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乌合之众居然打败我堂堂之师·
·绝不能短了一个·
·始料未及的大轰动·
·天赐良机·
·墓碑镇的秘密·
1
(八月初八)
马凤云走出院子,听到远处欢腾的声音。这声音起初还很细微,听起来就像山下某个地方新冒出的一眼泉,但从这泉眼里喷出来的声浪却势不可挡,一程接着一程直漫上来,很快就淹到面前了。马凤云霍然想起,惊道:“我们……打赢了?”
袁应泰眉飞色舞:“正是打赢了哇!”
马凤云心底一阵茫然:这胜利来得太出乎意料,以至他根本没想过要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它。
“周先生,他真的做到了啊……”
袁应泰伸手指道:“来了。”只见前面十几支火把,曲曲折折向这边来。
“周先生?”
袁应泰笑道:“周先生打了这么个大胜仗,现在到哪儿都被弟兄们围个里三层外三层,怕是天亮也走不到这儿来——是阮老三把弟妹送过来啦。”
这段日子里,马凤云经历了太多的变故。不像从前走镖在外的时候,他身上像拴着根看不见的线,线的那一头是家乡,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收回去,走得再远都不会心慌,而这一次不同,那根线断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被远远地掷了出去,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地方了……他未必真能明白自己的心思,但当听到他妻子即将到来的消息的时候,涌上心头来的温暖,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当然也有不解:“她怎么会来?”
这时火把已到了跟前,走在前面的正是阮曾三,大声喊道:“凤云,你看谁来了?”往旁边一让,让了人堆里的谢氏出来。谢氏借着火光,认出来丈夫,多日的苦楚一下子化成夺眶的泪水,几步奔上来,扑在丈夫怀里,大声号哭起来。
马凤云轻抱着她。她人本来便瘦,如今抱在怀里,手上传来的感觉只有更单薄了,他心下不由得好生怜惜,轻轻拍着她肩膀,小声道:“你怎么也来了?真是胡闹啊。”
他忽然瞥见身边的朱阿秀,见她歪着脑袋,嘴微微张着,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打量她。心道:她怎么这么看她?
等谢氏哭罢一回,阮曾三又给引见李云九,道:“我来给你引见,我们春山堂的老九,李云九!这回就是他一路护送弟妹过来的。”
马凤云连忙见礼。李云九抱拳道:“三哥这么说,我受之有愧。我在外头办事,遇上他们两位的时候,可还不知道他们是谁,更不知道马爷原来是好朋友。幸好没得罪嫂子,要不然,我可没脸站在这儿了。”
“两位?”
阮曾三挥一挥手,后边的人抬了一副担架上来。马凤云走前两步,见担架上是一个瘦削干瘪的年轻人,正昏睡不醒,头上身上都是伤痕,一时竟没认出来。
“这是?”
谢氏又掩面啜泣了。
阮曾三代她答道:“这是你师弟啊,姓穆吧,我在省城见过的。不过,要不是弟妹跟我说,我可也不敢认。”
马凤云大吃一惊:“这是穆冲?”
谢氏哽咽道:“他本来就受了伤,这一路一直硬撑着,直到昨天,这位九爷说快到地界儿了,他就一下子倒下去,发起烧来了。”
马凤云猜到其中曲折必多,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让把担架抬进去,把原先周汉城所住的上房腾出来安置穆冲,一面叫人去请大夫。众人则聚在上房外面说话,说的都是今晚上大破清军的事。此间众人当中,反倒是远道而来的李云九算是亲历,说道:“当日在佛头塔全歼了追兵,知道这一票做得大了,片刻不敢耽搁,带领众人和肉票兼程赶回,结果到边城的时候,正与清兵撞个正着,当时不晓得,只当是我惹来的,自然义不容辞。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兜屁股先干他娘的再说。没想到清兵不经干,没几下,就呼啦抄跑得没影了。”众人大笑。说话的工夫,大夫已经到了。
穆冲的病是连日来心力交瘁,动摇了根本,招致外魔侵入所致,病势来得虽凶,对症下药却也不难。大夫开了个退烧的方子。至于他头脸上的伤痕,那是在佛头塔被顾同等人殴伤的,看起来吓人,却都是皮外伤,经了这几日,已是无碍的了。
谢氏候在大夫边上,直听他说出“不碍事”三个字,心头才落下了一块大石。她看穆冲烧得昏沉沉地,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牙,好像正被一个妖魔牢牢缠着似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拿手巾在水缸里搓洗过,去熨在他额上,又解开他前襟,细细地在他胸上熨过去。忽听他低声唤她:“小玉……小玉……”
她吓了一跳,脸上一片飞红,暗想:这要被别人听见,可难堪了。可再看时,见他仍是昏沉沉地睡着,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真的有如“小玉”那样开合过吗?她忽然恍惚起来了。
2
(八月初九)
周汉城的胜利对谁都是一次大大的意外,庆功宴就设在万延春的大宅里,筵席准备得很仓促,排上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快放明了。酒菜流水价摆上来。众人不住口地称赞周汉城的功劳,周汉城连声逊谢。
白剑声意气飞扬,端了两碗酒,走到马凤云跟前:“现在你又怎么说?”
马凤云接过一碗酒:“是我错了,这碗酒,权当赔罪。”说着一饮而尽。
白剑声哈哈大笑,极是欢畅。
李揖唐向万延春使个眼色。万延春会意,站起来大声道:“各位兄弟,我有话说。”众人静了下来。“今晚的事情,老实说,我万某人是很惭愧的。周先生远来是客,最后却是劳烦他出力把清兵赶跑,我实在过意不去。来,我先自罚一杯。”当下先干了一杯。
周汉城站起来谦让,也陪了一杯。
万延春又道:“总算我春山堂里也有好样的,让我还不至于折光了面子。今晚这一战,周先生当然是首功,可也有一个人,同周先生携起手来,前后夹攻,打得清兵望风而逃,各位兄弟,那是谁啊?”
席间不少春山堂的都叫嚷起来:“那是我们春山堂的九爷——李云九!”
李云九站起来,向席上抱拳团团为礼:“都是托春山堂威名,堂主洪福,小弟只是凑巧赶到,乱放了几枪,别的,实在是没做过什么。”
万延春哈哈笑道:“周先生面前,你说这些干什么。几十号人,就敢冲着上千人的清兵干他娘的,你替我春山堂挣了脸啦。大家说,老九够不够英雄?”
众人乱喊起来:
“九爷当然够英雄!”
万延春十分满意:“咱们墓碑镇,有像周先生、老九这样的英雄豪杰在,哪有不兴旺的道理?来,传我的话,周先生带的兄弟,劳苦功高,每人赏五块银圆。老九手下,一样的以少胜多,威震敌胆,每人也是五块!”
席间顿时欢声雷动。
朱乾振的心里明镜似的,万延春这一番做作,分明是刻意抬高李云九,好分周汉城之功。然而,他一样因为这场大胜产生了不能为外人道的不安感,是以他心里清楚,却从头至尾不作一语,只微笑饮酒。
这场酒直喝了大半日方散,席上众人半数喝得大醉,便是周汉城,也架不住众人轮番敬酒,早已不胜酒力,先由白剑声搀扶着回去休息了。马凤云记挂着谢氏那边,他是最早一拨从席上退下来的,走到内城边上,看见瘦高个从自己跟前打横过去,朝上头努努嘴,他知道有事,走上城来,看见张烈五一个人站在垛口,眺望城下的镇子。镇子上空漂浮着一团蒙蒙的烟雾——从昨晚到现在,镇上一直鞭炮轰鸣。
张烈五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马凤云看到他脸上的神情显得很郁郁。
“昨晚,我的人等了一夜,你一直没动手,出什么事了?”
“你把人撤了吧,那是个圈套。”
“你怎么知道?”
“你信我就是了。”
张烈五看看他,又把整件事在心里回想了一遍:“好,我信你。”
“酒席上没看见你嘛。”
“我喝了一杯就走了。饮而不知其味。”张烈五情不自禁地叹息,“谁会想到啊!乌合之众,居然打败了我堂堂之师……”
“我也没想到。”当然,同是“没想到”,马凤云的心情和张烈五并不相同。
“实在想不通,我在春山堂这些年,对他们还不够了如指掌吗?只要离了这座山,在平地作战,他们就是一盘散沙,本该一触即溃才对——结果败的却是我们。我不是输不得,而是输了场根本没理由的仗:到底姓周的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还是我们自己的气数尽了?”
