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革命家的选择·

    ·卧榻之侧·

    ·救我不值得!·

    ·清兵又杀回来了!·

    1

    (八月十二)

    自从闹出万子丰的丑事以后,朱阿秀便在人前没了踪影,没想到会突然在这里出现。台下略略静了一会儿,跟着哄堂大笑。朱阿秀也不理会,昂着头,在众人的笑声中走上台来。

    有人涎着脸笑道:“秀爷,您嫁过去以后,是不是还接茬管我们哪?”另一人搭腔道:“哪能啊!那小子不听话,秀爷今后可得操心哩,哪还会顾得上咱们!”众人又是大笑。

    朱阿秀寒着脸,冷冷地听台下的胡言乱语,忽然道:“大家都把这事当个笑话是不是?”她一指人群里笑得最凶的那一个,“是不是?”

    那人吓了一跳,忙把咧着的大嘴藏了,一边摇头:“不是。”

    众人看见她脸上,红的是愤怒,白的是哀伤,虽然大声呵斥,却浑不是平日号令群豪威风凛凛的模样。很多人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起来,嬉笑声渐渐轻了。

    等了一会儿,才听朱阿秀道:“其实也没什么不是,本来就是个笑话,只不过,对我来说不是。我想了很久了:我不能嫁给这个人。”

    她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来,全场一片大哗。有个年长的叹道:“阿秀,万家少爷确是配不上你……”人群里有不少春山堂的,听了这话,都把眼睛横了起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并没有发作。那老者接着道:“可婚姻大事,哪是由得你说不嫁就不嫁的呢?阿秀,女儿家成什么样的姻缘,是命里注定的,命比人强,你就认了吧。”

    朱阿秀涨红了脸,大声道:“阿爷,不是这么话说。要是都认命,大伙儿逆来顺受就是了,干什么还要聚起来造反呢?”

    人群里又爆发出笑声来,都说:“那怎么同呢?革命是大事业,你这个,娘们的事儿,算什么?”

    朱阿秀辩道:“你当革命只就是要推翻一个大清国吗?不是的。革命是要革掉一切因循守旧的东西。一句话,男人有男人要革的命,女子也有女子要革的命。等将来革命成功了,现在的这套旧玩意儿都得改,再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子女子,必得情投意合者才能结为夫妻……”

    这话要周汉城来讲,众人纵闻所未闻,觉得不可思议,也还不会如何,但出自朱阿秀之口,却不同了。当下便有人道:“周先生可没说过这些。”更有人道:“照这么说,革命不就是教女人不守妇道吗?要真这样,我不革了!”

    正乱糟糟着,人群后面忽然有人鼓掌,一个声音喊道:“说得好!”朱阿秀在台上正发急,听到这一声彩,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定了一定,抬眼看去,却是一愣:这不是……那个人吗?

    ——那个人,自然就是穆冲了。

    他压根不认识朱阿秀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在台上说话,只她最后的几句话却当真说到了他心坎里去。他深悔昨日之非固然是真,但对谢氏的感情,终究不可能因此便割舍了。他情根深种,无处可以排遣,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衷肠,朱阿秀的那几句话本只平常,但他自伤怀抱,直听得连眼泪也要掉下来。又见朱阿秀一介女流,竟就敢在台上为自家的不公平大声疾呼,不禁又是钦佩,又是感动,忍不住便大声喝起彩来。

    身边的没一个认识他,见他穿的也不是山上的衣服,问:“你是哪一个?”

    白剑声这时望到他了,喊道:“穆冲,你怎么在这里?”抱拳向四面道,“这是我师弟穆冲,刚上山,还没来得及见过各位。”走过去抱着他肩膀,很是高兴。穆冲心里有愧,白剑声问他什么,都只是点头而已。

    且不说他们师兄弟叙话。只说台下,这时有人问朱阿秀道:“秀爷,那你想怎么样呢?”

    朱阿秀方才险些弄巧成拙,她这时看出来众人对这些过于隔膜了,只得收起激进的调子,道:“其实大家也明白,这次的亲事,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在是前一阵两边闹得不像话。可是要消除摩擦,尽有那么多的法子可以用,何必非来扯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她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脱口道,“肯依我的,我们请人来立一个约,或者就是周先生,上面约定,无论长枪会还是春山堂,以后就是一家人,谁也不许再做伤害自家兄弟的事,同意的,便请在上面签名画押,以后受它的约束,将来如有违犯,三刀六洞,绝不轻饶!这不比凭空扯一场婚事出来,到头来什么都管不上强吗?”

    她说出这个法子来,台下便有人大声应和了。一来众人早厌倦了内斗,若能有一份盟约约束,从此再不生乱,不失为一件美事;二来,通信过礼之日,未来夫婿竟搞出那样的荒唐事,要是堂堂朱大小姐仍是含羞忍辱,这几天便嫁了过去,未免也太委屈她了。因此众人鼓掌称善,并无异议。只边上的老梁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隐约觉得不妥,但台下一片叫好之声,哪容得他插进嘴去?

    晚课还没有结束,朱阿秀就来见周汉城。周汉城今晚心情很好,听了她的请求,微笑道:“这是好事情啊。但,为什么是我呢?”

    朱阿秀道:“这份盟约,为的是约束长枪会和春山堂两家,您地位超然,由您来执笔,不会让人说有什么偏倚。而且,无论哪边的弟兄都把您景仰得了不得,盟约出自您手,分量立时就不同了啊。”

    周汉城笑道:“我一个人起不了那么大的作用,是你做的事合乎人心,大家才会积极响应。好,我给你写。”

    正说着,老梁头推门而入,道:“且慢。您出来一步说话。”

    周汉城跟出来。老梁头道:“这个盟约,您写不得。”

    “你是怕……”

    “我早在担心,万、朱两家结亲,平息内讧尚只是第一层,更深一层,可能就是冲着您来的。您立这份约不打紧,在有些人看来,怕就成了您在挑头订盟了。您在山上身份微妙,早已为人所忌,现在举事就在眼前,在这个当口因小失大,可就不好了。”

    周汉城踌躇道:“两家的头领,未必会这样斤斤计较吧?”

    老梁头道:“恕我说一句,先生是革命家,但说到草莽人物,却未必有我这个老家伙了解得多。”

    周汉城觉得很为难:“可是我已经答应她了……”他转头向屋里望去,见朱阿秀欢欢喜喜地在纸堆里找了张合用的出来,先叠成一个折子的样子,又在桌子上摊得平整,等他回来写字。

    他不禁叹了口气。

    朱阿秀等得有些急了,终于见周汉城走回来,欢然道:“先生,您看,我准备好了。”

    ——笑容停在了她的脸上。

    她看到周汉城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朱姑娘,这份盟约——我不能帮你写了。”

    “为什么?”

