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无头帖子·

    ·兵变·

    ·他们不打我们打!·

    ·奇兵·

    ·弟妹上山了!·

    1

    (八月初八)

    过了四更天,庆生才从老爷跟前值完夜下来,准备回自己的宿处去睡觉。他是刘文藻身边第一亲信,宿处就在离衙门不到半条街远近,以备随时传到。他出了门口,还没走出几步路去,忽然一怔,却是无意间于抚衙大门旁的院墙上瞥见了一样物事,仔细看时,见是个无头帖子,一式两份,并头贴在墙上显眼处。他每日不知要从这里进出多少回,并不记得墙上贴过这样的东西,心里起疑,强打精神凑过来看,没看得两行,顿时脸色大变,睡意全消。

    守门的抱着枪打盹,庆生过去,几脚把他们踢了醒来,指着墙上的帖子厉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贴的?谁贴的?你们谁看见了?”那些兵面面相觑,俱都摇头。

    庆生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忙忙地将那两张帖子揭下,急慌慌跑回到后面来。刘文藻这时候刚漱洗了准备就寝,接过帖子,看得两行,也不禁变了脸色:“什么人贴的?”

    “不知道,已经叫人去搜了。”

    刘文藻定了定神,把帖子从头到脚细细读了一遍,半晌没说一句话。庆生注意到,老爷的嘴角在轻轻搐动。

    ——这两份无头帖子上写的,乃是刘文藻这几年暗中勾连革命党的种种秘事。这些事关系极大,刘文藻在保密功夫上花了无数心力。除了因为身边宠姬的那次意外,辗转被顾崇文获悉以外,他自信再无旁人知晓。可忽然之间,它们一桩桩被清清楚楚写在了这上面,虽然整个帖子不过几百字,但凡有所涉及,皆处处是实,好似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昼夜伏在他的身边,将他的阴事一件件记录下来,然后选在一个最要命的时刻,突然暴露于天下,却教刘文藻如何不惊?

    庆生小心翼翼地道:“是奎龄在向老爷进攻了?”

    “倒像是他会做的事,但,他又从哪里知道?”

    “顾崇文?”

    刘文藻想了想,缓缓摇头。

    “要不然,便是老爷身边有了内奸……”庆生说到这里,心里打了个突,后面的话便咽回去了。

    刘文藻横了他一眼:“你既敢说这话,便是心里没鬼,又怕什么?……可也不像啊。知道这些事的,不过你我,就算我身边当真伏得有人,处心积虑要探我的阴私,碰巧让他知道了一两件去,还在情理之中,像这样通盘被人端了出来,却万无是理!奇怪了啊……”

    奎龄有奎龄的弱点。他自小锦衣玉食,富贵无极,身上所用,眼中所见,无一不是世间一等一的物事;他自己又天赋超群,能力过人,远非一般纨绔可比。因此自出娘胎来,从未受过半点挫折,久而久之,竟养成了一个容不得瑕疵的性子。顾崇文本是他算中的一枚棋子,却在眼看就要收功之际,被刘文藻抢先一步送出省城去。这件事大大坏了他一直来的好心情。昨天晚上,他翻来覆去要想一个补救的法子,直想了大半夜,才朦朦胧胧睡了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隐约的说笑声吵醒了。睁开眼睛,见已有黯淡的天光射进窗来。他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听出来是柯民佑正在楼下同他两个婢女调笑,满口都是荤话,不禁莞尔,心道:难得他一大早便这么好的精神。披衣起床,走下楼来,笑道:“怎么,拾到宝了?”

    柯民佑笑道:“一早上得着两个消息。至于是不是宝,你自己看吧。”说着,先将手上的电文递了过去。

    奎龄念了电文,不由精神一振:“赖见诚控制住了一四五标,好极了!”

    柯民佑道:“我知道走了顾崇文,你一直耿耿于怀,但现在能把一四五标收归我用,便十个顾崇文也抵不过。等一四五标开到省城,那时候我们要兵有兵,要人有人,刘文藻还怎么和我们斗?”

    奎龄不接他这话,问:“另一个是什么?”

    “是这个。”柯民佑把桌上一份无头帖子递过去,“昨晚一夜之间,省城街上突然出现了无数这样的帖子,到现在已经发现了百张之多。”

    奎龄接过看了,不禁一愕:“有人把刘文藻的底兜出来了?”

    柯民佑道:“你看这上面写的是事实吗?”

    “虽然语焉不详,但细品他文中口气,倒不像是信口胡说。”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走了顾崇文,这里还有另一个深知他底细的人在。据刘寿珊说,这个无头帖子,省城每家报馆门前都贴了一份,显然是有意要张大其事。此人选在这个时候狠狠捅了刘文藻一刀,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局外人。只要找到这个人,让他将掌握的事证和盘托出,就是在刘文藻身上加了口钉子,我看他还怎么翻身!”

    奎龄微笑着听他讲。虽然也在点头,柯民佑却觉得他另有想法。

    “怎么?”

    “没什么,你说得很对。我只是在想,这个躲在暗处下手的,究竟会是什么人。他既然敢挑上刘文藻,难道就不怕刘文藻查出他来?他要找我们,早就来了,到现在也不见踪影,只怕整件事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呢。”

    和背静的全浙会馆相反,坐落于北城观胜街的五云楼是一个热闹所在。这里是省城有名的大烟馆,楼高三层,三间大门脸儿,装饰得古色古香。底下一层是熟膏店,将熬好的烟膏摊成一寸半长,三四分宽,一分来厚的小条,每个重约一钱,用油彩纸包了,每十个装成一个小纸袋出售(亦可分拆零卖)。烟房设在楼上,二楼三楼均隔成许多个小间,除第一等的单间外,每房有烟床二张,每床二人,可以对灯吸烟。烟床是短床,床前边另接了杌凳搁脚,床上每边各设一枕、一铺垫,中间摆一个烟盘,有带罩的铜质烟灯一盏、挑灯稔儿用的小镊子一把、烟杆两把、铜烟铲一个、铜烟盒一个、烟枪一杆、黑陶烟斗一个。另外,床角的小几案上还摆有茶盘果盘,供烟客取用。这时候是大清早,是烟馆一天里生意最清淡的时候,但小伙计照样跑进跑出,忙得不亦乐乎,却是替那些在烟馆里抽了一夜大烟的烟客们,去邻近几家酒楼馆子叫各种点心吃食。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地方,竟就是革命党设在省城的第三号联络点。

    杨殿卿忙完了外边的事,没从正门走,而是从五云楼背后的暗梯上去。二楼的楼梯口坐着两个歇脚的伙计,实际是他们的两个岗哨。杨殿卿朝他们点点头,径直上了三楼。迎着后楼梯是个独门独户的单间,和别的烟房都远远隔开。他进来的时候,里面几个人正在说话,都是革命党在省城各条线上的头脑,其中一个叫翁岱峰的,公开的身份便是这座五云楼的少东家。

    老吕见他来了,问道:“昨晚上还顺利吗?”

