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见微知着·
·清兵的回马枪·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在这里能帮到他的就只有我们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
1
(八月十四)
柯民佑站在小楼上,看着载着他家小的几顶小轿从院门前经过,顺着小径,往寄物轩的后边去了,道:“你这未免也太小心了。”
背后奎龄却道:“小心无大错。你别看现在外头静悄悄地,等劈头一个雷下来,躲都没处躲的。这里外面都是自己的兵,从今儿开始,你吃住都在这里,衙门有公事,也叫他们递到这里来。”
“你是不是又查着什么了?”
奎龄扬了扬手里的报纸。
那是一份本地报纸,上面有一则新闻被奎龄用笔圈了出来,标题是《官兵当街斗殴殃及无辜行人》。柯民佑看了,失笑道:“你不会因为这个就自作主张让我搬过来吧?是刘文藻的兵自己在闹,又不是和你的兵起冲突,要你紧张什么?这种事,每个月总也有得一件两件的。”
“我不是说这个。你看里面写的,‘其中,营官恩保遭群殴致伤’那一节,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柯民佑这时才注意到这个细节,“哎哟,这是个旗人哪。”
“你想到啦?我大清国一直主张满汉平等,但话是这么说,终究是满人坐天下,骑在汉人头上作作威福,哪里也免不了。就拿当兵的来说,旗兵的气焰是出了名的,两个人走到一块,汉兵不能正视旗兵,他要问你‘你吃谁的饭’,你立刻就得答‘吃皇上的饭’,但凡答得迟了一点点儿,说不定就拿你当革命党办了。天眷太隆,以致气焰太盛,固是其一,但很难说就没有风声鹤唳的意思在里面啊。”奎龄轻轻叹了口气,道:“反正,京里面是这样,我想其他地方也差别不到哪儿去。”
经了奎龄的提醒,柯民佑越来越发现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了:“汉兵见了旗兵,向来是绕开了走,便有争执,汉兵从来也都是忍让的,因为闹将上去,总归是汉兵吃亏。”
“关键就在这里了。这件事本身或只平常,但它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在现在乱事将作、一触即发的时候发生,就不容我不多加留意了。”
正说着,手下人回来复命。奎龄走到外面去,听了禀报,就手挑了一角帘子,对屋里喊:“我猜对了。”
柯民佑走过去,问:“真的是革命党?”
“党不党的还不确定,活跃分子是跑不了了。据说,这几个兵都隶属一个叫强武会的团体,名义上练武强身,暗地里就居心叵测了。巧的是,这个强武会,这两日也正活跃得很哪。”
那人这时又禀道:“至于斗殴的事,没过多久就有人出来自首,把罪责都揽过去了。但还没有施行军法。说是有人出面求情,向上头求了两日的宽限。”
奎龄“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隔了一会儿,忽地自言自语道:“事必有征啊。殴伤一个旗人军官事小,但军队里的危险分子突然变得异常活跃,加之种种蛛丝马迹联到一起,也足可做大变局发生之前的征兆了。假如省城即将有变,革命党要搞一个大动静出来……”
柯民佑之前已隐约想到这个可能,听他提了出来,心里还是不禁打了个突,只听奎龄说下去道:“……你说会选在什么时候?”没等他有时间细想,奎龄自己已经把这个答案说了:
“中秋,一定是中秋。”
柯民佑心头大震:“中秋?那不就是明天?”
“就是明天啊。那些危险分子不都已经告诉我们了?‘求了两日的宽限’,不多不少,正是明天。明天以前,暂忍一时之气,明天以后,省城就变成他们的世界了。他们打的好如意的算盘啊!”
柯民佑掏出帕子来抹了抹汗:“你不会是反应过度吧?咱们一直在全力对付刘文藻,怎么好端端地,革命党竟会突然冒出来要在省城作乱呢?”
奎龄双手拊掌道:“问得好!这也正是我在想的问题。”
柯民佑想得有些出神。忽然,他“啊……啊……”地叫唤起来,一脸的惊诧之色。
奎龄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猜,未必作得准的。”他大声往楼下喊下去,“传我的命令,凡是我带来的人马,这次一律不过中秋节。从八月十五白天开始,军官不准请假,士兵不准外出,管区实行戒严,城门加强警戒,街上加派双岗,夜晚增加巡逻,不得有误。”
楼下高声答应。
奎龄又问那人:“那强武会的头脑,都已经查实了吗?”
“跟公爷回,都查实了,从会长以下,骨干分子统共在六七人左右,现正聚在一块儿开会。弟兄们从吃晌饭开始,一直盯到现在了。端吗?”
奎龄一笑:“端!”又补了一句,“悄悄地端!”
2
接到清兵卷土重来的消息,起初,万延春等人的心里并不如何着慌:不过仍是那支一四五标,之前已经见识过了,这次杀回来,十有八九是受了上峰申饬,不得不回来做做样子,毋庸多虑。哪知没到傍晚,探子报上来说,清兵先头部队已经到了边城。万延春和李揖唐都是一惊:怎么来得这么快?没等细问,只听“咚”的一声,一炮从山底下打上来,顿时山谷震动!
他俩急忙往寨门方向赶去。沿途听山下枪炮声响如爆豆。走在半路上,又接到山下的禀报。报讯的那人是带着一支小队驻在山下的,这时候身上带伤,气喘吁吁,劈头就道:“王八蛋,谁说跟上次来的是同一拨?我不信!”
“什么情况?”
“不知道。风一样就冲到了,停也不停,营也不扎,火炮开路,一上来就猛攻!我们压根挡不住,第一道关卡立刻就冲破了,混账王八蛋,这次他们来真的了!”
正说着,山下又“咚咚”连开了数炮,眼看林子尖被打得像水波浪似的乱晃。那人道:“他们是拿炮轰树林哩,知道林子有机关,想用炮开一条道出来。等这一轮炮轰完,他们就该打冲锋了!”
万延春和李揖唐赶到山寨正门,登高下望。这时一轮炮已然打完,枪声骤然猛烈,显然双方又开始驳火。清兵武器精良,枪声脆利,春山堂这边则器械陈旧,声音突突地发沉,敌我战况,一听便知。清兵在火力上占了完全的上风,但双方你来我往打了好一会儿,枪声始终纠缠在原地,并未移向山上来。二人稍稍放心,知道己方借着地利之助,暂时还可以抵敌得住。
这时朱乾振、周汉城等人也都赶到。山下面不时有死伤者抬上来,只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春山堂已经损折了四十余人,足见山下战况之激烈。朱乾振道:“清兵攻山,长枪会不能坐视不理,我派一支人下山,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李揖唐道:“朱老大不用急,清兵攻墓碑镇也不止这一次了,我们做主人的,能料理的就自己料理,要是料理不过,自然会请朱老大帮忙。”
“反正不要客气就是了。”
周汉城望着山下,道:“这一次清兵来得古怪呀。还是这支一四五标,去而复返,却作风大变,一赶到就马不停蹄地攻山,到底是什么缘由呢?”
万延春和李揖唐对望一眼。这也正是他们心里的疑问。
正在这时,山下的枪声忽然稀稀拉拉地停了。众人不知战局演变得如何,正要派人下去打探,忽见原先那人又飞奔了上来,满身上下都是厚厚的沙尘和树枝叶儿,跟个大灰老鼠似的,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万延春忙问:“怎么停了?”
那人边喘边道:“呼……清兵……呼……都撤了。”
万延春大喜:“打得好!你可把我们春山堂的威风打出来啦,我给你记一个头功!”
那人嗫嚅道:“多谢堂主,不过……清兵是自己退下去的——是他们的大部队到啦!”
他话音未落,山下面猛然间“轰隆隆”巨响,也不知有多少门炮一齐轰鸣,直震得山摇地动!树浪像遇到狂风一样,颠簸得愈发激烈了,其中参天的大树被轰得一棵棵栽倒下来,砸在地面上,“砰”“砰”的响声夹在炮声里,更是惊心动魄。虽然还只闻其声,但足可想见清兵即将开始的攻击,比之第一轮冲锋,规模当要大得多了。万延春呆了半晌,忽然骂道:“奶奶的!我刨了你们家祖坟啦?跟我玩命来了!来啊,都给我下去顶住!”
春山堂里一众悍将,如阮曾三、李云九等,早把部属集结好了。这时见堂主下令,齐遵一声“是”,各领队伍,大开寨门,下山增援去了。
边上却另有一队人,老半天依然乱哄哄地不成个样子。万延春心里正恶劣,破口骂道:“吵吵个什么!作死啊!”
一个头目回道:“禀报堂主,我们在找五爷,到处也找不见。”
万延春气恼道:“你们是老五的队伍。老五他人呢?”