3
赖见诚兵退三十里,勒住队伍,暂时休整。这一仗中,损折的主要是汝梦龙的部众。赖见诚亲自过来探视,又命人联络附近地方,将运回来的阵亡将士的尸体妥为安置。
汝梦龙腰侧中了一枪,幸好并不致命,拄了根木杖,来见赖见诚请罪。赖见诚搀了他起来,道:“军法如山,你违犯是实,自然难逃重罚。但现在我们另有要事,你该领什么罪责,我们押后再议吧。”
一四五标在官道旁歇息了半个时辰,吃了早饭,赖见诚传下令去,后队变前队,向省城进发。
却说汝梦龙,心里恨极了霍景旸。他身上有伤,勉强能够骑马,偏巧脚下一段路坑洼难行,他伤处被颠得生疼,不住地龇牙咧嘴,推根究源,自是因霍景旸而起,心头的火不禁越来越旺。这时坐骑一脚踩空,一个趔趄,震得他伤口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他用鞭子狠狠抽了马一下,咬牙切齿地道:“妈的,你们跟我来!”叫上十几个兵,转向队伍后边,来寻霍景旸的晦气。
霍景旸这时已去了绑缚。他右小腿枪伤甚重,赖见诚又恨他挑拨生事,下令不许医治,从中枪到现在,已将将过了一日,剧痛从腿上侵蚀到了全身,反而渐渐麻木了。队伍从边城退下来,他被抬到一挂大车上,粼粼而行,车上零七碎八地堆满了杂物,便想稍稍伸展下身子也难。那些兵仍是喊他“霍大人”,但神情里殊少恭敬,他知道,他们把这次的失利都怪到他头上了。他在军营里待了这些日子,当兵的喜好多少也摸着一点,当兵的爱听戏,杨家将,岳家军,都爱听,打胜了吐气扬眉,就像是自己凯旋一般,要是打了败仗,那么戏文里必会安排一个坏事的反角,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他的身上,好让大伙痛骂出气。他心里隐隐作痛:“像我这样一个人,什么时候竟成了大白脸奸臣了?”反正,这支队伍里,再没有一个人,是和他一起的了。
他很自然想到了何众……
“咳,这位小兄弟,我想请问一声,”霍景旸何曾这么低声下气地和人说过话?“我有一个随从,姓何,昨天遭逢不幸,能否劳烦小兄弟打听一下,这回我们从边城撤下来,他的尸身是不是也一并收过来了?”
大车旁的兵爱搭不理:“嘿,这我可不知道。”
霍景旸哀求道:“正是想劳小兄弟的驾。”
车后头一个兵接口道:“您这话说晚了。刚才标统下令,把收来的尸体都交给地方上处置。怎么叫处置您知道吗?就是像咱们这样穿军服的,能落一口薄皮棺材,一个坑埋一个,坑前头立上标记,姓氏名谁,以备日后家属来领,迁到别处去正式安葬。要是没穿军服,嘿嘿,那照例就不当是自己人,碰着官儿好的,还能落一个埋身的地儿,要碰着官儿不好,说句难听的,直接丢到野地里喂狗啊。”
霍景旸听出来那兵是故意拿话刺他,但听着又像真的,他失去了问下去的勇气。
便在这时候,汝梦龙来了。
汝梦龙隔着老远就看见那挂车了,心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他,总归不便。举目看见道旁不远处有片树林,一条小径蜿蜒通向林中去,他心念一动,叫护兵去找这一排的排长过来说话。那排长也一样恼恨霍景旸,听了汝梦龙的意思,心里倒不反对,只是怕出了事要担罪责。汝梦龙看出来了,道:“你放心,就是想为弟兄们出一口气,没想坏了他。你要信不过,过来一起好了。”那排长一摆手:“得了,这您就甭预我一份了。”他这么说,就算是答应了。
别人在背后弄这些古怪,霍景旸在车上可全没瞧见。伤痛就像压在他身上的一个残暴的凶徒,双手紧紧叉住他的喉咙,叉得他气也喘不上来。从他的眼睛里望出去,头顶上的世界在慢慢地黑下来,而他自己,则仿佛在同人群飘离,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我快要死了吗……)
但霍景旸哪是肯轻易就死的人。死字刚从脑海里过去,心里打一个激灵,反倒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一切的幻景在瞬间统统落到了实处:天空黑了,是因为头顶上突然多出来了许多的树木,遮去了光亮;而离开人群远了……却是真的远了!
“喂!这是去哪儿啊?停下!喂!”
他支起身来,只看到前边一个当兵的背影,牵着马车,跑得飞快。
“你停……”
他没再喊下去。他看到了,就在前面不远处,十几人一字排开,正中间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一人,威风凛凛,遍体鳞伤,正是汝梦龙。
汝梦龙恨恨地道:“霍大人,你好哇,专程请你到这儿,为的是那些留在边城回不来的弟兄,替他们有几句话想问。”
霍景旸见这些人一个个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情知不妙,他慢慢支撑着起来,靠着车上的杂物站住,傲然道:“你要问什么?”
“你给我下车来!”
众人一起喊:“下来!”
霍景旸黑着脸,不言语。冷不防抄起杂物堆里一根挑灯用的木叉子,“邦”地一下,先把前面牵马那个兵砸倒了。这一下他身子前倾,伤腿猝然受力,痛得几乎晕去。他咬紧牙关,抢过马缰绳,又一叉子戳在马的三岔骨上,那马吃痛,长嘶一声,马车迎着人群直撞过来。十几人猝不及防,忙不迭地走避,一人躲闪不及,被马车带倒,车轮从他腿上碾过去,那人犹如杀猪般号叫起来。
霍景旸这时也顾不得路了,驾着车往林子深处猛冲。车一奔起来,颠簸极烈,他这条伤腿疼得像硬生生要从他身上扯下去一般。车后头,汝梦龙策马追来。他坐下马快,不多时便已追近,挥起马鞭,一鞭鞭往霍景旸的背上抽去。霍景旸腿上剧痛,身上被抽中几下反不觉得如何。他这时已被逼得狠了,干脆把缰绳塞到嘴里,紧紧咬住,任马奋蹄奔去,自己腾出两只手,仍是抄起那根叉子,回头往汝梦龙的身上乱打乱戳。两个人离得近,汝梦龙一时躲不开去,接连挨了好几下。他愤怒已极,眼看霍景旸又是一记叉来,他闪开叉头,一把抓中叉杆,往里就夺。霍景旸不及他力大,但用两只手牢牢攥住不放,汝梦龙一时竟夺不下来。他右手一鞭挥出,鞭梢兜转,正箍在霍景旸颈上,手上加力扯紧,霍景旸一口气顿时喘不上来。汝梦龙喝道:“你给我滚下来!”怎料霍景旸极是强项,死命同他僵持。汝梦龙将马鞭越收越紧,骂道:“我看你能疯到几……”
他话音未落,霍景旸突然纵身跃过马车,往他马上扑来。汝梦龙没防备他这一手,两手都抓着东西,被他一扑就从马上扑了下来。两人这一下都摔得不轻,脑袋里混沌沌的一片,只知道互相扭住,在地上滚得几滚,竟一起从道旁的斜坡上滚下去了。
这道斜坡有十余丈长,坡上长满了老树,树下满是落叶、枯藤、碎石之类,霍景旸的伤腿接连撞在尖石和粗大的树干上,等滚到坡底时,已疼得背过气去。汝梦龙气喘吁吁地爬起身,血从眼前披下来,迷了他一只眼睛。他看见倒在地上的霍景旸,摇摇晃晃地过来,一屁股骑到他身上,左右开弓,一记记地抽他耳刮子,骂道:“起来继续疯啊!怎么不吭声了?嗯?骗我!骗弟兄们!害他们把命都丢在贼窝子了啊!你说我该不该修理你?你服不服?”
霍景旸昏过去了一阵,被这顿耳刮子反倒给打醒了,只听得汝梦龙辱骂的言语在耳朵里撞来撞去:“……你这个王八蛋!弟兄们的命,就因为你这种奸险小人,活活给断送了!他们不该死,你该死啊!”
霍景旸心里气苦,他竭力推挡,情急之中,手摸到地上的一块圆石,他想也不想,抓起来就往汝梦龙的头上拍去。汝梦龙闪得慢了,正拍在脸上,顿时鼻梁骨断裂,鲜血迸流,往后翻倒。霍景旸趁势挣起来,扑到他身上,死死摁住了,一拳一拳劈头盖脸地打上去,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知道什么呀!我才是为了国家什么都豁出去了的那个人啊!”他神情激动,血贯瞳仁,面孔扭曲,样子极是可怖。
汝梦龙挨了几下拳头,哪听得清他喊什么,只是奋力和他扭打。霍景旸泼了命把他压住了,他一时也翻不上来,忽然想到,用力抽了条腿出来,对准霍景旸的伤腿狠狠踹将下去。霍景旸大声惨叫,用手紧紧摁住他脸,手指去抠他眼珠子。汝梦龙嚎叫起来,接连往霍景旸伤腿上踹了好几下。霍景旸痛得又要晕去,牙关紧咬,用膝盖来顶他下阴。二人奇招尽出,在斜坡底下打成一团。
正在这时,忽听坡上“砰”的一声枪响。——斜坡上站着赖见诚。怒发冲冠。
汝梦龙悄悄牵走霍景旸大车的事情,早有人去禀报标统知道。赖见诚虽然一样深恨霍景旸,却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另生枝节出来,急忙带人回追,远远望见坡下面两个人像两条疯汉一样扭打在一块。他出身将门,最重威仪体统,看到这种情形,当真火冒三丈,当即鸣枪制止了两个人继续丢人现眼,大声骂道:“你们两个,什么东西!我大清国堂堂的军威、官威,今天被你们两个统统给丢尽了!还不快给我滚上来!”