    杨殿卿点头道:“两百多张帖子,一个晚上全贴出去了。”

    翁岱峰拍手笑道:“你这一手,断姓刘的后路,可绝得狠哪。”

    杨殿卿道:“刘文藻狡兔三窟,不走到绝路上,不会真个合作。反不如我们自己来把这一层揭破了,来个反客为主,叫他没别的路好走,非站到我们这边来不可。”

    几人都称好计。老吕笑道:“这出二虎相争的戏码,咱们可是点了,接下来,就看刘文藻和奎龄这两位角儿登台唱戏了。”

    杨殿卿道:“也不能光看戏啊,老吕,你这边呢?”

    说到正事上,老吕不再说笑,庄容道:“信昨天晚上关城门前顺利送出去了,调集周围各处同志前来省城会合。近的,估计这两三天便可到达。你来以前,我刚和他们算过,现在省城各条线上做工作的同志,共计有一百一十七人;在军队里,本来就是,或者近期暗中加入革命党的,有二十六个;另外,革命倾向比较强烈,到时候有把握拉得起来的,至少也有一两百。这算是个基数。除了这些以外,省城的会党势力,也还有不少人,就看能不能说动他们一起响应。再加上从邻近地方赶过来的,百来人总是有的。我们粗略算了一下,六七百人,不会是过高的估计。”

    杨殿卿握紧了拳头:“六七百人,算不上多,但也够做一番大事了。好,是时候坐下来商量起事的细节了……”

    2

    张烈五一得了消息,就立刻赶来告诉马凤云:“你的计策成功了。”

    “东西在哪儿?”

    “和别的祭礼一样,收在灵堂边上设的账房里,等那两个下葬,就在他们的坟前焚化。”他把打听到的情况跟马凤云细细讲了一遍。

    “我得亲身过去看过。”

    “这个自然。礼物我已经备好了。”张烈五递了一份祭礼过来,“希望这一次,我们真的可以把墓碑镇的事结束掉。”

    葫芦嘴依然在为枪的事情犯愁。过去的一夜,除了阮曾三悄悄送过来十几支枪以外,其余方面都不顺利。昨天夸口说借枪的话,现在看有一点想当然。营房里充满了沉闷的气味。这样的结果,马凤云是预料到的,他安慰了大家一番,心里在想:既然现实来临了,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在过去几天里发生在这儿的美好的事情……就要结束了?

    他抽空去了趟灵堂,给两位死者上祭。礼毕,他退下来,背着手,慢慢从灵堂踱到边上的小跨院去。账房就设在里面。除去出来进去的,院内另有三人,身上都带着家伙,其中一个识得马凤云,打了声招呼,马凤云跟三人道了声辛苦,若无其事地走近去。他料想现在是青天白日,是以大家还不怎么上心,等到了晚间,情势定会大大不同。借着说话的工夫,他偷眼瞄了下账房,一眼看见张烈五说的那个盒子,就摆在靠墙的一张桌上,整个屋子的最当眼处。他又飞快将账房里外扫了一遍,知道和自己住处并无什么不同的,心里已有数了。

    他怕惹人瞩目,和三人随口扯了几句,就退出来。看见主持祭礼的贺西雷这时正在门内和人说话,便上前告辞。他心思都在盘算如何下手上,因而并不曾发觉,其实从他进入灵堂开始,这个人的目光就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3

    设局擒下霍景旸和汪燕山,只是赖见诚当晚行动的第一步。霍景旸还罢了,汪燕山乃是一四五标中刘党的首领,实力着实不可小觑。他甫一得手,便下令严密封锁消息,迅速召集心腹将弁开会。会上很快得出一致意见:事不宜迟,既然主脑已经拿下,便该趁刘党尚未得到消息的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将汪燕山手下十数个担任要职的得力亲信全部收捕,以策万全。

    这一晚,清军营中,于无声处却惊雷滚滚。赖见诚趁着夜深,发动了一次漂亮的突袭战。他派出三个十人队,悄无声息地直击垓心,将自督队官汝梦龙、队官孙岳、姚直彪以下十几个人,逐一从被窝里掏了出来,从头至尾,竟没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每擒得一人,就立刻有赖见诚的亲信接替职权。到天色微明时分,这一场无声的战斗便已告结束。

    汝梦龙等人被拥到赖见诚面前来,众人又是愤怒,又是惊慌,大喊要见汪帮统。赖见诚也不隐瞒,将昨夜的事情简单说了,道:“你们只不过听命于汪燕山。现在,刘中丞朝不保夕,汪帮统也已然被我拿下,我不想多作牵连,只要大家识时务,等此间事情一了,我保你们平安,怎么样?”

    汝梦龙等人知他是个重然诺的人,又见一夜之间,军中大局已定,众人权衡过利害,也就点头应允,不再强项。赖见诚大喜。他对一四五标怀有很深的感情,即便是不得已铲除异己,也不愿多所杀伤,如今见整件事得以完满解决,而且不伤一人,心里甚是欣慰。他命人将汝梦龙等人看押在一座大帐篷中,严加看管;又吩咐让厨子整治一席酒菜,送到霍景旸的营帐来。

    霍景旸和汪燕山被囚在帐中。他二人一夜未曾合眼,虽然听不着帐外的动静,却心知这一夜间,营中定是发生了许多变故。待看到帐帘一掀,赖见诚一脸轻松地走进来时,二人的心同时一沉:完了。

    赖见诚搬了把椅子,在他们的面前坐下来。随从把酒菜在桌案上布开。他亲自把盏。汪燕山关心部属,道:“你把我的人怎么样了?”

    赖见诚道:“你我又没有私怨,我何必拿你的人怎么样。军队里自己人动自己人,最伤元气,你道我愿意看到?好在昨晚一切顺利,从头至尾不曾伤得一人,这是你我之幸,更是一四五标之幸啊。”

    汪燕山长出一口气:“你不伤我的人,我多谢你啦。”他举杯一饮而尽,又在二人杯中斟满了,道,“你暗中封锁了这么多天消息,省城那边如何?刘抚他还好吧?”

    赖见诚道:“圣谕已下,特使大人带了兵来,已经在省城控制住了局面。”他将所知道的简略说了,又道,“不过,刘文藻经营本省多年,根底颇深,或许还在负隅顽抗也未可知。”

    霍景旸全然不信:“这都是捕风捉影,刘抚绝不是这样的人!汪帮统,你说呢?”

    汪燕山不答,只默然饮酒。

    赖见诚对霍景旸的辩驳只付之一笑,接着自己的话头道:“我现在的打算,是全军在此整顿一日,明天一早拔营起寨,赶回省城。汪帮统,你说怎么样?”汪燕山虽然已是他的阶下之囚,他还是如平时一般出言相询,很给对方留了面子。

    汪燕山闭目想了一会儿,叹道:“如果一四五标回师省城,刘大人是万没有胜算的。”

    “所以,只有尽快赶回省城,刘巡抚才可能知难而退,将省城的这一场兵祸消弭于无形。你身边得力的,我都已经抓了,但这十几人又关联着数百之众,我不敢托大,想来总要花一天的工夫整顿。如果你肯帮我出面安抚,他们都听你的,定会事半功倍。你若肯应承这件事,也当是将功折罪,将来对你大大的有利,你看怎么样?”