李揖唐听见了,紧走两步过来,道:“这样,一时找不见,你们就先分编到老三、老九的手下听用,等过了这一阵再说。”
张烈五的部属心里不大愿意,但见堂主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去捋他虎须,闷闷地分头站到阮曾三、李云九的队伍里去了。
在刑堂前面的时候,人多眼杂,不是说话之所,马凤云和瘦高个另外约了地方。这时天色渐暗,山前激战正酣,镇上空了一大半,马凤云是向镇子的后面去,路上没遇见一个人。到了约定地方,瘦高个早候在暗影里了:“马爷,这边。”
马凤云趋近来,两人缩到一堵矮墙后面去说话。
“‘老板’失踪了。前天晚上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我怀疑他出事了。”
马凤云听得出来,这个人是真着急了。他想起来那个死在鹞子峡下面的小胡子。这是另一群在墓碑镇上抱成了团,拼了命为他们自己的目标在努力的人,他无法去判断他们的对错,如果他可以,他也早不用那么迷茫,那么烦恼了。他只知道,这些人一样值得他的尊敬。
“或许,五爷有他自己的事……”
瘦高个很干脆就打断了他的话:“他出事了!还有,老板平日的一些手下也跟着不见了,有人说是给召进李揖唐的宅子里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看来,你们的损失很大。”他心里想:不知道这些人里面,有多少知道他的事。
“不,一个都没有。我们从一开始就散在不同的堂口,没有人跟同一个管事,所以,至少目前,一个都没有。”
马凤云吁了口气:“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两天前,他失踪以前说过:万一出事了,我们想活,就找你。”
马凤云心里震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只知道,又一根绳抛到他的身上来了。
“我是来求你救老板的。现在!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
马凤云和瘦高个拣些僻静的道路,从镇子里穿行过去。天已经黑了,内城城墙的轮廓以更深重的黑色呈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从山下面传上来的枪声一刻也没有停歇过。“会不会是因为这个?”马凤云指了指枪声的方向。
“不会。一四五标为什么突然杀回来,我们之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我相信老板也不知道。”他看看马凤云,“你是不是在想,这大半个圈子走下来,你什么都没有看到,是吗?其实我也是。但这就是老板失踪以前叫我们做的:把刚进山时候的任务重新拾起来。墓碑镇里有一个秘密,这是我们很早就听说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跟我们的目的有没有关联。我们搜罗了很多东西,传说、禁忌,诸如此类,想从中发现些线索。结果……”
这时候他们已经绕过镇子最深处的一座屯堡,走到内城下面来了。从他们脚下,平整的土地开始向上倾斜,一直通去山顶李揖唐的那所大宅为制高点。内城扼住了上山的要道,高大的城墙拔地而起,同倾斜的山坡构成一个气势雄壮的钝角。这里是墓碑镇的最后一道主屏障。马凤云走过这里时,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要是清兵当真攻破了外围,这道看上去很坚实很厚重的城墙,究竟能多挡得了几时呢?
他们现在站的地方,是内城下的一个犄角,离城门还远。瘦高个道:“就像这里。原来也是一个我们怀疑的地方。”
马凤云感到很诧异:眼前除了城墙以外,光溜溜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从前这儿有一间小屋子,没人住,说是闹鬼。我们留过心,借着当时这儿修城墙,里里外外查过,结果,跟刚才那几处你看过的一样,什么也没有。后来,镇上一座座地起屯堡,起到刚过来那座的时候,我和老板一商量,干脆把它扒倒了,看个仔细的。”他感慨起来,“当时,我们几十个人,为了这些所谓的线索,耗费了整整一年的时光,一年啊,只是证明了它们根本毫无价值。从那以后,我们才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李宅的祖堂上去。那以后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可是……”
“对,我也想不通。既然早已经证明了什么都没有,老板为什么会突然叫我们再把这些事情重新拾起来?——对了,那天晚上,他见过你。”
“那天晚上?”他立刻想到瘦高个指的是什么。张烈五是从那里面得到了新的启示吗?
那天晚上他和张烈五在地道里的对话一句句地从他耳畔过去。他的记性很好,更主要的是,那天晚上他们一起经历了在重重迷雾中抽丝剥茧,不断有所发现的过程,而最后的真相令人战栗。墓碑镇原来真的是一座墓碑之镇。所以当他回想的时候,他发现它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依然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怎么样?”
马凤云摇头。他上山才多久?而张烈五在这里潜伏了八年。灵感替代不了时间。张烈五或许能发现什么,但是他不能。
他把那天晚上的对话择要转述给瘦高个听。“如果他是从这些话里得到的启发,或许你能想到什么。”
真相像一只毒蜂,也狠狠蜇了瘦高个一下,他一下子全身冰凉。
“……那能是什么?”
马凤云忽然扯了他一下,拉着他缩进一处阴影里。跟着听脚步声向这边来,有人低声呵斥道:“叫你们守在这儿,军师是下过严令的,你们竟然敢擅离职守!”另有几个人讨饶道:“哎哟哥哥,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能出什么事?您真拿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事报上去,咱们哥几个就太冤了。”先前那人骂道:“要不要紧的你说了算哪?军师这么说,必有他的道理。我刚刚从饿鬼洞来,屠大彪他们也不知道派他们那差使是干吗,但人家就老老实实地守着,就到你们这儿,这么多折扣?”话是这么说,口气却有些软了。那几个又一通哀求。先前那人道:“好了好了,这回就当我没瞧见。可再让我碰见你们溜小差,可就没有情面讲了。”那几个连忙答应。那人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走向别处去了。
马凤云和瘦高个从阴影里探出头来,见那片光溜溜的山坡上,多了三四个守兵。
“那个‘饿鬼洞’是什么?”
“本来我也正要带你去看。在镇子另一端。从前也是个所谓的禁地,我们进去过几次,当时镇里已经起了好几座屯堡,到处在搞工事,没人会注意那么多,也没人管——什么都没有,就是个很浅的山洞,走不到三四十步就到头了。”
“可听刚才那个说,只有这两个地方,是特别加派了人看守的。”
“所以,老板一定是新发现了什么。”瘦高个急得直捶自己脑袋。“对了,那个洞塌了。”他忽然说。
3
清兵的这个回马枪,不仅彻底打乱了周汉城、万延春、朱乾振等人的计划,余波所及,更影响到了此刻身在墓碑镇上的很多人。
比如说——穆冲。
如果清兵不出现,他已经准备就绪,单等明天一早,就护送谢氏,随同众人一道下山。不料战事倏忽而至,依旧把他封在这个地方。
他年纪轻,阅历浅,世界里几乎从来就只她一个人。忍受了这么多年的情痴之苦,又经了一路上种种变故的催发,情的毒、恶的毒、鲜血的毒、绝望乃至自暴自弃的毒,早已经散入膏肓,纠缠住他的五脏六腑。这是只有他一个人才晓得的痛苦,在师兄面前固然难以启齿,至于谢氏那里,越是一颗心都挂在她身上,就越是羞愧不敢相见。思来想去,整个墓碑镇上他最感到亲近的,竟就剩了那个萍水相逢的朱阿秀了。
朱阿秀并不在家,他走了个空。前山的天空一会儿轰地红亮起来,一会儿又暗下去,伴随着“隆隆”的枪炮声,可知山下面打得正酣。他拣了个人少处走下来。镇上都在为了战斗忙碌着,只他是一个完全多余的人。
他对镇上的道路不熟,只是顺着脚下高高低低的山路乱走,越走越是荒僻,然而对他来说,却不啻是得其所哉。正走间,忽然听到前面窸窣响动,跟着见两个人影从长草里飞快地向远处闪过去了。他轻轻“啊”了一声,依稀觉得,其中一个背影像极了二师兄。
他往前赶了几步,不见了那二人的踪迹。此间道路不甚明晰,也分辨不出是折往哪个方向去了。又走了一段,忽然听头顶上有人说话:“喂,你。”
穆冲抬起头来,见坡顶上坐着一人,竟就是朱阿秀,心里一喜,道:“你在这里呐。”见她坐在坡上一块大石头上,月光下显得很落寞的样子,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坐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们……明天都走不成了。”
只需要这一句话,朱阿秀就听出他的脆弱来了。她的确在想这个事。刚才对着月光,她心里面升起来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像是错过了这一次,她永远也离不开这里了。但被他先说出来,反而显得很平淡的口气道:“那也没什么。明天走不成,等这一仗打过去,过两天就走成了。”
穆冲不知她是特意反着来说,只觉得听着很没意思,一时接不上话。朱阿秀又道:“就算明天能走,你又有什么打算?你不是革命党,又不是我们这些人,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一起去吗?可要是不跟着去吧,你又舍不得……”她本来是取笑他的,但话说到一半才省觉那不也正是在说自己吗?心里微微一酸,把后半截话咽了。
穆冲却是当实话听的,心里想想确是如此,无言以对,隔了一会儿,轻轻一声长叹而已。
“对了,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她转过了话题。
“我刚才看到两个人,其中一个,像是二师兄。”
朱阿秀愣了愣。穆冲注意到,她的神情突然变得紧张了。“我们走。”她说。
“怎么了?”穆冲跟在后面,问她。
“这种时候,他跑到这种地方来,不会是没有原因的。”她走得很快,“直到现在,你都还没有想过你二师兄为什么会来墓碑镇,对不对?”
“我……我没来得及。”
“那现在你可以想一想了。”
马凤云和瘦高个赶到饿鬼洞这边,老远就看见洞口守了七八个人,看穿着服色,却是李揖唐宅里的,一个个很警惕的样子。他俩不敢就靠近去,矮身伏在草丛里。见了这等阵势,两个人都觉得有问题了。
“洞是里面塌的?”