汝梦龙悻悻地爬起身,他手下扶了他上坡,他脸被打开了花,下阴被撞得痛彻心扉,蹲在路边,一句话说不出来。却没人搭理霍景旸。霍景旸也不出声求恳,在坡下找了根树枝作杖,自行一步步挨上坡来。
赖见诚见他腿上重伤,脸被打得高高肿起,一身官服更是在厮打中被扯得一条条地,狼狈不堪,却仍在凭着一口气硬挺,心里微觉恻然,挥手叫了个护兵过去扶他。霍景旸一声冷笑,把那兵甩在一边,高昂着头颅,一个人拖着伤腿,拄着树枝,向着来时的路上慢慢地走着去了。
赖见诚一时竟发作不得。
4
谢氏下午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已经暗了,耳朵里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喧嚷笑叫的声音,偶尔杂着一两声凄厉的嘶喊。她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了,微有些着慌。马凤云正在院子里,听见响动,说:“你醒啦。”
“嗯。那是什么?”
“啊”的嘶喊声又响起来,像一根铁丝刺进她的耳洞里。
“没什么,就是闹呢。”
他当然不能告诉她,就在离这院子不到五十步远的地方,昨夜俘来的清兵,正被剥得赤条条地绑在树上,被施以开膛剖腹的刑罚。无论春山堂还是长枪会,许多人都有被官府逼得家破人亡的惨痛经历,当他们有机会怀着仇恨举起屠刀的时候,下手自然是只怕不狠不酷,每一刀刺进去,在敌人的身体里搅动,直到挑出内脏来,都会引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欢呼。——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他希望她在经历了种种艰险以后,会相信自己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怎么样了?”她问。
“我又帮他喂过一次药了,烧还没退下来。”
“哦。”
谢氏洗了个澡。她身体里散发出洁净的香气,这种味道让枯槁的房间一下子变得丰润了。因为消瘦,眼睛反而显得明亮,像盛满了水一样。他已经好久没有抱过她了。他忽然觉得很冲动。
他抱她到床上。她有些害羞,把头藏在他怀里。她的身体有一点拘谨。他低下头吻她,从前额一点点吻下来。温存的感觉似乎和他离开省城以前有一点不同。是因为在这里的关系吗?还是因为离开这么久了,需要先重新熟悉她……(事实上,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想到她了……)
(那几天里,他心里面有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爱抚的动作开始焦躁起来。他不应该在现在这个时候想起朱阿秀的。
她感觉到了这个变化。“唔?”
他没有应。而是带着歉疚似的感情,用力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回应般地紧紧抱住他。
“小玉……”他在她耳畔呻吟。
她一下子变得害怕极了。她忽然捧起他的头,放到自己眼睛前面来看。盯着看。这张面孔……不是他啊,是他。
(……还好不是他。)
恐惧慢慢从脸上退去了,尽管表情仍然很僵硬。
“怎么了?”
她只把他抱得更紧。这样他就不会看到从她眼角慢慢流落下来的眼泪了。
……
谢氏白天睡过了,这时候就睡不着。“那你说路上的事情给我听吧。”马凤云说。
她慢慢跟他讲这一路所发生的事。
“苏大哥?他也一道来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子。怎么跟丈夫提这个事,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结。她在路上反复想了很多很多次,但事到临头了才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主意也没有。如果时间倒退到那一点上,她一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了。但她已经报复过他了,不是吗?她把下了药的茶给他喝,害得他差点被顾同他们活活打死。在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办法像之前那样让自己恨他了。毕竟,他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做的。从恨这一边走过去,就只剩下了感动……
“怎么没见着苏大哥?”
……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忽然想到了他的病。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病”这个字在她眼睛里无限地膨胀了起来。“还是等他病好了以后再说吧。”她想。
“他……他说他累了,想回老家了。”
“是这样啊。”
她听不出来他是不是相信。她不敢再让他问下去,她不会说谎,要是他再问她什么,她备不住就会说错话了。于是她问:“那你呢?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这回轮到马凤云犯难了:该怎么和她说呢?
5
(八月初十)
周汉城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的时候,屋里仍是漆黑一片。他披了件衣服,走到外面小便。葫芦嘴放了一天假,整个营房在夜幕里显得格外空寂。他看见有一个人站在星空下面,是白剑声。
“什么时候了?”
白剑声回过头:“您醒啦?快五点了,过会儿就该天亮了。”
周汉城解了手。他听到在这深沉的夜里,从葫芦嘴的外面,各个方向上,仍然不断地有囫囵的喊声被夜风吹送进来,声音粗鲁而激昂。从前天夜里开始,周汉城把整个墓碑镇点燃了,这把火直到现在也没有熄下去。
“刚才,有个人跑到这儿来问我,”白剑声说,“说从前他们跟清兵打,怎么打都打不赢,结果我们一来,就打了个大胜仗。他就问,那是不是就是说,革命党的道理才是真道理,将来一定能推翻满清坐天下呢?”
“你怎么说?”
“那是个小毛孩子,他两只眼睛就这么望着我,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个答案。我就说:‘是的,是这样。’但我心里其实不是这么想的。一场胜仗而已,它承载不了这么多的。”
周汉城却道:“不,你做得没错。这场仗我们取得大胜,的确不乏侥幸,但现在,一个好的结果比什么都重要。中国人习惯了见微知着,总想着从偶然性中去推导必然性,谈什么人心向背,什么天命所归,换个角度说,他们也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被人欺骗或是被自己欺骗的准备。我们决定打这场仗,在这方面的目的本来就看得比军事上的更重些,让大家可以有一个理由来更信任他们前进的方向,更坚定他们的步伐。而且,无论我们自己做不做这样的事,都会有其他人争着替我们来做,从各方面去论证革命党取代满清政府的合法性,甚至于论证只有革命党才能救中国。历朝历代都在这样做,今人吸收了前人经验,水平只有更加登峰造极。重要的并不是老百姓是不是被欺骗了,而是当这场革命胜利以后,他们有没有真的得到应该属于他们的利益。”
天快亮的时候,整个天空有一种被什么东西托住缓缓向上浮起的感觉,嵌在天幕上的星星,一粒一粒,慢慢都变得浅了。这缓慢而宏大的浮升显得很庄严。周汉城想起来,问:“对了,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白剑声笑起来:“等他们呀。我放了他们一天假。说好今早升旗之前必须赶到。我等在这儿,看有几个人能兑现他们的承诺。”
周汉城笑了:“是一个考验啊。”
“不过,要是他们赶不来,我也不准备真的处罚他们。毕竟,这一战在他们心里造成的震动,可能我们怎么想都不过分。”他想了想,又道,“我昨天做了清点。这一战,我们一共有七个人阵亡,重伤的二十二个,还有受的轻伤,暂时无法训练的十九个,再加上之前退出的四个,缺额已经超过六分之一。是再补充人进来的时候了。您看呢?”
“好,就这么办吧。”
便在这时候,远处响起来脚步声,一个轮廓从黑暗里凸现了出来,“咵”地一下站住,向两人敬礼。
“咦?我是第一个吗?”
“你是第一个。”
那人很得意地挥了下拳头,小步跑到旗杆附近立正。他把腰杆挺得笔直。
“一个。”
“老实说,我真怕大家都喝倒了,连一个都来不了。有了这一个,我安心多了。”白剑声轻轻笑道。
——很快有了第二个。
第三个……
天亮起来的时候,旗杆下已经归队了近两百人。他们像两百杆标枪般挺立着。经过了前晚的一战,当他们再次汇集到这根旗杆下面,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非同寻常的骄傲的神情。
“没想到会是这样子……”
周汉城感叹道:“你刚才说的,这场胜利对他们造成的震动,我们现在看到了。”
但奇怪的是,至今未到的,几乎都是在队中担任大小不同职司的人。是出什么事了吗?
白剑声正要询问,却见晨光中,几十个人互相搀扶着,慢慢向这边走来。他认出来走在头里的有金标。
“怎么了?”