    周汉城忽然觉得难以启齿。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一个少女纯真而期待的目光里,他这个平生没做过半点亏心事的人,居然会不安得说不出话来。

    “我刚同你爹,还有万堂主、李军师他们开过会来,大约就在这几日,省城那边就要起事,到时候山上也会出兵响应。”

    “那,同这个有什么关系?”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也难怪她会有此一问了。

    “越是现在,越要大家协力同心。我若写了这份盟书,或许便会有人猜疑我插手帮中内务,多有不便啊。”

    朱阿秀轻轻“啊”了一声,呆住了似的,一时没有话说。周汉城看见,她的眼角满噙着泪水。

    她从来给人的印象,都是风风火火,做起事来比个大汉还要威武上三分。以至所有的人,包括周汉城在内,都忽略了:无论看起来怎样坚强,她终究只是个少女,当真正伤心的时候,她一样会流眼泪的。

    “朱姑娘……”他想安慰她。她想获得他的帮助,但是,在她殷切的期盼里,他做出的却是另外一个选择,一个属于“革命家”的选择。

    她仰起脸。他看到她眼睛里分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您不用说了,我明白的。您说的是事实。我难过的是,您刚刚才说,我在做的是一件合乎人心的事。要是连您这样的一个人都出尔反尔,我还能看到什么希望呢?”

    她从周汉城的身边走出去,再不回头。

    白剑声实在是太忙了,即使晚课结束了,还是有许多人把他围住了说话。穆冲有满肚子的话想和大师兄说,始终也没等来合适的机会,只好悻悻地退在一边。

    他忽然看到刚才那个女子匆匆地从周汉城的营房里出来。他现在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也知道了她为什么会在台上说那样的话,看到她黯然地在面前走过去,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却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她的悲哀似的。“唔……”他喉咙里响了一声。

    朱阿秀停下来,看他。

    “我叫穆冲。”

    “我知道你是谁。”

    她上下打量他,眼神很鄙夷。

    “你刚才帮我说话,我多谢你了。”她说,但脸上一点也没有感谢的神色,“不过,要不是他……要不是你师兄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处置你,教我先瞒过这一阵,以你的所作所为,便十个也早杀了。”

    穆冲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不是怕,而是——这里居然有一个人洞悉他的事,他的想隐瞒起来却更是迫不及待想要倾诉出去的一切!

    “我知道。我来这里就是为这个。二师兄人好,可我这样苟活着,每过一天都是煎熬。还不如来跟大师兄说了。他性子刚直,疾恶如仇……反正,能有一个痛快了断,怎么样也胜似现在,生不如死。”这是在他心头翻来覆去滚过无数遍的话,现在一口气都倒出来,身上反而颤得不那么紧了。

    朱阿秀有些意外,见他身子挺得笔直,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紧抿着嘴唇,两眼死死盯着她头顶上方的某处,眼睛里湿润润地,好似有眼泪在里面打转。那并不像是一个奸徒的神情,反而更像是一个犯了过失、却也是受了误解的孩子。

    “你不能这么做。”她终于说,“你这么做了,会拖累很多人的……”

    “我不明白。”

    “山上的形势很复杂。你冒冒失失说出来,自己是痛快了,却很容易变成别人攻击的口实。”

    “攻击什么?”

    “很多。周先生。你大师兄。这里。你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对吗?”她鼻子一酸,还是道,“这里是很多人的希望,虽然它不一定真的能给人带来什么,但是,有一个希望总归是好的,对吗?”

    穆冲含混地应了一声,似懂非懂。

    “还有你二师兄,他要你继续保护……那个人。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现在面对着一个大难关。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它确实存在,就像走在悬绳上,每一步都触目惊心。我知道他一直想找一个最好的结果,让所有人都不受伤害,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哪里真会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在绳子的那一端等着他呢?他想保住所有人,其实连他自己也未必能保得住,要是你在这个时候帮不了他,反而给他添乱子,他真的会有性命之忧的。唉,他还真是难啊……”她说着说着,竟有些出神了。

    他忽然“啊”了一声:“我知道你了。就是你!”

    “什么就是我?”

    “二师兄说,他这次押镖出来,对一个女子动了心。我现在知道了,那个人就是你!”

    朱阿秀脸“腾”地一下烧得通红,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胡说八道!”她停了一会儿,却忍不住问他,“他又不是会说风话的人,怎么就会说这些的?还说什么了?”

    “他这话是对着她说的,也是对我。他说心里面有了一个人,但心里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他这辈子都不会对她不起。他……他让我们在他面前,都毋庸觉得羞惭。”

    “是这样子啊。”

    她就这样叹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但穆冲觉出来,这沉默里充满了失落的情绪。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她说。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从葫芦嘴里走出来。朱阿秀忽然“咦”了一声:“他怎么在这儿?”

    她居然看到了李揖唐——他就站在葫芦嘴的外面,一处很浓的阴影里,若不是朱阿秀眼尖,还真难发觉到他。感觉上他像是站了很久,但来了这里又不进去,似乎很犹豫的样子。看到朱阿秀发现他了,李揖唐轻轻咳嗽两声,转过身,径直走开去了。

    朱阿秀心里奇怪: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2

    李揖唐是想来见周汉城的。

    在万延春及春山堂诸人面前,他是堂堂的军师,运筹帷幄,无所不知。可是在另一面,他却越来越迫切地想和周汉城好好地谈一谈。他有太多的问题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他之前也见过些革命党人,大多是奉了上级之命,来春山堂做打通、联络的工作,同他所习见的会党兄弟相比,除了所在“堂口”名称有别以外,也未见得真有什么不同。直到这个人来了以后,革命党这个抽象的名词,才在他心目中一点点变得充实了。这是一个他陌生的世界,很多东西一时难以领会,然而当坐拢到一起听周汉城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却禁不住会想去相信,这个人站立的地方,是需要他仰起脸才能望到的。这种感觉无论他是钦羡还是厌恶,都确实存在着。他经常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出言同他辩难。偏偏越是如此,内心深处的反抗就越强烈:或许,我要做的只是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低下头来问他,然后,我就会知道我一直想知道的,在葫芦嘴所发生的变化背后的秘密,甚至于,更多……为什么不呢?

