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柳暗花明·

    ·求死·

    ·他乡遇故知·

    ·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蠢·

    ·运筹帷幄·

    1

    (八月初十)

    张烈五同马凤云作别以后,一个人又在地道里想了很久。他在墓碑镇潜伏多年,山上的一草一木,无不烂熟于胸,所欠者,不过未尝能有机会进李宅祖堂一观耳。马凤云把当日在祖堂的所见告诉张烈五,二人将所知道的互相印证,由此猜到了往事的真相,而张烈五在这上面的所得,又要远远多过初来乍到的马凤云了。他却先不说破——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大时刻,多年来茫无头绪,忽然间柳暗花明,一个大胆的设想从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他选了一处出口上到其中一座屯堡来。今晚瘦高个正在此处当值。他眼色示意让他跟出来,两人上了堡墙。张烈五低声道:“告诉弟兄们,我们有新的事情做了。”他虽然刻意显得轻描淡写,但语声里的喜悦终究难以尽掩。

    “好。怎么做?”

    “还记得我们刚上山的时候做过的事吗?现在想来,当时我们的方向,很可能是对的。”

    瘦高个明白了:“你是说,要我们把那时候的差使,重新再拾起来?”

    “不错。”

    “重点是哪一个?”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找对了,我们会发现一个大玩意儿!是大玩意儿啊!”他忍不住挥了下手臂,一声清啸,远远地传了出去。

    瘦高个好久没看到张烈五这么神采飞扬过了,恍惚间,好像又回到当初刚进墓碑镇的时候,昂扬无畏,意气风发,自觉反手间功名立至的年月里去了……

    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了。岁月催人老啊……

    2

    “除非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来。”

    听起来是很荒谬的话,但谢氏却深信不疑。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穆冲内心的苦楚了。他的整个世界都是她,然而等他终于长成,懂得那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嫁作人妇,甫一懂得便发现早已失去,一切悲剧即由此开始。她恨他越深,对他的愧疚也就越深。那一夜,李云九和追兵激战佛头塔,他们趁乱逃出来,最后却仍是选择了回去。在她,是一个弱女子,天大地大,却不知去何处容身,自然会觉得只有回到丈夫身边,一颗心才会着落下来。而在他……却只是因为绝望。

    那时候,她在他眼睛里,明明看到了“求死”两个字。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他杀死了苏镖师,就算马凤云能念同门之谊,他也逃不过同道的公议。如果是当时便见到丈夫,她或许会犹豫,但最终仍会什么都不保留,一股脑儿地全说出来。偏偏从佛头塔到边城,中间还隔了这么一段路……

    这段路不算长啊,但已经足够她把一切归咎到自己身上。她一遍遍在心里说:我是没有资格宽恕他的。可她忘记了,在这样说的同时,她其实已经这么在做了。

    结果反而是她来暗示他,但他故作不知。她只好明说了要他走,他只一笑了之。他笑起来轻松明朗,仿佛无牵无碍,但在她的眼里,看到的却是宛如回光返照般的惊心动魄。果然,当队伍进入边城地界以后,几乎没有任何缘由地,他一下子病倒了下去。

    “除非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来……”

    大夫自然不晓得内情,却依然从他自己的路数上一语中的。哀莫大于心死,望闻问切,原来一样可以触及那般境地。

    她浑浑噩噩地,浑不知道是怎么送大夫走的。心里想的只是:如果连药也不济事,那么在这个地步能救他的,就只剩下她了。

    “穆冲,你听得到我说话,对吗……”

    几乎在同一个时刻,朱阿秀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这消息一下子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八月十五?”那不是只剩下几天了?

    朱乾振点头道:“时间是仓促了些,不过,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一定会风风光光把你嫁过去的。”

    朱阿秀强作镇定,道:“现在清军刚退,山上的势头刚有点起色,怎么好就先办这种事?”

    朱乾振看了她一会儿,徐徐道:“我知道你的心思。这门亲事你不赞成。可是婚姻大事,尤其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婚姻大事,又岂是像小儿女般你情我愿这么简单?万子丰是个浮浪子弟不假,但我女儿这么大本事,便带一支兵也带得,又有你爹在,他不敢薄待你的。”

    朱阿秀咬牙道:“这场婚事,换的不过是与春山堂联成一体。可爹请想,前次军火上山,双方大打出手,有谁真的记着婚约二字?真到利益攸关,联姻根本一无用处。还有,这次清兵从来到走,万延春也好,李揖唐也好,大敌当前,龟缩不战,等清兵退走了,却玩弄权术,跳出来抢功,这样的人,您便联了他们,又能有什么助益?”

    朱乾振脸色一变:“阿秀,你是在讥刺我吗?”

    朱阿秀昂然道:“女儿不敢。还是那句话,若联姻真的有用,女儿何惜此身?但要我牺牲得毫无价值,请恕女儿难以从命。”

    朱乾振脸上神情变了数变,忽然问:“你心里可是有人了?”他见她身子颤了一下,想了想又道,“我们会里那些个,谅来你也瞧不上。是革命党吧?”

    朱阿秀心道:他偏偏不是。轻轻摇了摇头。

    朱乾振颇觉意外。她若点头,则山上革命党不过寥寥几人,并不难猜想。但若不是,他便猜不着了。——在他心中,马凤云既同白剑声分属同门,又在帮周汉城一起做事,早被他一起划归到革命党里了。

    他猜不到是谁,心想:女儿年纪长大,情窦已开,便倾慕上哪个俊俏的后生,也不为奇。可联姻之事,关系两家同盟大计,岂能因小女孩家一言而废?想到这里,便道:“你同子丰的婚事,已是木已成舟,无可改易的了。万家明日便来通信过礼。万延春到底有没有诚意,你到时看了,便知分晓。他若敷衍了事,我是断不会答应的。”

    朱阿秀轻声应道:“是。”

    朱乾振见女儿没有再争,心里一松:“时候不早了,你睡去吧。”

    朱阿秀又应了声:“是。”退出屋去。到了院子里,她跪下来向着屋内拜了三拜,朱乾振专注于想自己的事,并没有看见。

    朱阿秀从父亲跟前退下来,径直便来找马凤云。她同父亲甫一论争,即知此事难以更改,便不再作口舌之争,心里却已打定了主意。

    院门大开着。她还没踏进来,就看到马凤云和谢氏站在上房门口,气氛很是古怪。她心里刚一动念,嘴上已脱口喊了出去:“凤……马凤云!”

    她好像打断了什么……

    马凤云看见她了。她示意让他来外面说话。马凤云犹豫了一下,示意谢氏先进房去。朱阿秀瞥见她脸上泪痕宛然,心里想:怎么这边也出事了?

    马凤云走到院外来,问:“什么事?”

    朱阿秀从他的神情上觉出来,现在根本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但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天晚上我说的,你还没有回答我。我们离开这里。你走不走?”她扬起脸,像疆场上临战的勇士般,说道。

    马凤云吃惊地望着她。在她想来,可能他吃惊的反倒不是她问的话,而是她那像枪戟一样直剌剌冲戳过来的口气吧?