金标一乐:“您不知道,咱们走的时候就商量过,这回不一样了,咱们是已经打响了字号的革命军了,不能再有丢脸的事儿。所以,今早归队,咱们是一级管一级,一直管到人头上,绝不能短了一个。您瞧,还是有几个不像话的,猛喝了一天,我们给灌了醒酒汤,硬架着来了。后面还有好些个受伤的,本来不叫他们来,但他们非来不可。来就来吧。既然打仗大伙儿都有份,现在打完了,更是谁也不能丢下。您说是吗?”
周汉城和白剑声都被感动了。白剑声大声道:“说得是!大家归队!列队!”
众人列队。各队队长清点人数完毕,过来报告:除重伤不能前来的以外,共实到二百七十五人,所有应到者全部出勤,不缺一人!
白剑声大声下令:“现在——升旗!”
“扑啦啦……”
那么炽烈地飞扬着的“革命军”旗啊!
6
在补充新兵的问题上,周汉城并不想张大其事,而且只补充五十个人,规模远小于首次,料来不过是今天日程安排上寻常的一项。没想到这个寻常的安排,却在墓碑镇上造成了始料未及的大轰动!
谢氏整个晚上醒来过好几次,总是以为听到穆冲的声音,匆匆下床奔出去看,结果总是失望地回来。一直到天亮,仍看不到一点好转的迹象。她有点乱了方寸了。
在路上,她用丈夫的名字做盾牌,来抵御内心的恐惧。但是,当真来了丈夫身边,恐惧依然不见丝毫减轻。昨晚上,她向丈夫隐藏她的秘密,而丈夫也在隐藏他的。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在他深沉的眼神后面,藏着她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在分离的日子里,他身上滋生出了让她感到惊心动魄的黑暗与温柔……她借以安慰的希望落了空。墓碑镇是到了,也回到了丈夫身边,但是,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她见到了岸,却无法攀登,从岸上撞回来的水流把她重新远远地推开去,船没有舵,她也没有目的地,而且,她仍然不得不和那个人同舟——只有他们才保有着共同的秘密……
“怎么办呀?”
“大夫说不碍事,你不记得了?”他忽然看到张烈五在门口,脸上是气急败坏的神情,“这样吧,我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好吗?”
张烈五带马凤云去了葫芦嘴。
营门外,并不宽阔的道路上,这时候到处充塞着春山堂的绯红色和长枪会的黑色,几乎是人山人海。
“怎么回事?”
“就在刚才,葫芦嘴传了消息出来,要补充五十个人。然后,这里就变成了这样。”张烈五苦笑着道,“我在墓碑镇这么多年,从没有见过这种事。这太可怕了。”
“可怕?”
张烈五承认了:“是啊,我怕了。这一切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可直到今天以前,我居然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像他是个变戏法的高手,我坐在他面前,大睁着眼睛,结果,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张烈五的感慨,马凤云一点也不觉得滑稽。眼前的景象一样给了他巨大的震撼,他也想说些什么来抒发内心的波澜。可是,张烈五可以说,因为他当马凤云是自己人。而马凤云不可以。在整个墓碑镇上,他没有一个“自己人”。
“你替我做一件事:找一个理由,把你师兄从他身边调开。”
马凤云耸然而惊:“你想做什么?”
“他们两个形影不离,有他在,我们会很麻烦。反过来,你也不想你师兄出事,对吧?”
马凤云心中大震:“你想对周先生不利?”
张烈五阴沉着脸,不回答。
“不,你到山上不是为了做这样的事来的。要不然,你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动万延春,动李揖唐,可你没有。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动周先生?”
“动他们有什么用?他们本身无足轻重,要紧的只在那一份地形图而已。但周汉城是无可替代的。我很肯定,只要周汉城一死,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就会立刻结束。”
马凤云陷入了惊惶。这恰恰是因为他所想的,和张烈五完全一样。
“只要我们能尽快完成任务,周先生就不会有时间来做更多让你害怕的事情的。”他只有这样说。
招募新兵的消息在墓碑镇上炸开了锅,人群汹涌奔来有如潮水。负责此事的金标从未有如此刻般声名大振,忽然间几百人统统认识他了,争相挤上来跟他称兄道弟。金标乐得骨头大轻,不住地谦逊回礼。可他并没能够陶醉太久。众人很快就因为招募进程缓慢开始聒噪,并开始怀疑他是否在挑选中有所偏袒,春山堂怀疑他暗中偏向长枪会,长枪会则又抱怨他胳膊肘往外拐,不照顾自己人。金标被夹在当中,不知不觉变得两头不是人了。终于,有人因为不忿被刷下,当场同他翻了脸。这个偶然的事件成了大家发泄不满的导火索,纷纷把矛头指向金标,很快地,连金标的奶奶也跟着声名大振了起来。
有个人好不容易挤到最前边来:“麻烦通禀一声,我想见周先生。”
金标正被骂得没好气,忽见一个衣衫破旧、貌不惊人的老家伙居然也来凑热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也不知道这老头是谁,径直挥手赶他:“想见周先生?这儿谁不是啊?您就别往里头掺和了,我这儿够乱的啦!”无论他说什么,就是不放他进去。
幸好这时候铁生来了:“咦,老梁头?”
遇到熟人了,老梁头才算吁了口气:“我来找周先生。”
“先生不在,去看受伤的弟兄了。急事儿?”
“反正不缓。”
“行啦,我陪你去。”铁生是个热心肠,陪着就走了。
二十二名重伤者被集中到一处以便救治,相应地,墓碑镇上所有或高明或不高明的大夫也都集中来了这里。于是,马凤云要请大夫再去替穆冲瞧瞧,也就只能来这里了。
安置重伤者的所在远离镇子,房屋破旧得像随时会垮下来,路旁、地上、墙壁上……到处是年深月久的深色斑块。房屋里散发出刺鼻的药味和血腥味,还有像冬天呵出来的雾气一样很快消散在空气里的痛苦呻吟,一切都加重了这里的被遗弃的味道。
走进院子,意外地迎面见到鲜花。这些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清丽颜色让他心里一动,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正在帮着照料伤者的朱阿秀。
马凤云并没有准备好在这里见到她。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又怎么样才算是准备好了。他是一个背负惯了的男子,来了墓碑镇,生死悬于一线,这种行走于死地的经历反而让他获得了一种难得的轻松感。要在平时,他若对一个女子动心,早会在萌芽之初便深自警惕,斩断绮念,却偏是在墓碑镇上,在他少有地只感受到自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像朱阿秀这样的,一个少有的也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的女子。他同她在一起,包容着他们两个人的天地会变得很大很大。他不知道这种感情叫什么,他也从没有体验过这样让他心动的感觉,她起初是他的敌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所以他有足够的理由去琢磨她,想她,放她到自己心里来,一个人品尝着难以言宣的危险而甜蜜的味道,结果,不知不觉地,她成了他在这险恶环境里唯一的慰藉。谢氏的出现只是打破了他自由的假象,“家”回来了,而在这时候,危崖上的雪莲早灿烂地绽放着了!
朱阿秀看上去很明亮。这让马凤云觉得失落。这是男子所共有的虚荣心,尤其是那天晚上,他们确实走得很近。
“你那个师弟还没有好,是吧?等晚上吧,这几个挺过去,就叫大夫过来。”
“也好。”
“你不帮把手吗?”
他走到她的对面去,帮一个伤者清理伤口。那人的腹部被打开了一个大洞,血不断从包扎处渗出来,像一个狰狞的红色怪物。
她知道他在看她,所以很得意地开起玩笑来:“周先生打的这一仗,可把墓碑镇上很多人的心气重新给提起来了啊。”
“是啊。”
“所以,你可要小心了哦。”
这是只有他才懂的笑话。他瞥了她一眼,她掩着嘴像银铃一样“咯咯”地笑起来。
他可以肯定了:这不是“秀爷”,这是阿秀。
而这样,他也就更加不明白了。
他当然不知道,朱阿秀昨天做了一件很秘密的事情。她背着所有人,去讯问了被掳上山的顾崇文的家眷。和她感觉到的一样,有很多迹象证明马凤云的妻子并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她和那个至今仍昏睡不醒的青年有着超乎寻常的暧昧,而且,他们本来还另有一个同行的人,但是那个人的生命在半路上就结束了……她相信马凤云还不知道这件事,这让她处在了一个很有利的位置上。她当然会把它们说出来,不过,要选一个好的时机。
当烦恼来时,自己动手解决问题。这才是朱阿秀。
若要问现在周汉城在大家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地位,只需去看那些重伤者的眼睛就知道。当周汉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所有人眼里都焕发出光彩。有人抓住他的手,当场泣不成声:已经找到了希望,却只能跟着走那么短短一程,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一席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落下泪来。
——老梁头便是在这时候来的。
老梁头居然会找到这里来,周汉城意外之余,更多的是觉得高兴。在这上面,他看到了积极的东西。
“梁老师专程来,是有什么教我吗?”
“我们借一步说话,好吗?”