“据说是这样。准定是这两天的事。”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山洞,塌了又能怎么样,却突然派了人严加看守,李揖唐不是笨人,岂会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
“难道山洞里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让他连这些都顾不得了?”
“这要等进去看过才知道。或许,和你们老板的失踪当真有什么关联。”
“有办法进去吗?”
马凤云仔细观察。这几个定然是奉了严令,一点不敢马虎。要是洞里面还另外有人守把,那就更麻烦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穆冲和朱阿秀。
朱阿秀在山上的时日有限,并没听过这里有“饿鬼洞”这么个所在。她怕的是马凤云的忽生异动,乃是与现下清兵突然攻山有关,一边担心他涉险,一边又防他真做出里应外合的事情来,因此急切地一路寻过来。刚走到这个地方,忽听两三个人同时喝问:“什么人?”
朱阿秀借着月光打量,见右手边不到二十步远处,高高矮矮地站了七八个人,看服色却是春山堂李军师家自用的家丁。这些人的身后,有一个黝黑的洞口。
“是我。”
为首的一个认出她来,忙叉手道:“是朱姑娘。”
朱阿秀奇道:“你们不是李军师的手下吗?从来都在山顶上办事的,什么时候也开始守山了?”
那人笑道:“都在一座山上,哪分什么彼此?现在清兵攻山正急,我们帮一把手,应该的。”
朱阿秀不置可否,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原来朱姑娘不知道。这个地方,名儿不大好听,叫作‘饿鬼洞’。”
“怎么叫这名儿?”
“从前说是闹鬼,会把人吞掉。呵呵,乱说的。”
“是这样。”她向洞口走近去。另几个人迎上来见礼,有意无意地,把她给拦下来了。
她四面看看,四周围既无建筑,又不是险要之地,清兵并无道路可以攻山,除了一大片长草外,便就是眼前那个黑魆魆的山洞了。她心里起疑,道:“是一个很要紧的地方吗?”
那人笑道:“论打仗,朱姑娘那是行家呀,您看这儿,能是要紧的地方吗?”
朱阿秀“嘿嘿”冷笑,道:“打仗算不算行家我不敢说,论调教手底下的人,我可绝比不上李军师,一个浑没要紧的地方,也能让你们守起来这么尽心竭力,连只苍蝇过去也得先分出公母来,我的手下人可没这份心。”
那人略显尴尬,把话岔开去道:“前面仗打得好吗?我们守在这里,不知道一点消息。”
朱阿秀随口说了些山下的战况,道:“我走下来得早,后面的也不清楚。只是看情形,这仗怕是有得几天要打了。”
他们这里搭着话,不知不觉离那洞口已有得七八步远。正在这时候,忽然草丛里微微一响,草尖上划出一道笔直的波线,向着洞口划去,紧跟着一个黑影像条大鱼似的从草波里跃出来,“嗖”地一下就闪进了洞去,前后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其时几个守卫都背对山洞,朱阿秀和穆冲也正望着别处,但穆冲的眼角余光还是捕捉住了些微的影子,他心里怦然一震,觉得闪进去的那个人似乎正是二师兄。
朱阿秀忽然道:“其实这里冷清是冷清了点,差使可不算坏,前头倒是热闹,可备不住就挨了枪子儿,你们说是不是?”她本来已经准备走了,这时却突然又扯了话头出来,不过声音微微显得异样。穆冲瞥了她一眼,心道:原来她也看见了。
朱阿秀和穆冲的突然出现,帮了马凤云一个大忙。他见那几人都拦了过去,正好把洞口给露出来了,当即从草丛中钻近去,纵身跃入洞里。他先紧贴着洞壁藏住,听见外面朱阿秀正同几个守卫胡扯,他心念微转,已知自己刚才的举动已被她看在眼里,现下正是替他调开众人的耳目,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但这时箭在弦上,当下将杂念都摒除了去,侧耳细听洞内的动静。
瘦高个已跟他讲过洞内环境,只一条通道,三四十步就到头,别无歧路。他听洞内静悄悄地,并无人声,心里稍宽,也不敢点火,只摸着黑,蹑足潜踪向里面去。大约走出二十步远,忽然脚下触到石块之类的硬物,再探向边上去也是如此,竟是不能再往前了。他伸手出去,摸到面前一大堆沙石像小山似的横在当路上,想到瘦高个跟他说过洞里塌陷的事,心想:看来就是这里了。
沙石堆并未将山洞完全堵死,他从空隙里钻过身去,见洞身曲折到这里,已看不见洞口了,又有一大堆沙石挡着,料想无妨,这才点亮了火折子,继续往纵深处走去。又走了十来步,便到了尽头。他一路小心留意,并未发现四壁有机关暗道的蛛丝马迹。
马凤云很失望。如果此间当真一无异状,李揖唐为什么会放一队人严加看守?洞里前后就这几十步路,如果有,它一定就在自己的眼前……他想起镇上连接各处屯堡的地道,心想:难道这下面也有一个?依着屯堡里建造地道机关的法子,仔细摩挲地面,看有无裂口、接缝等活板痕迹。
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他忽然想到一事,不禁暗骂自己愚蠢:“要是此间真有一条供人暗地里进出的重要秘道,李揖唐就算不明目张胆地布置守卫,也一定会派人暗中严加看护,绝不会几年里都放任不管。可若真是如此,张烈五等人曾经暗中多次查探过这里,就早该引起怀疑了。”
火折子忽地灭了……
就在山洞重归黑暗的一刹那,他脑海里一下子闪过去一个念头:加派守卫是从山洞塌陷以后才开始的,让李揖唐在意的,或许从来不是什么机关、暗道之类的东西,而是塌陷让这个叫作饿鬼洞的地方发生了某些很重要的改变……
他忽然嗅到了某种气味。其实,那气味一直在,只不过黑暗让他的鼻子变得更灵敏了……是山泉水的味道,混合着新鲜的泥土味。本来,这些是并不属于这个被废弃已久的山洞的……
从山洞离开时,他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朱阿秀仍然在为他吸引着众人的注意力。瘦高个早已急不可耐,见他安全返回,忙问:“怎么这么久?有发现吗?老板……”
“或许有什么,我还说不上来。我们先离开这儿。”
他需要一个地方,静下来好好想想。那个洞是一个死洞,并不同地下水相通,那样清冽的山水味道,显得太突兀了,就像在不久以前,刚刚用清水洗过一样。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比如——血迹(但他没有在山洞里发现一丝痕迹)。而且,张烈五突然失踪,凶多吉少是一定的,可若他当真身份暴露死在洞里,李揖唐又有什么理由不张布其奸细的身份,反而秘而不宣,多方遮掩,弄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呢?(他这么一想,这个推测就又变得漏洞百出了。)还有,山洞的塌陷真的是一个偶然吗?如果他们当真把整个山洞都清洗过,又为什么不顺带也把那个沙石堆清理了呢?
他忽然呆了一呆:那个石堆……
——他忘记把沙石堆恢复成原先的样子了,这样,他们就会注意到,有人曾经进到里面去过……
战斗一直在持续,从傍晚乒乒乓乓一直打到半夜。战况始终非常激烈。清兵没有讨到多少便宜,至于墓碑镇这边,就更是死伤枕藉。山上山下,暂时陷入个僵持的局面。
清兵攻打墓碑镇何止一次,都是做门面文章多,哪有像今次这样泼了命出去狠打的?何况这支军队几天前刚刚来过,怎么才转个背的工夫,就像是杀了他们爹娘,结了血海的冤仇似的?几位首脑始终也摸不着头脑。一直到了半夜,忽然有人来报:山上有飞鸽传书到了。
万延春不知是什么事,接过来看,却又是从省城发过来的,说是在省城的春山堂一支已经同革命党开过会了,代其领导人杨某传信,起事的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望墓碑镇周、万、朱各位届时起兵响应云云。万延春又急又气,恰好这时候山上敲起三更天的更鼓来了,他把信团巴团巴往地上一掼,大声道:“八月十五!妈了个巴子,今天就是八月十五啦!”
4
晚饭以后,刘文藻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接着,在书房点上檀香,于榻上盘膝而坐,练了一会儿静功,这才品着香茗,在灯下闲坐读书。
老爷的这份气度,庆生等心腹看了,无不佩服得了不得。这些人都知道省城的局面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老爷同奎龄之争,这一两日间就要见分晓定输赢的,任谁心里都七上八下,但见老爷这么淡定,他们也就安心了不少。
然而刘文藻的淡定,原就是做给他们看的。他其实心力交瘁,疲倦已极,但要倒到床上去,偏偏又会紧张得一点睡意也无。他听外面的更鼓声“梆梆”地响起来,已经是三更天了,想着到明日这个时候,革命党人当已经发动起来了,而自己也将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已作了种种缜密的安排,只等届时见机而作,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结果究竟如何,多半还是要看到时候老天爷肯不肯眷顾他刘文藻了。
他正想着,忽然觉得极远处微微传来纷乱的人喊马嘶之声,他一惊而起,侧耳细听,庭中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一时却又听不真了。他正在疑惑,忽见庆生急匆匆从院外头跑进来,“奎龄……奎龄来了。”他显然是慌了神,对堂堂辅国公竟就直呼其名起来。
“他来?”