    “我爹刚和春山堂说定了,十五就办我和万子丰的婚事。我没时间了!”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让一个男子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从马凤云那边传来的沉默或许很短暂,但在她,却仿佛经历了漫长而艰辛的等待。马凤云有什么理由一定会和自己高飞远走呢?她忽然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阿秀……”终于听到他开了口,“我走不了的。”

    真的是这样!她几乎是喊出来:“是因为她吗?你不值得的!她和里面那个人……他们……”

    “我知道了。”

    “什么?”她呆呆地望着他。

    “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痛苦。他握住她的手,“阿秀,你是第一个走到我心里来的女子,可是,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来的对吗?所以,我是走不了的。”

    他握得很紧。他的手也很温暖。从他的手上,她完全能感觉到从他心里传过来的情意。但是,这不够,这不够啊!

    在朱阿秀闯进来以前,马凤云正沉浸在巨大的愤怒当中。

    他从张烈五处回来,走到上房门口,正好听到房内谢氏的吐露心声。他同谢氏做夫妻已有数年,直到此刻方知她同穆冲竟然有这样一段交错纠缠的感情,更没有想到他们二人这一路辗转来到墓碑镇,其间竟曲折如斯!他狠狠一掌拍在门上,把门框劈得折下去半边。

    谢氏心里害怕极了,自嫁给他以来,她还从未看到马凤云动过这样的肝火。

    “如果没有我这个负累,那么,这些事就统统没有了。你要怪,先怪我好了。”她声音很轻,但她用力着,把每一个字都说清楚。

    马凤云怒不可遏:“到这个地步你还在维护他!苏大哥两肋插刀,可他以怨报德,居然反害了他的性命!要是我这个时候还顾念同门之谊,又置苏大哥于何地?杀人偿命,这件事他是断断逃不过去的!”

    马凤云斩钉截铁,谢氏也就不再争辩,低声应道:“是……不过,他也没有想逃。”

    “你说什么!”

    谢氏没有再答。

    两个人就这样静了许久。

    马凤云忽然问:“既然是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要上墓碑镇来呢?远远地去了,岂不是好?”

    谢氏低着头,看不见他脸色,也不知他冷冷地说这句话出来是什么用意,但她仍是回答了:“从省城逃出来,我一心只想着能到你的身边。但等到了以后才发觉,你是可以没有我的,但穆冲不可以……”

    “凤……马凤云!”朱阿秀这时候一头闯了进来……

    他握她的手。她的手冰冷。从她的手上,他完全能体会到她的心意。她视男子如草芥,却偏偏倾心于他,放下姑娘家的脸面来求他同行,等于是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手上。偏偏她又错看了人……他心里越来越歉疚,突地一阵战栗:如果他不同她一起走,难道她竟会选择接受自己的命运吗?

    朱阿秀忽地呵呵一笑,抽回了手:“其实早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但不当面问过,总是不肯死心。”

    “阿秀……”

    “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啊,这里有你的责任在,你是不会走的,要是你跟我走了,你也不是你了。”

    马凤云无言以对。

    屋里这时候传出来低低的声响,好像是……谢氏惊叫了一声。有什么东西翻倒了……又出什么事了?

    是穆冲醒了。

    他并不是刚醒的。谢氏走进屋的时候,他仍像原来的样子躺在床上。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做什么好,觉得屋里太暗了,顺手拿灯过来挑了芯子。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极细微的“咯咯……咯咯……”的声音。

    这是什么?她心慌起来,仔细寻那声音。是从床那边来的。他还是那样子躺着,只是……她记得他的手是松的,怎么紧紧地捏成了拳头?她忽然惊叫了一声!他两眼闭着,但整张面孔痛苦地纠结在一起。“咯咯……咯咯……”那正是他牙关交战的声音啊!

    谢氏激动之余,把床边的矮凳也绊翻了:“你醒了啊?”

    穆冲却不应声。

    “那你怎么……你听到我们说话了?”她伸出手,想看他烧退了没有。还没碰到他的额头,穆冲忽然一声惨叫!把她吓得缩回了手。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他大声号哭起来,把身子蜷成一块,两手撕扯自己的头发。她惊惶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了?”只依稀听到他喊:“火!火!”

    谢氏忙去拿油灯:“来了,来了。”

    穆冲一把把她推开去。灯光下,她看到他满脸都是泪水。“你别理我。火……都烧死了啊,你看不见吗?我杀了他们……还有老哥哥……”他一点也不像是穆冲了,像个失了惊的小孩一样蜷缩起来颤抖着,一会儿又像乡下愚妇般啼号着拿头一下一下撞墙。谢氏不晓得他是怎么了,只怕他就此疯了,又是可怜他,又是怕他,一时手足无措了。只听他哀号着:“明明是同一条路的啊……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老哥哥,我该死,你杀了我吧。”

    谢氏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不由毛骨悚然起来:“你……你说什么胡话啊?”

    忽然手上的油灯一明一灭,马凤云大踏步从她身边过去,一掌掴在穆冲脸上,跟着把他揪起来,喝道:“你……”他原像是要跟他说什么话,但揪到面前了,却又说不出来,只狠狠掼他到地上。穆冲呻吟了一声,浑身的骨头都像要被掼得散了。

    马凤云冷冷道:“你想一死以谢苏大哥?”

    “是。”穆冲挣扎着爬下床来,端端正正跪好,向上磕头,“苏大哥英灵在上,穆冲狼心狗肺,害了你性命,现在甘愿领死。”直起身来,垂首道,“师兄,我准备好了。”

    他闭目等了半晌,不见有什么动静。忽听头上马凤云的声音道:“想死还不容易。你记着今天的话,等你有命能离开这个地方,到时候再兑现不迟。”

    “师兄……”

    “你现在这副样子,比个废人还不如,一心求死,便以为能弥补过错了吗?——你既然从省城保护你嫂子出来,就要保护她到底。”

    穆冲愣愣地望他。

    “墓碑镇绝非善地,你们来错地方了。一旦这里发生变故,你要竭尽全力保护她周全。这是你的担子。你当是卸下来了?没呢。”

    穆冲惶恐不安:“我,我做不来的……”

    马凤云喝道:“你住嘴!到现在还说这种没担当的话!不错,这件事原本该由我来一肩担负,但,倘若到时候情况有变,我担不起,走不了……穆冲,你要记着,你的肩上,一样有你的责任在!”

    穆冲和谢氏觉出他话里的意思甚是不祥,心里都不禁一寒,待要再问,马凤云轻轻叹了一声,已走出去了。

    朱阿秀本来无意听他们说些什么,然而关心使然,三个人的话一句句传进耳朵里来。当听到马凤云说“倘若到时候情况有变”时,心头猛然一震,原来以为无穷无尽的日子,忽然竟像可以看到头了似的,淡淡的悲哀油然而生。她不由自主便想到:要是不日之内,此间的大事都会有一个了断,那么自己走与不走,或许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她看到马凤云深锁着眉头从屋里出来,瞬时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她迎上来,笑他道:“你这个人,什么时候都是这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马凤云不明白她怎么突然玩笑起来,只着急着问道:“你今晚就要下山吗?”