两个人走到院子外面去。
老梁头道:“今天整个墓碑镇上,因了葫芦嘴要补充新兵的事,而起了一场大轰动,先生可知道吗?”
周汉城微笑道:“知道一些。报名的比预想的多了好几倍,现场听说也很乱,我已经叫他们多派人手维持秩序,不要闹出事来。至于‘轰动’,呵呵,梁老师未免夸大其词了。”
老梁头望定了周汉城,半晌,徐徐叹道:“其实先生怎会不知,或许,先生只是君子之心,不愿真的往那里去想罢了。”
周汉城默然摇头,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道:“梁老师此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吗?”
老梁头低头沉吟,忽道:“周先生,有些话交浅言深,我本不该冒昧相询。但当此情势,小老头又实在按捺不住。”
“梁老师有话,但说不妨。”
“我想请问先生:你不辞辛苦上墓碑镇来,到底所图者何?”
周汉城不解:“梁老师这话是?”
“这两天,小老头没喝酒,我给自己找了些事情做:我把山上能搜罗到的关于贵党的书籍、报纸,都找来囫囵吞枣看了一遍,其中也有一些正是先生的文笔。贵党高屋建瓴,对大局的剖析,对症结的批判,以及对中国未来走势的规划,以及显见于文字之后的赤子之心,救国之意,都令人仰其高,服其深,感其诚,不得不衷心钦佩。”
“梁老师过誉了。”
“但老梁头在春山堂十多年了。这个帮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恐怕整个山上,没有人再比我更了解它了。除了造反,我很难在你们的书籍文字里,和春山堂之间再找到别的共同点。先生来这里,毫无疑问,是想借春山堂的力量实现你们的目的;可春山堂也不傻,同革命党互相利用还可以,却做什么要听你们的摆布?一旦出现纷争,他们要分道而去,你们又凭什么能制得住他们?您上山没多久,我就问过人,原来革命党在全国声势那么大,却始终没有自己的地头,没有人马,没有枪支,说得难听点,是只有牛皮,没有家当。贵党在各处起事从未成功,我想,总是到处借别人的家当来使,不能不说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吧。”
老梁头一番话说得周汉城频频点头:“梁老师这席话,真不该只在这儿说啊。”
老梁头低声道:“所以,先生若真有所图,当下就是最好的机会。现在,先生刚获得一场大胜,山上的会众几乎把先生视为天人。这样的天赐良机,先生不该白白放过。墓碑镇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落在别人手里,暴殄天物了。若能被先生用来作为根本,几年之内,建起一支真正听命于革命党的铁军出来,那就大事可图!”
周汉城吃了一惊:“梁老师何出此言!”
老梁头却道:“时机稍纵即逝,便是出于自保,先生也不可不速下决断。”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脏兮兮的铜子儿来,“嘿嘿”一笑,“我就只有这个玩意儿了。”手指一拨,铜子在掌心滴溜溜转动,说道:“这次的胜仗就像是这个铜圆,轰动是一面,猜忌是另一面。它平时服帖帖地躺着,转不起来,让它转起来的是您。可最后要是让另一面翻了上来,您还是前功尽弃,且自身会引来大大的祸患。反不如……”他另一掌扑下,将那个铜子扑倒在掌中,“现在,这双手当中,就都是您的了。”
周汉城默然半晌,缓缓摇头。
老梁头急道:“先生,这是上策啊。”
周汉城道:“梁老师是为形势计,但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这么做。万堂主他们既然开门迎我,表态愿意与革命党合作,就始终是我们要去争取的力量,而且大家至今并肩抗敌,并未有真正出格的地方。我如果翻过头对他们下手,无异于同室操戈,鸠占鹊巢,纵然侥幸成功,此事传扬出去,代价却是我们党在声誉上全盘的损失。梁老师,这么一想,您还觉得是我周汉城占了便宜吗?”
老梁头摇头叹息:“话是这么说,可是……唉。既然先生无意于此,那么行事上更要处处当心,像今天这样的轰动,引起全山侧目,实在于先生大大的不利,以后还是想法子避过为好。其实,从您提出要自练一支新兵开始,您就是给自己出了个大大的难题啊。”
周汉城沉思道:“无论是万堂主、李军师,还是朱老大,大家都是从江湖中历练过来,江湖风波险恶,生存不易,久而久之,为自保计,难免将利益得失看得过重,这原也难怪。但革命党人却是另外的一群人,为了民族大业,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至于别的,更加不会放在眼里。万堂主他们对革命党所知有限,现下还比较隔膜,日后打交道多了,或许便会有所改观。”
老梁头冷笑道:“革命党三字也不是什么灵符,一贴到身上,便能镇去了所有的私心杂念。我虽然没见过别的革命党,但想来也绝不会千人一面,仍旧先生是先生,他们是他们。而且,您既然能来墓碑镇,笼络万堂主这样的人携手举事,本来就说明革命党的门槛并不高,搞革命和闯江湖,之间未必就有什么分别。您说这样的话,如果不是过于乐观,怕就是自欺欺人了。……周先生,老梁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您便听不中,也别往心里去。告辞。”
“等一等。”周汉城在后面喊他。
“您还有事?”
“有。”周汉城微笑道,“说完了我,还没有说说您自己呢。”
“我?说什么?”
“您忘了?您曾经说过:过惯了鞋不沾泥的日子,不想再自蹈险地。但今天,当您觉得我们有危险,却没有真像您说的那样避得远远地,相反,您第一个过来提醒我——我想,您那天说的其实是假话,您根本就什么都不怕。您只是还不知道,我,或者是我们这三百人,值不值得您冒这个风险。今天您主动来找我,我可不可以把它当作,在您心里面已经有了答案了呢?”
老梁头仓促地笑起来。笑容是为了掩饰内心的震动。他下意识去看周汉城,周汉城正热忱地望着他。
“梁老师,周汉城不揣冒昧,再次邀请。现在墓碑镇士气高昂,我不想对这样的势头视而不见,反而堵死了他们的革命之心。招收新兵仍还以五十人为限,但在训练以后的讲课上,我想改变思路,大开营门,允许山上所有人自由出入听讲,向更多的人宣传革命道理。这样的话,讲课的任务就会变得很重,我一个人绝担不下来。梁老师,我们需要您哪!”
老梁头想显得洒脱一点,无所谓一点,但是,无论他装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禁不住颤抖了:“我……我老了啊……”
“梁老师!”
老梁头一向都能言善辩,但这时,他忽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早就已经答应了?
他没有能劝动周汉城,相反,他自己一步跨进来了。
7
这夜晚间,一四五标宿在了瑞兴县。
瑞兴是个小县,僻处一隅,突然有一个标的军队到来,自不免有许多鸡飞狗跳的事情,不必细表。城内无处可以驻军,赖见诚把大队人马安排在城外。本县知县戴增德得了消息,忙忙地带人出城来劳军,一边又在县衙安排酒筵,宴请赖标统众人。这人相貌猥琐,满口不知哪里的乡音土话,赖见诚倒有一多半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酒过数巡,忽然有人来报:又有一个营的军马往这里来了,先头小队已到了城外,和一四五标接上话了。赖见诚一怔,听番号正是省城刘文藻的嫡系,暗想:难道走漏了风声,刘文藻先派人到这儿截我来了?转念又想:来的不过一营人,我怕他何来。当下同戴知县一起接了出来。
这时天色早暗。赖见诚等人候了不一会儿,前面大道上响起急行军的脚步声,“咵咵咵”,径向这边来。赖见诚久于戎马,一听便知,不禁诧异:怎么来得这么急?问道:“管带是谁?”
身边马弁禀道:“此人名叫毕得胜。”
“啊……”赖见诚哑然之余,险些失笑。
原来这毕得胜在本省军界大大有名,人称“福将”。当年投身行伍没几天,便莫名其妙被升了军官,职责却只是在队伍每日出发以前,列队以后,最后一个远远奔来,跑到统兵官面前立正敬礼:“报告!毕得胜前来报到!”毕得胜者,必然旗开得胜之意也。从这一步开始,此人官运亨通,连获升迁,不数年居然升做了管带。“福将”之名,不胫而走。不过这两个字,多少也有瞧不起的意思在里面。赖见诚听说带兵的是他,不由得心下一宽。马弁又道:“不过这一次,好像带队的还不是此人。”
“哦?”
“听说是省城的提学使顾崇文顾大人。”
赖见诚觉得很奇怪:“顾崇文这个人我知道,却怎么会交给他来带兵?”