    今天晚上不是他第一次被这样的想法驱使着走到这里来。但也就走到这儿为止了。再往前去……前面像横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在那些秘密里面,有一点不问可知,那就是,所有的答案,都一定会和他同万延春在春山堂所建立的体系背道而驰。他何尝想局限在墓碑镇这一隅,又何尝不想突破瓶颈,走到更高的一层上去。然而,他很清楚一点,他只有联合春山堂才能成事,即使上面那一层看得更远,风景更好,他也必须先小心翼翼地待在这一层等待时机。这一层才是他的根本。他不会改变立场,也不想让任何人猜疑他会改变。至于亲眼看到周汉城一手完成的从无到有的过程,他只能承认,他没有这样的勇气。

    这是不是也反过来让他更厌憎这个人呢?

    他走回来。经过内城的时候,万延春一个人正站在垛口后面,看到他了,道:“你来得正好。今晚我没过门的儿媳妇在葫芦嘴挑事,要造这场婚事的反。你听说了吗?”

    “有这样的事?”李揖唐并不以为意,“小女孩受了些委屈,就做些出格的事也不稀奇。”

    “她自己闹当然不打紧。出了子丰这样的事,我也尽可以容得她去闹。但她的闹法却是,想拉拢春山堂和长枪会的弟兄私下订约,约定从今往后,再不许发生自讧内斗的事……”

    李揖唐不由得一愣:“这可不是闹啊。”

    “这还罢了,她却把周汉城提出来做号召,倒让我怀疑,这件事,会不会前台是朱阿秀,后面却是他周汉城在挑头呢?要是他想借这个机会,把山上的弟兄都笼络过去,可就是一件大事情了。”

    李揖唐想了想,摇头道:“周汉城未必不想,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觉得不大可能。堂主毋庸多虑。”

    万延春没应声。他指了指内城下的镇子给李揖唐看。

    ——镇上的灯火稀稀拉拉。而在周汉城允许晚上开放葫芦嘴以前,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李揖唐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堂主担忧,也自有堂主的道理。周汉城在墓碑镇人望太高,终归不妥。而且,不管是不是他在背后指点,会众之间私订盟约,此风万不可开。……这样吧,我们先派人去了解内情,要是没有牵涉到周汉城,便不必惊动他,一面暗中瓦解订约的事,一面正好借起事为名,全山大举操练,让弟兄们没有余暇在一起聚会。另外,不妨再派几个人去,看葫芦嘴那些人愿不愿意回归本部,一起合练。如果他们肯散开来,抱不成团,周汉城也就无足为虑了。虽然以周汉城之才,不会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但我们师出有名,他谅也无话可说。”

    万延春精神一振:“军师高见。”

    正说着,忽然底下有个人急忙忙跑上来,乃是李揖唐的一个心腹,跑到他跟前低声说了两句。李揖唐面色忽地一变:“响了?”

    “响了。”

    他忽然想到这心腹是从内城下面跑上来的,又是一惊:“不是上面?”

    “不是。”

    “好,你头前带路,我们走。”他慌慌张张地向万延春一抱拳,更无余裕多说一句什么,转身便走。万延春从未见他像这样张皇过,欲待问他,两人早已经走得远了。

    (八月十三)

    李揖唐这一去就是大半夜。万延春心里忐忑不宁:什么事能把他惊成那个样子?然而到吃早饭的时候,李揖唐便出现了,只见他换了身衣裳,神清气爽,同昨晚匆匆离去时判若两人。

    万延春心里想:他做什么去了?嘴上说的却是:“昨晚上你说的,我已经跟朱老大那边打过招呼,他很赞成你的意见。”

    “嗯。”李揖唐在桌子前坐下来,用勺子舀了一小碗白粥,就着咸菜吃。

    “那,你的事呢?”万延春忍不住问。

    李揖唐笑笑:“是有一点小麻烦,不过,已经没事了。”他慢慢地把那碗粥吃完了,忽然又加了一句,“如果有谁问起山上有人失踪的事,不论是哪一个,一律抓起来见我。”

    万延春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李揖唐却也不再说了。

    3

    白天,葫芦嘴训练如常。春山堂和长枪会也各自部署会众操练。墓碑镇上少有地现出一派厉兵秣马的景象。万延春和李揖唐仍是把周汉城和朱乾振请到一起,商量举事的诸般细节。

    葫芦嘴那边,因为白剑声陪了周汉城去,训练临时改由马凤云负责。休息的时候,大家聊起起事的事,七嘴八舌,都很兴奋。

    “我问个事。”铁生忽然提了个问题,“这仗要真打起来,咱们算什么?”

    “算什么?这是什么话?”

    “先生讲过,革命不光是发动咱们这样的。我总觉得,革命和造反还不太一样,那是个新东西,得由新人来干才像话。你说新学生,还有那些军队里的,光想就觉得他们……他们跟革命般配!再看咱们,现在算好的了,先生没来以前,山上山下,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金标笑话他:“你这是自个儿瞧不起自个儿啊!我就不信了,合着先生当面说好听的,背后嫌弃咱们?哪能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像是越学吧,越觉得看这山上四周围都开始扎眼了,不对劲儿了。我想过问一下先生,但,没敢……唉,反正,要是早遇上像先生这样的,我就不上山了,直接干革命党去,也不用再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众人听了他这话,心里都是一凛。其实这些日子里耳濡目染,很多人隐约也有此念,只是连自己也不觉得,这时被铁生一语道破,大家心底忽然极清晰地冒出这个念头来,把自个都吓了一大跳。

    “铁生!”

    讨论的气氛被打破了,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

    便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报告马凤云,春山堂和长枪会派了两位大头领来,请他出去相见。马凤云赶到营门口,见外面候了七八个人,为首的正是袁应泰和阮曾三。他心里欢喜,道:“怎么是二位哥哥!今天山上大演武,我还以为你们脱不开身,怎么就会过来?”

    袁应泰笑道:“听你这话,像是我们来得冒了,你这儿不欢迎哩。”

    马凤云笑道:“哪有这回事。”说话间,将几人迎进来。葫芦嘴众人拥过来见礼。随同他俩一起来的几个,马凤云虽都见过,却不熟悉,这时见众人向他们行礼问好,才知道居然是此间不少人在帮会里的顶头上司。

    “你们是来找周先生?”

    “周先生现在正和几位当家的在商量大计。我们是来找你的。”

    “找我?什么事?”