    朱阿秀展颜一笑:“你催我走呢,还是怕我走?——不,我不走了。”

    3

    且说瑞兴县。

    毕得胜从霍景旸处打探到了一四五标的动向虚实,知道整标人马业已听命于奎龄,这次不声不响地回师,正是要对刘文藻不利。他前程富贵都系在刘文藻身上,得知这样的消息,怎敢怠慢,当即写了封密函,交由心腹人连夜送往省城。又想:一四五标这一回去,省城必然吃紧,料想接到信后,抚院定会差人转调我这一营即刻返回,墓碑镇的事,看来是不必放在心上了。

    毕得胜想的是不错,怎奈他心思疏漏,竟不曾想到,他赖见诚既是奉奎龄调遣回省城听用,在路上恰好碰着一支从他对头那边过来的人马,岂有全不作防备的道理?那心腹人从小道绕行,离了瑞兴县,才上官道不久,就被赖见诚事先放出去的小队截住,悄悄押了回来,将搜出来的密函呈交标统过目。

    赖见诚把密函上下读过几遍,体会字里行间的意思,猜到必是从霍景旸那边泄露出去的,立刻下令彻查此事。那还有个查不出来的吗?王胖子刚发了笔三十六个大元的横财,正在自家营帐里推庄开赌,忽然拥进来几个人,不由分说,横拖竖拽着将他带到赖见诚跟前。赖见诚将密函往他脚前一掷,左右人影憧憧,一起都喊“毙了”。这等阵仗,王胖子平日倒见过不少,真轮到自己跪在下面时,一样体似筛糠,也不用细问,便把毕得胜怎么差人来找的自己,自己又是怎么去见的霍景旸,事无巨细,都交代了,说着说着,忽然想起那些银圆散在赌桌上,这时必早被人捡去了,自己什么都没捞着,反落得小命难保,忍不住放声痛哭。

    赖见诚命人押他下去,听候发落,自己会同众人商议此事。其中几个有见识的都道:眼下一四五标赶去省城是头等大事,毕得胜虽不足虑,总也统着一营人马,反不如干脆装作不知,仍按原定计划上路,只要抢先赶回省城,定下大局,他这一营在外,鞭长莫及,又能有什么能为?赖见诚点头称善。又吩咐教看紧了霍景旸,严禁他再和外面有任何接触。

    自从王胖子走后,霍景旸就陷入了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当中。他本来就在发烧,这时更是全身燥热,连锥心的伤痛一时也不是那样难以抵受了,只盘算着待会儿有人来救时,自己该如何做些准备,若一切顺利该当如何,若遇到变故又当如何,就这样辗转反侧了快两个更次,却始终不见再有人来。他从窗里望见头顶的夜空,知道长夜不久将尽,不禁焦急万分。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他一跃而起,趴到窗上往外看去——不看则可,一看之下,兜头一盆冷水浇落下来:只见外面来了十几个人,点着火把,气势汹汹,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同他结下极深梁子的汝梦龙。

    汝梦龙这两天真是走背字到了家,先是受霍景旸的愚弄,边城一战,断送了部下大半的弟兄,自己还受了枪伤;后来去寻霍景旸的晦气,反而被他打断鼻梁骨,踢伤下阴,伤势至今未愈。他现在整张脸高高肿起,鼻子上贴了老大一块膏药,弄得面目全非,下体疼痛,不能大步前行,只能拄一根木杖,佝偻着慢慢行走。这两天里,他只觉得所有投来的目光都充满了嘲弄的意味,到哪里都恨不得先找一个地缝钻了下去再说。军人以荣誉自命,受这样的羞辱,简直比杀了他头还要难受。推根溯源,怎能教他不对霍景旸切齿痛恨?他本在养伤,一听说标统要对霍景旸严加看管,立刻赶去主动请缨。赖见诚本觉得他受伤不轻,转念又想,这本来也不是费力的差使,他既然与霍景旸有隙,看管起来必然加倍尽职尽责,便给了他十几个人,叫他用心办事。

    汝梦龙接令而行。路上经过一处哨卡,身边人说起王胖子那时就是从此处进出的。说者无心,他听了却突然发起邪火来,把守哨卡的半棚目兵叫齐了,挨着个劈头盖脸一通臭骂,更挥起手中的木杖乱打。那些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避,平白无故地,每人身上挨了四五下狠的。好不容易才被拦下来,他兀自不依不饶,骂骂咧咧,被众人强拥着走了。

    他身边十几个人,见他这么大火气,料想到了正地方,必然更有一番折腾。果然,到了破屋前面,他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将守这里的四名目兵拿了,剥了衣衫,就在破屋前的两棵老树上吊将起来,每人先抽二十鞭子。其实这四人纵然有错,也未必非要当场论罪行刑,汝梦龙故意像做戏似的大肆张罗起来,纯是为了杀鸡给屋里的霍景旸看。只听他喝一声“打!”破屋前鞭子飞舞,惨号声此起彼伏,汝梦龙哈哈大笑,骂道:“王八蛋,嚎什么嚎,你们做的好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告诉你说,有人把你的底兜出来啦!嗨,你看我干吗?还指望有人救你?做梦!……打完啦?没完!每人给我加十鞭子!”

    霍景旸是何等样人,汝梦龙这番指桑骂槐,他岂有个听不出来的?心立时沉了下去,料想必是情况有变,等人来救已是无望了。若没有王胖子这档子事,他深陷军中,伤势又重,情知无法逃脱,只有听天由命,随它去吧。偏生王胖子这一来,哄他说有人相救,一下子把他冷下来的心重新撩拨得热了,加之翘首企盼了半夜,胸膛间更是热得火烫。却不想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不禁如堕冰窟。这一冷一热,一热一冷,冷热交攻,教他如何抵受得住?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动弹不得。

    但他实在是一个极热切的人,不起意还则罢了,现在既重燃了逃脱之望,就万难再熄下去了,心想:就算计划败露,救我的人进不到这里来,外边总还有一支接应的人在,要是错过这次机会,今后必将遭受更惨酷的摆布与羞辱,那可真生不如死了。反不如冒险一搏。可至于怎么个搏法,心里却没有一点主意。

    正焦急间,“当”地一下,屋门被踢开了,汝梦龙站在门口,提着条鞭子,背光而立,冷笑道:“我倒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呢!”