    汪燕山缓缓摇头。赖见诚见了他的神色,已猜到此事难成。果然听他说道:“赖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这件事,恕我难以从命。”

    “这是为何?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执迷不悟吗?”

    汪燕山惨然一笑,连饮了数杯,才道:“朝廷也好,刘大人也罢,大家谁对谁错,我原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我这一生,大大小小也打过十几场仗,有时夜深人静之际,回想起来,觉得这辈子怎么就这么倒霉,如果能早生两百年,或许便能跟着圣祖皇帝平定四夷,青史留名;如果早生一百年,高宗皇帝在时,一样有机会多立边功,光宗耀祖;再不行,就算早生五十年也好啊,杀长毛子,做一个中兴之将,也不枉了此生——却偏偏投生在这样的年月!这些仗,一多半是跟洋鬼子打的,从来没赢过一次。打得心都凉透了……”他沉默了好久,才接着道,“后来有一回,又打了败仗,当头的为掩盖罪责,反而诬我下狱,问成死罪。一开始我觉得很冤枉,可慢慢也想通了,既然活下去也没意思了,反不如死了来得省心。这么一想,也就不喊冤了,每天伸着脖子,等那一刀。”

    赖见诚和霍景旸都不知道汪燕山的过去,齐问:“那后来呢?”

    “后来,刘大人知道了这件事。若非他出力救我,我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赖见诚道:“原来如此,你不肯背叛他,是要报他的恩德来着。”

    汪燕山又饮了数杯,道:“其实我一早就看清楚了。那时候我并不认识刘大人,他为什么要出大力气救我?刘抚在朝廷内外,树敌不少,也是巧了,在那个节骨眼上,我正好成了他扳倒政敌的一枚棋子,适逢其会,捡了条命回来。可不管怎么样,这条命总是他救的,大丈夫知恩图报,既欠了他的,就当把这条命还了给他便是。本来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他,现在被你先一步下了手,也是没奈何的事,也算我对得起他了。但要我帮你,却是万万不能的。”说完了这些话,他便再不言语了,只闷着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赖见诚和霍景旸望着他,见他好像忽然间老了十几岁一般,都不禁心下恻然。

    赖见诚起身道:“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勉强了。”他向二人施了个礼,走出帐外去。少顷,马蹄声起,渐渐远了。

    霍景旸想起方才赖、汪二人的对答,心里实有许多疑问难解,低声问道:“汪帮统,适才赖标统讲刘抚同朝廷作对的事,这话是从哪里说来?刘大人忠心为国,岂是这样的人?”

    汪燕山呵呵笑了两声,却不答他,只不住地喝酒。转眼间,桌上的几壶酒都已尽了。

    一直到赖见诚走后,霍景旸才骤然察觉到早就存在于那里的绝望与孤独。他是心雄万丈的人,无端端落到这步田地,只觉得痛苦充溢胸间,几乎要炸了开来。昨夜晚间,他被赖见诚擒住,想到汪燕山实力尚在,心中犹存了万一的指望;刚才三人饮酒对答,他心里有所专注,因此也不觉得。待赖见诚一走,汪燕山烂醉如泥,营帐之中,孤零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便想找个人倾吐也不可得,彻骨的孤独感顿时汹涌而来。他本想在椅子里坐一会儿,静下心想些事情,但不知怎的,这一坐竟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转,见帐内静悄悄地,情形一如他未睡之时。汪燕山趴在桌上,仍旧大醉未醒。他歇了一阵,听见帐外传来队伍行进的整齐的步伐声,他起身走到帐口,掀起帐帘来看,果然见一小队一小队的兵在前面过去,却是赖见诚为防有变,重新调换了营中的布防。

    他闷闷地走回来,道:“汪帮统,赖见诚把你的人调开去了。”见汪燕山仍是趴着不动,伸手拍了他一把,哪知汪燕山晃了两晃,竟“扑通”一声,应手而倒。只见他胸前被鲜血染得通红,早气绝多时了。

    霍景旸毫无防备,吓得连退了好几步,一跤坐倒。这时才看清,汪燕山前心上插了柄短刀,直没至柄。他一时惊惶失措,寻思:难道方才我睡过去的时候,赖见诚派人来害了他了?却怎的又不害我?他慢慢地爬过去,看见刀柄上刻着个“汪”字,想是汪燕山贴身所藏的短刀,之前搜身的时候没有被搜了出来。他这时心神慢慢宁定,仔细回想之前的种种情状,终于想到:汪燕山见大势已去,又生无可恋,竟自尽身亡了。

    他同汪燕山并无交情,但两人同时身处绝境,自然而然便有同舟共济之念,隐隐之间,心意相通。他回想汪燕山死前的那番话,忽然想到,此人原来正是自己的同道中人,若是二人易地而处,自己有过他那般的经历,当此之境,或许反是这一刀更来得痛快。他望着地上汪燕山那张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悲痛的凝固的面孔,恍惚间,就像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胸膛里“轰”地一下,就像决了堤一样,悲哀如洪水般涌出来。他从尸体上拔出短刀,刀光森森冷冷,一下子把他的全身和魂魄都罩住了。四周围的世界突然从他身边远远地退了开去,眼中所见,只有手里的短刀,和矗立面前通天拔地的一个大大的“死”字!他不知不觉调转刀尖,双手反握刀柄,便要往自己心口上扎去。可与此同时,好像又有无数个被隔在外面的声音在喊他,在拼命拍打围在他身周的看不见的四壁,他隐约感觉到,那是他人生里的一段段往事,是他的抱负,是他一生以豪杰自许、却始终壮志未酬的痛苦,它们统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来这里拦阻他。“真的就这么死了吗?”

    心口上忽然一痛,刀尖已刺破肌肤。他手一颤,短刀落地。

    “当啷”的一声……

    他忽地神志清明,再定神看时,那个山一般高的“死”字轰隆隆在他面前垮下来,巨大的声响把四周的幻境震得寸寸碎裂,他现在真切地听到那些声音了——那正是他不肯便死,苦苦挣扎求生的声音啊!想到刚才受营帐里的绝望气氛感染,竟险些举刀自戕,他心中战栗,不禁汗如雨下。

    便在此时,他眼前忽然有一道灵光闪过,心里一凛,已想到了一个行险的法子。他喘息了一会儿,先将汪燕山的尸身拖到屏风后面去,又拿东西将地上的血迹遮过了,整了整衣冠,走到帐口,问守兵道:“我那个随从,被你们捉到哪儿去了?我要他来伺候我。”

    守兵不敢自作主张,前去禀报把守的军官。那军官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便道:“好,去叫他来吧。”守兵于是小跑着向远处去。霍景旸看得清楚,距离此间五六十步远的一处营帐,帐前左右一样有许多军兵看守,那兵到了帐前,和为首的军官说了两句,军官张手放他进帐,不多时,那兵走出帐来,身后已多了一人,正是何众。

    何众跟着守兵走了十来步,一抬头,看见前方的霍景旸,立时不管不顾地大步奔来,奔到近前,“扑通”跪倒:“老爷!”声音已哽咽了。

    霍景旸心里也很感动,伸手拉他起来,道:“不必这样。跟我进来吧。”

    二人进了大帐。何众刚要说话,霍景旸“嘘”地掐了他一把,轻声问道:“汪帮统的下属关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就在那里,我们被关在一块儿。”

    “果然如此。你过来看。”他引何众走到屏风后面。何众看到地下汪燕山的尸身,身子大震:“老爷,这……”

    霍景旸道:“汪帮统自尽身亡了。其中详情,现在来不及多说。何众,我想到了一个脱困的办法。”

    何众喜道:“您有办法了?那再好也没有了。您说,我来做!”