    “找你喝两杯,不行吗?马上就要和省城那边一起举事,以后未必有空,走,咱们哥仨一起喝酒去。”

    袁应泰是不会做戏,硬努着做戏。马凤云看阮曾三。阮曾三低着头,一言不发。

    马凤云知道这里面有事:“好,我陪二位哥哥喝几杯。”他心里想:旁人来不好说,袁、阮二人来,就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总还有个商量余地。他将这边的事托付了老梁头,自己跟着他俩出了营门。

    正如他所料想的,同袁、阮二人一道来的那几个,一个也没有跟着来。

    他们早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一路上袁应泰都在拿他打哈哈。“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他说。

    他们在酒馆里坐下来。是他们的老位置。

    “省城要动真格的了。我已经派了人递消息去,让那边的兄弟对源盛镖局、白老爷子他们多照应着点。你放心。”阮曾三说得轻描淡写。

    马凤云心里感激:“多谢三哥。”

    这是他早在担心的事情。然而没等他开口,阮曾三就先给他办了。这是他阴差阳错交下来的两个好兄弟。起初他们怀疑他,防范他,但一旦交了他,就是真的对他好。可是……

    其实,他此刻矛盾的情绪要比从前好了一些。这个变化是从他知道省城即将大举的那一刻开始的:如果官府有了远比墓碑镇更重要的目标要对付,就不会再有谁盯着他这个小人物,用他所关心的那些人来逼着他做事了。

    他嘴角泛起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你笑什么?”还是躲不过阮曾三的目光。

    马凤云摇头,只是笑。阮曾三望着他,慢慢地,也笑了。

    “你又笑什么?”袁应泰问阮曾三。阮曾三也不答他,只笑。袁应泰看看阮曾三,又看看马凤云,挠挠头,莫名其妙地,自己也笑起来。马凤云和阮曾三看他笑,自己更笑得响了。

    三人大笑。笑声中,都干了一大碗!

    袁应泰抹抹嘴:“这碗酒我可干得稀里糊涂地。”

    马凤云笑道:“我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哩。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我记得回去的路不记得?你是在点我什么呢?”

    袁应泰“嘿嘿”笑了两声,拿眼去看阮曾三。

    马凤云又道:“周先生不在,你们把那几个撇在那儿,拉了我来喝酒。我倒要问问看,这碗酒,它姓私姓公?”

    袁应泰笑骂道:“妈的,姓私姓公?你喝着有觉得不对味儿吗?”

    阮曾三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对。公事是有,但不是兄弟,也坐不到一块!来!”

    三人又干了一碗。阮曾三才道:“本来只是那几个来,没我们俩什么事。也是赶上了,一打听,周先生他们不在,你在。有你在,他们办起事来就不方便。可你要在,无论你站哪头,你也不方便。我们俩一想,得了,把你拉出来喝两杯。反正,这事你不掺和是最好。”

    马凤云越听越奇怪:“三哥你卖关子呢,这种囫囵话谁听得懂啊?”

    阮曾三叹了口气:“唉,要说周先生上山,墓碑镇得这样一位高人相助,我们都应该高兴才对。可惜……不是每个人都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

    袁应泰冷笑道:“所以才跟着弄出来结亲这档子事。”

    阮曾三叹道:“结亲这件事,是早就订下的,办了也不能说不好。可惜少堂主不懂事啊……”

    袁应泰道:“这事寸就寸在,周先生刚好新开了晚课,弟兄们晚上都可以去听,一聚就上千人。我不是埋怨先生什么,但好家伙,晚晚都上千人,山上空了快一半,这是多大的动静啊!也难怪有人会多想了。这又等于是给阿秀预先安排了一个绝好的地方,一下子就把千把人给煽起来了。更要命的是,她还抬了周先生出来。这不是给先生添麻烦吗!”

    马凤云低头喝酒。山上的形势微妙,他早心中有数。想到这些事件纷繁细碎,此伏彼起,互相催发,仿佛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局面一点一点往一个望不到的、然而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终点推去,他心里不禁又是烦闷,又是唏嘘。

    袁应泰又道:“凤云,你见事比我明白得多,也轮不到我替你拿主意。但是,如果你蹚得不深,是不是……是不是暂时先把葫芦嘴那边的事情放一放,你说呢?”

    马凤云玩味他的语意,隐隐觉得不妥:“说了这一大通,还没到正题:那几个现在在葫芦嘴干什么呢?”

    阮曾三轻轻咳嗽一声:“要说事儿呢,也没什么,堂主和朱老大差他们过去叮嘱几句,让那些人不要跟着朱姑娘瞎闹,还有就是……两边都觉得,日后下山,当然是不分帮派,一律打革命军的旗号,既然如此,葫芦嘴在日常操练、兵士待遇等等方面,就显得有些……这个……独树一帜了,所以,派他们过来,也是征询一下意见,看大家是不是愿意回归本部……”

    马凤云终于听明白了,不禁冷笑了一声。

    阮曾三脸上发红:“当然了,他们回去以后,从优升擢,那是不在话下,将来这支革命军,他们都会是其中的骨干。”

    马凤云一面冷笑,一面摇头:“三哥,喝酒吧。征询意见?呵呵,都派他们的顶头上司来吗?”他给袁应泰和阮曾三都斟满了,端起碗来敬道:“我现在明白二位哥哥为什么非把我拉出来了。我要在,还真是难死了。我谢谢啦!”说着,仰脖把酒干了,把碗往桌上一放,“行啦,今儿就到这儿吧,我这就得赶回去。”

    袁应泰和阮曾三都是一惊。

    马凤云道:“周先生和我大师兄不在,葫芦嘴便是交了给我。两边有什么意思,尽可以去找周先生交涉,私下里来这手,就太不够光明正大了。三百人交给我的时候是好的,我一转背,人心就散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他见二人还想拦他,笑道,“二位哥哥放心,难做归难做,大家是自己人,还怕会打起来?”

    当然没有打起来。情况比马凤云想的还要好些。当他回到葫芦嘴的时候,那几个人都已经走了。

    仍然是操练时间。但三百人沉闷地在沙场上东倒西歪着,场面看起来就像刚被暴风雨蹂躏过的菜地一样。马凤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老梁头站在一座营房门口的阴影里。

    “人呢?”

