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肉票·

    ·福将的结局·

    ·现在开始这两支兵是你的了·

    ·有关如何革命·

    ·定于八月十五起事·

    1

    (八月十一)

    墓碑镇今天是一个好天气,晴空一碧,万里无云。无论往哪里望,都能比平时更远望出一大片去,触目处澄蓝翠绿,平和清朗。但马凤云在山上住了这些日,胸次间早惯了淤塞逼仄,忽然被刺目的强光当头照着,人反而有些昏沉沉地。

    也有那乐声的关系。

    乐声一大早便响起来,吹吹打打,把山上弄出一派喜庆气氛。他听着,很觉得茫然无措。明知道那同他有关,明明心里像被吞蚀着的那么苦涩,偏偏一点无能为力。他并不害怕背负,相反的,在他的世界里,早就接受了既然身为男子,便命定地要背负起很多很多东西的道理。正因为这样,即便他喜欢上了朱阿秀,也从没起过要休妻另娶的念头,她既然嫁了给他,那么无论他是否爱她,深或者浅,他这一生都是要保护她的,并不为什么,这就是他命定的责任。也正因为这样,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爱上朱阿秀的这个事实。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那种难以言宣的情愫,让他根本无法割舍。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偏偏是他最想去背负的,却不知道怎生才能背负得来?对于他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荒谬的事情了。

    通信过礼的队伍从万延春的宅子出发,吹吹打打,一路下得内城来。朱乾振早准备停当,候在大门外相迎,和万延春就像是登台唱大戏一般,你推我让,好好叙了一番礼。万延春亲自把过礼帖子、通信礼单呈上,朱乾振双手相接,两人握手而笑,旁观众人鼓掌喝彩不止。本来,两边内讧就是谁也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现在当真办了喜事,不消说,过去的纷争是不会再有了,自然是人人乐意。一时间鞭炮齐鸣,爆竹的红衣漫天飞舞,好不热闹。

    正说话间,忽然李揖唐急匆匆从人群外挤进来,凑到万延春耳边低声说话,万延春“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来错愕的神情。朱乾振问:“怎么?”万延春略一迟疑,心想,这事想来也瞒不过去,反不如自己说了,尴尬着先叹口气,道:“唉,又是我那个不长进的东西……”

    原来,和朱阿秀一样,万子丰对这场婚事也是一百个不乐意。朱阿秀无论哪方面,都同他对女子的趣味天差地远。定亲到现在许多年了,中间一直没怎么提,他大把的时间都在边城远近各家窑子里胡混,也没真个往心里去。可昨天晚上突然得着消息,说再过几天,等到八月十五,他就得把那个女子娶过门来,他可害了怕了。长枪会的势力不在春山堂之下,等于他平时横行霸道的最大倚仗失了效用,而她又是个出了名不让须眉的主,以一介女流号令千百会众,无不凛然遵从,真娶了她过门,还怎么指望得上夫为妻纲?不但如此,这女子还有一身好功夫,什么时候惹着她了,动起拳头,骨断筋折都是保不准的事。他越想越怕,竟难得当机立断了一回,在朱阿秀还在犹豫不决是否要逃下山去之际,他已经将万宅的金银细软归置起来,打了个大号的包袱,换了身夜行衣靠,青布包头,黑纱蒙面,打算趁夜色悄悄溜下山去。结果还没出寨门,就被人当贼给抓了。要不是他赶紧自报家门,好悬还让人揍一顿。乖乖地被送回万延春面前来。

    万延春见了他这副德行,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厉声呵斥。万子丰倒扛上了,突然间满嘴乱跑新名词儿,什么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父母不得干涉云云。万延春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让人找间空房把他关起来。就这样过了半夜,万子丰就屈服了。万延春向来知道这个儿子是没能为的,想既然把他的气焰打下去了,也就罢了。没想到偏就是在这时候出了事。

    万子丰的抗争轻而易举就被挫败,剩下能做的就只有喝酒发泄一途了。他的几个狐朋狗友聚了拢来,陪着他吃喝一通,解劝他一回,又投其所好,同他说些风花雪月,万子丰喝得半醉,稀里糊涂地,也就高兴起来。这时有人说,九爷解上山的那伙肉票里面,有一个娘们,据说是省城什么官儿的千金,长得白嫩水灵,小模样很是要得。万子丰一听来了兴趣,趁着酒劲,非要去看看不可。众人正要哄他高兴,便一起随着来了。

    春山堂干绑票勒赎是家常便饭,山上有专门安置肉票的场所,称作“票儿房”。他先假模假式地前后巡了一遍,把关在各处的十几号肉票都看过了,最后才到关押顾崇文家眷的房间来。身边人悄悄把顾家的千金指给他看,他从窗外打眼往里一瞧,果然见生得容貌姣好,体态婀娜,楚楚可怜之中,更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静,比之他厮混惯的烟花场中的女子,别有一番风味,立时便心痒难搔起来。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找了个事由,先把几个看守臭骂一顿,等吓得他们够了,才话锋一转,道:“这些便是老九绑上山的肉票吗?且让我审他一审。”

    “啊!您审什么?”

    万子丰一瞪眼:“咱们跟清兵打仗,他们家里当的是大官儿,备不住就能打听出什么来!你们拦着我,是什么居心?想通敌?想吃里爬外?”

    他这么一诈唬,谁都不敢拦着了:“那,您审哪个?”

    “哪个嘛……这婆娘一看就长得奸刁,未必肯说实话,得了,就那雏儿了!”

    “哎。”看守的开门进去,横拖竖拽着把顾家小姐从里头掏出来,“您搁哪儿审?”

    “有空房没有?”

    “有,后头拐个弯就是。”

    “得,你就甭管了。”他一使眼色,跟来的接过手去,也不管顾家小姐拼命挣扎哭喊,架起来就奔后头去。看守的想跟着,没让,眼睁睁看他们出了后门,一拐,没影儿了。

    过了有半个时辰,其中一个看守打外头回来,问:“还没送回来?”

    “没哪,怎么?”

    “我刚才遛了个弯回来,看见少堂主他们从前头过去啦。我当这儿的事完了呢。”

    大家面面相觑:“完了?那也没给送回来啊。走,瞧瞧去。”几人急匆匆奔后面空房,推开门,往里一看:吓,吊了一个!只见顾家小姐直挺挺吊在房梁上,竟是投缳自尽了。几个人忙不迭地解下来,一通施救,幸好来得及时,总算是救过来了。几人见她衣不蔽体,心里都明白出了什么事,谁也不敢瞒着,即刻把这件事原原本本报了上去。

    李揖唐接到禀报,吃惊非小。他本来想把消息先压住再说,结果晚了一步,事情已经传出去了。没法子,只得来告知万延春。万延春料想瞒不住,只有硬着头皮跟朱乾振说了。朱乾振听说竟出了这样的事,自是不由得冲冲大怒。

    2

    霍景旸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头上窗外浓浓的黄昏。天空安静得像在同他对望。大团大团的墨黑和大团大团的炽红混合在一起,慢慢凝固成更深的颜色,就像战场上残留的硝烟和血一样,散发着残酷而悲怆的气息。麻药这时候渐渐退潮了,疼痛从身体各处一点点涨上来,最后淹没了他的全身。他有一种向上浮起来的错觉。他的身体仿佛是被拆分过再拼接拢来似的,各部分正陌生地在重新适应,在倾斜的感觉里寻找新的平衡。他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用想象去触及那个位置,不过只能想象到右腿的膝盖部分为止,再往下去……被冰凉的,裸露在外面的痛楚隔断了。

    “这就是现在的我了啊。”他心想。怔怔地又同窗格里的天空对望了一会儿,猛然支起身,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

    顾崇文正在院子里,听见屋里响动,几步走进来,看见他摔在床下,正挣扎着要爬起身,忙过去搀扶。霍景旸问:“它呢?”