    “我这法子的关键,便是要着落在汪帮统的尸体上。”他把袖中短刀递给何众,“你去,把他的头割下来。”

    何众吓了一大跳:“割……他的头?”

    “不错!快,动手!”霍景旸声音虽低,语声却不容丝毫犹疑。何众不再多问,接过短刀,割了汪燕山的首级。霍景旸从后帐的床上扯下两幅布来,把首级上的鲜血擦拭干净,再里三层外三层紧紧包裹住。

    “好,先放在这里。”霍景旸接过刀来,低声道:“待会儿,你一看我眼色,就掐住后面那个。”

    何众还没明白过来,霍景旸已走到帐口,点指着帐外的两个守兵道:“你们两个,进来把酒席撤了。”那两人不虞有它,答应一声,一前一后,走进帐来。霍景旸向何众使个眼色,突然掣出短刀,一刀捅入前面那人的右肋里去,那人哼也没哼,扑地倒了。后面那人一愣神的工夫,何众已冲上来,紧紧勒住他喉咙,霍景旸跟着扑上,一刀也结果了他。

    两人将尸首一样拖到屏风后面,匆匆剥下他们的衣衫换好。再将案上的残羹剩菜用桌布一兜,成了个两人提的大兜兜,而汪燕山的人头,就藏在这个大兜兜的最下面。两人将帽子压低了,低着头,弓着背,提溜着大兜子,从营帐里走出来。

    刚才霍景旸叫那两个兵进去的时候,故意提高了声音说话,好让边上的也都听见。因此这时并没人起疑,放他们俩从身边过去了。

    两人慢慢走开去十几步。何众低声问:“老爷,咱们就这样混出营去吗?”

    霍景旸道:“要是这样,我费这么大的劲做什么?何众,我们现在要做一件极冒险的事。你刚才说,汪帮统的属下,都关在那座帐篷里,是吗?”

    “是啊。”

    “好,这便是我们的机会。那些人被赖见诚擒住,我想,赖见诚一定许诺了他们很多东西,他们才肯俯首听命,不作反抗。但要是他们知道汪燕山被赖见诚杀了,情形就会另当别论。他们会想,原来他们受骗了,跟着还会想,既然赖见诚敢杀汪燕山,那么,接下来会不会轮到他们?”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把计策想定了,道:“你看,离那座帐篷不远,竖着根旗杆,咱们把汪帮统的脑袋挂到旗杆顶上去,然后喧哗起来,教全营的人都看到。只要他们相信真是赖见诚下的手,我们就有机会!何众,这件事甚是危险,你敢干吗?”

    这一次,何众却迟疑了:“老爷,我敢……但我不明白。咱们一起逃出去,这不好吗?赖标统是把咱们抓了,可他不也没为难咱们吗?您为什么非要拿自个的命来蹚这个浑水呢?您没道理啊。”

    霍景旸默然半晌,喟然叹道:“何众,你去吧。”

    “哎。”何众应了一声,跟着觉得霍景旸的话音不对,“那,您呢?”

    “你说得对——没道理啊。你去吧。这件事,我自己来好了。”

    何众着了慌:“老爷,我乱说的。”

    “不,你没乱说。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刚才看到汪帮统的尸体,我就像看到我自己一样。我从来没这么怕过。他放弃了,所以才选择自尽;如果我也放弃,会不会一样也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我连想都不敢去想。我只想,如果我再不抓住机会为这个国家做一点事,为我自己做一点事的话,可能再过几年,大清国就真的完了;如果大清国完了,那么可能我连做事情的机会都没有了。大丈夫当有用于世,我十几年寒窗挣来了功名,又在官场中看人脸色,迎来送往,苦苦熬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等来一个能施展抱负的机会,我绝不能什么都没有做出来就被人从这个舞台上赶下去!如果真如赖见诚所说,刘巡抚有不臣之心,我霍景旸第一个反他!但官场之中,互相倾轧,所在多有,这次安知不是有人罗织罪名,蒙蔽天听,要置刘大人于死地?这次带兵剿灭墓碑镇的机会,是刘大人给我的,要是平白把机会错过,再等下一次,不知道又要等多久,甚至都不知道还没有下一次。何众,我不年轻了啊,等不起啦!我不想放弃,就是要下一个大赌注,赌这些传言不是真的,赌刘大人没有背叛朝廷,也是赌我自己有这个运气能把局面扳回来。真要是赌输了,无非也就是个死罢了。”

    何众直觉得心里面有一股热血烧了出来,他一拍胸脯:“老爷要赌,我跟着一起赌了!”

    霍景旸深深感动:“好兄弟!要是我们赌赢了这一把,以后我拿你当兄弟看!”

    二人仍提了大兜子,一路奔向那旗杆来。见四处无人,何众飞步奔到底下,将旗杆上的绳结解了,降下军旗,这边霍景旸早从兜子里取出人头,递给何众,何众把上头的辫子在绳上打了两个结,双手紧捯,人头飞快地升了上去。

    当军旗降下来时,远近已有不少人望见,还不当作一回事,待看见再升上来的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顿时一片哗然。这时只听有人高喊道:“汪燕山犯上作乱,罪无可赦,现已被明令处决,将首级悬挂于此!”虽然是白天,这声音依然清晰地传了开去。众人惊骇不已,纷纷向这边聚拢过来。

    关押汝梦龙等人的营帐就离得不远,何众又是特意往那个方向喊的,帐内众人哪有听不见的?腾地一下都站起来了:“什么?汪帮统被处决了?”一齐拥出来看。帐外的军兵没有丝毫准备,等发现不对,已是不及拦阻。十几人抬头望去:旗杆顶上挂的,正是帮统汪燕山的人头!

    这些人的心里瞬间翻了个个儿。有的是因为同汪燕山交情深厚,心痛他的惨死,更多的却是想到:赖见诚既然连汪燕山都敢立即处决,那么他们又当如何?一时间人人自危,谁也不愿再听身边守兵的呼喝了。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向旗杆方向聚拢过来。人群中有一人是赖见诚的亲信,见群情耸动,一面命人即刻禀报标统,一面拍马赶来,一眼发现了旗杆底下的霍景旸和何众,见他俩穿的是寻常士兵的服色,厉声喝问:“你们是哪一营哪一队的?”