    霍景旸吃了一惊,支撑着想站起来,不料腿上剧痛,人俯跌下去,狠狠摔了一跤。

    汝梦龙大声骂道:“妈的,看见老子吓成这样!早干吗去了!”劈手就是一鞭。

    屋外的见势不妙,想过来劝。汝梦龙骂道:“出了事我负责!你们统统给我滚开!”一脚把门踢关上,狠狠地道,“霍景旸,现在就剩我跟你了。”把鞭子抡圆了,一鞭鞭往他身上抽去,直把他打得满地乱滚。但霍景旸既已横下了心,硬气就又上来了,连挨了十几鞭子,始终咬牙顶住,不吭一声。

    汝梦龙见状,更是光火,骂道:“你挺?我看你能挺到几时!我来就是为修理你来了。老子要再栽给你,我他妈的从这儿爬出去!”正骂得解气,没留神霍景旸突然就地滚过来,双手抱住他大腿,想把他掀倒。但霍景旸伤后虚弱,这一抱使不出力气,汝梦龙只晃了晃,骂道:“蚍蜉撼大树……”

    霍景旸掀不动汝梦龙,情急之下,手上忽然触到一件硬物,他这时不及细想,一把抽出来,往上一送,直入汝梦龙小腹。汝梦龙一句话没骂完,顿时哑了。他盯着霍景旸,脸上露出绝不相信的神情,身子慢慢软倒。霍景旸这时才看清,他手上的乃是一柄精光锃亮的短匕。这匕首原是藏在汝梦龙的靴筒里,哪知扭打之中,反而被霍景旸用去,一刀结果了性命。

    霍景旸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气力回了一句:“爬出去?不必了。”

    可到了这时,形势已然骑虎难下。他既杀了汝梦龙,等于又闯下了不测之祸,已不容他再有丝毫犹豫余地。他在黑暗中剥下汝梦龙的军服,匆匆穿在自己身上。他这么做,本是别无他法,冒险一搏,可等一样样穿戴起来时,才突然想到:虽然汝梦龙要比自己高大许多,但他下阴受创,必须手拄木杖,佝偻着走路,这样一来,不但看不出两人在身材上的差别,且还可以掩盖自己腿上的伤势;而汝梦龙因为鼻梁骨断裂在脸上所贴的那块大膏药,更成为自己遮掩面目的最好手段。仓促之间的决定,结果竟配合得严丝合缝:“难道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穿戴已毕,将汝梦龙的尸身拖到草堆后藏好,把气喘得匀了,打开房门,慢慢地挪出屋来。他心里紧张,不料外面十几个目兵全都低眉肃立,没一个敢正眼瞧他——都是被方才汝梦龙的气焰吓得怕了。他忍着疼痛,屏住呼吸,一步步从他们眼前走过去。直到他走出去几十步了,才终于有人壮着胆子问:“那他们怎么办?”

    他问的是吊在树上的那四个。

    霍景旸不敢回头,只挥一挥手。众人见长官终于开恩,忙拥过去,七手八脚把四个兵从树上放下来。再看“汝梦龙”时,见他一步步地挪着,已走出去老远了。

    在霍景旸心中,原是把这一路想象得艰险无比,心上那根弦紧紧绷着,一手拄杖,一手揣在怀中,紧握着那柄短匕,时刻准备着一旦有人看出破绽,上来诘问,便与他拼了。哪知一路上来去的固是不少,却没一个过来同他搭话的。原来,这两天汝梦龙声名远扬,成了军中的大笑话,隔得再远,只要见着那身行头,那副走相,任谁也知是他来了。而汝梦龙在军中官阶不低,一般的军官士兵见了他,哪怕肚里笑得打跌,脸上也须装得一本正经,唯恐一不留神,露出破绽,被他当成了出气筒,谁敢主动来招惹他?至于他在军中的知交好友,多半又在边城那一役里送了性命。霍景旸哪里猜得到其中原委,只道是否极泰来,终于天可怜见。好不容易挨到哨卡那里,想到不知今夜口令为何,心里正没主意,却见守哨卡的那半棚目兵齐刷刷向他立正敬礼。那几人刚吃了汝梦龙一顿打骂,心神未定,忽见这瘟神转眼又来,自是人人惊惧,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目不斜视,哪还敢出半点声?霍景旸自然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但想:既然他们不拦我,我硬着头皮往外闯便了。也不作声,拖着条腿,一步步在他们面前挨过去,只听见胸膛里,“咚咚咚”,像打鼓一样擂成一块儿了。这正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万籁俱寂之中,那几人眼睁睁看着他走出营去了。

    4

    (八月十一)

    霍景旸到的时候,毕得胜早已经睡下了。卫兵把他叫醒,他一脸的不高兴:“是什么人?”

    “他只说姓霍,叫霍景旸,问别的,他说您都知道。”

    “霍景旸?!”毕得胜终于醒过觉来了,一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忙道,“快请!”

    过不多时,几个兵搀着霍景旸进来。毕得胜见了他样子,先吃一惊。没等他说话,霍景旸已先施礼相谢:“多谢毕管带施以援手,霍景旸感激不尽。”

    毕得胜心里犯糊涂:我没救他啊?但他是有名的福将,这种白捡功劳的事,在他也不是头一回了,早应对自如,当下谦道:“好说,好说。”命人搬过椅子来,请他坐了。

    霍景旸道:“毕管带这边,没损折人手吗?”

    毕得胜不知他话之所指,含混地应道:“还好。”

    霍景旸道:“毕管带让人报讯,说准备相救,霍某闻知,惊喜交集,翘首盼望,却不料等了快两个时辰,还是不见动静……”

    毕得胜面不改色,破口骂道:“那帮猴崽子,一点不得力,真是废物!”

    霍景旸忙道:“管带不要苛责,不关他们的事。总之,霍某很承管带的情。”

    毕得胜笑道:“霍观察客气了。这是我应尽之责。却不知大人如何脱险?”

    霍景旸不想细述自己的狼狈情状,只道:“想是我命不该绝,机缘凑巧之下,杀了一名军官,换了他的衣裳,就这样趁夜逃了出来。”

    毕得胜这时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乃是一套上尉军服,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听他又道:“不知顾学台现在何处,我还要去向他多谢援手之德。”便道:“正是,我陪你去。”心里暗暗叫苦:这人竟是杀了一四五标里一名上尉逃出来的,这要被赖见诚知道,岂肯善罢甘休?真不知道要怎生收场了。

    顾崇文这一夜乃是在城中的县衙歇宿。他臀上敷了药,仍疼得厉害,又挂念妻女,哪里睡得着?好不容易把辰光一点点煎熬过去,看窗上夜色似乎有点浅了,闷昏昏便要起来。正在这时,外面顾同轻轻拍门:“老爷,霍景旸霍观察和毕管带来了。”

    顾崇文和霍景旸都是正途出身,同在省城做官,平时诗酒唱和,颇有往来,要在别个地方遇见,或许还不过泛泛,但在此处,就是他乡遇故知了。闻听是霍景旸来,顾崇文精神大振,忙道:“快请。”

    仆人进屋,把灯点亮了,毕得胜搀着霍景旸进来。顾崇文见了,直惊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只道:“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霍景旸惨然笑道:“唉,那也不必提了。”

    顾崇文原盼着霍景旸来,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现在一看,他伤成这样,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还能替自己分忧,心里失望已极,突然间情绪失控,一把抱住霍景旸,老泪纵横,放声痛哭。霍景旸这时对顾崇文这边的事还不甚了然,只道是患难见真情,心中颇为感动,眼圈不由得红了,反劝他道:“敬之兄,不必如此。”

    他二人在这边哭,那边毕得胜却担着心思。他看东方已有些泛白,猜想两边的队伍当都已经活动起来了,一四五标走了霍景旸,这事是断断瞒不过去的。他生怕此时赖见诚已发觉了,要动用武力找自己要人,那就大事不妙——忽然间想到一个主意。这时候,顾崇文慢慢止了悲声,问霍景旸道:“你伤得这么重,请大夫看了吗?”毕得胜听了,忙接口道:“是我糊涂,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我营里的大夫,看枪伤是最好,我这就去请他过来。”就着这个由头,急匆匆从衙门里走了出来。

