我已经老了,已经跟它黏在一起了……”

    他这时候完全像一个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并没有注意到,马凤云听着听着,脸色忽然变了……

    ……那些搭棚的好手仍然在手脚飞快地忙碌着,把一根根竿子串在一起,绑定。就像在变戏法,刚才还一簇簇的互不相干的长竿,眨眼间,这里插入一条横的,那里顶起来一支斜的,虽然只添加了三两根进来,却犹如画龙点睛,扎好的竿架突然就变得连环贯通,气脉流转,棚子的大模样赫然便出现了……

    马凤云忽然道:“你刚才说,两个月?只用了两个月?”

    “嗯。”马凤云的神情让老梁头很吃了一惊,“这里地质特别,串联屯堡的地道不是凭空开凿的,而是依托天然的孔道而建,两个月不奇怪啊。”

    马凤云把老梁头拉到边上没人的地方,以指作笔,在沙地上把镇上的十几处屯堡都画了出来,虽然并不准确,但大致仿佛。他问老梁头:“你修的是哪一条?”

    老梁头点了出来。

    “李揖唐呢?他又是哪一条?”

    老梁头迟疑了一下。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是这里,对不对?”他画了一条线,把其中的两处屯堡连接了起来。

    “对,就是这里。”

    果然。他心中的猜想被证实了。他并没有告诉老梁头他突然提起这一点来的用意。——如果把内城下的那片斜坡同镇尾的饿鬼洞之间,也就是张烈五失踪以后李揖唐尤其在意的那两个地方,也用一条线连起来的话,很容易就会发现,这两条线是紧紧贴在一起的,就像弓背和弓弦一样。

    恰在这个时候,瘦高个心急火燎地赶来了。他本来并不应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找马凤云,但很显然,张烈五的失踪让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发现了很要紧的东西。老板失踪以前去过军火库几次,在一天里面,以不同的名义,领的同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

    马凤云脱口道:“火药。”

    瘦高个一震:“你怎么知道?”

    ——饿鬼洞不是自己坍塌的,是被张烈五用火药轰塌的。洞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曾经被李揖唐派人用清水洗过,目的只有一个:掩盖住火药的味道。

    但他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来。

    就在刚才,搭棚的景象点亮了他的灵感,那些长竿在一瞬间里仿佛把所有的线索统统串联了起来,所有的迷障瓦解冰消,墓碑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李家的先祖绝非常人,选在墓碑镇兴家立业,于此间的进退攻守无一不勾画明白,令人击节钦佩,却为什么偏偏把主宅建于山顶绝地,假如生变,岂非无路可退?

    李揖唐的父亲勉强同意儿子同春山堂合作以后,为什么要把世居主宅的长房各支全部杀死,一个也不许他们离开墓碑镇?

    为什么春山堂进入墓碑镇以后,李揖唐可以把山上所有产业全部出借,却唯独要占住这座老宅,轻易不许人靠近?

    为什么张烈五失踪以后,李揖唐会突然那么紧张分处于镇子一头一尾的两处所在,命人严加防范,而在之前的很多年里,却根本放任不管?

    饿鬼洞的原意是可以把人吞噬掉的山洞,这个名字的后面是不是另有玄机?

    这两个所在,在春山堂刚进山时,李揖唐一样曾派人看守,不许任何人接近,但大致在一年以后,他主动撤去了守卫,而这一年里,山上所发生的最大变动就是李揖唐提议并开始修筑屯堡。这两者之间,是不是存在着某种联系?

    屯堡和地道的规划,全是出自李揖唐一人之手,他人无权插手,除了他熟悉山上地理以外,会不会还有别的目的?

    规划完成以后,他亲自带队修筑镇上最早的两座屯堡以及打通两者之间的地下通道,所用的全是他自己的私人,绝不许他人过问,对照老梁头后来所用的工期,李揖唐用去的时间足足长了一倍有余,其中会否暗藏蹊跷?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李揖唐起初在修筑屯堡上倾注了极大心力,几乎事事亲力亲为,但在第一阶段告竣之后,却从此撒手不管,后续的工程全部交由春山堂里的其他头领接手,这种一热一冷的前后变化,是否也在暗示着某个重要的问题?