    “它?哦,在隔壁屋呢。”

    “扶我去。”

    顾崇文扶着他,一步步走到隔壁屋去,推开门,道:“小心门槛。”霍景旸心里一痛,轻轻说了声:“多谢。”未进屋来,先有一股冲鼻的药气和血腥气扑到脸上,想起白天正是在这间屋里,自己鼓励再三,让军医官只管安心动刀,他才端过麻药让自己饮了。之后的事情,自己便不知晓。这时见屋内已经清扫过,但床榻上、桌上、地上,还是可以见到隐约的血迹。桌上有一个大铜盘,盖着白布,布下赫然有物,料想便是了。顾崇文扶他过去,他抓住白布一角,一点点地掀它起来。顾崇文转过头去,不敢注视。

    铜盘内果然便是那截断腿,被很仔细地清洗过,断口上的血色发淡,看去显得异常干净、白皙,也就愈发像一个“物”了。霍景旸定定地望着它,目不转睛。

    “怎么?”

    “没怎么。只是想,这本来是长在我身上的东西,可这么仔细看它,居然还是头一次。……挖个坑,埋了吧。”他也不等顾崇文说话,一路扶着,一个人挨到院子里。院中长着棵古藤树,他伸手一指树下:“就这儿吧。”

    顾崇文见他心意甚坚,也不好说什么,叫了两个兵进来,拿了两把铁锹,便要在树下挖洞。霍景旸把他们喝住,只要了把锹,也不要人相帮,一个人靠在树干上,一锹一锹地挖起土来。他伤后气力不济,只挖了一会儿两只手便颤起来,握不住锹了,只得靠在树上喘息,问顾崇文:“外面的事都好吗?”

    “都好。饷银已经发下去了,其余的也都照你的话在做,一四五标那边倒是有人想闹事,不过已经压下去了。”

    霍景旸抬头看了看天时:“这个时候还闹不起来的话,这场风波,应该是过去了。”忽然想起一事,道,“我还有一件事请教。”

    “不敢,请说。”

    “想我在巡抚大人座前效力也有些时日。我观刘抚其人,雄才大略,绝非一般暮气沉沉的官僚可比,不由得我不衷心钦佩。但这一回,自打我离了省城,就不断听到许多对抚院不利的言语,虽则其荒诞处,有识者不过一笑耳,可从种种迹象看,当是省城出了什么变故,有人想要扳倒刘抚,暗中使些下作的手段。唉,现在国难当前,这些人还是只顾作蜗角之争,真是令人心寒。敬之兄,你刚从省城来,必然知道其中详情,不知能否见告。”

    顾崇文愣了愣,定定地望他,半晌才道:“你真个不知?”

    霍景旸见他神色古怪,隐隐觉得不对:“我不知什么?”

    顾崇文长叹一声:“原来……唉,你见事多明白的一个人啊,像白天这么千钧一发,你一样洞若观火,怎么在这上面,竟会如此天真呢?”

    霍景旸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是说……”

    “刘文藻确乎不是一般人,但正因如此,他又怎会甘心把自己的前程,都赌在朝不保夕的朝廷上呢?他早已经为自己预铺了后路了。”

    霍景旸发了阵呆,才问:“什么后路?”

    顾崇文从贴身处取出个油纸包裹。当日顾崇文从自制的阴阳轴里取了那份手札出来,本要去献给奎龄,结果阴错阳差,反而从刘文藻处借了一营兵离开省城,这份手札也就一直贴身带着。这时听霍景旸问起,便取出来递了给他。

    霍景旸接过去,一页页地翻看。起初他看得甚快,几乎一目十行,但越看到后面越慢,像是每翻过一页,都要耗尽他全身的气力似的。顾崇文叹道:“这份手札的缘起,上面已写得清楚明白,毋庸我再多言。其中所叙,都一一列有事证物证人证,也轮不到我来品评真假。我只知道,自从我得到此物,就被几处势力夹在中间,你争我夺,不得安生了……”他正自叹息,忽见霍景旸掷书于地,“扑通”坐倒。顾崇文吓了一跳,随即见他两眼发直,神情不正,忙趋近去,连声唤他。

    霍景旸充耳不闻,半晌,忽然呕出一口血来,放声大哭。顾崇文手足无措,慌忙又要去叫人,却被霍景旸牢牢攥住,一点动弹不得。霍景旸又哭了一阵,才渐渐止住悲声,轻声道:“莫慌,我好了。”

    顾崇文心里早把霍景旸视如倚靠,见他终于恢复神志,这才放心,然而仍是不解为何他看了这份手札竟会这般失态。霍景旸也不作解释,只让顾崇文把手札收好,自己拿起锹来,又开始一锹一锹挖土。这次他中途不再休息,一鼓作气,挖了个浅浅的坑,把那截断腿埋了。

    顾崇文见他疲惫已极,劝他回房去歇息。霍景旸冷笑道:“你倒有闲,不想救你妻女了吗?”

    顾崇文一呆。霍景旸叹道:“我原不想点醒你,直到方才……”

    顾崇文听他话里有话,忙道:“难道说压下了一四五标,我们还不能高枕无忧吗?”

    霍景旸摇头道:“不是‘我们’,是你。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不关我的事,但你当真以为,这支军马从此就能顺顺当当,去到边城吗?”

    “难道还有别的阻碍?”

    霍景旸冷笑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此次风波之后,受益最大的,不是你,更不是我,而是毕得胜。对你来说,现在的情形或许反要比之前的更糟。刘巡……刘文藻当时肯借五百兵给你,不过是一箭双雕,既将你调离省城,又利用你来钳制一四五标。然而这次兵变之后,一四五标暂由毕得胜那一营节制,等于是刘党突然间兵力陡增。敬之兄请想,要是刘文藻知道了这个消息会如何?十之八九就会改变原有计划,立刻命毕得胜回师省城,以形成对奎龄的绝对优势。这个变化,对刘文藻是大妙,对你却是大不妙,因为这么一来,你再想营救妻女,可就完全没有指望了。”

    顾崇文大惊失色:“真会如此吗?”

    霍景旸“哧”的一声笑:“你要是不信,只消派个人去,就明日起程之事,到毕得胜处探一个口风,便知端的。”

    顾崇文哪敢怠慢,忙差顾同去问。自一四五标受制之后,毕得胜便也大模大样搬进县里,选了处大宅强行住了进去,离县衙只有半条街远近。果然,不多一会儿,顾同回来禀道,毕得胜推说一四五标军心不稳,准备两支人马在瑞兴县歇息一两日,看看情形再说。顾崇文哑了片刻,颓然道:“果真如你所言。现在又当如何?”却见霍景旸斜睨着他,微微冷笑。顾崇文只道他残废之后,脾气古怪,赶忙上前,一揖到地,哀求道:“我妻女危在旦夕,还望救我一救。”

    霍景旸搀他起来,道:“敬之兄不必如此。此事说来倒也不难,只是我重伤之后,意兴阑珊,欲解此厄,须你自为之。”

    顾崇文见他推脱,不禁面露难色,正待再求,却听霍景旸笑道:“这是敬之兄自家的事,你自己不肯向前,还能指望别人出力吗?”