    他回到城外自家军营,让人陪着军医官先过县衙去,一面下令军中加强警戒,一面提笔作书,写了封短笺,让人赶紧送去一四五标。过了一会儿,那人回来报说,赖标统带了几十个人在外面,请毕管带出营相见。他走到营门口,见晨曦之中,对面高坡上,七八骑马,二三十个人影,黑沉沉地,伫立不动,无声处自有一股威严。他看这情形,觉得不似是直接就来破脸的模样,料想是那封信起了效果,心中有些落定了,也点了一小队兵,迎出营来。

    他纵马上了高坡,见赖见诚一马在前,身后三十来人,荷枪实弹。他勒住部众,提缰过来,在马上敬礼:“赖标统好。”

    赖见诚只微一颔首,把那封短笺在手里一扬:“毕管带,你这是什么意思?”

    毕得胜赔笑道:“那霍景旸的事,说大不大,要在这上头搞得两边不愉快,就不好了。因此我一听说,就立刻写信过来,申明立场,消除误会,呵呵。”

    ——汝梦龙的尸体是在天色未明之时被人发现的,立刻报知赖见诚。赖见诚大怒,猜想霍景旸必是逃去了对面毕得胜处,心道:姓霍的,你把我一四五标害成这样,我这么让你走了,还有什么脸带这支兵?当下便要起兵过去要人。左右正在相劝,毕得胜要求会面的信恰于此刻到了。

    赖见诚接到信时,于毕得胜的意思已猜到了几分,现在听他这么说,更是心下了然,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毕得胜笑道:“我同姓霍的有什么交情,何必要回护他?要是两边因此伤了和气,就更加划不来了。”

    赖见诚手一张:“好,你交他过来,大家便没有事。”

    毕得胜道:“他眼下不在我这儿。您不知道他同顾学台还是很有些交情的吗?”

    赖见诚微微一愕,随即明白了毕得胜这话的真意:若是自己轻描淡写几句话,他就乖乖把人交了过来,除了于他军威颇有挫害之外,且显得他畏缩怯懦,太过草包,日后被人抓住小辫子,不免就要担些罪责。可若有学台大人顶缸,将来便有个推搪处。他心里暗道:这人号称福将,果然不是没来由的。对毕得胜又多了几分看不起。又想:这件事能这样解决了也好。便道:“毕管带想怎么处置?”

    毕得胜笑道:“我一路护送顾大人到这里,鞍前马后,也有些苦劳,何况他正要用我去打墓碑镇,我说的话,他总要看几分薄面吧?一句话,我若能劝得他把人交还给标统,大家一天云彩便都散了,如何?”

    赖见诚点头:“好,就是这话。”

    毕得胜见赖见诚允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道:“他们此刻就在县衙,赖标统一块去吗?”

    “也好。”

    毕得胜挥手让跟来的人回营去,好更显得他光明磊落,自己催马在前,下了高坡,赖见诚等三十人跟在后面,一起往县衙来。

    且说县衙之中。毕得胜走后,顾崇文让人取了些现成的吃食,给霍景旸充饥,一边陪着他说话。他心里甚苦,又许久不得人倾诉,一开始还勉强说些“有我在,万事放心”之类的话,可不知不觉话题就绕回到自己身上来,哽咽着大倒苦水。霍景旸受伤本重,昨夜能逃出险地,全凭一口气硬撑,现在冒险成功,这口气便泄了,人只有比先前更加难受,还要强打精神听顾崇文的自哀自怜,精神上极是辛苦。顾崇文一点不知,在边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唠叨个没完没了。

    还是军医官的到来打断了顾崇文。军医官拿剪子把霍景旸的裤管铰开,就是一惊,忙俯下身去看。许久,缓缓摇头。霍景旸心里“咯噔”一下子。顾崇文在后面问:“怎么样?”军医官不敢便答,端着伤腿,重又凑近了细看。这时候,顾同出现在门口,朝屋里打手势,顾崇文一愣神,顾同指指外面,引着他走了出来。

    院子里候着毕得胜,轻喊一声:“顾大人,这边。”顾崇文走过去,一眼瞥见赖见诚站在院门外,只抬手朝自己敬一个礼,并不过来。他有些奇怪,问毕得胜:“什么事?”

    毕得胜装作刚刚才知道内情的样子,一脸替顾崇文着急:“大人,里头那位霍观察的事,您可都知道了吗?”

    顾崇文刚才光顾说自己了,压根就没问人家,脸上不由得尴尬,道:“哦,他伤得重,我没来得及。怎么?”

    “哟,那您是还不知道呢。我昨儿个不是说了,他犯下了大过,让赖标统给看起来了。”

    “啊。”

    “您知道他怎么跑出来的?他把人家一个督队官汝梦龙给杀了,换了他的衣裳跑过来的。赖标统刚才怒气冲冲要到您这儿抓人来,是我死说活说给劝住了。您瞧这事怎么办吧?”

    顾崇文正色道:“这成什么话!霍观察是我的知交好友,何况此事关系非小,我岂能听他一面之词。我别的不知,只知霍观察是在他赖见诚营中受的伤,我还没有追究他,他倒来跟我要起人了。好了,我已经决定,霍观察就留在我这边,待他伤势好转,再作商议。”

    毕得胜心里说:您还真是不知好歹,此人须得吓一吓他。便道:“大人这个决定,既秉了公义,又顾了私交,当真再妥当也没有。只是大人还不知道,现在那汝梦龙断送在霍观察手里,县城外面,一四五标可已经炸了窝了,上千人正奔您这儿来,要讨一个公道哩!”

    顾崇文不知他只是瞎诈唬,脸上不由变了颜色:“当真?”

    “那还有假的?要不是我让弟兄们拼命挡住,早到了这儿啦!您也知道,一四五标人多势众,挡是挡不住的。我说这话可不是怕,您真要决定了,我舍命陪君子——我就顾忌您,说句难听的,您要有个磕着碰着,杀了我头也赔不起。您说是不是?”

    “这个……”

    “还有,真要这么两大帮子人在这儿驳起火来,事儿可就大了。不管谁输谁赢,咱们这趟墓碑镇,可就准定去不成了,您的家眷也没法救了。您不得掂量掂量这个嘛。”

    毕得胜一番话,把顾崇文说得连连点头。只是他头前话说得满了,一时扭不转来。毕得胜察言观色,知道成了,说道:“其实大人也毋庸多虑。赖标统把他要过去,也不是说私设公堂,当堂就把他杀了,还是照样押送省城,请上面辨明是非以后,再行定夺。这和您送他回去有什么两样?您只要到时候修几封书,在审理此案的各位大人面前力保他,不就全了您的朋友之义了吗?这么一来,哪边的事都不耽误,何乐而不为呢?”