    ……

    就像只需要添加一根竿子,就可以把整副竿架的气脉打通一样,当他因为搭棚的启发,脑海中忽然闪过“连接”这两个字的时候,所有这些困扰他问题,就同时都有了答案:

    这一带山地质特别,最多地下洞穴,纵横交错,乃出天然。以李家先祖之能,竟选在山巅建宅,绝无可能自陷绝地,定是宅基之下,有一条天然地道,可以预留退路,以防不测。这条地道原先的出口,就是在现在内城下的那片斜坡之上(原来用几间破屋遮掩住的)。而山中还有另外一条地道,可以通向山外,其入口不用说就是那个饿鬼洞了(从前定是有镇上住户发现过有人进入山洞之后便即无踪无影,以讹传讹,才会如此命名)。正是为了掩藏这个秘密,李揖唐的父亲才会痛下杀手,既是防备将来有人将它出卖给官府,引来灭顶之灾,亦是为了万一事败,或者将来合作不谐,春山堂有意加害,他儿子仍能有一条逃生之路,其用心之狠,委实令人可惊可叹。而春山堂进入墓碑镇以后,人口比从前多了数倍,人多眼杂,李揖唐深恐秘密泄露,这才利用先祖遗留下来的筑屯堡以自守的方法,使了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表面在镇上大举修筑工事,实则召集心腹人众,利用地下的天然通道,打造了一条新的秘道,将原有的两段秘道连接起来,这样,一旦有难,他便可以不经过镇子,径直从宅下的秘道出山外脱险。正因为如此,当第一阶段的工程告竣之后,原有两段秘道在镇上的出入口均已经堵死,李揖唐于是放心撤去守卫,从此放任不管,这就是后来张烈五等人于这两处反复查探,结果一无所获的原因了。这些秘密他马凤云能够想到,张烈五在这里比他多待了那么久,自然更容易因了某一个契机豁然贯通。只是他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当是凶多吉少了。

    越是被严加保护起来的真相,当它们被发现的时候,往往越是一钱不值。

    瘦高个仍在问他:“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什么了?”

    马凤云摇摇头。如果把这个秘密说给瘦高个听,墓碑镇就真要出大乱子了。

    这么一会儿工夫,棚子已经搭了起来,高张起素色的布幔,以示祭奠之意。人也越聚越多,多数是春山堂的会众。为了安全起见,李揖唐下有明令,任何人不许携带武器靠近此地。葫芦嘴众人见那些会众当真是赤手空拳而来,都稍觉放心。

    见时候差不多了,李揖唐亲自进入葫芦嘴相请,将周汉城等人请到棚前落座。很多人心灰意懒,都拒绝出席,只白剑声率了一队人护卫在周汉城左右。李揖唐走近来,恭恭敬敬地道:“周先生,要是可以了的话,就请把堂主接出来吧?”

    周汉城点点头,命人去接万延春来。不多时,铁生等人簇拥着把万延春从葫芦嘴里带了出来。春山堂众人见堂主出现,顿时变得安静了。铁生领着万延春上了台子,让他居中站好,把李揖唐拟的那篇说辞塞到他手里,气呼呼地喝一声:“念吧!”

    万延春斜着眼看他。

    “怎么?”

    “你退开去些。”

    “做什么?”

    “你贴着我站着,像什么样子!”

    铁生哼道:“你还要样子!”话是这么说,还是不情不愿地退了两步。

    “再退开些!”

    铁生嘴里骂骂咧咧地,终于又退了两步。“这回总行了吧?”

    万延春冷冷地看他,笑。

    “念哪!”

    万延春拿眼慢慢扫过台下每一个角落,然后,把手中的纸展开,把上面的话略略先看了一遍……他忽然迸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好像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一样。

    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纸上根本没有的话:

    “兔崽子们,还等什么,动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