    何众见对方来势汹汹,一扯霍景旸,转身就跑。那人见两人逃了,心知有异,大喊:“来呀,给我捉住了!”带人尾追上来。

    霍景旸低声道:“我们想办法绕过去,跟汪燕山的部下会合!”可虽然打的是这个主意,放眼望去,四面都有官兵围过来捉人,二人只得乱寻一条路,没命价狂奔。

    乱奔了一阵,眼看追兵越来越近,何众见不是路,一眼看见边上一处帐篷,里面满满地堆了许多杂物,似乎并无人在,他心一横,低声说了句:“我引开他们,老爷保重。”霍景旸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推进帐篷里去,等爬起来时,听外面大叫大嚷,一队人已从帐外追过去了。

    猛然间听得“啪啪”几声枪响。枪声响过以后,外面的奔跑声渐渐停了。霍景旸心里一阵抽搐,他顾不得危险,探头往帐外面看——只见众人这时已不再追赶,慢慢地向一个方向上围过去。从人群的缝隙中,隐约看到地上躺着一人。他料想何众凶多吉少,心中悲痛已极。

    他静了一会儿,听帐外四面八方人声鼎沸,寻思道:看来我的计策成功了,只不知汪燕山的部属去了哪里?又想:这座帐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搜进来,须得尽快会合了他们才好。他主意打定,壮着胆子走出营帐,专拣人少处低着头一路行去。

    走出来也就几十步,忽听背后有人冷冷道:“霍大人!”霍景旸一惊回头,只见赖见诚带着一队兵站在身后,直是怒发冲冠!

    原来赖见诚接到禀报,立刻赶来平息事态,但还是迟了一步。汝梦龙等人生怕赖见诚处决了汪燕山以后,会进一步对他们下手,因此拼死命冲了出去,奔回自己的队伍。他们的部下之前已被赖见诚分出去不少,这时还剩不到两百人。这些人一夜之间失了主脑,军心正自浮动,忽见汝梦龙等人疾奔入来,大声呼喝旧部,众人不由精神一振。汝梦龙即刻下令,将新委派来的将官尽数拿下。这批新来的,连军官带亲随马弁,共有得四十多人,哪肯束手就擒,当即朝天鸣枪,以作威吓。不料这一来反正中汝梦龙下怀:他正要让这两百人断了后路,好一心一意听命于己,见对方鸣枪示警,当即下令开枪,立时便击毙二人,击伤十余人,剩下的不敢与抗,纷纷缴枪投降。汝梦龙召集众人列队,加油添醋地描述赖见诚种种劣迹,又说赖见诚用卑鄙手段杀害汪帮统以后,又想把汪的部队也一并坑杀,众人又惊又怒,破口大骂,都愿听从号令,奋力死战。这两百人哪里晓得,汝梦龙自己上了霍景旸的大当在先,而他这番话更把所谓的“事实”夸大了十倍不止。事情至此,终于演变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汝梦龙同队官孙岳、姚直彪等人简短商议了一下,觉得归路上屯有赖见诚的重兵,不如不退反进,暂时先去边城驻扎。众人都无异议。两百人发一声喊,冲出大营,直奔边城去了。

    等赖见诚赶到,汝梦龙部早去得远了。赖见诚见凭空生出来这么一场大误会,直急得捶胸顿足。待问明缘由,知道一切原来是霍景旸一手造成,又怎叫他不对此人切齿痛恨?

    4

    墓碑镇上,一度发生了小小的骚乱。据探子报来的消息称,清军大营突有异动,一支前锋队,约两百人,已经攻入边城。众人不敢怠慢,忙赶到山口来看,一边即刻往山上各处增派人手,严阵以待。

    但过了半个时辰,山口外仍旧动静全无。众人正在惊疑不定,山下传来了更准确的消息:清军并非攻山,而是自家营中,不知怎的居然内斗了起来,一小部清军脱离大营,进入边城驻扎。

    万子丰如释重负:“妈的,原来是他们鬼打鬼,倒吓了老子一跳。”

    阮曾三喜形于色:“清兵内乱,正是我们的机会!”

    万延春道:“好端端地,清兵怎会突然内乱?莫不是敌人的诱敌之计?”

    周汉城道:“堂主提醒的是。不过,若清军当真有变,我们平白放过,岂不可惜?”

    “先生待要如何?”

    “探明清军营中究竟发生什么变故,这一点甚为关键。我想同剑声几个人亲自下去,搞清楚原委,大家再作商议。”

    万延春虽不以为然,但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阻拦。李揖唐派了个向导官给他。这时从墓碑镇通往边城的要道已被汝梦龙的兵占了。一行人从一条秘径悄悄潜入边城来。

    汝梦龙率部进驻边城后,分兵五十,把守墓碑镇方向,又派了两支小队,在边城逐门逐户搜索,以防有会党暗中埋伏,却把大半的实力用来防御赖见诚方面。众人的心里都很紧张,知道若赖见诚恼羞成怒,真个率军来攻,自己这两百人能不能挡得住,实在大有疑问。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前方尘头大起,正是赖见诚率兵来到。他在射程外勒住队伍,下马寻了个隐蔽处,朝城上大声喊话:“我是赖见诚!这里现在谁是指挥官?汝梦龙?还是孙岳?叫他出来说话!”

    略静了片刻,城上有人答话:“我是汝梦龙。赖标统,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赖见诚喊道:“大家一场误会,全是有小人从中挑拨。我已将他拿下,有什么话,大家问他,就一清二楚了。”

    “谁?”

    “就是那个霍景旸。而且,汪帮统就是被他害死的!”他这话倒不是信口攀诬,谁会想到汪燕山竟会在这个关头突然自尽,又见霍景旸利用汪燕山的人头挑起军中大乱,自然而然便怀疑到他头上。昨晚军中事变,赖见诚处处留下余地,不为难众人,但这时他对霍景旸恨之切骨,哪还有客气的?早命人将他五花大绑,捆得如个粽子般押了上来。那些兵也恼恨他无端生事,手上脚上都加了劲道,前拉后踹,霍景旸踉跄了好几步,才在道路中央站定了。

    汝梦龙半信半疑:“霍观察,赖标统说的可是实情?”

    霍景旸自被赖见诚捉住,心里早盘算过无数遍,现在情势危急,若是吐实,不但前功尽弃,白白丢了何众的性命,而且汪燕山自尽一事,这些人未必能信,反而会怀疑是自己下的毒手。当此之境,只有咬牙硬挺一途。于是仰首道:“汝梦龙,你听清楚了,你是汪帮统的近人,他一定跟你说起过,他奉了刘巡抚的命令,要你们暗中助我一臂之力,有没有这回事?”

    他料想汪燕山既得到刘文藻的密函,必会跟手下亲信说知,果然汝梦龙心道:确有此事。

    霍景旸又道:“我既和汪帮统同舟共济,又怎么会害他?要真是我害他,那么我便是和赖见诚一伙的了,他又怎么会绑了我来见你们?各位弟兄,这人想要害我,又因为我是朝廷命官,不敢自己下手,所以才把我推到这里——他是要借你们的刀啊!”

    赖见诚盛怒已极:“我操你奶奶的,你放屁!”

    汝梦龙却信了有七八成了,喊道:“你发一个誓来!”