    “前脚刚走。”老梁头觉出来马凤云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有过一些争执,还好,我给劝住了。”

    马凤云走到营房门口。他看到房里有两个人正在床铺前收拾包袱。

    “喂。”

    那两个人看看他,神情有些畏缩。

    “至少,也等先生回来,可以吗?”他叹着气,说。

    那两个顿了顿,仍是各自把包袱打好了,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其中一个低声说了一句:“先生来了,说什么呀……”

    他们就这样从众人的目光中穿了出去。最后,消失在营门外边。

    “没种!”有人狠狠骂了一句,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周汉城和白剑声直到晚饭后才回到葫芦嘴。这一天里,在关于起事以后大队人马的行动路线上,双方产生了重大分歧。周汉城的考虑是,省城一旦起事,官府定然调重兵围剿,届时杨殿卿那面必将承受极大压力,所以我方应调集人马,穿州过府,星夜驰援。但是对这个建议,两方的大头领都顾虑重重,认为贸然轻出,无异于孤注一掷,自断后路,反不如步步为营,先扫荡邻近州县以作牵制,来得稳妥。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上下,一直争到天将傍晚,也没得出统一的意见。周汉城直争得精疲力竭,开上晚饭来,也没吃上几口,同白剑声一道,怏怏不乐地走回来了。

    结果得到的是更加让人不快的消息。屋子里几个人,一时都无言语。

    “大家现在怎么样?”周汉城打破了沉默,问道。

    “要走的早走了,留下来都是自愿的。不过,他们毕竟分属帮会,白天说是‘征询意见’,大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抗令不遵,每个人身上都担了很大的压力。”

    周汉城叹道:“没想到他们疑忌我周汉城,竟一至如斯!”

    老梁头以目暗示:“我曾经向先生提过……”

    周汉城知道他说什么,缓缓摇头。

    老梁头道:“您一直来做的,都是想把会党改造成革命党。只从这三百人看,您无疑是成功的。可现在呢?您擦亮了他们的眼睛,他们还不是一样进退无从。您带他们迈出了第一步,难道接下来反而放任不管吗?您要改造会党,可也要会党肯让您改造才行。为了大计,动用一下霹雳手段,又有什么了不得的?现在不做决断,将来他们的疑忌越来越深,就未必再有机会了!”

    当日周汉城同老梁头之间的对话,白剑声和马凤云皆不得与闻。然而现在体会老梁头的语意,却也猜出个七八分来了。两人大吃一惊,白剑声脱口道:“这是拿先生冒险,绝不可行!”

    周汉城本来眉头紧锁,看到白剑声失态的样子,反而忍俊不禁:“你这样做什么?”他这一笑,屋里本来紧张的气氛就有些缓和了。他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梁老师是苦心为我筹划啊。但我的回答还是和上次一般。大敌当前,同室操戈,我周汉城不会做这样的事。”

    老梁头忽然问:“要是有一天,不得不如此呢?”

    周汉城一怔。

    老梁头又紧问一句:“要是你我都确信,这一天在将来的确存在,那么——你肯不肯先下手为强?”

    周汉城不能答。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叹了口气。

    老梁头也叹了口气。

    周汉城站起来,倒了杯茶,却是递过给老梁头,道:“也可能我们把局面想得太坏了。我有一个想法,你们看成不成。外面三百个弟兄,是因为我才走到一起来,也是因为相信我,才做这样的选择,我应该对他们有所交代。今天白天,就出兵的事,我和几位头领一直也谈不拢,现在平心想来,他们讲的未尝没有道理。我看不如这样,明天我提一个折中的法子出来,让他们去按他们的想法行事,万一省城有失,杨殿卿那边也好有这一个落脚处;而我们就带领这三百弟兄,尽早赶去省城应援。这样大家各行其是,总不会再有摩擦,你们看怎么样?”

    老梁头想了想,点头道:“我赞成。”

    白剑声有些担心:“春山堂和长枪会两边能同意吗?”

    老梁头道:“我觉得没问题。让出这三百人,大家可以相安无事,又可以换得周先生的同意,由他们打着革命军的旗号去大捞实惠,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笔生意做得过的。”

    既议定了这个法子,屋内几个人都有一种长出一口气的感觉。这时听外头人声渐渐喧嚷起来,又快是晚课时间了,白剑声和马凤云于是先走出来维持秩序。平时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今晚来的人明显要比平时少了很多。白剑声随口问起来,有人答道:“嘿,今儿可把大伙练惨了,好多人一回去就趴下了,怎么来啊?”

    白剑声看了一眼马凤云:是巧合吗?

    马凤云的注意力却已经转往别处去了:隔着人群,他望见了朱阿秀。

    她应该已经拟好那份盟约了,正在人群里挨着个地找人签名画押。但看得出来,大家有一点躲她。短短的时间里,墓碑镇上形势的变幻,让她变得几乎不再是他刚见到时那个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秀爷”了,相反的,她看上去很无助。

    只有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看也不看,就在上面画了押。那魁梧的身影,不用细认就知道是铁生了。他看过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了吗?他是在为白天的事情赌气啊!

    马凤云起初想笑,但随即心里一阵热血上涌。他忽然什么也顾不得了,排开众人,几步走到她面前去。“你不要这么做了,这没用的。”他说。

    她被惊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他用那样炽烈的目光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哭。

    “我们有办法了。”他把周汉城的计划告诉她,“到时候,你也一块儿走,不就好了?”

    朱阿秀喜出望外。就像在黑暗中忽然望见了曙光般地——她情不自禁抓住了他的手。

    他轻轻挣脱了出来,不过,是为了擦去她眼角晶莹的泪花……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整个葫芦嘴都安静了,所有人都在望他们。这一刻以后,他们俩的感情将不再是一个秘密。然而,谁又在乎呢?

    “凤云。”

    白剑声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他走近来,示意他往人堆里看。“有几个新来的家伙,不晓得搞什么名堂。”

    那几个是生脸的,之前从未来过,分散在人群里,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不停和四周围说话。而周围人的表情,马凤云则很熟悉:他下午才刚从那三百个弟兄的脸上看到过。

    “又来了啊。凤云,你说怎么办?”