“是,他还带了支兵来,气焰很盛的样子。就在前面街上,给咱们的兵截住了。他让人过来传个信,说有要紧事即刻要见您。”
刘文藻心里吃惊:“说什么事了吗?”
“说是捉到了几个危险分子,特来和您一道会审。”
刘文藻感到很意外:奎龄是何等样人,就算捉住了几个革命党,也不会大惊小怪,如此举动,定然是另有深意。他是做大事的人,明晚的变局离得还远,于他关系又实在太大,不免关心则乱,但真有事到了跟前,反倒兵来将挡,镇定如恒了,道:“既这样,你去回他,就说我请。大开中门,请他到前面堂上相见。”
“可他要非把兵带过来呢?”
刘文藻微微一哂:“我这里四周布有重兵,他深入我腹地来,自然不能不多加防范。就一并放他们过来好了。奎龄他一个公子哥儿,躲在后面运筹帷幄还罢了,亲身赴险,嘿嘿,我不这么看。”
奎龄此来,留了柯民佑在寄物轩总理调度,自己带三百兵保护,又带了全副的仪仗,乘一匹高头大马,扬扬而来。拦路的守军接到刘文藻的命令,这才闪开道路,放他们过去。队伍到了抚衙门前,庆生几个早在台阶下候着了,笑脸相迎,称刚叫醒了老爷,现在正在后面梳洗,请国公爷先到堂上吃茶。奎龄微微一笑:“这时候,他倒睡得着。”将鞭子扬手扔给马弁,翻身下马,大步进衙。后面的兵呼啦抄也要往里涌。这边则忙着上去拦阻。正乱着,奎龄在前面站定了,背着手,回转身来喝道:“干什么干什么,怎么说这里也是抚院官署,关乎朝廷威严体面,你们这般乱哄哄地,成何体统?”教队伍都列在衙门外候命,只带了二三十个亲兵,走到前面堂上来坐。
过不多时,轻轻一声咳嗽,刘文藻从后面转了出来,举手道:“劳公爷久候,失礼之至。”
奎龄道:“是我来得突兀,还请中丞海涵。”
二人落座。随从奉上新茶。刘文藻道:“不知公爷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奎龄道:“中丞可听说过强武会吗?”
刘文藻从来视省城为禁脔,凡地面上有风吹草动,他都会命人盘根究底,岂有不知道强武会的?强武会在省城挂出牌来,前后已达半年,以练武强国为号召,吸收一干青壮年入会,又以在军队中开展活动为最力,该会立场激进,会中的几个负责人,都有革党嫌疑。这些情况,他早一一侦查清楚。但他因同革命党里的首脑人物暗通款曲,行事上不能不预留地步,只让人暗中注意,表面上装作不知;后来又因为要杨殿卿加紧准备起事,对强武会就更大开方便之门。没想到奎龄来者不善,劈头就提了它出来,心下暗惊,摇头道:“不曾听说。”
“这个强武会包藏祸心,会中骨干,多是革党分子,他们行事狡狯,往往以练武强身为名,吸引一干无知青壮参加,阴以言语毁谤朝廷,挑拨满汉对立,妖言惑众。省城重地,竟有这等毒瘤,待其坐大,岂非心腹之患?好在被我侦知,先下手一步,将为首几人一网成擒,已经替刘大人除去了这个祸胎。”
刘文藻听奎龄提到强武会之名时,便已猜到是这个结果。强武会只是革命党在省城的一个小团体,奎龄便是将它拔了也不会怎样。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听他口气,料想还有下文。果然奎龄提高了声音续道:“这还是小事。没想到,从落网的这几个身上,教我得悉了一场大阴谋!”
刘文藻心里一震,转头瞧去,正遇上奎龄候在那里的两道利剑般的眼神,顿时心里雪亮,心道:正题目来了。口中说道:“愿闻其详。”
“原来革党此刻正筹划要效仿广州之乱,悄悄聚合大批亡命之徒,单等八月十五之夜,省城防备薄弱,此辈就要群起作乱!据这几个讲,这批人虽属乌合,人数却颇不少,像这个强武会,亦只是其中之一股而已,当真被他们闹将起来,不免省城惊动,百姓涂炭。幸好天佑我大清,使贼子阴谋及早败露。刘大人,只要你我携起手来,区区革党,又何足道?你说是不是?”
刘文藻点头道:“不错。”
“还有一样。这几个人的供述,我本来并不尽信。为何?省城之地,干系非常,向来屯有重兵,而自从我提兵一支到后,省城防务,不敢说固若金汤吧,也绝非革党蚍蜉之力所能撼动。此辈却选在这种时候作乱,岂非大悖常理?我便拿这话问他们。他们起初还不肯招,后来吃打不过,才供了出来,说这次起事,其最主谋者,反倒不是革党中人,而是省城里的一位大员……”
奎龄说出这句话来,饶是刘文藻涵养功夫再好,也不禁脸色大变。只听奎龄续道:“……据称他已同革党订下盟约,约定届时率心腹响应,里应外合。革党本来已在图谋不轨,受了此人的挑唆,就愈加丧心病狂,大胆妄为了!”
刘文藻暗道:难道我看错他了?他竟是有这样的胆略,取到证据之后,不惜孤注一掷深入进来,拿我问罪的吗?短短一瞬之间,他心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却听那边厢,奎龄接着说道:“此人食君之禄,不思尽忠报国,反而去同逆党勾结,实在无耻之极!只可惜……捉住的这几个在革命党里身份有限,最机密的事他们并不得与闻,因此竟是问不出此人的官职姓名,可恨,可恨!”
刘文藻听他这么说,内心稍安,知道他话里留了余地,此行不管目的为何,尚不是直接同自己破脸来的。但关于奎龄所说不知幕后首脑身份一节,他却是半点也不信。
奎龄又道:“后来我又想,我久在京师,任的又是闲职,像这等升堂问断的功夫,不消说,自然是远不及刘大人了,我问不出,未必刘大人也问不出。因此,我擅作主张,将这几个人带到这儿来,请中丞审问。来啊,将他们带上来!”
堂下有人大声答应着,奔出抚衙传令去了。
刘文藻心中又是一奇:他这是要做什么?
不多时,三个人被押到堂前。这三人遍体鳞伤,显然解来之前已受过酷刑。亲兵将三人的供状呈上。奎龄转递给刘文藻。
“请过目。”
刘文藻一目十行,将三份供状匆匆看了一遍。这三人都是强武会的骨干,一个是总务,另两个在会中担任剑术和西洋拳的教习。奎龄在旁边张了张手,说了个“请”字。刘文藻不知道他的真意,没奈何,只得先按着三人的原供,小心翼翼地问他们话。
这三人刚被捕时还坚贞不屈,后来实在熬刑不过,终于吐实。眼下到了这步田地,再想强项,已然毫无意义,只得一五一十把供词上的内容又再复述了一遍。说到省内有大官勾连革命党时,三人都道:这件事甚为隐秘,他们只隐约听说过一些,实不知此人是谁。
刘文藻起初还当奎龄是想借审问之机,由那三人当面供出自己的名字来,好作一番羞辱。后来才渐渐觉得不是。他还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三人供称,被捕时,连同强武会的正副会长在内,共是七人,可为什么只有这三个被解到这里来呢?
他问完一遍,不得要领,道:“看来他们所知确是有限,能问出来的,就是这一些了。”
奎龄道:“连你都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他举杯呷了口茶,竟在这当口忽然闭目养起神来了。谁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里还是刘文藻算他的半个知己,既料定他下面必伏着有厉害的后手,那么,这个包袱定是要他把公子王孙的做派耍得称心快意了才肯抖出来的,当下也不言语,只小心提防着。过了片刻,奎龄忽然睁开眼来,目光刷地往下面一扫,喝道:“尔等坚称不知幕后主谋是谁,本公将就着也就信了。但你们不知,还会有别人知道。革党在省城党羽众多,远不止你们强武会一处,上头定然还有别人同你们往来联络。我问你们,革命党在省城的负责人是谁?你们和他们如何联络?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刘文藻听奎龄这么问,心里的讶异却要远远多于惊慌了。他绝不相信以奎龄之能,要等到现在才想起此节,三人的供状中虽无此等内容,可这部分何等重要,奎龄岂会轻易放过?说不定此刻早已派人去捉杨殿卿去了。但他何以要在自己面前诈作不知,故意显得像是灵机一动才想起来似的,刘文藻可就有些琢磨不透了。
果然那三人供道:革命党在省城的负责人杨某(不知其名),字殿卿,以字行,从上海来,省城有关起事的一应事宜,都由他全权指挥。除了杨殿卿以外,三人又供出十几个人的姓名,也都是革命党在省城的重要人物,像吕开源、翁岱峰等人都在其中。只这三人所知有限,十几人里,知道行踪住处的寥寥无几。奎龄又问他们革命党在省城的联络据点,三人也知无不言,一连供了四五个出来,其中就有全浙会馆和五云楼在内。
奎龄问到这里,方才停手,转头道:“这些人受逆党毒害已深,匪性难改,你问十句,他才肯答你一句,你要不问,他自己是万不肯说的。我一时不察,险些漏掉了这等要紧事,还好,还好。”
刘文藻道:“公爷明见,令人钦佩。”
奎龄笑道:“既是这样,我的事便完了。接下来,却是要劳烦刘中丞您了。”
“我?”