正说话间,队伍已到了近前。马弁高声喊道:“是顾学台、毕管带的队伍吗?”走在前面的兵士应声答是。赖见诚见队伍里有一顶大轿很是显眼,料想顾崇文必在其内,于是和知县齐声道:“一四五标标统赖见诚,瑞兴县知县戴增德,恭迎学台大人。”
哪知轿中无人答话。
赖见诚正在诧异,管带毕得胜从后队拍马赶到。这人生得圆圆团团,肥头大耳,看面相果然不愧“福将”之名。他下得马来,同赖见诚等人相见了,神色微有些尴尬,道:“学台大人不在轿中,二位稍等片刻。”
过不多时,见有一小队兵从后头上来。毕得胜道:“来了。”喊道,“学台大人——”
“谁?谁叫我?”
赖见诚仰面而望,声音却是从下方传来。却见那队兵到了跟前,向左右散开,露出中间一副二人抬的担架,担架上趴着一人,表情悲惨,臀股间隐隐渗出血迹,正是提学使顾崇文。
原来顾崇文得了刘文藻五百人之助,一心要赶去救自己的家眷,于是身先士卒,骑马日夜兼程追赶,不成想自己虽也骑得来马,却何尝像这般疾驰过,又何尝在马鞍上待过那么久,才骑得两三日,两股间就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起初还咬牙坚持,后来实在撑不住,不用说骑马,连坐轿也是不能了。又说什么也不肯停下来歇息。毕得胜想来想去,只好为他特制了一副担架,叫一队人轮流抬着奔行,顾崇文在担架上不能躺卧,只能脸朝下趴着,终于对付着到了这里。
赖见诚一眼看去,已知就里,强忍住了不笑,道:“学台大人辛苦了。请先到城中暂歇。”
毕得胜指挥部属在城外暂时驻扎。戴知县将刚演过的劳军程式重又演了一遍,迎着众人回到县衙,重新设筵,在席旁给学台大人专设了一张软床。他也不知顾崇文为何到此,先说了本县几样兴学的事迹来起话头,泰半倒是在自吹自擂。可这时候顾崇文哪听得进这些,不住地唉声叹气。赖见诚知道有事,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用言语挑他。顾崇文心情凄苦,也不多想,便把家眷被匪徒劫持,自己从刘巡抚处借了一营兵追过来的事情说了。赖见诚听说与己无干,先放了心,又听顾崇文说到那帮匪徒的行踪姓名,他这时已经获知当夜边城战斗时从背后杀到的那伙人是什么来路,当下便道:“李云九?他两天前就已经进了墓碑镇啊。”
顾崇文呆了一呆,忽然酒杯落地,整个人跌落软床,竟当场昏厥。众人连忙施救,忙乱了好一阵,顾崇文慢慢醒转,哀声恸哭。
这时毕得胜的属下前来请示何时出发。原来顾崇文为救家眷,这几日命部队不分昼夜疾行。毕得胜心想,既然匪人已经回巢,再急也是无用,于是传令下去,队伍当晚便在瑞兴县过夜。
戴增德让出衙门后堂给学台大人歇息。顾崇文想到自己千辛万苦赶来,终于还是迟了一步,不禁心恸欲绝,直哭得噎气不转,忽然一把拉住赖见诚:“标统救我。”
赖见诚明知他的意思,口中却道:“顾大人何出此言?”
顾崇文泣道:“赖标统,现在我妻女沦于贼手,生死难料。贼人势大,我兵力单薄,若能得标统相助,顾崇文感激不尽。”
赖见诚不为所动:“大人的遭遇,末将十分同情。但兹事体大,赖某不敢自专,总要回去以后,请示上峰,才能定夺。”
顾崇文忙道:“标统说的是,我这里已经预备着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临来时刘文藻给他的函件,递过去道,“这是刘中丞手书,巡抚大印在下,上面说,我可以凭此函借调一四五标相助。赖标统可以打消这个顾虑了。”
赖见诚接过看了,果然是刘文藻的亲笔。他心念电转,已明白了此中奥妙:原来刘文藻顺水推舟,眼睛还是瞄着我一四五标,他现在毕竟还是本省的巡抚,如果派一个厉害的人物,持这道函件来见我,我要推搪还真费点工夫,但跟前这个顾学台,却从未同军队打过交道,骑个马都会骑成这样子,真真百无一用是书生,又济得甚事?当下笑道:“既然如此,赖某就放心了。”
顾崇文喜道:“多谢标统施以援手。”
赖见诚却道:“等一等。”伸出一只手来,在顾崇文面前晃了两晃,“饷银呢?”
“饷银?”
赖见诚呵呵笑道:“顾大人不会不知道规矩吧。当兵的要吃饷,饷银分两种,平时训练,叫作坐饷;遇有战事,要大伙拿命去拼,发的则是行饷。坐饷微薄,勉强温饱,凡是当兵的,都指望着行饷。打仗不是闹着玩的,谁也不肯白白把命扔出去。这一仗,虽然有刘巡抚亲笔函件在此,毕竟是顾大人自己的私事,对弟兄们来说,更是件额外的差使,非另外加派行饷不可。这笔饷银,是顾大人自己掏吗?”
顾崇文不知军事,也不知他所说是否属实,但妻女有难,就算赖见诚不过是借机敲他的竹杠,此时也顾不得了,一迭连声道:“我掏,我掏!”
赖见诚手一摊:“那么,请吧。”
顾崇文吃了一惊:“现在?现在我怎么掏得出来?”
赖见诚故作为难:“哎呀,这样的话,就不好办了。”
不管顾崇文怎么恳求,赖见诚都不松口。顾崇文忽然想到,自己离开省城时,刘文藻曾经说过,霍景旸此时正在一四五标,此人精明强干,自己有事可以请他帮忙。想那霍景旸既然和赖见诚共事有日,同他的交情自非如自己萍水相逢可比,有他在旁边下些说辞,事情或许便有转机。想到这里,便问道:“对了,霍景旸霍观察不是正在军中吗?怎么一直也不见他?”
赖见诚没防着顾崇文会忽然问到霍景旸的身上,脸上不由得一紧:“你问他做什么?”
顾崇文心里疑惑:怎么一问到霍景旸,他脸上神情这般古怪?道:“霍观察和我在省城为官,平时诗酒唱和,颇有往来。若他此刻正在军中,还劳烦请过来相见。”
赖见诚随口搪塞:“霍观察嘛,这个……这个不巧了,他此刻另有要务在身,这一趟,顾大人却是见不着了。”
“原来如此。”
顾崇文受赖见诚的推搪摆弄,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卑辞下意,有求于人而已。适才赖见诚的神情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当时便想:怎的一提到霍景旸,他脸上便如此难看?难道说,他竟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若是这样,我就更加非见霍景旸不可了。等赖见诚走后,他差人去请了毕得胜来,请他想办法打听一下霍景旸的消息。毕得胜满口应承,说自己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正在一四五标里,此事尽可以包在他的身上。
过了半个多时辰,毕得胜从外面回来,脸色显得很是异样。
“打听着了?”
“打听着了。”
“人呢?”
“给关起来了。”
“什么!”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顾崇文惊讶莫名,忙问其详。毕得胜就把打听来的情形跟他说了。一四五标近日接连有变,其中牵涉机密甚多,外人自是难以尽晓,但大致经过却是不错。顾崇文直听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只说:“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这“怎会如此”,毕得胜可要比顾崇文懂得多了。他是刘文藻的亲信,身在局中,自然要比顾崇文更明白其中的利害。他一会儿上一四五标,便想办法要同帮统汪燕山会面,但直到刚才方知,汪燕山已经于数日前被害,凶手正是霍景旸。他并不相信霍景旸会杀汪燕山,推想当是赖见诚使了计谋。霍景旸的生死安危,在毕得胜全不当一回事,他之所以两眉深锁,把面团团的五官皱得跟个包子褶子相仿,主要还在于汪燕山突然身死,一四五标全归了赖见诚统辖,对刘文藻这边来说,形势可大大的不妙。但他心里这些念头,顾崇文哪里猜得着去?
他心里又想:看来整件事情的真相,现在只有问霍景旸去。正好顾崇文六神无主,问他道:“现在可怎么办好?”毕得胜道:“平白无故,霍观察怎么会成了杀人凶手?多半是赖见诚嫁祸于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法子和霍观察会着,问清原委,如果真是姓赖的捣的鬼,被我们捉着痛脚,到时大人再去找他理论,就能制得他服服帖帖了。”
他这话正投合顾崇文的心意。顾崇文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你赶紧去办。”毕得胜答应了出来,自去办理。
毕得胜有个要好的同乡在一四五标里,姓王,生得白白胖胖,跟他还有几分相像,现在在队上做司务长。毕得胜让马弁悄悄找了他来,塞给他四十个大元,请他务必帮这个忙。王胖子虽觉得这个时候去碰霍景旸,未免有些扎手,但瞧在光灿灿银圆的分上,也就揽了下来。
一四五标驻扎在城外柑子园一带。王胖子打听到霍景旸被单独关押在靠溪头的一间破屋子里,便沿着溪流向上找去,不多时便找着了。这王胖子平时在营里很会做人,司务长是有油水的差使,他自己得了好处,总不忘分一些给人,是以守这里的四个兵,虽不是与他一队,却也和他熟识。王胖子笑呵呵地,只说姓霍的有个朋友,托他来带几句话,拍肩握手之际,每个人手里都塞了一块银圆。这四个兵虽然厌恶霍景旸,但厌恶归厌恶,谁也不会同钱作对,四人均想:带两句话有什么了不得的。便答允了。
王胖子走进屋来。这屋子四壁皆空,只地上乱糟糟地堆着些柴草,依稀看到墙角处斜靠着一个人,浑身上下都溶在黑暗里,只一张脸煞白,一点血色也无,乍一看去,就跟黑夜里见了鬼似的。他心里打了个突,又见那张白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子,他声音轻颤着问:“是霍大人吗?”