    顾崇文满面羞惭:“你说得是。也罢,你教我怎么做,只要能救得妻女,我拼了命去做也就是了。”

    霍景旸嘲讽道:“又不要你上阵打仗,哪用说到拼命两个字?只要你肯狠得下心来,临事手不软,就足够了。”

    顾崇文不知他打什么机锋,心里有些打鼓,硬着头皮道:“愿闻其详。”

    霍景旸教他附耳过来,如此如此。顾崇文还没听完,脸上已变了颜色:“这……这使得吗?”

    霍景旸冷笑道:“你要觉得使得,便做,觉得使不得,便不做。何必问我。”他神情里透着令人不安的狂态,拄着长锹,一步步走回房里去,竟把顾崇文一个人撇在院里。

    他一拄一拄地走得很快。断腿对他是一次打击,得知刘文藻的真相是第二次,没有人能同时经历这样两次打击而依旧神色自若,他一样不能。他需要在黑暗中舔着自己的伤口,一点一点咀嚼自己不能为外人道的痛苦。而在同时,他却终于有机会像一个局外人,看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自己满怀着根本不切实际的憧憬,像个傻子一样从过去狂奔而来,经过自己身侧时,又变成一个更加虚无的影子,向着未来狂奔而去。从前自己满怀着虔诚和热情去做的事,原来只须稍稍变换一个角度,就现出了它滑稽的本质。他心里一酸,听到的,却是自己沙哑的笑声。

    他能笑,便即是过了这一关了。

    现在,顾崇文重又回到他眼睛里来了。那个人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姿势都没有变过。黑夜像无数看不见的丝一圈圈地缠在那个人身上,把他捆成了一个卑微的茧。这是他出给顾崇文的一道题。他本来习惯由自己来解决一切,如果没有发生之前那些事的话……但现在什么都晚了,不是吗?

    那个茧忽然动了动。

    顾崇文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就像是终于把缠着他的那一团黑暗挣破了,他大喊了一声:“顾同!”

    ……笑容浮上了霍景旸的嘴角。

    但同时,他嘴里也尝到了一种类似于嫉妒的苦涩。“这个人正要走到一个微妙的,更是举足轻重的位置上去,可他自己却是完全不知情的。真是讽刺啊。”

    3

    顾崇文按着霍景旸所教,让顾同从日间擒获的赖见诚的护兵当中,选一个悄悄放出来。这些兵就囚在县衙里,白天被毕得胜突然率兵围捕,至今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那人跟着顾同,七弯八拐,到了处僻静的小屋。顾同先退出去。屋里并没有点灯,只黑咕隆咚里,站着个人影,也不动,也不说话,气氛很是异样。那人借着微弱的光亮认了半天,忽然认出来了:“你是提学使顾大人!发生什么事了?赖标统呢?”

    顾崇文的声音显得很慌乱:“嘘!噤声!”

    那人一愣,声音不由自主便轻了:“怎么了?赖标统在哪里?我要见赖标统!”他问了好几声,却不见回答。隔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来啜泣的声音。

    那人愈发狐疑了:“顾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崇文勉强止了哭声,哀哀地道:“我们中了别人的计,眼见性命不保了。”

    “中计?是毕得胜吗?”

    顾崇文假作惊讶:“你怎么知道?”

    “大人原来不知,白天就是他带兵把我们抓了,不是这家伙搞鬼,还能有哪个?”

    顾崇文叹道:“我从省城借他这支兵出来,只想赶去边城,救我家眷。没想到刘巡抚派他是另有图谋,要对付你们一四五标。可叹我顾崇文何辜,竟也跟着落到这等地步。”

    那人是赖见诚的心腹近人,对省内两股势力的角力颇知一二,何况便在一四五标里,也一样有赖见诚和汪燕山两派的明争暗斗,因此并无怀疑,道:“大人不用担心。我想标统一定有办法的。”

    顾崇文吃惊道:“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顾崇文长叹一声,道:“赖标统在军中深孚众望,毕得胜最忌惮不过。他深知只要赖标统在,就绝不能奈何得了一四五标,因此……”

    那护兵听他这话,声音都颤了:“因此怎么样?”

    “因此,白天他将赖标统骗来县衙以后,不容分说,就将他害死了。”

    “啊!”

    那护兵跟随赖见诚多年,在战场上建立起来的忠诚,远非寻常的主仆情分可比。这时听说标统竟已身死,不禁痛彻心扉,眼睛里望出去全是赤红的一片了。何况白天出事以前,确是毕得胜单人独骑引他们去的县衙,之后又是他亲自带兵将他们围捕,教他如何不信?只听顾崇文接着道:“赖标统的尸身,现在就在后院。你若是不信,自己去看了便知。”

    那护兵仍是抱了万一的指望:“……我想去看一看。”

    两人一起往后面来。到了后院偏房。顾崇文道:“就是这里了。只是上了锁。”那兵看了看锁,道:“这个不妨事。”找着根细长的铜线,折得弯了,伸到锁眼里,探得几探,“咔吧”一声,那锁便开了。他推开门,一步便跨进去——

    屋里床上躺着一人,光亮中看得清楚,正是赖见诚。那兵轻喊一声,扑上前去,只觉触手冰凉,人早已死得透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再无半分怀疑,抚尸痛哭了一会儿,站起来道:“顾大人,你干冒风险放我出来,又把实情告诉我,想来还另有要紧的话没有跟我说吧。”

    顾崇文略一沉吟,道:“你既然问到这里,我索性坦诚相告便了。毕得胜已经害了赖标统的性命,下一步或许便是害我。我不能坐以待毙,唯有先发制人。只恨我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可调,思来想去,只有借你之力来除掉此人。我实是在利用你。但做与不做,顾崇文不敢相强,听君自决。”

    那人哈哈一笑:“顾大人快人快语。不过大人这话,也把小人瞧得小了。标统待小人情如父子,他被人暗算身死,我理当替他报仇。大人,你都把我找来了,想必已有了安排了吧,何不爽爽快快说出来呢?小人听凭差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顾崇文大喜,低声吩咐他如此如此,让他速去准备。

    这一晚,毕得胜全无睡意。他白天整整忙了一天,直到太阳西沉,才按着霍景旸所说,把升官、调动、发饷,一样样处理完毕,眼见得终于把一四五标安抚住了,这才带人返回县城。经过一个高坡的时候,见到天边霞光万道,炫人眼目,他忽然轻轻“呀”了一声,怔在了马上。左右正感奇怪,忽然见他捧腹狂笑。原来,毕得胜到这时才猛然想到:这么一来,自己岂不是阴差阳错之间,把实力数倍于己的一四五标给收服了吗?不知不觉中,竟然替刘巡抚立下了一件盖世功勋,当真是福泽深厚!想到这里,忍不住大笑如狂。

    他本想立即派人通报省城,转念又想,这等大变局,非郑重其事,不能显出我毕得胜的大功。忽然心血来潮,决定亲自提笔,给巡抚大人写一篇洋洋洒洒的宏文。可是他肚里墨水本极有限,一手字又写得好似蟹爬,直折腾到三更天,三易其稿,最终也只努出百来字,正有些泄气,忽然有人来报:县衙起火。

    毕得胜吃了一惊,他所住的宅子离县衙不过半条街远,生怕有失,忙差人打探。过不多久,派去的人回来了,还领来一个人,却是顾同。只见顾同满面烟火之色,呼哧带喘,说是下人不小心,把库房给引着了,现在火势很猛,恳请毕管带速速调兵过去救火。毕得胜听说是偶然失火,先放了心,跟着便跋扈起来,骂道:“你们家老爷也真没用,巴掌大的地方都看不住!怎么不找那个断腿的?他不是能耐吗?找他去呀!”他骂骂咧咧了一通,把白天的那口气出了,见顾同仍是苦苦哀求,才道:“好了,别装孙子了,带一半人去吧。”

    打发了顾同,他继续闷头憋他的那篇宏文。仍是不得进展。外面似乎一下子静了好多,他推开窗子,见朝县衙方向上已经见不到红光了,料想火势已经被压了下去。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来。他觉得奇怪,打开门来看。突然“砰”的一声脆响,他身子震了震,像是重重挨了一击。这时候才看见门前阶下站着一人,手里握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前胸上多了个血洞。

    “你……”

    “我来为赖标统报仇!”