    霍景旸高声道:“各位弟兄听了,汪帮统之死,乃是为赖见诚所逼,与我霍景旸绝无半点干系,如有虚言,今日便死于各位弟兄的枪下!”汪燕山之死,主要还是在于见到刘文藻大势已去,自己又被赖见诚所擒,生怕日后受什么折辱,干脆一死了之,因此说他是被赖见诚逼杀,倒也不算信口胡言,只是汝梦龙等人又怎听得出其中的分别。

    赖见诚怒发如狂,拔出手枪瞄准霍景旸,骂道:“姓霍的,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快叫他们放下武器!”

    霍景旸一声冷笑,向上面喊道:“赖标统要我说,叫你们放下武器。你们愿意放的就放,但请好好想一想,真的放下武器,你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赖见诚怒火再也抑制不住,抬手朝霍景旸开了一枪。总算他心有所忌,毕竟击毙一个四品命官干系太大,扣动扳机的时候,手腕一压,这一枪打在他小腿上。霍景旸“扑通”摔倒。

    枪声一响,对面跟着有枪声响起。这边待要还击,赖见诚不忍见双方又再莫名其妙地自相残杀,喝住了众人,下令收兵回营。有亲兵从道路中央把霍景旸拖回来,见他腿上枪伤甚重,问赖见诚:“这个怎么处置?”

    赖见诚大吼一声:“随他去,不给他治!”狠狠一拍马,往前奔下去了。

    这场活剧,伏在左近的周汉城等人看得清清楚楚。他掌握到了确实的情报,当即顺原路返回,上山来见众人,把清兵内讧的情况说了,道:“现在出兵,正是时候!”

    几位首领都很兴奋。朱乾振道:“这是天赐良机。我这就去点齐长枪会人马,准备下山。”他想了想,又道,“对了,万堂主,李军师,我看那批军火,是时候分一分了。”

    万延春本来正要传令点兵,听他这么说,却住了手,道:“这个当口,朱老大要分那批军火?”

    “不错,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现在不分,什么时候分?”

    李揖唐插进来道:“上次因为分枪的事,闹得大家都很尴尬。这回朱老大有什么高见?”

    朱乾振“嘿嘿”笑了两声:“枪是人用的,当然得按人头分。”

    万延春两眉一轩:“当初乱子怎么起的,朱老大这么快就忘到脑后去了?”

    朱乾振道:“大家聚到墓碑镇,是为了反清大业,堂主斤斤计较,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李揖唐冷冷道:“话是你说,便宜也是你占,真是岂有此理。”

    见双方又起了争执,周汉城忙过来相劝:“大家就不能把分枪的事先放一放吗?或者,先把枪发下去,等仗打完以后再重新收回保管,岂不是好?”

    李揖唐笑了一声,道:“恕我冒昧,先生不觉得这个想法太过书生之见吗?这批枪不分还则罢了,一旦分下去,哪还有个收转来的?”

    周汉城又道:“也罢,便不算这批军火,春山堂和长枪会合起来,总也有几百支火器,未尝不能与清军一斗。”

    万延春道:“咱们的几百支?那是什么?鸟枪抬炮!怎么够人家打?没那批枪助阵,就算清兵内讧,咱们也难保不会吃亏。”

    周汉城极是失望。他见那一头,李揖唐和朱乾振又起了争执,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有个了局,不禁摇摇头,叹一口气,同白剑声一道退了出去。

    白剑声道:“现在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

    周汉城走得很快。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渐渐舒展,脸上现出坚毅的神色来。

    “他们不打,我们打!”

    白剑声哈哈一笑,胸中豪气充溢:“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好,他们不打,我们打!”

    周汉城微笑道:“打是打,但我们人不多,枪不多,怎么下手,还须好好计议一番才是。”

    5

    汝梦龙部初进边城的时候,山上一度很是紧张,墓碑镇到处在调集人手,一派乱哄哄的景象。马凤云心思灵巧,立时便想到:现在这种乱法,灵堂那边想必疏于防范,不如趁此刻过去看看,或许能觅到下手的良机。主意打定,他便逆着人流,反向镇里面去。

    眼看快到灵堂,正要拐过去,忽见路口那里,朱阿秀正枕着双臂躺在一处石阶上晒太阳。她见马凤云来了,莞尔一笑:“你又来啦。”

    马凤云一怔,暗想:怎么她在这儿?道:“听说清兵攻山,你不去前面瞧瞧?”

    朱阿秀笑得很得意的样子:“大家都去了,多我一个不多。你自己怎的又不去?”

    “我哪边也不是,去了也是白饶。”

    朱阿秀笑道:“那你跟老陶老潘又有什么交情,上午来过,现在又来?这里面躺着死人,你也不怕不吉利。”

    马凤云听她话里意思,似乎猜到自己的来意,心道:难道她候在这儿,专为截我来着?脸上没动声色,打了个哈哈道:“昨天你还耷头耷脑,今天怎么又眉开眼笑起来?”

    朱阿秀得意道:“正是因为不开心,所以才要找些开心的事情来做嘛。”

    马凤云道:“我就好让你开心吗?”忽然觉得尴尬,便不说下去了。

    朱阿秀脸红红地,忽道:“别待在这儿啦。这里是是非之地,叫人看见你老在这儿转悠,没的说不清楚。我们走吧。”

    马凤云心里一凛,一时吃不准她的意思,只得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从灵堂边的小山坡上走下去。这时是八月初的时节,山坡上草色尚浓,风吹过来,像一泓活泼泼的水般微微起伏,风里满是嫩绿的气味。马凤云原以为她有什么要紧话说,等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她轻轻哼起歌来。他听不清歌词,只觉得歌声温柔婉转,仿佛一吐出口就融化在这绿里了,心里一荡,忍不住问:“你唱的什么?”

    朱阿秀回头一笑,却不答他,反而问道:“你觉得墓碑镇怎么样?”

    马凤云不知她意之所指,含混地应道:“不错啊。”

    朱阿秀道:“我来了这里一个多月,差不多把各处都走了一遍。真是个好地方啊。当年那位前辈,将这里的地利和机关消息天衣无缝地配合起来,一定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只可惜,他可能忽视了一点,这套阵势固然能令外敌攻不进来,但无形中却将山里的人也困住了,他们的眼界、心胸,都被这四周围的山牢牢地捆住,放不开来。我爹原来还好,但来了这里以后,他看到的东西也小了。……其实我自己也是。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两天,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又不开心?在来这里以前,我一直觉得,我可以做一个革命的女杰,就像秋瑾女士那样,但来了以后我才发现,我把自己看错了,完完全全地看错了。”

    “不会啊,你一直做得很好。”

    “不,不是的。”她似乎想说下去,但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不过,做不成也有做不成的好处,至少,把不是自己的东西卸下去了,人可以变得轻松些……别往前去了吧。”

    “嗯?”

    “你看,太阳又快要落下去了,我们就在这儿,看它一程不好吗?什么都不想。不然,等天暗下来了,你又要做你的事,我也又要做我的事去了。”

    “……好。”

    他不想拂她的意。

    6

    不知怎的,老梁头觉得山上的酒变糟了。他问别人,别人都不觉得。就只他一个人很肯定,本来就不是好货色的酒,这两天喝到嘴里特别地没滋味儿。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酒喝不上劲,对别人来说是小事,对老梁头可要了命。这么多年,他整个人都靠酒吊着,突然间吊不住了,就像木偶断了提线,一下子手脚也不知道往哪儿放。下午传说清兵要攻山的那会儿,他也被召集去前山守卫。他心里倒挺高兴:“来吧,干一仗吧。”等到了山前关卡,往山下面一瞄,别人看不出所以然,他可看明白了:清兵就几十号人,架上几管枪占住路口,就这个阵势,攻个鸟山?