“中丞怎么明知故问起来?你抚院之任一日未卸,就一日还是本省的父母官,捕盗拿贼,都是你的分内,我怎好越俎代庖呢,呵呵,呵呵。”
刘文藻心头一松,同时也疑云更甚,心道:他当真将这事交给我办,我正好便宜行事,只是,他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倒越发摸不透他用意了。
这个差使是奎龄主动送上门来,但在刘文藻却不敢不接。当下吩咐手下,传令去给聂大功,让他按那三人所供,立刻在城内搜捕革党分子,不得有误。手下人接令去了。
奎龄笑吟吟地道:“刘大人立下这件大功,可喜可贺。”
刘文藻也无暇理会他这话里是否暗含讥嘲,道:“哪里。这三人如何处置?”
“这三个?”奎龄一声冷笑,“狂悖之徒,大逆不道,罪不容赦。”也不等刘文藻说话,一挥手,亲兵上来将那三个拖出去了。
少顷,外面“啪啪啪”三声枪响,极是干脆利落。
刘文藻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汗:“稍候,容我更衣。”
“请便。”
他从堂上下来,向庆生使一个眼色。庆生也跟出来。到后面没人的地方,刘文藻急急地道:“你即刻去找聂大功,把我的意思转告他。他这人有时候脑子不大灵光,万一蛮干起来,我这边就麻烦了。”
“老爷,我晓得,就是虚张声势,留出条路来放他们走?”
“嗯。惊走是上策。可要是有人没走了呢?”
“没走了,就……”
“就……”刘文藻点点头,做了一个“斩”的手势——但他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没有斩落去。
“老爷?”
“……我明白了。”刘文藻忽然一声长叹。他到了此时,才终于明白了奎龄此来的真意:强武会被捕的人里,不消说,定然有知道更多内情的人在,奎龄也一定早已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幕后主脑,但若他当面揭穿,整个局面就变得敌我分明,再无转圜余地,说不定自己还会因为谋划败露,干脆同革命党联起手来,那就弄巧成拙了。正因如此,他才不把被捕的强武会骨干全数带来,而只带了其中所知有限的三个,其间分寸拿捏,实非高手不办。他料定自己不到山穷水尽,必不肯铤而走险,留一些余地出来,却犹如毒蛇箍颈,将咬未咬,反而将自己制得动弹不得,只有听他的摆布。放走几个革党分子不打紧,将眼前的一场大乱消于无形才是重中之重,他轻描淡写几句话,竟就将自己逼成了他手中之刀。革命党的起事本就是他挑拨起来的,现在又要由他自己亲手压制下去,而自己就算洞悉了他的计策,仍是要乖乖地被他牵着鼻子走,奎龄这一着,也实在高明得很了。
“这些都要看你和聂大功去见机行事。雷,不妨多打,雨,却要少下,只是……”他沉声道,“你要记着,无论走了几个,捉了几个,最后解到这里来的,绝不能有一个活口。”
庆生知道事态紧急,先去知会了聂大功,转头亲自马不停蹄赶来五云楼。头前他已派人前来报讯,五云楼的东家翁岱峰虽然半信半疑,仍不敢怠慢,忙让人去通知杨殿卿、吕开源等人,一边将存在五云楼里的银票、名册以及重要文件或立刻转移,或当场焚毁。正忙乱间,庆生登楼求见,进屋就说:“通知杨先生了吗?现在大家很危险,五云楼待不得了,你们赶快离开!”帮着翁岱峰将余下的一些文件烧了,拉着他急匆匆从五云楼的后面溜出来。
“赶紧带我去见杨先生。”
翁岱峰还在迟疑,庆生急道:“你想一想,你们有人落在奎龄手里,难保不会扯了我家老爷出来。单凭这个,这时候你也不该疑我。”翁岱峰一想不错,便带他到杨殿卿的落脚处来。
杨殿卿的住处离五云楼不远。二人赶到之时,吕开源几个也已经接到消息,正聚在这里开会,见翁岱峰领着庆生来了,忙问外面情形。庆生道:“多半是强武会那面太操切,露了马脚出来。我家老爷的意思,明晚的事只有从长计议,现在最要紧的是诸位的安全。诸位再不抓紧走,说不定就搜到这儿来了!”
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们大人也太瞻前顾后!奎龄不是欺上门来了吗,正好,今晚上咱们就干了!”
杨殿卿的心里也有一样的冲动,但他稍一权衡,便知刘文藻那边既不能配合,正面的奎龄又有了针对性的防备,仓促之间提前起事,实在太过冒险,于是呵斥他道:“不要胡说!”又问庆生:“不知刘大人有什么安排没有?”
庆生道:“今晚上城门关了,这时候出不去。大人叫我便宜行事。我来之前已经想好,过此不远,有一间古董铺,掌柜的是我的好朋友,现在风声不好,他前两天已经携家带口到乡下去了,几位可到那里暂避,等天亮了再说。”他同那古董铺的老板原是连档。要拜见抚台的官员士绅,一年到头数也数不过来,眼头活络的,拜见之先都会从他那里打听大人的喜好,他顺带着就给那间古董铺介绍生意,要送抚台的礼物,任谁出手也不敢小了,他在中间大捞油水,自然不在话下。一来二去,就算在铺里入了干股。这回老板躲去了乡下,临行时把钥匙交了给他,托他照看店铺。他过来以前,就把这茬想起来了。这间铺子同老爷毫无关系,自己虽然往来得多些,也没白纸黑字立过什么,料来是无妨的。把这几个革命党暂时安置到那里去,真真再合适也没有了。
他把这意思跟大家说了。筹备了多日的起事,连声响动也没听着就遭到挫败,每个人均是兜头一盆冷水,现在还要托庇于刘文藻,谁心里也不愿意。但除了这一条外,又别无良策。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终于都点了头。庆生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翁岱峰忽然道:“等一等。会党那边,还没有人去通知过。我想,要不我过去一趟。”
庆生劝阻道:“不行。这时候还往外头闯,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翁岱峰道:“这次起事,大家分工明确,我分管联络。通知所有人事态有变,起义改期,本就是我的职责,我不能不去。”执意要走一趟。庆生想了想:“既是翁少东主意已定,不如这样,我先带各位到古董铺避一避,再陪翁少东一起去。路上要是碰着麻烦,说不定我还能替你挡一挡。”
杨殿卿心里有些奇怪:刘文藻派他来安排众人暂避,尚在情理之中,他忽然提出来要陪翁岱峰去通知会党,却未免主动得过了分。一旦途中有失,他是刘文藻跟前第一个近人,又怎会不牵连到他主人身上?但他好心过来报信,也不好只凭这一点就怀疑他。只稍一迟疑,翁岱峰已道:“好,就这么办。我们走。”
他第一个吹灭了灯,大步走了出去。杨殿卿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八月十五)
杨殿卿等人在古董铺后面的小阁楼里躲了半夜。大队小队的清兵在外面街上呼喝着跑过去的声音,近处远处的人喊马嘶、大呼小叫以及零星响起的枪声,一夜不曾停过,直闹到天色放亮,才渐渐有些偃旗息鼓。众人都很担心,不知道这一夜有多少同志遭了不测。而翁岱峰去后音信皆无,始终不见回来,一样让人心里忐忑。有人道:“昨晚上这么乱,他去了再来,不是更危险?多半是和会党一起躲起来避风头了。”话是有理,总归也只是安慰之词。
又过了半个多钟,忽然外面有人开门落锁。众人凑到阁楼的门缝往下看。见一个人提着个大包裹从前面的铺子进来,看衣裳穿着,仿佛便是庆生,但身形高矮却颇不同。那人走进来后,朝上面轻轻喊道:“杨先生,杨先生,在上面吗?自己人啊,庆生交代我来的。”
杨殿卿等人听他这么说,才开了阁楼的门,顺着梯子走下来。
“请问您是……”
“您就是杨先生?小的也是老爷跟前当差的,庆生有事走不开,托小的前来伺候。”
杨殿卿道:“昨天事出匆忙,刘大人的恩德,以及庆生小哥不辞风险前来报讯,都还没来得及谢过。他不能来,不会是因为我们惹上麻烦了吧?”他有事要向那人打听,因此言语上特别客气些。
那人笑道:“没有,没有。”把包裹打开,道,“我带了些吃的来,大家先垫垫饥。这里有几身行头,还有从理发铺搜罗来的几根假辫子,待会儿结在帽子里。单等城门岗哨松动,就护送几位即刻出城。”
众人连声称谢。吃饭的时候,问起昨晚的情况。那人道,昨晚上动静虽然大些,好在消息散布得及时,城里的革命党都躲开了,并没有什么损伤。不过落在奎龄手中的强武会一干人,只怕性命难保。众人听了,欣慰之余,也复伤感。
杨殿卿又问起翁岱峰的下落。那人问:“翁岱峰是谁?”显得并不知情。杨殿卿道:“庆生不曾跟你说起过吗?”那人摇头道:“不曾。”一边催众人快一点吃饭,好随时行动。杨殿卿道:“翁岱峰是我们的同伴,我们等他来了一起走。”那人踌躇道:“那位翁爷嘛……不如这样,您几位得了机会先走,那位翁爷,我给您去找,您看可好?”