    “砰砰”又是几声枪响,毕得胜胸前被打开了花。他“啊”地叫了一声,倒进房里去。

    远近的卫兵听到枪声,忙向这边跑过来。那人见势不好,乱打了两枪,急忙忙翻墙而走。卫兵赶到屋里,见管带被刺,顿时大乱。

    那人从宅子里逃出来,身后大呼小叫,都在喊“捉刺客”。他一头扎进暗巷里去,没命价奔逃。刚转出大街,忽然见前面好几十个人,灯笼火把,照如白昼。他正在惊惶,一眼认出人群里第一个正是顾崇文,不禁大喜,喊道:“顾……”

    没等他喊出声来,顾崇文身后突然转出来一人,正是顾同,大喊:“刺客在这里!开枪!开枪!”随着话音,乱枪齐发,当场将那人击毙。

    这时追兵也赶到了。顾同指着尸体问:“是这个人吗?”追兵里有瞅见过这人相貌的,都道:“是这个人!”

    顾崇文走过来道:“刺客虽死,但一定要查明身份,找到幕后主使之人。”又道,“不知道毕管带安危如何,我们赶紧过去看看。”众人于是顺着原路回来。

    等他们到时,毕得胜早已气绝。顾崇文站在尸身前面,默然望了一会儿。顾同偷眼看他,见他呆呆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显得很伤感的样子,并不像是装作出来的。这时有人过来报告,说刺客的身份已然查清,乃是赖见诚的一名亲兵,当是孤身一人前来行刺。又有卫兵说,当枪声响时,曾听到刺客喊“为赖标统报仇”这样的话。顾崇文叹道:“这便是了。只可惜了毕管带。”又道,“毕管带突然罹难,我同大家一样,甚感痛心。只现在一四五标刚刚安定,这边就出了这样的事,要是应对不善,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大家理会得吗?”

    众人都道:“我们理会得。”

    “这事若没有内情便罢,要真另有幕后主使,我定会还毕管带一个公道。但这个时候,大家切记:莫要给我生事!”

    众人均无异议:“但凭顾大人做主。”

    顾崇文见把众人安抚住了,便让顾同带头,去处理各种善后事宜。他走进房来,看到桌上灯下,摆开着文房四宝,纸上字迹犹新,砚中墨渍未干,他把毕得胜未竟的那篇宏文拿在手中,轻轻念了两遍,冷冷一笑,见四下里并无旁人,就手凑到火上烧了。

    顾崇文回到县衙。火势此时已然消了,县衙里烟熏熏地。他也不理会,径直到后面来见霍景旸,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详细和他说了。

    霍景旸笑道:“敬之兄初出茅庐,便即见功,足见与此道缘分不浅。从前为书生二字自误了啊。”

    顾崇文面露惭色:“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霍景旸道:“哎!非也。这一出虽然是我教的,但唱得好不好,听的人受不受落,终究还是要看站在台上的这个角儿——这个角儿就是你啊。”

    顾崇文摇手道:“我可做不来这个角儿,也不想做。你不知道,那时候我脸上硬装得没事,实际上,唉,两股战战,汗流浃背啊。”

    霍景旸笑道:“第一次嘛,谁还不是这样。”

    顾崇文道:“一次就够了,难道还指望有第二次第三次吗?我这是逼上梁山,现在麻烦过去了,我看,这个兵还是交给你来带的好。”

    霍景旸默然许久,一声苦笑:“有句话叫‘时势造英雄’。有的人,一生都想做一番大事业,命运却总是开他的玩笑。有的人,可能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时势却偏偏以最奇妙的方式把他推到那个位置上,他纵不想做,亦不可得。敬之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时不我予,又能奈何?我把一四五标得罪苦了,就算你把指挥权交给我,他们也不能听我的。何况我又已经成了残废之人。像我这样,既无德,又无威,就剩了一条腿还要一蹦一蹦跳到台上去唱大戏,这不是丢人现眼是什么?”他自嘲地笑了两声,接着说道:“敬之兄,不用推让了,你就是被时势推到台上来的那个人,这里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带这两支兵了。赖见诚已死,他的死讯封锁不了多久,正好借这次的机会暗中发布出去,一四五标纵然心里不平,但仇人已被他们自家人杀死,他们还能如何?至于毕得胜这一营,人数、战力,比之一四五标,都远处在下风,只要引导得法,他们焉敢轻举妄动?毕得胜在时,我们要借他这一营来压制一四五标,现在,你反过来又可以借一四五标的威慑,让这一营俯首听命。一营一标互相牵制,一切便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带兵最要紧的是发饷,只要不断了饷源,你尽可以高枕无忧。至于搞饷的法子,你现在不也已经会了吗?呵呵,呵呵。”

    他站起来,用新做的一根拐杖拄着地,慢慢向外走去。

    “从现在开始,这两支兵,是你的了。”

    4

    (八月十二)

    省城在令人窒息的宁静中度过了几天平安无事的日子。

    刘文藻一直没有就无头帖子的事做出正面回应,只官样文章地全城搜捕一番便草草了事。一方面是,在他排除掉所有可能的对象以后,不得不把怀疑的眼光转到革命党的身上来;另一方面,要是一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就忙不迭地去找人辩白,在奎龄等人看来,未尝不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况且,此计虽毒,毕竟还不是戳在他要害上,朝廷既然已经决定要对他下手,多了这样东西,也不过是坚定了上面拿下他的决心罢了,除此无他。他真正在意的反是,奎龄这几天一直没有动静。他这时早看得清楚:奎龄是抱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暗中布置,一点点蚕食掉他所有的内应外援,最终逼得他走投无路,不得不投子认输。这是奎龄一方所能得到的最好结果。而若他不甘心如此,非要从奎龄的棋路里跳出去,下出更强硬、也是更冒险的着法来,对手也并不吝惜一战。刘文藻很想知道,如果奎龄真的为他准备了这两种不同的策略的话,那么它们之间进行转换的底线在哪里?