    顾崇文心里面早已肯了,脸上仍是绷着。毕得胜肚里暗笑,嘴上道:“大人,您若是答应,就请点个头吧。”顾崇文显得很不情不愿地,微微点了下头。

    霍景旸当时看到那军医官的神情,心里已凉了半截。这时候顾崇文已出去了,军医官拿镊子在火上淬了淬,小声道:“大人且忍一忍痛。”用镊子将伤口上高高堆起的腐肉拨开,小心地看到里面去。霍景旸把目光死死地钉在墙上,咬紧了牙不出一声,但整个身子痛得乱颤,身下面的竹椅“咯咯”乱响……

    过了许久他才发现,自己钉住的是一幅画:绿盈盈的春意,清凌凌的河水,一个小孩子无忧无虑地沿着河岸奔跑,追扑着头顶上盘旋的蝴蝶……好熟悉啊!从没想起过的东西突然间活了,居然连当时的气味都原样地在。那只蝴蝶是……七彩斑斓的,跟他梦里面看到的一模一样。他追啊,追啊,母亲在后面喊他,他装作没听见。那个时候,蝴蝶就是他世界的全部了。但他终于没有追到,他脚下绊了一跤,蝴蝶向远处飞走了,变幻着光……他忽然感到很悲哀,很悲哀很悲哀……

    他递了块手巾过去,示意军医官擦一擦汗。

    “说吧。”

    “您的腿……怕是保不住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居然没有怎么吃惊,只轻轻点了点头。

    “而且,还要赶快动刀。不然的话,会有更大的麻烦。”

    “麻烦?”他冷冷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猛然,他胸口一阵剧烈起伏,点手让军医官取过痰盂来,然后,吐出来一大口血。

    “大人!”

    霍景旸居然向他笑了笑:“那就赶快动刀吧。”

    “大人贵体,各方面的准备,总得有半个时辰方可。”

    “好,你下去准备就是。”

    军医官施了个礼,躬身退出去。到屋门口的时候,险些撞着两个正从外面走进来的人。一个是赖见诚,一个是毕得胜。

    顾崇文没过来。他特地躲得远远地。

    桌上竖着一面巴掌大的西洋玻璃镜。霍景旸揽镜自照。镜子里的那个人发辫散乱,满面污秽,两只眼睛放着赤红的光,让人想起被逼入绝路的野兽,本来就是棱角分明的一张脸,这时候愈发地尖锐起来,就像一柄宝剑,锋锐得已经可以看到断折的命运。他自嘲地一笑,镜子里那个人也向他笑。他心想:这样的一个人啊,马上就要变成一个废人了。

    “你看到什么了?”一个充满恨意的声音突然在他耳旁响起来。是赖见诚。在他身后远一些的地方,站着毕得胜。

    “一个四品命官,一个凶手,还是……”他这时瞥见霍景旸腿上的伤口,心里忽地一阵悸然:他就是拖了这条腿,杀了汝梦龙,逃出了一四五标?“还是……一个疯子?”

    霍景旸去看毕得胜。毕得胜冲他笑笑,笑容里意味深长。霍景旸一下子明白了:并不是什么难懂的事,从来也没有人要救他,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蠢罢了。他本来还想问:“顾大人呢?”终于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如果当真问出来,那他就真的是蠢到家了。

    没有谁站在他这边,除了他自己。

    “你不用看了。我是来带你走的。你站起来,走给我看。”

    “什么?”

    “我想亲眼看看,你是怎么样走过来的。站起来!”

    抗争是徒劳的,而且也无从抗起。霍景旸站起来,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天知道他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把这两步走得那么稳。赖见诚望着他,和毕得胜谁都没说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是名利真的可以让一个人……”

    “名利?”霍景旸昂然冷笑,“名利何有于我哉!”

    “既是这样,你做的是大清朝的官,不思报效朝廷,反而去替刘文藻卖命,阴谋叛乱,又是为的什么?”这里还有毕得胜在,但赖见诚眼里压根就没有此人,问话也就毫无顾忌。

    霍景旸一怔,随即摇头:“我不信。”

    赖见诚反倒觉得意外:“你不信什么?”

    霍景旸没有回答。或许,他已经被很多人误解过了,也不多他赖见诚一个;或许,在他的内心里,也早开始动摇了,只不过,他不想在现在这个时候,让又一个真相来增加他的绝望。

    他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不是从小就树立了过人的志向,要挽狂澜于既倒,在乱世中搏一番大功业,而是胸无大志,浑浑噩噩,娇妻稚子,终老林下,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霍景旸呢……

    “下辈子了。”他轻轻地自言自语,“这辈子……”他嘴唇剧烈地抖动,“完了”这两个字,始终说不出口来。

    “好啦,该走啦!”反倒是毕得胜不耐烦,催起霍景旸来。

    “等一等。”赖见诚道。

    “赖标统还有事?”

    “还有一件事。”赖见诚眼睛里充满了怨恨,“把这身衣服脱下来。这是一四五标的军服,一四五标这么多弟兄死在你的手上,你不配穿它。脱下来!”

    “这辈子……”

    “脱下来!”

    “……走完它!”

    他想起镜子里的那张脸。那张脸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容忍别人的羞辱和叱喝。宝剑或许很快会变成废铁,但在它断折以前,一样还能斩龙屠虎!

    宝剑……

    他摘下军帽,丢给赖见诚。赖见诚冷笑着接过去。他解开皮带,丢过去。赖见诚接住。他再脱下上装,丢过去。军装在空中散开来,挡住了赖见诚的视线。当他把军装接在手里的时候,突然胸口一痛,一柄短匕已刺入了他的胸膛。

    “你……”

    赖见诚本是精细的人,若在往常,霍景旸这等小伎俩岂能伤得着他?但此间的三个人,一个身受重伤,一个是怯懦无能之辈,另一个更不用说了,连骑马都会骑得烂屁股,这样的三个人,他岂会放在眼里?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几乎已经废了一条腿,而且孤立无援的人,竟会突施狙击,一刀就杀了他。

    尸体轰然倒地。

    毕得胜完全惊呆了。好半天,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拔出枪,对准霍景旸。

    赖见诚已经死了,但霍景旸在用和赖见诚一样的鄙夷的眼神望着他。“你瞄着我有什么用?把枪收起来。”

    霍景旸是对的。毕得胜是害怕,但他怕的并不是霍景旸。他真的就把枪收了起来,几步奔到尸体前面,手忙脚乱地察看伤口,探他鼻息,听他心跳。“你……我……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啊!”

    “喊什么喊!想把大家都惊动起来吗?”

    毕得胜立刻就住了嘴。

    “顾大人呢?”

    “外面,院子里。”

    “叫他进来。”

    “哎。”毕得胜跑出去,把顾崇文叫进来。顾崇文一看见地上的尸体,整个人都软了。霍景旸拿赖见诚的指挥刀撑地,一撑一撑地过去,关上门,回头道:“坐。”毕得胜搬了把椅子让顾崇文坐下——他这回居然没觉得疼。

    “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毕得胜慌慌地把这时候城里城外的情形说了。

    霍景旸沉吟片刻,道:“人我已经杀了,再说别的也没有用。大家现在同舟共济,先要把眼下的难关渡过去。要不然,一旦局面失控,此处瑞兴县,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顾崇文犹如木雕泥塑。毕得胜连声道:“是,是。”

    “赖见诚带来不到三十个人,现在候在县衙外面,时候拖得久了,说不定会进来探听动静。毕管带,现在要看你的本事了。”

    “啊!我?”还没听说是什么事,毕得胜的汗先流了一身。

    “把你那一营,偷偷从城外调进一百人来,须要做得机密,绝不能惊动一四五标。进来以后,把外面那些人统统拿下,不许走漏一个。走脱一个,你我都有性命之忧。速去!”