    然而,还没等他们想好,人群中忽然乱了起来,有人大声痛叫,只见一个人先挤出来,拔腿要跑,紧跟着人群一分,铁生大步追了出来,一把将前面那人扑倒,按在地上就揍,直揍得底下那个嗷嗷乱叫。

    白剑声忙过去拉开铁生,再看地上那位,已经给打得满脸花了。他仔细一辨认,竟就是刚才其中一个生脸的。白剑声心里一乐,猜想必是铁生受了这人的撩拨,按捺不住,于是发作了出来。他索性顺水推舟,大声呵斥道:“你们两个发什么疯!铁生,你给我回营房去,回头看我怎么处置你!”使眼色让林占虎几个劝着他走了。又过来看挨打的那位:“怎么?疼吗?还不快回去治治伤。你,你,还有你。”他随手在人群里乱点,其实是把那几个生脸的都给点出来,“你们搀着他去。”

    那几个也都无话,搀着挨打的那位走了。

    白剑声将这件事禀告了周汉城。周汉城没说什么,只老梁头说了句:“如果主意定了,那就宜早不宜迟。”

    当晚,晚课如常举行。

    4

    (八月十四)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周汉城去见了万延春等人,将昨晚商议的结果当面提了出来。正如老梁头所料,几人起初都感到惊讶,但仔细想过以后,都觉得未尝不可。最后确定,由周汉城率领葫芦嘴三百人,以先头部队的名义,明日一早下山潜赴省城;而山上的大部队则等省城方面有进一步消息来以后,再行起事,攻打邻近州县,遥为声援。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消息传回葫芦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周汉城同时传令回去,葫芦嘴今日不再操练,好让众人有时间做临行前的准备。其实这里的人大多孑然一身,也没有什么行囊好整,等领了出行的干粮以后,也就无事可做,有的仍旧在营房里养精蓄锐,擦枪聊天睡大觉,有的则结伴出去饮酒消遣。

    就在这当口,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情。

    铁生回了一趟原先的住处,把积蓄归拢了归拢,办完了杂事,和另一个同伴一道回葫芦嘴。走在半路上,忽然闪出来一个人,说是代别人过来相请,在某处摆了酒席给他饯行,至于是何人却不肯讲明,只说见了面便知。铁生不虞有它,和那个同伴一道跟着来了。

    结果走了一程,路越走越荒,铁生觉出不对味来了。那人见他不走了,忙说好听的,一边跟他拉拉扯扯。铁生觉着这里头有蹊跷,坚决不肯再往前去,拉着同伴就折返来。可没走出多远,就看见打荒凉处蹿出来十好几个,几步就把他们两个撵上了。最前头那个,头上脸上缠着白布,露出来的部分还青一块紫一块地,铁生微一愣神,随即认出来了:昨晚上挨他揍的那个。又见这十几个,手里都操着砍刀短棍,立时心中雪亮。他却也不惧,冷笑道:“是你小子。”

    那人骂道:“是你爷爷!把你叫这儿来,就是要讨还这笔账!跪下来给爷爷磕两个头,我就不收你利息!”其他人也把刀子棍子乱晃,大声诈唬。

    铁生笑道:“要我磕头?你也不怕折寿啊?”他磨磨叽叽,好像不情不愿凑近了要磕,忽然一把掏过去,正掏准了那小子卵蛋,用力一捏,捏得他嚎出来都不是人味了。

    “跑啊!”

    同伴醒悟过来,撒丫子就跑。铁生也把那人甩了,夺一条路奔出去。那人像虾米一样弓着身子在地上乱滚,歇斯底里地喊起来:“追啊!别让他跑了!”

    十几个人一拥而上,不一会儿就把铁生他们追上了。铁生抵挡了一阵,身上连挨了好几下,喊:“够了啊!我已经让你们啦!再这么着就过分了啊!”

    远处,那人好不容易抖抖索索夹着腿站起来,尖着声喊:“够了?没够!给我往死里打!”

    “唰”,铁生胳膊上被砍了一刀,疼得整条膀子像是要卸下来,紧跟着一棍子从眼眉上扫过去,豁了道口子,血“唰”地下来,把眼迷了。他知道要坏,这帮人说不准是要把自己废在这儿,他忍着痛,夺过条棍子,单手使开了乱打,一边喊:“还不快给我走!叫人去!”

    同伴也已经受了伤,正不知怎么着好,被铁生劈头喝了一声,人不由一呆。铁生又喝他:“快走!”他这才醒过来,几步从个豁口冲出去,撒腿就跑……

    葫芦嘴一得到消息就炸了锅。凡在的,以金标为首,“呼啦啦”全出来了,一路奔到出事地点。可等到了地方,却一个人影也不见。地上摊摊点点的都是血迹。众人忙撒开去打听,说是刚才是有群人在这儿打了一架,结果放倒了一个,正巧有队巡逻的经过,把他们给扣了,连同倒的那个,抬着一块儿进了内城。据说那人伤得挺重,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

    大伙一听眼睛都红了。问明了是往刑堂去,一齐拥进内城来。守内城的想拦也拦不住。走到半道上,又遇上大夫从上面下来,众人围上去问,大夫叹一口气:“没救了。”摇着头走下去。众人听到噩耗,愈发地怒不可遏,一窝蜂都冲到刑堂来。刑堂的人一边拦阻,一边解劝,说凶手已经拿下了,这就要解到堂主跟前去领罪。这边正在争执,里边已经把凶手五花大绑着押了出来。众人顿时愕然:那人披头散发,身上带伤,不是别个,正是铁生自己。

    大伙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反应好了,呆呆地闪出一条路。铁生看看大伙,垂头丧气地走过去了。

    有人忽然问:“那死的是哪个?”

    就像专为回答这个疑问似的,有一卷芦席抬着从里面出来,有人把芦席揭开来看,见死的那个表情扭曲,头上脸上都包着白布,更加认不出来了。

    “这是哪个?”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并不难搞清楚。刚才刑堂里已先审过一次,参与围殴的十几个人里面,有人已然承认了是他们设计诱铁生入彀,好替陈三好(即是后来在殴斗中身死者)报仇出气。金标等人把内情打听确实了,觉得曲在对方,铁生纵然失手伤了人命,毕竟情有可原,稍稍把心放宽了些,却也并不散去,三五成群地坐在道旁等信儿。可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从哪儿放出来的消息,说万堂主跟前好像有点不妙,大伙的心就提起来了。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忽然闻听堂主令下:铁生杀害自家兄弟,犯的是春山堂堂规里顶要紧的“不准同帮相残”一条,是不赦之罪,着令就在刑堂前执行家法,斩首示众!