    奎龄不想真的动武,他刘文藻也不想。然而不动武,难道就被奎龄牵着鼻子一路走到底吗?正是在这样的左右为难之下,被他想出了一条用革命党打头阵,自己见机而作、后发制人的计策来。

    不过,新的问题也跟着产生了。他并没能把革命党掌握在手里——从那晚放出杨殿卿等人之后,他们就迅速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跟着,就发生了让他十分窝心的无头帖子的事件。一切迹象都表明,革命党远不像他起初想象的那样好控制。他需要比从前更小心、更精细地来执行他的计划。他可不希望苦心经营了多年,到头来,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决定先见一见奎龄。

    试探的阶段结束了。是时候见真章了。

    刘文藻把见面的地点选在了城中绮望楼,事先知会店家,让于此时清了酒客。绮望楼地处闹市,位置恰好处在现今两家各自的势力范围之间。刘文藻先到。他一身便装,将随从都发付在远处,自己一个人上到最高一层来,就临街处占了一桌,要了两样清淡小菜,自斟自饮,等奎龄来。

    过不多久,便见楼下街上,奎龄亦是一身便装,手挥折扇,施施然漫步而来。他人品俊秀,仪表非凡,即使轻衣小帽,那份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的气派,仍旧令人心折。他抬头看见“绮望楼”三字招牌,仰起脸来,正望着楼上的刘文藻。他微微一笑,举手向上一揖,跟着迈步进来,拾阶上楼。

    刘文藻起身,在楼梯口相迎。奎龄上得楼来,两人分宾主坐了。刘文藻先笑道:“我这里先有一句话说,却不能教这绮望楼的掌柜的听着了。”

    奎龄不解:“请说。”

    刘文藻笑道:“绮望楼百年老店,经营本地菜色,声望甚隆,然而自此间掌勺的驼子李去世以后,绮望楼的招牌菜,十之八九便名不副实。要尝到其中真味,反不如去杏花村、听雨楼各处。只是我若不在此地请你,只怕你便不肯来了。”

    二人相视而笑,满饮了一杯。奎龄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推到刘文藻面前。

    “这是?”

    “刘大人相请,奎龄不敢空手而来,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刘文藻打开匣子,见里面乃是一封奏折,不禁一怔:“这是何意?”

    “这是我来此之前,同几个知交好友私下里商量的一个法子,觉得既能不负朝廷重托,又可全刘大人一个颜面。之所以之前没有吐露,是自觉时机未到,说之无益。刘大人,时至今日,你我皆毋庸遮遮掩掩,这一回圣谕宣召,你迟迟不肯动身,自然是早就看到:如果贸然进京,只怕吉凶难卜。因此,我倒有一个计议在此。只要中丞首肯,我便向朝廷上一道本章,保荐你出洋考察,无论经济也好,宪政也好,总之,一定会选一个得体的名目,这样,中丞即可体面地从这个局面里退出身去,到时候优哉游哉,将欧美列国逐一看来,只当是韬光养晦了。或许一年半载之后,朝堂上有了新变,会再重新倚重于你,这又孰能逆料呢?这便是我草拟的奏折,敬请过目。只要中丞肯接纳,细节上面,都还好商量。”

    刘文藻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这不是变着法儿将我充军发配了吗?这个礼物,恕我消受不起。”

    奎龄劝道:“我与中丞何尝有什么私怨?全是抱着息事宁人之心而来,还望三思。”

    刘文藻冷哼一声,道:“昔日曹孟德有云:‘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离兵为人所祸也。’先贤之言,不敢或忘。”

    奎龄显得十分失望,停杯叹道:“以大人的眼光才识,怎的在这上头如此执迷不悟。”

    刘文藻不以为然:“这一局至今胜负未分,你看成岭,我道却是峰,大家都是身在局中,你说我执迷不悟,未免太想当然耳!”

    奎龄道:“既然如此,我这里还有一件礼物。”他从袖筒中一伸手,掏出来的,还是数页纸,折成一叠,密密麻麻的字迹透到纸背面来。

    “这又是什么?”

    “为了无头帖子的事,中丞这几天很是劳心劳力,不过,似乎至今也没有一个结果吧?”

    刘文藻心里一动:“你访着了?”

    “大人只教人分头到发现帖子的所在访查。我倒想,几百份无头帖子,一夜之间便出现在省城的大街小巷,做这件事的人,势力绝不在小,转而又想,既然有几百份帖子要印出来,油印的机器,有案可查的,省城统共也就那么几部,就算是自己私设,也总不会没有一点头绪吧。于是就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果不其然,教我捣毁了一个专门印制违禁书报以及谋逆传单的地下据点,捉住了几名贼人,供出来那几百张无头帖子,正是从他们那儿印出去的。那几个,你道是什么人?正是所谓的革命党。”

    刘文藻心道:果然是他们。

    奎龄看他神色,道:“刘中丞好像并不意外,一早便已料到了似的。”

    刘文藻冷笑道:“公爷言外之意,倒似在疑心我了。”

    “不敢。这份供词,刘中丞没兴趣看一看吗?”

    刘文藻并不来接,只问:“说的什么?”

    奎龄道:“只可惜,捉住的都是小角色,问不到多少确实的东西。不过,从他们的供词当中,我隐约觉得,那些逆党似乎正悄悄团集起来,预备在省城搞一个大动作。大人切要小心防范,若能挫败革命党的阴谋,总也是一件大功劳。这就当是我为大人预备的第二件礼物吧。”

    刘文藻不冷不热地将这份供词推了回去,道:“我一省巡抚,使管辖境内地面宁靖,本就是职责所在。便没这份礼物,本官一样责无旁贷。”

    奎龄的这两件礼物,等于是给刘文藻出了两个题目,哪知他应也不应,直接便把原题封了,推了回来,这让奎龄脸上有一点挂不住。他呵呵干笑了两声,道:“既然刘大人不领情,我也没办法可想。其实我这边还有一件事,想请刘大人帮忙。”

    刘文藻听他口气不善,先加了小心,道:“请说。”

    “我有一支队伍,不日便将抵达省城。想请中丞安排一下,看把省城腾出哪一块来,让他们暂时驻扎的为好。”

    刘文藻心里暗惊:“有这回事?却不知是从哪一镇调过来的?”

    “何劳远调,便是本省自己的队伍——一四五标是也。”

    听到这句话,纵然喜怒不形于色如刘文藻,脸上也不禁变了颜色。一四五标和霍景旸同他不通音讯已有多日,他早就感到不对头,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这支人马居然真被奎龄给收了去。

    奎龄正是要看他这副脸色,笑呵呵地自斟了一杯,放到唇边慢慢呷着,道:“前两天赖标统给我发了电,说约莫这几天便到。怎么,他居然没通知刘大人?真是该死。”

    刘文藻这时心中惊疑不定,也无暇去理会他话里的讥嘲之意。只听奎龄道:“要不然,这两件礼物,中丞还是先收着,咱们慢慢看着再说?”笑声中,喝干了那杯酒,起身离席。

    刘文藻忽然道:“等一等。”

    “哦?”

    “公爷的话说完了。但今天,是我请公爷来的,我的话却还没有说。”

    奎龄笑道:“不错。刘大人请说。”

    “我请你来,本来是想说,现在局势不稳,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与其苦苦相逼,反不如大家留一个退身步,容日后好相见。但是——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有另一个问题想问。”

    “是什么?”

    “听说皇室宗亲里头,有不少都是戏迷,譬如那位现如今手握军权,煊赫无比的涛贝勒,便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戏痴。不知公爷是否也有此雅好?”

    奎龄不解:“刘大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我是突然间想到的。从公爷来到此地开始,就妙着频出,令我应对为难,你实在是一个好对手。只是与此同时,我也始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本来政治场中,厮杀惨烈,不过公爷你却别具气象。往好了说,是儒将风度,不露兵戈杀伐之气;往不好了说,则是公爷身上有一种很别致的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怎么说呢,与其说你是疆场上运筹帷幄的统帅,倒不如说,这个过程里,你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手、眼、身、法、步,是不是已经臻于完美。公爷固然志大才高,聪明绝顶,但或许是自小在深宅大院里待得太久了,富贵无极,看过的戏都要多过看过的人吧?这场较量,在我,是错了一步便可能会有杀身之祸的战斗,在你,却可能只是一出戏,让你炫耀才技而已,是这样吗?”