    “哎。”

    毕得胜从后院翻墙走了。

    其实只有霍景旸自己知道,他已经快撑不住了,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所有东西都是花的,模模糊糊,粘连的一大片。但他一定要撑住,而且还要装得好整以暇,挥洒自如,只有这样,他才是他们的主心骨,才能把局面握在自己手里,假如被人发现,自己原来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倒下去,那么,一切都完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隐约听见外面喧哗起来,只是离得较远,声音混沌沌的,听不太清楚。两人心下都已猜到是什么事了,侧耳细听。喧哗声持续了约半刻钟,中间始终没听到枪声,然后,声音一点点轻了下去。霍景旸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不多时,院里脚步声响,毕得胜一脑门子汗,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成了!都拿下了,一个没跑了。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霍景旸去看顾崇文,“毕管带不辱使命。接下来看顾大人的了。”

    “我?”

    “正是。顾大人方才不是说道,你临出省城前,刘巡抚曾授你一封亲笔函件,可以凭它节制一四五标。现在,该是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毕得胜忽然领悟:“霍观察是说,凭刘巡抚此函来管住一四五标?可是,这管用吗?”

    霍景旸摇头:“不管用,至少现在还不管用。”他见毕得胜的脸上又现出迷茫来,微微笑道,“顾大人有这封函件,就好比先握了一张天牌在手里,总要再搭了别的好牌打出去,才能吃了对家的牌。赖见诚治军有方。”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毕管带,劳您的驾,把赖标统的尸体拖到后面床上去放着吧。怎么说他也是威震一方的大将,让他这样子在地上躺着,于他的面上须不好看。”

    毕得胜心道:你杀他那会儿,怎么不觉得他面上会不好看?口中应道:“好。”把赖见诚的尸体拖到后面去了。

    霍景旸等他走回来,续道:“赖见诚治军有方,他这一标步兵,共是统辖三个营,三个营的管带都是跟了他多年,一同慢慢升上来的,对他忠心耿耿,在各自营中资历既富,威望也高。咱们要收服一四五标,不拿住这三个人,就万没有成功之望。”

    毕得胜叹气道:“这可难了。”

    “须得想一个法子,把他们从各自的营中调将出来,到这里来自投罗网才好。只是这三人征战多年,不是没有见识之辈,你我固然调他们不动,就算以赖见诚的名义,派人去传口令,则传令之人并非他们往日相熟的亲兵,突然换了一个陌生面孔,难保不会起疑;又或是派人去传手令……”他想了想,还是摇头,“你我都不熟赖见诚的笔迹,仓促之间,强行模仿,只会自露马脚。不成,不成。”

    毕得胜急得抓耳挠腮:“这可怎么办?”

    这时候,顾崇文渐渐有些定下神来了,看霍景旸的样子,料得他心里必有主意,道:“毕管带不用这样急。主意虽然难想,霍观察却一定是成竹在胸的。”

    霍景旸微微一笑:“我确是有一个主意在此,不过,要向大人借一个伶牙俐齿的人过来,方能成事。”

    “你是说顾同?”

    “不错。我从前跟大人文酒往还之时,已颇知他机警伶俐,这一趟来,他跟在大人身边,想必一四五标里也有很多人见过,知道他的身份。此刻的瑞兴县,弄得不好,是一点火星就会整个燎起来的,这当中,毕管带在一边,一四五标在另一边,只有大人身份超然,众所周知。由他去代大人传话,效果必与别个不同。我的想法就是,与其另外编一个不相干的借口,反不如就在这回的事情上做文章,来得容易取信,只说赖标统来这里捉霍景旸,不料气头上竟错手将我霍景旸打死了,顾大人和毕管带怕担干系,因此揪住了赖标统不肯放,赖标统没法子,只有把三个营的管带叫过来一起商量,毕管带又怕赖标统趁机调动兵马以作要挟,所以大家争到最后,便由顾大人居中出面,差人来请。你们看这么说如何?”

    毕得胜第一个先叫起来:“妙极!”顾崇文前后仔细想过,也觉得此法可行,便叫进顾同来,把此间的事跟他说了,问他敢不敢应承。顾同知道事情紧急,又觉得霍景旸想得很周到,此事殊有把握,便就揽了下来。霍景旸把那番话翻来覆去教了他几遍,看他背得滚瓜烂熟了,这才叮嘱他见机行事,一切小心。顾同转身去了。

    霍景旸又对毕得胜道:“毕管带,你再预下三队人,随时听用。”

    毕得胜道:“要多少?每队五十个够不够?”

    霍景旸笑道:“每队便五个也尽够了。单等那三个管带入了彀,咱们这边便流水价发下公文去。第一样,把刘巡抚给顾大人的亲笔函件火速誊抄,一式数份,遍晓那三个营知道,顾大人乃是奉了刘巡抚之命,有节制一四五标之权。这是头一样镇物,高屋建瓴,镇住全局。第二样,先只说省城有人把赖见诚他们参劾下了,顾大人是专为经办此事而来,故先将首要数人暂时解职,等事情查明以后再作处置……”

    毕得胜心里不安:“这个怕瞒不了太久吧。日后被他们发现了真相,又当如何?”

    霍景旸道:“你放心,我自有数。总之这一条里,最紧要的,是先瞒过赖见诚的死讯去,以防急切之下,激起哗变。”

    顾崇文和毕得胜都道:“不错。”

    “第三样,就是从三个营当中提拔新人上来,充任管带。至于由何人担当嘛,我在一四五标中也有数日,刚才已经想到几个人选了。”说着,他取过纸笔,写了三个官职名字在上面。

    毕得胜道:“都是原来汪燕山那边的吗?”

    霍景旸道:“不是。经过上次以后,汪燕山那一支在一四五标中已然式微,提他们上来,不但起不到作用,反而容易被明眼人看出端倪。”一边将那三个名字递给顾崇文看。

    顾崇文接过来看了,微一皱眉,道:“这三人官职低微,一下子便提拔上来做管带,压服得住吗?”

    霍景旸笑道:“我正是要他们压服不住,这样,就算届时三个营仍是难制,但人心不齐,也就无能为了。而且,这三人跟随赖见诚多年,我提拔他们,赖党谅必无话可说,而他们又长期沉迹下僚,骤然受到提拔,竟一跃而成管带,那是大大的破格,自然衷心感激大人,大人再有什么事情吩咐他们去办,也就容易多了。”

    毕得胜忽然想到一事,问道:“标统一职还没有人选,又教哪个来做好?”