杨殿卿道:“你根本没见过他,怎么找?”那人一愕,忙道:“庆生不是见过吗,就让他找好了。”杨殿卿想到昨晚的事,心里有些起疑,道:“我们投身革命,早抱定同生共死之心。他能为去向盟友报信而不顾危险,我们反倒舍弃他自己逃生?总之,没有他的消息,我们是不会走的。”其他人也道:“对,他不来,我们不走。”
那人面露难色:“各位,您这可是难为我了啊。”杨殿卿道:“要不这样,劳您驾多跑一趟,跟庆生说,请他多忙也务必抽空过来一下,我有几句话问他。问完了,我心里踏实了,我们立刻就走,如何?”那人迟疑道:“这个……”杨殿卿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他,道:“昨夜千钧一发,那位庆生小哥都面无惧色,难道今天反倒有什么顾虑了吗?”那人被他看得发慌,忙道:“没有,没有,既这样,我先告退了。”慌慌张张地走了。
众人听出杨殿卿这些话说得古怪,忙问端详。杨殿卿叹道:“大家再等等。但愿我猜得不对。”
那人一去之后,杳无音信。催众人上路的前后又来过几个,都被杨殿卿回绝了。
庆生始终不见来。
5
墓碑镇挺过了疾风暴雨般的一夜。春山堂和长枪会两帮会众拼尽全力,终于逼得清兵在天光放亮时回撤休整。山上几位首领均感欣慰,领了一支小队,亲自带了酒食下来犒赏众人。帮众经历了一夜的血战,这时都非常疲惫,不少人馒头还咬在嘴里,就靠着树干睡着了。
万延春的神经紧绷了许久,到这时方始扬眉吐气,大声道:“弟兄们,打得好!清兵这个回马枪杀不成,就只好灰溜溜夹着尾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啦!”
众人都笑。
李揖唐不以为然:“清兵旌旗未乱,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派人下山打探。过不多时,果然回报说,清兵全体在边城驻扎,且正在山下要路上修筑工事,全不是即刻就会退走的样子。万延春又是懊丧,又是不明所以,闷闷地骂道:“这回真他妈邪门了!”
周汉城道:“清兵去而复返,必有原因,不如趁现在暂时休战,派人过去见一见对方的主将,看他们所为何来,也好过像这样打糊涂仗。”
众人都道:“不错。”于是找了一个胆大心细的头目,派他下山去同清兵接洽。
周汉城又想到一计,道:“这里地势险峻,曲折多变,单是用来作防守的屏障,未免不够物尽其用。不如另外再派一支队伍迂回其后,往来穿插,牵制敌人,可以事半功倍。”
万延春道:“先生的话不错,可这里是清兵主攻之地,昨晚上我和朱老大两边轮番上阵才把清兵打退,现在大伙儿累得站都站不起来,怎么再抽调人手?”
李揖唐忽道:“堂主忘了,周先生这支不正好就是生力军吗?此计是先生提的,由先生自己来带,堂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万延春大喜:“先生肯亲自带队,自然马到功成。”
周汉城道:“大敌当前,何分彼此?我应当尽力。”
万延春于是派人去葫芦嘴传令,调那三百人到前山来听用。
便在这时,忽然有个人从镇里下来,却是奉命把守饿鬼洞的那个头目,三步两步走到李揖唐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没等他说完,李揖唐已是神色一变。万延春问他:“有什么不对吗?”李揖唐笑得很勉强:“可能只是一场虚惊,我先告辞。”拉着那人匆匆转回山上去。万延春只听见他问:“有人进去过?你怀疑是谁?”那人道:“我不知道,不过,昨晚上有两个人来过……”说话间已走得远了。
这样的情景万延春似曾相识,短短几天里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心中疑云大起:毫无疑问,这个人有事在瞒着自己。可敌人兵临城下,又有什么事会比这个来得更重要呢?
他并没有多少空闲来考虑这件事。很快,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又惊又怒:葫芦嘴的三百人,竟然拒不领命!
昨晚清兵的突然出现,同样让葫芦嘴陷入了混乱。他们不能离开这里了。这是他们心中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的,同过去挥断、向着新的目标和新的自己进发的第一步。可是现在,他们不能离开这里了。
当然,他们不可能不关心战况。他们不能离开这里,所以他们还是墓碑镇的一员。他们在第一声炮响的时候就跑到前山去,准备和其他人一起投入战斗。但是遭到拒绝。理由是:堂主和军师吩咐过,春山堂在墓碑镇做主人,清兵来犯,自然先由主人出手料理,其余人先请在一旁观战。——这番话听在他们耳朵里,当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此外还有一件事:金标快要死了。
大夫早就来过。枪伤深及脏腑,已然无药可救。众人无不垂泪。金标清醒的时候,看到他们的神情,自己心里也有数了,他听了一会儿远处传来的枪炮厮杀之声,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死在战场上,太冤了……”
众人里面,以铁生最为悲愤难抑,忽地发一声喊,疯了般地便要去揪了凶手来给金标报仇。谁劝也不行,谁拦都给他一个跟头摔出去,最后七八个人一块才把他摁住了,绑在屋柱子上。铁生一边挣,一边骂,把面前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骂,挣得两条膀子被绳子勒得都是血,最后实在挣不动了,忽然“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大家也都哭了。
林占虎哽咽着骂道:“就你行?我们都是孬种?三百人打从在一起开始,就同进同退,有哪一个熊过?可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葫芦嘴外头,盯着咱们的,一点也不比放到山下面的探子少了!你就咂巴不出个滋味来吗?你要是胡来,会出事的!会出大事的!金标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管不顾要给他报仇。我呢?我死了你给不给我报仇?他呢?还有他呢?他们要是出了事,你又给不给他们报?你一个人,又报得来几个!”
他们不再理他,转身一起走出去了。他们有自己的主意:这事没个完的,大夫说金标的伤势撑不了多久,他们怎么样也要在他活着的时候讨一个说法来,就在他面前把凶手施以刑罚,让他死也可以瞑目。
铁生想了一会儿,想不通,又开始骂。忽然“啪”的一声响,他一愣神,见是金标伸着脚,把床边的马扎儿踢倒了,他慌张地喊起来:“你怎么了?来人啊……”
金标被逗乐了:“你瞎喊什么。我跟你说话,可是你乱吵吵,就是听不见。”他笑起来仍是像原来那样,声音却弱得多了。
“你说,我听着。”
“他们说得对啊。本来已经闹成这样子了,大家走了是最好,偏偏又走不掉……”他一面咳嗽,一面慢慢地说这些话,“一定要撑过去,撑到离开这里。所以你记着,别冲动,尤其是,别为了我做傻事……”
铁生怒道:“你这叫什么话!我不能为你做,你怎么就能做!”
金标苦笑道:“当时不以为能走嘛。现在不同了……外面的仗不知会打多久……不过无论打多久,我也都等不到了……”
“你别胡说!”
金标笑笑:“有什么胡说的。枪戳在我身上,我不比你清楚?本来还在想,这辈子是不是有机会能做些大事情,结果就这么死了,当然不甘心。但总算还有句话可以安慰自己,说什么早上听到真理,就算晚上死掉也不懊悔。我从前会怎么想?屁!可我现在想,幸好还有这么句话在。周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理想更了不起,但,你看,没有多少人愿意帮他,所以注定了会很难啊。早上听到真理,晚上就死掉,其实是很轻松的,只需要做梦就好了,但把这个梦造出来,却要靠你们,甚至连你们也看不见。你们实在比我难得多了。”他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道,“如果没有遇到先生,我们现在一定还是懵懵懂懂地活着的。先生只有一个,那么多人里,却教我们遇上了,这是我们的幸运。我们难道不应该多保重自己吗?至少在墓碑镇这个地方,能够帮到他的,就只有我们这些人了啊……”
他说了这一大篇,渐渐有些精力不济,声音越来越轻,后面又说的什么,已是听不见了。铁生怔怔地出神,竟然没有觉得。
——这是昨晚四更天以后的事。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马凤云来了一趟葫芦嘴。
他和瘦高个花了半个晚上,把墓碑镇上十几处有疑问的去处都看了一遍,除了那两处突然新添了守卫外,其他均一无异状。两人约定分头打探消息。瘦高个关心张烈五的安危,心急火燎地走了。马凤云则想到了老梁头,这人在春山堂中资历最老,对墓碑镇的情况烂熟于胸,何况他既不是万延春、李揖唐那一伙的人,问起话来又少了一分顾忌。有了这个主意,便走到葫芦嘴来。
偏在这时,朱阿秀和穆冲找上他来了。
穆冲直到此刻,方才想通了二师兄当时在省城种种怪异情状背后的大致原委:“原来……”
朱阿秀则开门见山道:“你刚才的举动,是和一四五标去而复返有关吗?就算你受人胁迫,难道这么大一座山上,就没有……就没有一个你在乎的人吗?”她方才在饿鬼洞外替马凤云掩护,纯是出于形势紧迫,情不自禁,但想到马凤云终究还是选择站到敌人那一边去,她心里的伤感和委屈,便不用提了。
马凤云心里歉疚:“我不知道一四五标会来。更不希望你们出事。”他叹息着,索性和盘托出了,“这同一四五标无关。春山堂的张烈五,其实是清军派到山上的奸细……”
这消息穆冲听了还不怎的,朱阿秀却大吃一惊:“竟会是他?”