    奎龄忽然说不出话了。

    刘文藻微微笑道:“你自有你的优势,不过我也不是看不到你的命门。两军相遇勇者胜,现在是你占上风,真到了白刃见红,我不一定会输的。”说罢,也将自家面前那杯酒喝干了,向着奎龄一亮杯底,放声大笑。

    奎龄脸上变色,拂袖下楼。

    刘文藻的笑,实质上是对奎龄的回击。但笑归笑,现实仍然冰冷地横亘在他的面前。

    直到这时候,他才拿起奎龄留下的那两件“礼物”,翻开来细读。平心而论,奎龄的建议不是不可以考虑。但他是刘文藻。而且,他审时度势,深信大清国的覆亡只在朝夕之间,自己苦心孤诣打下来的江山,难道在即将见功的时候,竟白白交它出去,任由多年心血功亏一篑?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还是回到现实的问题上。怎样抵御来自奎龄的越来越大的压力?他已经有了既定方针,就是撺掇革命党去同奎龄作正面冲突,最好是斗一个两败俱伤,他再以生力军的姿态出来收拾残局,到了那时,一面可以借机驱逐奎龄出境,一面再想办法安抚革命党人,反正他们起事不成,便也提不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自己尽有转圜的余地。而顺利平定变乱,对朝廷也是一个信号,证明自己对这一省之地有着完全的控制能力,教他们不要再生觊觎之心。当然,这个计划需要他冒很大的风险,比如,革命党绝不会轻易地听他摆布;还有,他到现在还没摸清革命党的真正实力,太弱则动摇不了奎龄,而要是强大到超出了他的预计……

    他开始为失去革命党的踪迹而烦躁不安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信步踱到酒楼的另一边来,推窗出望。绮望楼地处闹市,前面对着延福寺前街,后面则对着观胜街,都是川流熙攘的大马路。马路对过,也是一座三层高楼,装饰得古意盎然,正门上悬挂着大号牌匾,写的是“五云楼”三个金字,乃是省城极有名的一家大烟馆。刘文藻随便看了一会儿,正要走开,忽然眉头一蹙,仔细往楼对面望去——只见五云楼三楼左首第一间,有一扇窗户半开着,从他这边望过去,正好能望到小半间屋,见屋里烟气氤氲,人影憧憧,似乎聚集了不少人。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方才令他吃惊的,却是一眼瞥见一个人霍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这几天让他好找的杨殿卿。

    刘文藻惊讶之余,禁不住觉得有趣:“怪道我找不着,堂堂革命党,却是躲在这种地方。”

    原来,杨殿卿传出令去,教散布于省城及邻近各处的革命同志,并省城内外会党成员,于近几日内秘密在城内各个联络站点取齐。其中各方面的负责人,和此间的会党首领,共二十余人,则定于今日在五云楼召开特别会议,准备起事。这件事从头至尾都进行得十分机密,哪知阴差阳错,竟会被刘文藻在对面绮望楼上撞见。至于房里烟雾弥漫,则是来参加会议的几位会党老哥,都是瘾头甚大的老烟枪,安排在五云楼开会,正是得他们所哉了。

    与会众人里面,有不少已经知道无头帖子的事情,性急的一上来就问:“听说老杨的主意,是要逼刘文藻一起造反,有没有这回事?”

    杨殿卿点头道:“确有这个打算,所以才请各位过来一起商量。”当下将那晚同刘文藻的谈话择要对众人说了一遍。

    众人纷纷议论。乐观的道,刘文藻在本省是头一个实力派,他若能一起举事,不管是出于什么景况,对革命都是一大助益。另一些则觉得,刘文藻虽然早与革命党有所联络,却显然不是我辈中人,一旦形势有变,此人必然动摇,并不可信。

    有一人冷笑道:“大家都是汉人,怎么自己先分起三六九等来,许这个革,却不许那个革呢?”

    另一个道:“话不是这么说。刘文藻主动示好不假,但他的居心能同在座的各位同日而语吗?何况,他手握重兵,就算现在相助我们,将来起事成功,我们又靠什么来让他俯首听命?我们流血牺牲,弄不好到头来一番画饼,只成全了他一个人而已。”

    又一个道:“老兄说得有理。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们革命党在各地起事,前后牺牲了那么多同志,至今还没有哪一处搞成功过。我觉得现时最要紧的,是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再说。现在全国形势风起云涌,唯缺振聋发聩的一声号炮,要是我们这里成功了,那么振臂一呼,天下响应,也未可知。其中孰轻孰重,大家千万不要搞错了。不错,刘文藻是一个旧官僚,同大家不是一条心,然而大家请想,这样的一个人,手里握着举足轻重的实力,有参加革命的可能,我们却闭门不纳,相反的,把他当敌人处置,这一进一出,区别可就大了,可以说,这是直接关系到我们起事成败的大关键。大家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人说得甚是有理。那些本来表示反对的,这时都点头沉思。接下来再讨论时,话题很自然便转到了如何同刘文藻联合,才能制人而不至于为人所制上面。杨殿卿最后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我谈一下我的看法。刘文藻受形势所迫,与我们寻求合作,这一点当无可疑。便是从为起事多扫清些障碍的角度说,我们也不应该将他拒之门外。不过,要是我们把他当朋友呢,这确然又是一个很危险的朋友。因此,我们的方针始终是:以我为主,绝不能被刘文藻牵着鼻子走。到时他能和我们一起干,当然更好;就算不行,只要他不给我们添乱,我们就仍然当他是朋友。而我们则要有充分的准备,那就是——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来拿下整个省城!”

    众人鼓掌称善,都感振奋。

    杨殿卿接着说道:“还有,刚才也有一位同志提到,说起事成功以后怎么办?的确,一旦起事成功,不管刘文藻在其间出过多少力,他一定是要来跟我们争利益的。哪些该争,哪些可以让,该分多少给他,或者说,他会分多少给我们?我们的底线在哪里?这都是问题。他的实力在我们之上,到时候岂肯轻易让步?要是谈不拢,他会不会就此变成我们的敌人?这些问题怎么解决,是我们现在就不得不考虑的。”他停顿了一会儿,道,“我的意见:等起事成功以后,推举刘文藻做我们的大都督。”

    房间里一片哗然。

    杨殿卿摆了摆手,道:“大家听我说。当下我们的任务实际是两个阶段,起事是一个阶段,起事成功以后怎么分配权力是第二个阶段。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只够完成第一个,后面那个,就有点力所难及了。可这两个阶段,哪一个更重要呢?诚如刚才那位同志说的,打响了第一炮,可能整个形势就会来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么,我们就先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第一个阶段上,完成它!我们的目的是,一旦起事成功,就要想尽办法保住这颗胜利果实,以期对全局造成影响,绝不能因为争一时之权柄而因小失大。虽然可能暂时吃一点亏,但只要全国其他省份的同志能借这个东风相继成事,革命党真正成了气候,形势就会倒转过来,变成是刘文藻不敢跟我们争了。到那个时候,我们再把权力一点点收回来,也不为晚。大家意下如何?”