    此令一下,众人无不震惊。

    他们自然不会想到,这件事背后一波三折,而促使万延春下决心处决铁生的,却正是他们自己。

    自从周汉城上山以来,墓碑镇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它们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尤其当击退清军以后,无论万延春还是朱乾振都无法再否认:墓碑镇上,除了他们以外,出现了第三个重心,而且其力道之大,气势之强,大有后来居上的架势。正是出于这样的危机感,才迫使万、朱二位当家放下隔阂,精诚合作,一起搞出后面接二连三的许多做作来,最终逼得周汉城做出让步:他选择离开。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付出三百人的代价,就可以不伤和气地摆脱这个让他们最为忌惮的人,万延春对这个结果感到很满意。

    唯一的不快来自昨天晚上。万延春派去葫芦嘴“做事”的人里面,有一个叫陈三好的,居然被人打了。会是周汉城授意的吗?就算与他无关,动手的那个本来也是春山堂的人——见微知着,这已经足够说明,自己的担心一点不是多余的。

    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也还只是不快而已。可是过了不到半日,这个陈三好居然就横尸于自己面前。真相如何并不难查清,可这压根就不是万延春所在意的。他在意的,是远要比真相更深刻的东西。

    “好了,你们不要说了。”春山堂里一样有不少爱惜铁生的人,但万延春将他们的求情统统挡了回去。

    杀一儆百是必要的。他想。不然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有人就会只知周汉城,而不知有他万延春了。他需要这个机会来扼杀这样的苗头。至于刑罚嘛……

    他闭目不语,开始斟酌分寸。

    如果在这个过程里,没有别的事来打扰他,或许他会找到一种合适的刑罚,既能达到目的,又可显得他恩威并重,一举两得。谁知道呢?然而偏偏在这时候,把守内城的头目匆匆赶了来。他管辖的关卡被葫芦嘴众人冲破,此刻正在火头上,又怕堂主怪罪,免不了把当时的情景加油添醋一番。他压根想不到,就像一根稻草可以压垮一头骆驼一样,他所加添的那一点点佐料,却让万延春对于形势的判断发生了剧烈的倾斜!

    “杀!”

    “怎么会这样?”

    但眼睁睁看着的是,烛火烧起来了,神请出来了,接了令的刀斧手从刑堂后面走出来,扎上了红巾,喝罢了酒,鬼头刀也擦得锃亮了。再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葫芦嘴众人都不干了:“不能行刑!”

    刑堂大爷的目光同鬼头刀的刀光一样寒冷。他一言不发,走到刑堂门口,把处决残杀同帮兄弟之铁生一名的告示在墙上贴了。

    众人又喊:“不能行刑!这里头有冤枉的!”

    刑堂大爷冷冰冰地道:“我这里只管砍这一刀,冤枉不冤枉,和我说不着的。”这时候他看见山顶上把铁生押还来了,大喝一声:“犯人带到,你们都闪开了!”

    金标踏上一步,对刑堂大爷道:“我向你求个人情,先请刀下留人,待我们去同万堂主理论来!”他这一出头,众人都喊:“对!刀下留人!”

    刑堂大爷却不理会,喝道:“堂主有严令,哪个敢不遵。你闪开!”金标笔直站着不动。身后押铁生的几个,上来把他推一个趔趄,就要硬闯过去。金标本来已经压着火了,这一来哪里还按捺得住,腾地一下就冲上去,紧揪住了一个不放。对方也不是善茬,一手拧住他腕子,另一手就掐到他脖子上来。两人扭在一起,秩序一下子乱了。

    刑堂大爷看情形不对,口气稍稍软了些,道:“好吧,你们要找堂主讲情就去,别哄在这里闹!”

    但众人这时已不信他的了,上来就跟这边的扭成一团。金标道:“我们去,他也不能留在这儿,要去大家一起去。”刑堂大爷喝道:“这成什么话!没堂主的令,岂能容你们随便带人走的?”金标发一个狠,把扭打的那个一把掼倒在地,对刑堂大爷道:“我们去了,一转背,你害了他性命怎么办?要去就一同去!”众人都喊:“一同去!”

    葫芦嘴此刻有超过一半人在这里,大家一齐发喊,声势颇为惊人。刑堂大爷见自己这边人少,怕乱起来吃亏,忙让人去给堂主报信。他定了定神,认出里面好几个是春山堂的,用手点指着骂道:“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堂主下令要砍头的人你们也敢抢,仗了谁的势?想造反啊!”

    那几个怔了怔,手脚就缓下来。刑堂大爷见这招有效,更大声道:“凡是本堂的弟兄,都站到这边来!谁要再敢闹事,堂规森严,可不是闹着玩的!”

    葫芦嘴这些人,虽然经过这段日子,同从前的那个自己已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他们无一例外地在帮会中待了多年,帮会的规条约束对他们影响之深,有如附骨之疽。这里面归属春山堂的那些人,被他这么一喝,忽然就迷茫了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金标等人是长枪会的会众,刑堂大爷以春山堂堂规威吓,对他们却不起作用。他见一同来的里面,这时倒有一半人开始动摇了,不禁着起急来,喊道:“你们怎么了?被他几句话吓倒了?醒醒啊!别忘了我们干什么来的!铁生啊!他是你们春山堂的——更是我们这三百个里面的啊!自己的兄弟啊!低头看看哪,铁生穿的什么!你们穿的什么!我们穿的什么啊!我们才是一样的!我们才是一起的啊!”

    刑堂大爷大喊:“来啊,把这个煽惑人心的给我拿下!”他那些手下闻声便上来要捉金标。可金标他们又岂会束手任他捉了?两边近百号人顿时打在一处。

    至于那几十个,夹在中间,要帮着春山堂捉拿金标固然为情理所无,但要帮着这头来同春山堂相抗,头脑里又转不过这个弯来,一时不知所措。

    葫芦嘴众人是听了噩耗,为同袍之情催发,才激出来现在这个局面,然而对其中的前因后果,此刻群情汹涌,谁又有余裕去想个明白?反倒是铁生,自从被捉了以后,押去万延春的宅里跪候发落,却让他有时间把这一段山上的明争暗斗在心头犹如流水般过了一遍,直到上面传下来一个“杀”字,他眼前竟似豁然开朗,生平第一次,他忽然把这个已经待过十年的地方看清楚了,但换来的非但不是开心,反而是心灰若死。

    他忽然用力挣了一挣,把押着他的那两个挣脱了,大声喊道:“你们住手啊!明天就走啦!只要再过半天,半天!大家就不一样了啊!就可以做你们一直想做的事情去了啊!你们这么闹,是拖累你们自己,拖累周先生!不值得的啊!”

    金标骂道:“你给我闭嘴!你想死也别在这儿,这么窝窝囊囊地……”他正喊着,声音忽然哑了。

    本来葫芦嘴来的,都是赤手空拳。刑堂这边虽有刀枪,却也怕捅娄子,不敢直劈竖戳,只是横拿着当棍棒使,来和对方相打。结果金标一分神,边上一杆枪恰于此时被人拨了转来,枪尖“噗”地一下,直搠入他小腹里去。他“啊”了一声,扑通倒了。

    这一见红,葫芦嘴所有人都急了眼。几个人过来扶住金标,见他小腹鲜血汩汩涌出,受伤甚重。众人又急又气,就要去寻人厮拼,金标扯住一个,喘着气道:“别!……真拼命,咱们没家伙,太吃亏了。抢……抢到里边去,等先生来!”