    他抱着把小片儿刀在沟里躺了半个时辰,什么事没有,差点就睡过去了。实在无聊,一想:老子不奉陪了。瞅个冷子,一个人溜回来了。

    可溜回来一样没有事做。哪头都让他闲得发慌。忍不住骂了一句:“周……铁生这个臭小子!”

    ——他知道根子在哪里:一切就是从那天周汉城来过以后开始的。

    还是得喝酒。他低头到床底下划拉,结果竟划拉了个文囊出来,笔墨纸砚,从前一整套的吃饭家什都在,只凉凉地积满了灰尘。“怎么把它掏出来了?”心里在骂,却把它在手里握了好久。

    忽然有人敲门。是周汉城。

    “周先生?”

    “梁老师,周汉城又来请教。”

    老梁头“嘿嘿”笑道,“您太客气了,到我老梁头这儿来,干吗这么文绉绉说话?您瞧,听得这屋子都掉墙皮了。我刚把酒拿出来,喝一杯吗?”

    “我酒量很浅,今天晚上可能还要打仗,还是谢了。”

    “打仗?呵呵,您听他们说呢?打不了!”他忽然想到,“您是说,咱们打他们?也打不了!长枪会我不摸底,但我们堂主和李军师是怎么个想法,我敢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周汉城一笑:“也不是。”

    “也不是?那有什么仗好打?”

    “带上我操练的三百人——我们自己下去打。”

    老梁头一震:“自己去打?您?”他一挑大拇指,“您还真是胆色过人。”

    周汉城在老梁头的对面坐下来:“战机就在眼前,放过岂不可惜?不过打仗的学问很深,所以,我专程向您请教来了。”

    老梁头望着周汉城,话音里像是别有深意:“这一仗可不好打。”

    “我知道,一四五标武器精良,训练有素,人数又比我们多了数倍……”

    “我不是说这个。”老梁头微一犹豫,直言道,“您想过没有,这一仗要是打输了,您这些天所有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可要是打赢了,说不定反而引来更大的麻烦。您专程跑到我这儿来,小老头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能憋着不说了。依我之见,这一仗,打,不如不打。”

    周汉城沉吟良久,道:“多谢提醒。但这一仗,能打我还是要打。梁老师,您的文章里,曾详细论述过如何借这一带的地势之利同敌人周旋。现在清兵内讧,有一部分进入边城,正是我们打击的首要目标。您对边城了如指掌,所以,周汉城诚心请教,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在边城打赢这一仗?”说着,他深施一礼。

    老梁头连忙还礼:“先生一定要问,小老头只有不客气瞎掰几句了。边城小老头待了快十年,里里外外也说得上一个熟字,却不知清兵在边城的情形,先生摸清楚了没有?”

    周汉城道:“已经摸清楚了。”当下把汝梦龙部的分布情况详细说了。老梁头打开文囊,取了笔墨,寥寥几笔,画出来边城的大致模样。二人就以下酒的蚕豆作兵,在纸上摆开,低声商议了起来。

    到吃晚饭的时候,张烈五又来和马凤云碰了一下头,他已经安排好了接应的人手,单等马凤云今晚下手,盗取墓碑镇的地形图。便是在此时,他们得知了周汉城准备主动寻战的消息。

    马凤云吃了一惊,见张烈五没有什么反应,忍不住道:“你还是坐着不动?”

    张烈五不屑一顾:“干吗要动?现在全面封山,这时候传消息出去风险很大。再说,假如是整个墓碑镇有所行动,或许还值得冒这个险,但是,区区三百人?呵呵,不过以卵击石,我何必多此一举。”

    马凤云知他所说是实,不禁默然。

    “你是在担心周汉城?”

    马凤云只道:“我师兄也在里面……这样,今晚的事就这么定了,我先告辞。”

    张烈五明白他是做什么去:“这样也好,你劝住周汉城,让他别脑袋发昏,自寻死路,这对大家都是件好事。”

    马凤云急匆匆赶到葫芦嘴,果然见众人正都摩拳擦掌,一派临战的景象。他四处寻周汉城不着,问白剑声:“先生呢?”

    “还没回来。对了,我正要找你。今晚,我们把队伍编成三队,第一队突击,我做队长,其余两队,你挑一队带吧。”

    马凤云却道:“师兄,这一战风险太大,我来找周先生,正是请他收回成命。”

    白剑声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马凤云急急道:“我一听到消息,就立刻赶过来。我不知道先生是怎么想的。但这是驱羊入虎口。我不想因为这一战,把好不容易才搞起来的局面葬送掉。”

    白剑声怒道:“你这话是在说先生贪图侥幸,轻率出兵,不顾惜这些人的性命了?我跟你说,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们这边,不过就是武器不如清兵而已,但从来只有器役于人,没有人拘泥于器的道理,这样都不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打?凤云,这些天你也和我们一起,但是不是你心里面从来没有对我、对先生有过真正的信心?还是,你从来没有真的站到我们这一边来过?”他双目炯炯,“当我找错了人。今晚这一战,你不用去了。”

    他下了逐客令。

    周汉城和老梁头把方方面面的计划安排妥当,这才回到葫芦嘴。他让大家饱餐战饭。白剑声主动把马凤云缺席的事提出来:“凤云有点不适,今晚上就不让他一起去了。”

    周汉城微微笑道:“他让人到处找我来着,托人给我带了话,说出兵的事请三思后行。其实他担忧的未必就不对,要是我们这一仗打输了……”

    “不会输的。”

    这时有人带来了李揖唐的口信:“周先生若决意要战,春山堂岂肯居于人后?便请率部为先锋,万堂主与我率众家兄弟,在后随时应援。”

    周汉城付之一笑,一挥手:“出发!”

    7

    赖见诚始终没有放弃召回汝梦龙部的努力。第一次接触失败以后,他又接连派出好几人前去边城,向汝梦龙陈说事实。然而其时僵局已成,即使汝梦龙有所动摇,又怎么敢因了对方的几句说辞,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随随便便交了出去。如此来回数次,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夜色让赖见诚的担忧变得更深。他反复想了很久,最后决定:一四五标回师省城,是重中之重,绝不能因此拖延,仍是定于明日一早拔营起寨。汝梦龙部能消除误会归来当然最好,如果明早以前仍不能达成目的,则只有先安排他们到邻近的县城暂时就食,待省城事情了结以后再作定夺。他吩咐一名部下,让他领一支小队,给汝梦龙部送一批军粮过去,同时把自己的意思转告汝梦龙:他孤军进驻边城,实是入了险地,如若敌人乘夜偷袭,后果堪虞,希望他能相信自己的诚意,尽快退到边城以外来驻扎。部下应声去了。

    等军粮解到边城,已经快二更天了。汝梦龙听了来人口述,默然不语。他当然知道赖见诚这番话绝非虚言,但要是就此撤出边城,又怕中了圈套,一时踌躇难决。

    来人见汝梦龙仍在犹豫,又气又急,忍不住发作道:“命是你们自己的,关我们什么事!你爱留在这里作死,随你的便,我告辞了。自己小心着,别明天让我替你们收尸!”