“……我就是。谁?”声音很微弱。
王胖子趋前几步,把声音压得更加低了:“霍大人,外面发生什么事儿您知道吗?”
霍景旸轻轻“唔”了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省城有一支军马到了,也驻在了瑞兴县,带队的长官姓毕,是我的好朋友。他托我来问您两句话……霍大人?霍大人?”
霍景旸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连答话的力气也没有,这回根本就没搭他这个茬。
王胖子连唤了十来声也没动静,心里有点发慌。他收了银圆,只道来这儿问几句话就走,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局面,这要拖得久了,被别人走过来撞见,那可就糟糕了。他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来时毕得胜教过的话来,两手扶住霍景旸,让他坐正了,低声道:“霍大人!省城的军队到了,长官正准备救您出去,先派我来知会您一声!”
黑暗中,猛地两道光打在他脸上。王胖子吓了一跳,才发现是霍景旸陡然睁开了眼睛。他完全没想到,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眼睛里竟会迸射出这么亮的神采。与此同时,一只火烫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说什么?”
“我说,外头有人正准备救您出去,您的救星到了!”
那只手上忽然生出一股大力,几乎要把他的手腕捏断了:“好,我们这就走!怎么个走法?”
王胖子呼痛道:“哎哟!您松手!松手!现在还没定,先让我过来看看情况。”
霍景旸松了手。黑暗中,他似乎努力平缓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我什么情况也没有,随时可以走。”
“是,是。现在,外头是顾大人和毕管带。您知道顾大人吗?就是省城的顾学台……”霍景旸似乎点了点头,“他们托我过来,想先问大人一些事情。”
“你说。”
“他们想知道,这几天里,一四五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汪帮统是怎么死的?还有,赖标统现在想干什么?”
霍景旸点头道:“他们问的对,这些都是顶要紧的事。”当下把自己知道的,简短扼要跟王胖子讲了一遍,道,“你把这些跟他们去说,事关重大,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处置。”又道:“他们商量好了救我的法子以后,你尽快来告诉我,我也好做些准备。”
王胖子道:“是。那我先去了。”不敢再作耽搁,告辞了出来。
王胖子溜出驻地,来见毕得胜,把霍景旸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了。毕得胜面色凝重:“果然是这样。这次的事多谢你了,你先回去,别让他们起疑。”
“好。”王胖子走出去两步,又有些担心地走回来,问道,“你打算怎么救那个霍景旸?你们才一营人,要为这个惹恼了赖见诚,可不是闹着玩的。”
毕得胜“嘿嘿”一笑,圆圆的脸上,两只小眼睛露出狡黠的光来:“你说得对极了。你回去睡一个安稳觉吧,管保什么事都不会出,因为——我压根就没打算救他。”
8
大夫是很晚了才过来的。当时马凤云又被人叫出去了,住在墓碑镇这样的地方,谢氏差点连门都不敢应。
大夫站到床边,先看穆冲的面色,继而伸手搭他脉搏,隔了一会儿,又把原先开的方子要过来看。谢氏站在一旁,见大夫脸上现出很奇怪的神色,闭了双眼,仰面思索。
“大夫……”
大夫又沉吟了一会儿,才睁开眼来,徐徐道:“他的病况并不奇特,但心脉疲弱,一派衰飒之象。我这方子开得并无不对,他直到此刻尚未醒转,除非是……”
“除非怎样?”
“除非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来。”
这个晚上,叫了马凤云出去的,仍旧是张烈五。
“白天你说尽快,怎么个快法?”
马凤云反过来问他:“之前军队在山下,那时候你操切一点,我自然明白。现在清兵已经撤退,我就不懂了:你在墓碑镇潜伏,多少年都过来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急?”
张烈五叹道:“是啊,本来这么多年也熬过来了。可这一次,我从没有感觉离它这么近过,这些年我就像一头被蒙了眼睛的毛驴,总在绕着它打转,现在你来了,把蒙在我眼睛上的东西揭掉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当然,也因为周汉城。”他停下来,望着马凤云,“你不想我动周汉城,但你就没有想过,你我一旦得手,大军不日便会攻取墓碑镇,到时玉石俱焚,周汉城一样难逃劫数。”
马凤云肃然道:“我受人之托,自会忠人之事,不过,如果真有那一日,我自当全力维护先生周全。”
张烈五一愕,随即冷笑道:“果然。什么时候我们得到了东西,什么时候我们也就成了敌人了。”
马凤云默然不语。
张烈五叹道:“这也正是我不得不加快行动的另一个原因啊。至少,现在在你心里,周汉城是周汉城,墓碑镇是墓碑镇,但要是在不久以后,周汉城和墓碑镇融为一体,到了那时,只怕地形图还没到手,你我就先要分道扬镳了。”
马凤云心里一震:真会有这么一天吗?
见马凤云陷入沉思,张烈五笑了笑,道:“我随口说的,真有那时候,再担忧也不迟。上面人多,我们到下面去说话。”
两人从一处屯堡下了地道。
马凤云上次已在地道中走过一次,这次再下来,越过了新奇一层,自然又看出来许多名堂,道:“看来这里地下原来就有不少洞穴,半出天然,要不然,布成像这样四通八达,恐怕也非春山堂力之所能。”
张烈五道:“不错。但选择修建的方位,建立起互为呼应的阵势,使得下面的天成与上面的人力互相配合,实在花了绝大的气力,教人不得不佩服李揖唐的确是一个人物。”
“都是他自己主持修建的?”
“那也不是。他自己带队修过一些,不过,这是辛苦差使,多数是他规划完了,交给别人来干。我自己就干过两回。上次我们下来的那处屯堡,就是我第一次带队的时候建起来的。”
马凤云忽然想起来:“对了,上次我有些话想问你,一直没得着机会。”将那天在李宅看到李揖唐突然状如疯魔的事情说了。张烈五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很是惊诧,皱起了眉头思索。
马凤云道:“虽然此事同你我未必有关,但我后来总想,是不是李揖唐曾经做过什么欺师灭祖的行径,以致愧疚郁结在心,有时候便会发作出来?”
张烈五仔细回想,缓缓摇头:“不至于吧?要是他真做过这样的事,他家族里的人根本就不能饶过他,更不用说由他来继承这偌大一份家业了。”
“李家还有别的人吗?”
张烈五道:“今天的墓碑镇,当年便是李家的产业。尽管如今面目已非,仍足以令人想见当年的李氏家族,在这里是何等煊赫的声势。”
“不错。”
“原来李家一族,几百年来开枝散叶,人口极盛,共有五大分支,二百余口,都聚居于此,而时至今日,仍在墓碑镇的,却只剩下李揖唐一个人,也难怪你会起疑。我只说我知道的给你听。十多年前,万延春手创春山堂,那时候不过是一个小帮会,他看中墓碑镇的地利,想为己所用,就备了重礼前来拜山。当时李家的当家人是李揖唐的父亲李隆泽,万延春三次拜山,他都闭门不见。可不知是怎的机缘巧合,竟让万延春结交上了李家的大公子。李揖唐是有抱负的人,同他一拍即合,便执意要借春山堂的力量,做一番大事业出来。结果,却引起了墓碑镇上的一场风波……”
马凤云听他语声微微转急,问道:“那是什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家的大公子异想天开,居然想联手会党,李家其余四支都坚决反对,便李隆泽也不同意。但李揖唐其志甚坚。大家闹来闹去,最后终于到了非分家不可的境地。”
马凤云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现在山上,李家只剩李揖唐一人,便是这个道理了?”
“不错。经过这次分家以后,其他各支都远远迁去了异地,只有李隆泽这一支留了下来,又等了一年才迁出去。”
“那又是为了什么?”