    座中有人大声叫好。也有不少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道:“老杨这话,意思我们都懂得。为了大局,先屈己从人,也不是不可以。就怕刘文藻首鼠两端,靠不住啊。”

    杨殿卿道:“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数,对刘文藻,我们不能不联合他,也不能不多加小心。”

    议论至此,对刘文藻的问题,大致已形成了一致意见。纵然心里仍有疑虑的,考虑到毕竟起事成功才是头等大事,也就不言语了。众人便就起事的细节开始逐项讨论。

    在会上确定,由杨殿卿为起事的军事总指挥,吕开源主管军务,“五云楼”的东家翁岱峰主管各处据点之间的军令传递及联络事宜,遇到重大事务,由他们三人及会党首领一名共商处理。另外又委派专人负责赶制起事需用的旗帜、标识、文告等物。而若起事成功,届时省城各处的军务、内务、财政、交通各个方面,也分别委任了接管的人选。

    同时,在会上确定了起事的大致部署,决定将省城的革命力量分成四队,夜晚放火为号,其三队分别攻取城内几处重要官署以及城外炮台,造成声势,好诱奎龄分兵;主力则扑奔军械库,全力将其攻下,然后会合城内两队,直取寄物轩捉奎龄。假如一切顺利,则立刻据险以守,同时会合刘文藻,成立联合军政府,通电全国,宣告独立。在大部分问题上,众人都无异议,唯一有疑问的,是起事的时间。

    杨殿卿提议,把起事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很多人觉得,离十五只剩下三天了,会不会过于仓促。杨殿卿则有自己的看法:这次起事,同刘文藻的处境息息相关,万一他顶不住压力,起事的最好时机也就失去了,所以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迁就一下刘文藻;此外,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清兵按例会从前一晚开始放假,届时突然起事,便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众人听他说得在理,便也接受了这个建议。

    会议前后共持续了近三小时,逐一确定了起事的各个事项。杨殿卿又特意叮嘱,务必要将起事日期通知墓碑镇方面,让他们尽量配合行动。分派已毕,众人摩拳擦掌,分手之前都互相激励,只等正日子到来时好大干一番。杨殿卿脸上平静,内心实际上也如波涛翻滚,他走到窗边,凭窗远望,以平复激动的心情——

    他忽然“咦”了一声:“老吕,你过来看。”

    老吕走过来。杨殿卿指给他看,道:“你看对面的绮望楼,怎么今天会这等冷清法。”

    杨殿卿这么一说,老吕也注上意了:“是啊。”

    “不怕别的,就怕和我们在这儿开会有关。叫大家快散,在搞清楚状况以前,不要贸然再来五云楼。”

    “哎。那你呢?”

    “我?”杨殿卿笑笑,“我饿了,过去叫一碗面吃。”

    杨殿卿从五云楼出来,溜溜达达,走到绮望楼来。这时正是饭馆子上座的好时候,绮望楼却冷冷清清,两扇门虚掩着,门口横着条板凳。他推门进来,见楼下暗昏昏地,一个酒客也无,几个伙计凑在柜台边,轻悄悄地打牌。他把楼下看清楚了,喊一声:“嗨,来碗面。”一边就顺着楼梯往上走。

    伙计这时候才看见他,一个忙过来拦:“这位爷,真对不住,您换一家吧。”

    “怎么?今儿个绮望楼不做生意?”

    “也不是今儿个。得看。”

    “什么叫得看哪?”

    “嗨,您就甭打听了,出门一溜馆子,您换一家吧。”

    杨殿卿听出来其中有事,愈发要打探个究竟。伙计则拦住不让。正闹着,楼上有人说话:“别拦了,让他上来吧。”那几个如释重负,让开一条路。杨殿卿听那声音很是耳熟,走了两步,忽然间想起来了。到了三楼上,果然见刘文藻一个人,在靠延福寺前街那一头的窗下占了张桌子,正自斟自饮。五云楼则在绮望楼的后面,隔了一条观胜街,难怪杨殿卿从那边望过来时,却看不见他。

    杨殿卿施了个礼,走过来,见桌上共是两副杯筷,脸上微微变色,道:“刘大人不该是早算到我会走过这儿来吧?”

    刘文藻笑道:“我又不是诸葛亮,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是请了一个人来这里说话。你上来以前,那个人前脚刚走。”

    “能劳动抚院相请的,不知是何方神圣?”

    “你说呢?”

    “难道是奎龄?”

    “正是他。”

    杨殿卿一愣。刘文藻笑道:“不妨事,坐下来慢慢说话。”杨殿卿也不客气,便在奎龄的位置上坐了。刘文藻喊伙计上来添了壶酒,换了一副杯筷。

    刘文藻道:“我约奎龄来此,本来是想跟他使一个缓兵之计来着。”

    “怎么样?”

    “惭愧啊,没等我施展,他倒先对我说降起来。”

    “那,大人的意思呢?”

    刘文藻笑道:“就算我降了他,怕用不了多久,就还要反过头再降一次,何苦来的?”

    二人相视而笑。

    刘文藻又道:“今日这座绮望楼,竟先后聚齐了三位省城中最为举足轻重的人物,把酒谈笑之间,便决定着此城未来的命运,若是被一众闲人知道,岂不正成为他们最好的谈资吗?”

    杨殿卿道:“哪里,真正举足轻重的,只刘大人一人而已啊。你倒向奎龄,则奎龄强,你若助我,则革命党胜。”

    刘文藻哈哈大笑:“殿卿以我为韩信乎?”随即正色道,“不知商量得怎么样了?那奎龄对我言道,他已将一四五标收服,此刻正调往省城来。你们的事,不能再有拖延了。”

    “已定了八月十五,大人以为如何?”

    “愿闻其详。”

    杨殿卿道:“八月十五中秋节,清兵依例休假,城中防务必然松懈,我们却于此夜放火为号,突袭寄物轩,以期将奎龄一举擒获。”计划里另外还有内容,他这时却略过不说。又道:“起事能否成功,全在速战。还望大人到时候能施以援手。”

    刘文藻满口答应:“这个自然。本来就是我请你们帮忙,到时岂有坐视之理?”

    杨殿卿喜道:“若是如此,大事必成!怪道会中同志,说起大人来,都赞不绝口。今天开会的时候,说到将来成立军政府,必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出来主持大局,传檄天下都起来反清,当即就有人举了大人出来,同志们没一个不赞成,众口一词,都推举大人来做咱们军政府的大都督。”

    “这个哪里敢当。”

    “众望所归,大人就不要推辞了。”

    刘文藻笑道:“众望所归?殿卿太过奖了。还是等大事成功之后,再作商议的为好。”

    刘文藻这么说,杨殿卿却立时想起当初刘文藻同革命党暗通款曲时,坚决不肯让出权柄的事来,心里微微一动:这绝非他的真实心意,难道,他还有什么别的谋算不成?

    5

    杨殿卿前次知会各处同志汇聚省城之时,曾让在省城的会党弟兄将消息火速报给墓碑镇的众位当家以及周汉城知道,好让他们预作准备。从省城出来,会党一路分设有数个传递消息的秘密据点,三五个脚力强的,沿途接力,只选那山岭里的僻静小路走,一口气出去几十里地,在山坳深处,有一个春山堂所建的鸽站,把消息送到那里以后,再用飞鸽传书将消息传去墓碑镇。等万延春接到传书时,已是这一日的傍晚了。

    却说万延春,这两日被万子丰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李揖唐生怕闹出大乱子,忙在自家宅内设宴,先让万延春向朱老大赔礼,又劝朱乾振不要因小失大,以致两家伤了和气。朱乾振晓得轻重,只是这事让他面子上大大地挂不住,总要万延春有一个交代,才好接着往下行完成婚大礼,要不然,可就全然失却当初操办这件事的初衷了。这一点,万延春和李揖唐都没话说,只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点子。便在这时候,省城的飞鸽传书到了,却是革命党预备近日在省城起事,传书来约墓碑镇届时响应。万延春未置可否,将书信给李揖唐看,道:“军师以为如何?”