“是他。他突然失踪了,很可能是被揭破了身份,现在凶多吉少。这里面有不少难以索解之处。他在春山堂多年,暗中培植有自己的力量,这些人要我帮忙找到他的下落。我想,此事于大局无损,这些人也都是好汉子……”
“刚才你进到山洞去,为的就是查探这件事?”她心里顿时一宽,自己也不知怎的,眼睛竟湿润了。
“嗯。不过查了一通,什么结果也没有。我想老梁头对这里最熟,就来请教他看看。结果……”
——不远处,老梁头正被什么事给绊住着。众人显得群情汹涌。
“怎么了?”三人走近去,问老梁头。
“刚得到消息,去刑堂办交涉的几个,人单势孤,吃了亏,让人家给扣了。”
“怎么会这样?”
老梁头叹气道:“现在外有清兵,里面又矛盾重重,不是好兆头啊。”又对马凤云道,“现在先生和白师傅在前山,大家最服的就是你,你带个头,把扣下的那几个要回来,朱姑娘能一起去,就更有把握了,如何?”
马凤云点头应允。他让穆冲先回住处,自己和朱阿秀、老梁头等几十个人,一道穿过内城,到刑堂来要人。一路上,老梁头反复告诫众人,暂忍一时之气,谁也不准鲁莽闯祸。
刑堂是帮会要职,在刑堂任职的头目向来眼高于顶,气焰极盛,何况当初肯受招揽去葫芦嘴的,大抵是帮中最低等的会众,就更不在他们的眼里了。前番葫芦嘴有人过来交涉,没说得几句,他们就拍桌子发作起来,把几个人全扣下了。
其实他们忙不迭在葫芦嘴来人面前立威,瞧不起有一半,色厉内荏还有一半。明知道误伤了对方的人,再被对方占了上风头去,怕是自己这边要受罚顶罪,因此也盼着这样耍横一番,便能让对方知难而退。哪知没过多久,葫芦嘴的人居然又找上门来。非但人多了许多,其中更有像朱阿秀这般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在内。这回便不敢造次了,一面应付着,一面派人飞报给堂主和军师知道。
这时候天光放亮。前山敌我两方正暂时休战。万延春接到禀报,还不怎样,只说:“这有什么可闹的,把人还了他们就是。”李揖唐却霍然想到:现在全山精锐几乎都调来了前面,单把心意难明、且摩擦不断的葫芦嘴一支放在镇上,可不是能让他放心的事。
恰在这时,周汉城提出分兵扰敌的计策。万延春还在犹豫,李揖唐已道:“堂主忘了,周先生这支不正好就是生力军吗?此计是先生提的,由先生自己来带,堂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心里想的是:你这条计,提得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调兵令传到葫芦嘴的时候,刑堂那边还没有消息过来,留下来听信的众人正是一口气没地方出的当口,谁也不愿意接这道令。葫芦嘴上,几个头脑这时候都不在,众人没了约束,一顿乱轰,把传令的灰头土脸给轰回去了。
万延春在自家的地盘上居然号令不行,不禁又惊又怒,当场便要发作。左右急忙劝住。他稍作冷静,知道现在清兵压境,不可造次,强压火气,找周汉城把情况说了,自己先赔了个不是,请他勒束部众,配合作战。周汉城以大局为重,点头应允,但要万延春先释放被扣押的几人,并尽快解决金标的事件。万延春满口答应。
众人在刑堂争执了许久,最后只把被扣的林占虎等人要了回来,金标的事仍只得一个空头许诺,大家心里都不满意,但葫芦嘴那边传过话来,周先生让大家集合,有话要说。众人无奈,只得怏怏地走回来。
从内城上走下来,马凤云下意识往城墙下远处那个角落看。还是昨晚上的那几个人,正站在光溜溜的斜坡上,显得十分碍眼。他很自然想到了张烈五。这个人曾经在这片城墙上巡视过无数次,从这里望出去,城墙下面的这片地方,乃至延伸到更远处去的整个墓碑镇,一定深深地印在这个人的脑海里。他想象着,那天晚上,地道里的那番对话是如何触动了玄机,使得霎时间,面前的这幅图卷在张烈五的眼里犹如被点了睛般地活了起来……
他忽然问身边的老梁头:“那里从前是有人守的吗?”
老梁头走到城墙边,探头出去:“从前?没有。”但他忽然想起来,“哦,那是很久以前了。当时春山堂刚刚上山没多久吧。”
“有人看守?”
“那时是有几间房子在那里的。当时内城还没有建起来,但规模已经有了,原来就是以这里为界,把墓碑镇划成两部分,李家的人住城上,镇里的其他人家住城下。当时我觉得很奇怪,几间空房子,残破不堪,偏偏大门紧闭,连窗户都锁得紧紧地,一靠近去,就有人过来关照你,让你离得远点儿,说那里不干净——十有八九是别有用心!可我也不在意,在墓碑镇这样一个地方,无论藏着什么,你都不会感到惊奇的。当然,我想的也未必就对。”
“怎么说?”
“后来没过多久,镇上就开始大兴土木,布置机关,修筑工事。李揖唐当时做了一个很宏大的规划,很多你现在已经看到了。这是他的大手笔,他也花了很多的心血在上面,尤其是刚开始那一段,几乎事必躬亲,山下的机关消息、山寨的正面防御工事,都是他亲自监工,一丝一毫也不马虎的。还有镇上的屯堡,也是他最先带队起的范式,一共造了有三四座,模样起来了,这才转交给别人接手,阮老三带过队,我、张烈五,也都干过。记不清是谁带队的时候,这几间屋被人给扒倒了,我原以为李揖唐会追究,结果他倒是不当一回事,说既然倒了,干脆就彻底拆了了事。所以,或许真的什么都……”他看了看斜坡上那几个守卫,没有把这句话说下去。
当然不会什么都没有。马凤云想。如果以这内城为边界的话,那么,让李揖唐如此紧张的两个地方,正好是一个在镇头,一个在镇尾。这中间会有什么关联吗?
6
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下山去同清兵接洽的头目原路返回。万延春几步抢上去问他:“此去如何?赖见诚有什么话跟你说?”
“不是姓赖的见的我。他压根就没露面。是两个文官。一个姓顾,说是省城的提学使,另一个是个一条腿的残废,从头至尾就没言语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官儿。”
万延春摸不着头脑:“提学使?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儿啊?他跟你说什么?”
“他说,春山堂劫了他的家小,山上速速将他们放回,万事皆休,如若不然,打破山寨,杀一个鸡犬不留!”
万延春冷笑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敢胡吹大气?”心里想起:捉了官眷上山——怕不就是老九干的那一票了?这事倒是有的。“还有呢?”
“没有了。那个姓顾的翻来覆去一大篇儿,其实就说了这些。他说在山下立等回话,要是堂主不听,就又要派兵攻上来了!”
万延春骂道:“我怕他的!”心想:这场战事确是来得古怪,难不成真是由此而起?真要是送回他家眷便能罢兵休战,倒是不错,不过这件事须得和军师商量过再说。于是一面差人去找李揖唐,一面教把李云九捉上山的那批肉票提来问话。
派去的人并没把肉票提来,说是军师一早便提去,至今没有送回。万延春正在疑惑,却看到李揖唐从镇上走出来了。
万延春道:“你下手好快。我刚派人去,人就被你提走了。你哪里来的消息?”
李揖唐道:“堂主误会了。你刚知道有这回事,而我提他们问话,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李揖唐避而不答,只道:“我已经问过,这些人确是那个顾学台的家眷不假。要真是为他们才动的刀兵,这一仗可打得不值了。”
“那,军师也是这个意思,把人去还了给他了事?”
李揖唐摇头道:“不。这其中还有一些不合情理之处。比如说,你我都知道一四五标的主将乃是赖见诚,你派人去见他,他并不露面,代之的却是顾某人。清人文武两道,向来泾渭分明,这中间实是令人不解。顾某人在军中是什么身份,他能否代一四五标说话,你我现下均都不知。如果他只是追索家小心切,实际并不能做主的,你送还人给他,不但白做人情,我们手里反少了一个能令敌人顾忌的凭借了。”
万延春一想也对,又举棋不定了。李揖唐又道:“况且,你还忘了一件事。”
“什么?”
“不就是子丰干的那桩好事了?”
万延春一拍脑门:“哎哟!”他这时想起万子丰糟蹋人家顾家小姐的事儿来了。这要是给那顾某人知道,怕不但不能罢兵,反而更要火上浇油。心里埋怨宝贝儿子只会给他闯祸,问道:“那小娘现在怎么样了?”
“书香门第啊,不比寻常人家,已绝了两日的食了。”
万延春很是懊恼:“这可怎么办好?”