    霍景旸道:“我特意不设标统,便是要教这三个营互不统属,那就只有听命于顾大人了。”

    顾崇文钦佩已极:“霍观察见识超卓,真真人所难及。”

    霍景旸微微笑道:“不敢当。还有第四样,等上面的事分派停当,大人再传下令去,将一四五标三营拆分开来,分调前后三处驻扎,而以毕管带这一营居中,以一营钳制其他三营,那就又稳妥得多了。”

    毕得胜拊掌喝彩:“霍大人当真了不起,这么一来,大事定矣。”

    霍景旸却道:“还不够。”

    “还不够?”

    “既是安抚,就要让一四五标的官兵人人都有实惠可捞,没人愿意起来反对,那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所以,最后还有最要紧的一条:发饷。”

    顾崇文和毕得胜面面相觑:“发饷?饷从何来?”

    霍景旸的笑容显得很神秘:“咱们换一个地方,移步到前面的公堂上去可好?这里嘛,把它封了,派人四面看守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另外,再请本县知县带同瑞兴县历年案卷,一起过来说话。”

    两人不知霍景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于危局中从容调度,早已是三人中不争的首脑,于是皆无异议。毕得胜让两个兵搀扶着霍景旸,一起往前面公堂上来。

    听说学台大人升堂点卯,本县的知县戴增德同了师爷,捧了厚厚两沓案卷,一路小跑着就来了。到了堂上,见顾崇文居中,下首毕得胜,上首不认识,阵势颇与昨日不同,心里很有些惊惶,急忙忙往上磕头。学台大人倒很和气,让他起来,把案卷交给上首他不认识的那位,那人脸色煞白,双目却赤红,大白天里,很有些鬼气森森的味道,戴增德不敢多看,交过案卷,随即侧身而立。霍景旸打开卷宗,一目十行,翻得甚快,谁也不知他看的什么。顾崇文依着霍景旸之前教的,随便问那知县一些本县的风土财政、商铺大宗,戴增德只道是寒暄,拣要紧的一一作答。

    霍景旸一边听着,一边把看过的卷宗里,挑了十几份出来,放到顾崇文面前:“先就这些吧。”顾崇文只翻了翻最上面一册,交给毕得胜道:“去传。”戴增德一眼瞥见那上面赫然有“穗丰米行”的字样,记得是年初所办的刁民打砸米行的事件,心里不禁打了个突。这穗丰米行是县里最大的米行,东家巴结自己巴结得很紧,逢年过节总短不了各样的孝敬,刚才学台大人问到本县的商铺时,自己还特地举出来夸了两句,那位不认识的上官却冷不丁抽了它出来,不知是何用意,一时颇有些坐立不安。

    军医官这时候悄悄走到霍景旸身边,低声道:“大人,卑职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霍景旸轻轻道:“多谢你啦。再等片刻吧,就好了。”

    不一会儿,卷宗里所涉及的人都已传到,瑞兴县里家底最殷实的人家,几乎都被网罗来了。众人都不知为何被召到这儿来,聚在堂下,窃窃私语。霍景旸仍是取过第一份卷宗来:“穗丰米行。”

    米行东家上得堂来,向上叩头:“小民参见老爷。”

    霍景旸道:“我看这卷子上说,年初的时候,有刁民打砸你家米行,让你很受了一些损失。”

    那东家禀道:“多谢老爷关心,此事已经本县戴大令秉公办理,已替小民做过主了。”

    霍景旸点头道:“不过我有一事不解。你这里米价,竟要卖到七十四文一升,据我所知,本省之内,米价从未有如这般贵法。这是为何呀?”

    那东家听他语气渐重,忙道:“涨价跌价,都有官局厘定,小民不敢擅专。”

    “贵县,是这样吗?”

    戴增德觉出来事情有点不妙了,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霍景旸道:“传本案一应被告人等上堂说话。”

    那些砸打米行的“刁民”此前都被收在牢里,这时身戴枷锁,候在堂下,把堂上的对话听了个真。已有人大喊起来道:“老爷休听他胡说,这人是有名的刻薄鬼,搞手段联合县里其他米行一起抬高米价,逼着我们穷人倾家荡产来吃他的米,县里饿死人是常事,但他们有谁个放在心上的,只知道敲骨吸髓!像住春生糟坊后面有一户黄家,四口人,靠挑水过活,早上叫他堂客拿七十文钱去穗丰籴一升米,到了一看,米价涨到了七十二文,重又回去拿钱再来,这刻薄鬼却说她有两文钱是烂的,不让籴。于是就饿了一天。好不容易等晚上男的回来,换了新钱再去,已是涨到七十四文了!我们告官,但他们早勾搭好了,又怎么会理我们?”

    戴增德涨红了脸,骂道:“你们这些刁民,还在撒泼!”

    霍景旸冷冷道:“他既指名道姓,传那黄家过来,一问便知。”

    那人神情激动,大声道:“传?还传个屁啊!那家人,那天晚上就一起沉老龙潭死了。这事瑞兴县里无人不知,无论老爷去问哪个,只要有一点跟我说的不一样,老爷你割了我舌头去!”

    霍景旸冷冷问道:“贵县,这事你可知道吗?”

    戴增德不敢答话,只向上作揖。

    霍景旸道:“今日若不理此案,还不知道你穗丰米行在此地作威作福,搞得天怒人怨,逼死人命,这还了得!来啊,将这米行老板绑到外面,就地正法!”

    顾崇文吓了一跳:“啊……”

    霍景旸只作没有听见,道:“同时贴出告示,明示此人罪状,让瑞兴县里,人人都知王法森然,断不容此等人轻侮。另外,将他家产全部充公,米行之中,所有米粮,皆以六十文一升,平价粜出,以救百姓之急。”他话音未落,堂上一声哀号,堂下则是众声欢呼,其余殷实富户,人人心惊。霍景旸道:“毕管带,此事你派人速速去办。”

    毕得胜心想:嘿,他这么一搞,还真是一大笔钱。应道:“好,我这便派人去。”

    霍景旸速战速决,审完了这个案子,已自感再难坚持,轻声对顾崇文道:“敬之兄,我怕是撑不住了,下面的案子,要你自己来了。刚才我杀鸡儆猴,料来后面那些人都会凛然听命。现在形势紧迫,尽快筹措到饷银,分发下去,以安人心,是第一等要紧事。至于这些人,在现在这种世道里大发横财,十之八九都有取死之道,敬之兄实不必妇人之仁。切记,切记。”

    顾崇文心中感慨,连声道:“我记住了。”

    霍景旸轻轻叹了一声:“动刀之前,是先要用麻药的。这一不省人事,等来的无非是两个结果。要么,是我筹划失败,一四五标为赖见诚报仇,将我一刀砍死,这一睡之下,便不再醒来。要么,是侥天之幸,一切顺利,那么等我醒来之时,你我还可以把酒叙话,便如当日一般。”

    顾崇文安慰他道:“你既然把什么都想到了,自是万无不成之理。”

    霍景旸微微苦笑,举手告辞,由军医官搀着去了。顾崇文站起身来相送,见霍景旸瘦削的背影微微颤着,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也不知心里是什么个滋味,一时竟望得出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