    李揖唐看罢,喜上眉梢:“我们正犯愁怎么把眼下的局面对付过去,现在机会来了——这是一个能让整个山上都忙碌起来的消息,再没有比这个更能转移大伙的注意力的了,到时候,谁还会再盯着少爷的事?”

    万延春豁然开朗:“军师高见。不过,要不要真个出兵,我想听听军师的意见。”

    “要,当然要!堂主请想,我们闭门不出,不为声援,他们在省城一旦成功,那这场大功劳,我们半点也分不到,岂不可惜?何况又不用去寻清军决战,只需大造一些声势出来,也就够了。这等惠而不费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又或者起事不成,那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省城是一省的腹心之地,在那里发生暴动,一定会引得官军云集,相应地,周边区域便会兵力空虚,我们便可趁机劫掠州县,扩充山寨实力,同时又可博得一个起义的美名。总之,这件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堂主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万延春大喜,忙差人去请周汉城和朱乾振来,商议大事。

    却说穆冲。那晚他虽然醒了转来,病势却并未就此退了,仍是醒一阵,昏一阵。在这中间,他就是醒了,也不敢和人去说话,服药的时候,有时是谢氏服侍他,有时是马凤云给他端进来,穆冲连正眼也不敢看,一喝完,便忙忙地面向里侧睡了。就这样又吃了两日的药,到了这日傍晚,一觉醒来,才觉得精神好了很多。

    院子里有轻微的声响。他听出来是马凤云,一时也不知是起来好,还是不起来好,正迟疑间,门上光影一暗,马凤云走了进来。

    “你醒了?”

    “是。”

    “大师兄上下午都来过,看你睡着,就没惊动你。”

    “……他怎么说?”

    “我没跟他说。”他看看他,道,“你今天还没吃东西。我给你端进来。”

    “不用了,我能起来了。”穆冲边说,边挣扎着起身。他病体未愈,脚下发虚,就像踩在棉花上相仿,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马凤云伸手扶了他一把。穆冲身子一缩,说一声:“多谢师兄。师兄请。”马凤云也没说什么,先走出来。穆冲跟在后面。

    院子里摆了张小桌,两条矮凳。谢氏正装了一大碗饭,把菜在上面盖得满满的,一眼看见穆冲跟在马凤云后面,两个人一起出来了,她吃了一惊的样子,忙把脸别过去。马凤云道:“放下吧。一起吃。”他去屋里又取了条矮凳出来,三人围坐了吃饭。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除了饭和菜,还有很多看不见,也辨不出滋味的东西,被他们咀嚼进嘴里,吞咽进肚里。穆冲和谢氏都低着头一声不作,对他们来说,吃饭是一件很需要小心翼翼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伸错了筷子,这比纱还要薄的平静,就要被戳破了。

    马凤云心里也堵了个大疙瘩。最后,他几口扒完了饭,把碗往桌上一放:“我说一件事。”

    穆冲和谢氏忙把碗放下了。

    “你们吃,我说我的。”他又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这次押镖出来,我遇上了一个女子……我对她动了心。”

    两个人抬头看他。穆冲对这事全不知情。谢氏之前已有些觉着了,吃惊的反而是,不知丈夫突然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来,却是为的什么。“是……”

    “嗯,就是那个,你见过的。我性子粗,起初也不放在心上,但后来不知怎的,心里便有她这个人了。”

    “那,她呢?”

    马凤云却不答,只道:“你放心,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既然嫁了给我,虽然我待不了你如何,总也不会害你伤心难过。我说这个事出来,只是说,有句话叫‘意马心猿’,人很多时候很难管住自己的心,所以才会有道德,有礼教,帮我们好好地把自己看住。只要没真过界,就不算对不起谁。好了,这事现在你们知道了,也就该明白我的意思。在这上头,你们谁也没犯错,我也不是就占着理了,以后该怎样便怎样,谁也不用见了我畏缩。就这些。”

    二人默默点头,都没话说。这顿饭便这么结束了。

    马凤云说这番话,本意是想免了他两个尴尬。但话说出来,反而自己心里不是个滋味。他对朱阿秀的情意,远不是这么三言两语就好说尽的,偏偏为了他们两个,愈发说得轻描淡写些,就好像她站在眼前,自己却辜负了她似的。又想到她竟是许给了万子丰这样的人,现在闹出那种丑事,她一向心高气傲,怎能忍受这般羞辱?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越是这样想,就越急不可待要见她一面。结果他走出来,到朱阿秀平常去的地方走了一大圈儿,也没遇上她,只得悻悻地回来。

    走回来时,只看见谢氏一个人在院里。

    “穆冲呢?他回去睡下了?”

    “没。说是想出去走走。”

    “一个人?”

    “嗯,他说没事,说到这儿两天了,还没见过外面啥样儿的呢。”

    穆冲从住所出来,信马由缰地在山上乱走。他也不是真想看什么,只是心里憋闷已极,不撒开来走一走,闷气便郁积在胸里吐不出来。他走了一阵,忽然想起二师兄说过,大师兄白剑声白天来看过他两次,心想:不如我便看他去吧。二师兄替我瞒了,但他总该要知道的。至于大师兄知道了以后又会如何,他反倒并不放在心上。他向人问路,别人告诉他:只须跟着人流走就是了。他便杂在人群中,慢慢走到葫芦嘴来。

    周汉城已颁布下新的命令,每日训练结束以后,大开营门,允许山上所有会众自由出入,同原来的新兵一道上晚课,因此穆冲随着众人进来,并没有人拦阻。

    营房后面的背风处,便是上晚课的地方。原来这里只三百人,大家席地而坐,说话都听得清。自从允许山上会众一起听讲议论以后,这两日晚间,这里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只好临时搭了个台子,把主讲人请到上面去,而会众当中有话要说的,也可以上台去畅所欲言。因此虽然还只有两日,已搞得极有声色。这时候正是老梁头在台上讲清廷昏庸卖国,和本地官府如何欺压百姓,台下群情激愤,一片骂娘之声。穆冲挤在人群的最后面,一眼看见大师兄站在台角下面,样子跟自己记忆里的颇有不同,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是哪里改变得多些。他想挤到前面去,但身前身后都是人,又哪里挤得动了?

    老梁头讲完一段,问台下谁有话想说。有一个最是激动不过,没等他问完,两步就蹿上台来。人群里有认得他的,知道这人原是江上打鱼为生,后来被劣绅所逼,家破人亡,这才一横心,投到长枪会里来造反。果然,他还没说两句,就已热泪横流,道:“听周先生讲了这几天,我心里才真有底了。大清国蹦跶不了多长日子了,咱们造反,一定能把他们干趴下!”

    台下一起喊:“对!”“没错!”

    那人接着道:“不光这样。以后咱们打赢了,要是捧出来的官儿,还像这一拨似的,照旧欺压老百姓,那咱们不还得接茬遭罪吗?所以,周先生说得对,到时候赶走了满清,新建起来的国家就得让咱们自己管,叫作……对了,叫作‘民治’!只有咱们自己管起来,才能永远不受人欺,永远过好日子!”

    台下掌声雷动,都喝起彩来。

    老梁头笑吟吟地送了他下去,又问:“还有谁想上来吗?”

    热闹过后,台下渐渐静了,一时不见有人应声。

    老梁头又问:“还有谁想上来说两句的?”

    忽然有人应道:“我,我来说两句。”随着话音,一人排开众人,走上台来。穆冲在后面看见是一个女子,不禁十分诧异。

    他并不知道,这一个,就是马凤云刚刚提起过的朱阿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