李揖唐思忖片刻:“不如这样。你仍是派人去同对方接洽,就说顾某人真肯休战的话,先请退兵三十里,以证明诚意,然后大家再行对话。这样,一来可以拖延时间,缓解山上的压力;二来看姓顾的能作得了多少主;三来嘛,验一验咱们手里这几张牌的成色,才好确定什么时候打,怎么个打法,才是稳赚不赔。”
万延春大喜:“军师所言有理。”仍是派了原先那个头目,把意思跟他说了,命他再走一趟。那头目领命又去。
李揖唐匆匆而来,把这边的情况帮万延春筹划定了,又匆匆赶着回去。万延春明知他那边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却猜不透他为何要瞒得如此紧密,连对自己也不露半点口风,说道:“军师,若是有什么需要愚兄效劳的,不妨直言。”
李揖唐笑一笑,道:“只是小事一桩,小弟料理得来。”他神情仍有些不安,不过比起清晨刚接到报信的时候,却要舒展得多了。
这一次那个头目回来得快极,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便已跑回山上来。万延春远远看他的神情,已猜到李揖唐的计策没有成功。果然那头目跑到近前,呼哧带喘,只是摇头。
“这次还是那个姓顾的见你?”
“还是他们两个。我……呼……把您的意思说了,让他们退兵三十里,结果……呼……”
“姓顾的不肯?”
“不是,他倒像是肯的,可让那个残废给拦了,跟他咬了几句耳朵,姓顾的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就不肯了,还说……呼……说咱们不要心图侥幸,使什么缓兵计,再不把他的家眷送出来,他就要铲平墓碑镇!”
万延春骂道:“他敢!”
“然后他就传令,说我回报以后,山上如果不立刻竖起白旗的话,他就又要发动攻击了。”
万延春大怒,心想姓顾的太不把我放在眼里,实在欺人太甚!忽地心中一动:“你说——是他传的令?”
“唔?”
“是他传的令,不是别人?没有经过赖见诚,或者是其他人?”
“没有,他是当着我的面传的令,这不会有错。”
万延春心里奇道:照这样说,这个姓顾的文官竟当真在指挥一四五标了?那赖见诚又去了哪里?难道一四五标一去一来,进退攻守,前后大不相同,关键就是在这里吗?
他正想间,忽听山下“咚”的一声炮响,刚平静没多久的山谷,霎时间又山摇地动!
清兵的第二次攻击开始了。
7
再一次响起来的密集的枪炮声帮了周汉城一个小忙,为他的讲话增加了紧迫力和感染力。葫芦嘴众人心里仍是不平,但看在“顾全大局”四个字上,也就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周汉城将此次战斗以牵制、扰敌为主的任务,和在敌后迂回穿插、边打边走的战法,跟大家仔细交代清楚,令众人即刻准备。
便在这时候,忽然守营门的进来找马凤云,说嫂子来了。他吃了一惊,迎出营门去——果然是谢氏。
“出什么事了?”她不会平白无故找到这里来。
“穆冲被人带走了。”她急急地道。
果然。马凤云立时想到了昨晚的事。“谁?”
“他们说……是什么军师。”
李揖唐,果然是他。他终于逼近来了。
“他们还问起你,问你昨天晚上在不在。他们说,或许可以不用带走他……但我说你在。我说,你一个晚上都没有离开过。”
马凤云的心颤了一下:“为什么?”
谢氏没有回答。她心里也在想: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我确信无论我怎样去对待那个人,他都是不会恨我的吧……
马凤云再一次选择离开战斗。
他先把谢氏送回住所。他没有特意对她说什么,但是,他一定会毫发无伤地把穆冲带回来的。
内城是墓碑镇里最重要的一道分界,经内城往上,就进入春山堂的重地,分布的有帮会里许多重要的堂口,也是春山堂最主要的军火、钱粮以及其他重要物资的仓储所在地。再往上去,是春山堂的忠义堂、聚义厅等等建筑,其中最醒目的,则要数堂主万延春的宅邸。过了万宅,便只一条路直通峰顶,沿途再无别个所在。而整个墓碑镇的最高峰上,坐落的便是李揖唐的那座大宅,其规模之大,气派之盛,方圆几百里内,再无第二座宅子可以及得。连这次在内,马凤云已是第三次登临此地,但每一次看到这座犹如巨兽般的大宅,他心里都会涌起很不舒服的感觉:墓碑镇山形险恶,把宅子建在峰顶,需要主人有非凡的胸襟和气魄来化解山势中的戾气,才能宾主相得,上下合宜,而且,孤峰之顶,无异绝地,这座大宅造得如此气象狰狞,几乎让人不自禁地便生出退避三舍的心来,很可能也与此间主人不安的心态隐隐相关。
马凤云一路走上峰顶,正在犹豫是不是径直求见李揖唐,忽然偏门一开,两个宅里的头目送一个人出来,竟正是穆冲。
马凤云又惊又喜:“你……”见他并不似受过难为的样子,心里更是一宽。上前接了他过来,同那两个告辞,匆匆回下峰去。
走出去一段,他才低声道:“听说李揖唐叫人带了你去,真把我吓了一跳,还当是师兄连累你了。”
穆冲只摇了摇头,却没说话。
马凤云见他心事重重地,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你没事吗?你见着李揖唐了?”
穆冲点点头。
“他跟你说什么?”
“……没什么。”
——穆冲这么回答的时候,李揖唐的声音却又一次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我知道昨晚上不是你。我刚刚和顾家那几个人说过话来,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想,我已经很了解你了。”
当时自己在做什么,什么个样子,怎样的表情,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李揖唐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的话,还有他讲那些话的方式,吸引去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
“饿鬼洞守卫森严,等闲人根本靠近不得。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进到洞里,整个墓碑镇上,只有屈指的三数人而已。白师傅是一个。但他整晚上都在周先生的身边,几百个人可以为他做证见。你也是一个。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
“如果真的是那个人,那么,我心里很多的谜团就解开了……”
“有很多人都指证是你。因为他们看到你了。但我不想这么做。因为没有用。我想要的是解决问题,我想要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做这些事,他都知道什么,暗地里在同什么样的人来往,甚至于,如果他还有一个计划的话……我想要有一双眼睛在他的身边……”
“你和她本来都不用来墓碑镇。天地那么大,哪里不可以去,偏偏要挤到这样一个小地方来?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有那个人在这里。你是好人,她也是好人,所以你们无论如何也飞不远,飞不走。可如果……没有那个人了呢?”
穆冲的脸上露出震骇的神色来。他不是被李揖唐的话惊到了。他是被自己。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悚然发觉,原来在他心底最深最黑暗的地方,有一个问题一直都在:如果没有那个人了,一切又会怎么样?
8
省城。
中午之前,古董铺前后来过四五个人,催促他们赶紧出城远避,都被杨殿卿拒绝了,坚持要等到翁岱峰的消息再说。几人空费口舌,只得怏怏离去。等到过午以后,却一个也不见来了。众人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又愈发肯定翁岱峰必是遭了不测,越来越是心焦。一直到掌灯时分,才又有了人来,这次却是换了早晨来过的那位,不过脸上的笑容早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他把吃的往桌上一放,道:“几位爷,饿了一天了,慢用吧。”
杨殿卿压着火道:“你不用给我们这副脸色看。我跟你说的事呢?庆生怎么不来见?只要翁岱峰的下落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立刻就走。”
“走?”那人一声冷笑,“早上不走,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今晚是八月十五,全城戒严,盯得怕是比昨晚上还紧呢。几位爷只要一露头,就是四个字:自投罗网。”
众人听了他这话,俱都失惊。杨殿卿道:“你是说,奎龄布下了陷阱,在等弟兄们上钩?”
那人冷笑道:“我怎么会知道?这要问你们自个儿了。要是昨晚上你们手脚快,各处都通知到了,或许就不会出事。要不然,嘿嘿,谁知道呢?”
八月十五了。头顶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向庭院里铺洒着洁白的光亮。刘文藻站在树下,抬着头,呆呆地望着。
在今晚以前,他殚精竭虑,为这个时刻做过无数的筹划,他计算过成功的可能,也预料过最坏的情况,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当这个晚上真的到来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居然就只是这样无所事事地站在中庭,仰面呆望着头上的那一轮圆月。
——他的信心动摇了。
二更天以后,有一伙人悄悄在距离军械库不到两条街的一条后巷里聚齐。他们是省城里的会党力量。在原定的计划中,他们只等城内火起,就会同主力强攻军械库。昨晚上,翁岱峰坚持要赶去报信的,就是这一支人马。但是,他们并没有能见到翁岱峰。
——于是,在所有参加起事的队伍里,只有他们这一支,在没有得到任何预警或者改期通知的情况下,执行了原定计划。
他们并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了火!
火是约定的信号。看到火,他们发一声喊,就齐齐冲了出去!
再没有其他人接应他们。
等待他们的是子弹。从四面八方一齐射过来的子弹!
倾泻而下的子弹把这一百多人打成了筛子,标射的鲜血把白墙喷成了彩画,他们来不及反应就被打中、打穿、打烂……当枪声停歇下来的时候,军械库前面的长街上,只剩下一堆红艳艳白花花的死肉……
八月十五。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