“说来也简单。当时李揖唐尚未婚娶,李家便订了门亲事,娶了山后面的一个女子过来,大概过了一年,生下一个男孩,可以传宗接代了,李隆泽一支这才避祸外迁,把墓碑镇留给他一个人。直到这时,李揖唐才引了万延春进山,把除了山顶祖宅以外的整个墓碑镇让了出来。现在他宅子里那些心腹人,都是之前在李家做事多年,忠心耿耿,李隆泽特地留下来供他差用的,当然,也有保护的意思在里面。”
马凤云叹道:“那李隆泽的确也是用心良苦。”
“确是如此。李家人都迁走以后,这位李家大公子又改换了现在的姓名,以示同李家无涉,那便是今日的李揖唐了。”
马凤云忽然想到一事,道:“既然李家的人四散在外,你何不去找到他们,从他们那里打听墓碑镇的机关布置呢?”
张烈五苦笑道:“我在墓碑镇待了这么久,要是连这个也想不到,那就真笨到姥姥家啦。我当时一探明李揖唐的身世,就传了消息出去,让官府查寻李家众人下落,可是……”
“没有找到?”
“找是找到了。可你我都忘了一点。墓碑镇这个地方,在春山堂进占以前,不过是一处寻常的山镇。今天遍布山间的机关,镇外高大坚牢的寨墙,镇内的屯堡和地下通道,以及镇上一多半的房舍,都是在他们迁走以后,李揖唐按照李隆泽留给他的前代秘谱,在几年里慢慢经营起来的。至于那本秘谱,其余各支只听说过祖上似乎真有传下来这么一件东西,但都没见过。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也动过念,让官兵把他们抓回墓碑镇来,逼李揖唐投降,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李家几支散在各地,已经扎下了根基,大把的银钱花下去,上结官府,下联乡绅,等闲也不好就动他们,而且,春山堂已经占了墓碑镇,就算李揖唐肯降,万延春又怎会容得他降?这等兴师动众又劳而无功的事,我做它干什么?”
“那,李隆泽呢?他不是也迁出去了?这本秘谱既是经他的手传给李揖唐,他自己不会不知道吧。”
“嗯,这个我当然也想到了。但据我查到的消息,李隆泽在迁出墓碑镇以后不到半年,就病重身故了。”
“死了?”
“是。据说本来他就身体欠佳,李揖唐要做这种事,恐怕他本心也未必肯,只是拗不过爱子,不得不为之,眼看好端端一个大家族星流云散,心里一定不会好受,因此身体很快一落千丈,到离开墓碑镇时,已是卧床不起。所以不久以后病死,也是意料中的事。”
马凤云道:“原来如此。”他想起当日自己潜入李宅祖堂时,左首那间屋里,确然记得供奉有李隆泽的牌位,点头道:“不错,李隆泽确实已经亡故了。”但是话未说完,他脸色忽然就变了。
“怎么?”
“那么,李隆瀚、李隆涯、李隆济、李隆深……”
张烈五奇道:“咦?那都是李隆泽那一支里的叔伯兄弟,我到处寻他们不着,你怎么会知……”他忽然声音一颤,“牌位上面?”
马凤云缓缓点头,仔细回想左首屋里龛壁上供奉的牌位,突然问道:“李隆泽那一支,共有几人?”
张烈五道:“李家五支里,当家人代代都由李隆泽那一支出任,他那支也人丁最盛,不下七十余人。”
马凤云的声音冰冷:“那就对了,自李隆泽往下,正好也是七十多个牌位……”两人对望一眼,心里同时一寒。张烈五颤声道:“怪不得哪里都找不到他们。难道……难道……”一时竟不敢往下想去。
隔了许久,马凤云才道:“你找不到他们,或许是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没有离开过?”张烈五想象着这五个字后面包含的扭曲和惊心动魄,摇头道,“不会的。李隆泽带了李揖唐的儿子离开墓碑镇,有人亲眼所见,他自己又过了半年方才身故,李揖唐要真犯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又怎么会瞒得过他父亲?”
“所以,不是李揖唐。”
“不是李揖唐?”
“是李隆泽!”
张烈五又大吃一惊。
马凤云道:“我见过他疯魔的样子,所以一直也只往他身上去推想。但听了你说的,我才忽然想到不是他。正因为这样,李隆泽才执意要先替李揖唐办了婚事,让他有了后人,这才带着孩子离开。若非如此,他这一支就断了香火了。这七十多口里面,只有李隆泽和那个孩子离开,别人都没有。也正因为这样,李揖唐才会在面对先人时,心里怀着那么大的愧疚,他当初决定同春山堂联手,根本不会想到,他这个决定,会让整个家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为……为什么?”
“我也猜想不透。我只肯定,在李家,甚或是整个墓碑镇,一定藏着一个至关重要的大秘密,这个秘密关联着整个墓碑镇的生死存亡,只有他这一支的人知道,所以,李隆泽才把他们所有人都留下来,谁也不许离开。”
地道里从未有如此刻般寒冷。二人不再说话,心里想的都是:这个累死了李家七十余口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大秘密?
几乎在同一个时刻,李揖唐筋疲力尽地从祖堂出来,他站在阶上,收束起披乱的头发,平复了一会儿心神,这才回过身去,“吱呀呀”拉闭了房门,上了重锁。
最近他来这里来得越来越勤了,有时候早上来过了,中午还要来,中午来过了,晚上一样要来,像鸦片不断加大剂量一样,他越来越摆脱不了这个地方了。这里成了他不可告人的驱魔之所,只有在这里,狂呼着挥剑,淋漓地作法,他才能把紧紧捆着他的罪恶的壳蜕下来,重新变回那个李揖唐。虽然,要不了多久,罪恶感就又会重新长满他的全身。
他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乱世出英雄。要做英雄,就要为常人之所不能为,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他是个有大抱负的人,自结识万延春以后,便当机立断,借出墓碑镇,与春山堂联手经营大业。起初,一切很顺利,但很快,瓶颈来临了,除了占据了边城,所有向外的拓展统统遭遇失败。他的眼光从一开始就没有局限在墓碑镇,但形势的发展却是,他被实实在在地困在这里了。更令他感到挫折的,是他一直试图建立一支上下一心、如臂使指、无坚不摧的铁军出来,为此,他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可结果始终不见有什么成效。这让他终于开始怀疑,世道固然是乱世,可是他自己,却并不是英雄。
但如果他不是英雄,他的家族之前为他所有的付出,就统统失去了意义,而变得更加悲惨和可笑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周汉城出现了。这个人只用了几天的时间,用了他至今仍然摸不着头脑的办法,却办成了他花了十年都没有办成的事情……
如果不是有祖堂这样一个地方,他说不定会疯掉的。
他走出院子来时,心腹人告诉他,万堂主和朱老大,已经在客厅等了有一会儿了。李揖唐点点头,从小径绕回自己的卧房去。他不想让任何人见到他现在这副样子。
他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衫,神采奕奕地走去前面客厅。才到窗下,已听到客厅里朱乾振道:“万堂主此言差矣,葫芦嘴声势大振,正是墓碑镇之福,我朱某人高兴还来不及,哪说得到忌惮二字?”
万延春“嘿嘿”笑了两声,似是并不相信。
朱乾振又道:“万堂主不信?明天我便去见周先生,好好向他讨教讨教。葫芦嘴现在虽然红火,终究不过是三百人,要是整个长枪会都像它这般,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气象?”
万延春冷冷地道:“你这话我信。”
朱乾振道:“反倒是万堂主你,打今儿中午起,就一拨拨地差人下山,几乎把整个春山堂全调出去了,名曰打探清军消息,依我看,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万延春“哼”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李揖唐推门进去,呵呵笑道:“好啦好啦,二位都不要言不由衷了。你们的心意,我明白得很,墓碑镇根基摇动,大家都坐不稳当了。不过,要应对眼下这个局面,说来也简单,就是我们自己要不落人后,也搞一些新的气象出来,不能让周汉城专美了。”
他这话正说中二人的心思。朱乾振道:“怎么个搞法?”
李揖唐道:“两边兵合一处,本来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好事,可合兵以后,不但没有壮大声势,反而搞了许多内讧出来,寒了弟兄们的心啊。这边让大家没了指望,那边却正好冒出来一个周汉城,也难怪弟兄们会趋之若鹜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说到底也是我们自己造成的。现在首要的一条,就是春山堂和长枪会两家,真正摒除嫌隙,携起手来,先把弟兄们的心安抚住,然后再说。”
万延春和朱乾振点头称是。万延春道:“好,明天我就发布严令,哪个再敢同长枪会挑事,杀无赦!”
李揖唐摇头:“这还不够。总要做一些事情出来,让大家都看到,都信,那样才行。”
“是什么事?”
李揖唐沉吟半晌:“眼下就有一样,却不知堂主和朱老大肯不肯?”
万延春和朱乾振都道:“请说。”
李揖唐道:“我听说,朱老大的女儿,很早就同我们堂主的公子定了亲事。不如,就趁现在这个时候,择一个吉日,给他们好好操办操办,做一场轰动整个山寨的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