    众人依言,抢了铁生,一起涌进刑堂。对方见闯了祸,一时心里也怯了,任他们抢进去。众人关了大门,用重物顶住了,四面分了人守把,忙把金标抬到厅上,包裹伤口,这时候鲜血早把他的衣裳都染红了。

    周汉城得到消息的时候,还只说铁生要被蒙冤处死,尚不知还有后来的变故。他当即就要往内城来。老梁头一把拉住他。

    “先生。您这就去?”

    “是啊。这件事根本是从我身上而起,我理当去为他讨一个公道。”

    老梁头稍一犹豫,道:“请恕我说一句冒失的话。您如果真想救铁生这个人,自然越早去越好,但是……您要是另有顾虑,只是因为于情于理才不得不去的话,我倒是觉得——晚去些不妨。”

    周汉城一时会不过意来:“晚去?铁生命在顷刻,我去得晚了,他就……”

    老梁头却道:“若是这样,您或许倒省了很多的麻烦。”

    周汉城要再想一想,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禁满面怒容,道:“梁老师,您的见识才具,都是第一流人物,只是有时候剑走偏锋,太溺于诡道了!”

    老梁头道:“您说什么都好,小老头只知道,要在这种地方走出一条路来,诡道很多时候比正道更有用。况且,您既然不想同春山堂、长枪会为敌,现在好容易有了机会摆脱现状,您却要在这个关口,小不忍乱大谋,为了铁生一个人,拿三百条性命来冒险吗?”

    周汉城摇了摇头:“可能你是对的。”他说,“但你忘记了,或许,这本来也不是你在意的。”

    “是什么?”

    “如果我做什么事情之前都要先想一想万延春会怎么想,我就变成他了。你愿意看到这样的一个周汉城吗?或许在你看来,跟要达到的目的相比,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我觉得是!革命党人有他的信念,有他坚持的理想,如果不是这样,胜利离他越近,胜利也就离他越远。我没有为朱姑娘写盟书,这是我可以接受的让步,但以一条人命为代价,对不起,我承担不起的。”

    周汉城看得很准,他这番话离老梁头所尊奉的东西太远了。这个人虽然想反叛自己所在的那个世界,但是,他又是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的。就像现在,他眼睁睁看着周汉城走远去,却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所说的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周汉城却偏偏接受不了呢?

    万延春听说刑堂那边激出变来,心里很是懊悔,却也更增恼怒,心道:若是压不伏这件事,我这堂主也不用做了。他立时传令下去,教调集人手,弓上弦,刀出鞘,都到刑堂前面会齐。

    李揖唐忽地推门而入,劈头就道:“你在做什么!”他因为另有分心的事,直到这时才得知发生变故,连忙赶来阻止。

    万延春道:“你来得正好。你不晓得……”

    “我都晓得了!”李揖唐一声苦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斩铁生。但这回你是大大地失算了。铁生算什么,周汉城才是主脑。有周汉城在,你斩了一个铁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现在好容易他肯离开,你就让他带这三百人走嘛!只要他走了,他留在山上的痕迹,十天半个月我们就都扫干净了,到时候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现在倒好,你非要把这些都逼到台面上来才甘心吗!”

    万延春被他责备了一通,心里不悦,却也知他说得有理:“那你说怎么办?”

    “我一时还想不到。总之,你先把调兵的令撤了,再免了铁生的死罪。先办了这两件再说。”

    “要这样,我就是服软了啊。”

    “顺势而为,能屈能伸,本就是大丈夫本色。乱世里等的是大机会,只要时机到了,一遇风云便可升天入地,和周汉城争这些短长,又有什么意思?”

    万延春不情不愿地道:“好吧,你是军师,我听你的。”

    李揖唐道:“这件事闹成这样,周汉城必会出头。你现在这样去跟他谈,不用几句话就谈崩了。你还是先回避一下,我代你去会他。”他转身要走,停下来又道,“要是一时半会儿谈不拢,我看,今天晚上就安排他们下到边城去驻扎,免得留在山上,节外生枝。”

    金标受伤很重,昏昏沉沉之间,听见有人唤他。微微睁开眼来,认出眼前是马凤云来了:“……马大哥。”

    马凤云和金标是从省城一道出来,一起共过患难的,交情比同其他人又深厚许多,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马凤云的心里难过不已,握住了他的手,道:“是我。先生来了。”

    金标挣扎着想起来:“哪里?在哪里?”

    马凤云忙扶他躺着,道:“在外面。和李揖唐他们在交涉。外面围着的人现在都已经撤走了。”

    “铁……铁生呢?”

    铁生含着眼泪过来:“我在。”

    金标望着马凤云,问:“他……他……”问得急了,一下子接不上气来。

    马凤云知道他的意思,道:“还没有定,不过你放心,一定不会要砍头的了。”

    铁生哽咽道:“没兄弟替我争,铁生早就死了。”

    金标一笑:“是兄弟就不要说这样的话。……先生在说什么?跟先生说,叫他……当心……”

    “我会的。我进来的时候,李揖唐刚建议先生,看是不是先把队伍带到山下边城去。”

    金标笑起来:“好,好啊,下去好,这个地方,反正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铁生含泪道:“我也是。我们这就下去,这就走。”

    然而他话音刚落,忽听外面山上各处号角声大作,声音甚是急促。又有传令兵一路传喊过来,只是隔得远了,听不清喊些什么。众人正在疑惑,外面奔进几个人来,大声嚷道:“不好了,清兵来了!”

    众人一惊而起:“清兵?”

    “是,好像就是上次打跑的那一伙,又杀回来了!说是来得比上次还猛,入夜前就会到山下了!”那几人在这边喊过,又急忙忙跑到别处去喊。

    马凤云几步走出刑堂外面,眼中望出去,内城上下,这时候纷乱一片,到处都在调集队伍,准备御敌。李揖唐也没工夫再在这儿耽搁了,匆匆忙忙和周汉城说了几句,回头朝万延春的宅子奔上去了。

    白剑声问:“我们怎么办?”

    周汉城道:“敌人又来,其他的事先放一放,我们回葫芦嘴,准备战斗!”

    众人得了命令,各自遵行,有人拆了门板,把金标抬了,一起往葫芦嘴去。就在乱糟糟的时候,忽然有人不声不响地欺近马凤云身边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马凤云一惊回头——竟然是那个瘦高个。只见他神情惶急,轻声道:“终于找着你了。”

    “什么事?”

    瘦高个左右看看,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慌:“‘老板’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