    汝梦龙终于动容:“好,我信了!我们现在就撤出边城。”他传下令去,让队伍集结,同时让人迅速赶去边城那头,通知姚直彪所率的五十人赶来会合。

    传令兵回报来的消息却是:那五十个人不见了!

    汝梦龙的心陡然沉了下去:见鬼了!不,不是见鬼,是被赖见诚说中了,墓碑镇发动进攻了。可……五十个人啊,敌人再怎么突袭,也不会连一声打枪都听不到。他一跃上马,挥手大喊:“弟兄们,立刻退出边……”

    喊声未落,忽然“啪”的一声枪响,把汝梦龙打下马来。随着这枪声,四周围许多民房、铺户的门窗铺板同时掀了开来,无数枪口对着清兵一起喷射出子弹,瞬间便打倒了二三十人。

    汝梦龙是带惯兵的,本非泛泛之辈,要在平时,绝不能吃这种亏。但他手下人少,重点又是防范城外的赖见诚,实在是有心无力。总算他所部训练有素,见势不好,立刻各依城墙、民房等物隐蔽,整顿队伍,组织还击。

    汝梦龙腰侧中枪,血流如注,被卫兵抢到边上救治。队官孙岳奔过来看他,汝梦龙大喊:“你过来干什么?这里交给你了!这里一顶不住,大家全没命!”孙岳道:“是!要不要派人接应姚直彪他们?”汝梦龙骂道:“你没听出来吗?这枪声!这枪声!这是我们的枪啊!姚直彪他们完啦!”

    ——让汝梦龙想不通的是,姚直彪所部怎么会连一枪也没放,就被敌人统统收拾了呢?原来,周汉城和老梁头当时商议来去,均认为能否在汝梦龙部赶来增援之前,顺利拿下正对墓碑镇的这一股敌人,并取其枪械为我所用,是决定整个战斗走向的关键。经过反复计议,最后商定了一个稳妥的办法:在水井中下药,悄无声息地解决战斗。周汉城率领众人,早在入夜前就下了墓碑镇,但只潜伏下来,并不发动。一直到快二更天,才候到姚直彪遣人过来水井打水。得手以后,周汉城下令,缴了这些人的枪械,将他们拖去别处藏好,紧接着,各队在第一时间进入预定攻击位置,对汝梦龙部实施半包围。眼看清兵有所觉察,白剑声首先开枪,将指挥官击下马来,从而揭开了整个战斗的序幕。

    赖见诚派来的那名部下在巷口一边还击,一边大声喊喝鼓劲:“大家放心,赖标统听到枪声,一定会过来驰援,大家撑住!撑住!”直到此刻,汝梦龙才终于相信赖见诚确无害己之心。又见敌人开始大举放火,许多兵被火烧得受不住,从藏身处冒险冲出来,转而被密集的弹雨射杀。他直看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霍景旸!我要是有命回去,我他奶奶的一刀一刀剐了你!”

    8

    马凤云一番好意,却同师兄闹僵,心里很是郁郁。等到天交二更,山下还是没有消息传上来,看看同张烈五约定的时辰将到,这才回到自己的住处。刚上山时,他和周汉城、白剑声同住一个小院,后来周、白二人搬去了葫芦嘴,这里便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换了身衣裳,正要动身,忽然听门上微微一响,跟着瞥见有个黑影一闪即过。他心里一紧,几步抢出门来。忽觉背后劲风不善,有人偷袭,他不及回头,身子往旁一侧,飞腿向后反踢,那人竟不退避,立膝架开他腿,仍是发招抢攻。两人交手了数合,马凤云觉出对方拳术精奇,自己迭遇险招,始终抢不回先手来,黑暗中见那人身形也不高大,黑纱蒙面,看不清面目,心中暗道:怎的在这个当口,竟会突然生出这么个人来?沉声道:“朋友,是山上的吗?为何这般偷袭我?”那人并不答话,仍是发招。

    马凤云连问数声,对方都不回答,他心下越来越惊,手下不敢再有丝毫容让,拳脚逐渐加重,又斗了数合,对方一拳奔他面门打来,他侧身闪过,使一招擒拿手,三指如电伸出,一把扣住对方腕子,正要使重手将它折断,忽觉触手处柔软细滑,不似是男子之手,同时鼻中闻到一缕淡淡幽香,心中一动,正好对方运劲回夺,他乘势挥手往外一送。那人向后飞出,在空中连翻了两个又高又飘的跟斗,稳稳落在地上,嘻嘻一笑。

    马凤云顿时便听出来了:“朱姑娘。”

    朱阿秀摘下面上黑纱,笑道:“你手下留情,我多谢你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阿秀道:“你不是要去灵堂吗?不用去了。”

    “嗯?”

    “那份地形图是假的。是李揖唐和我爹合计的一个圈套。你要去了,可就不能活着回来啦。”

    9

    清军大营这边,赖见诚怕今夜有事,一早便吩咐,人不许解甲,马不许离鞍,随时待命。果然,二更天后,听到边城方向枪声大作,不多时更隐隐见到火光,他情知有变,即刻下令增援。

    等他率部赶到边城,见城门已然火光冲天,大火成了最好的屏障,把城内城外隔成两片,他心里叫一声苦,料想汝梦龙部已经城门失守了。果然,先头部队刚作了一次试探性的靠近,城上的子弹便如雨点般飞洒下来,射倒了数人。清兵接连冲了数次,始终没能突破那吞噬了整个城门的熊熊火海。

    赖见诚见正面进攻不成,转而命令分兵从侧面迂回,寻找突破口。他们绕出去三四百步远,便发现已经脱离了敌方的火力防御,料想敌人火力有限,不能及此,于是在附近寻了处利于攀爬的所在,逐一攀上城去,从侧翼杀向城门来,同汝梦龙的残部会合。

    汝梦龙部战斗到现在,死伤极为惨重,只剩下数十人在勉力支撑。见援兵终于到来,人人精神大振,两下合兵一处,火力猛增,不一会儿便把周汉城的队伍逼退了半条街出去。一边有人动手扑灭城门大火,先将重伤的汝梦龙抢出城去。

    赖见诚亲自下马探视。汝梦龙满面羞惭:“赖标统,我对不住你啊。”赖见诚道:“你是受人之愚,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先送你去后面治伤。”汝梦龙一把抓住他手:“标统,这个亏吃得太憋屈了,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打回去!”赖见诚点头:“好,我看敌人也没多大本事,我们这就组织反攻。”

    他正要下令进攻,队伍后面忽然响起枪声来,清军一阵慌乱。跟着有人奔上来禀报:“标统,身后发现敌人,正对我们发起攻击!”

    “有多少人?”

    “不知道,天太黑看不清楚。”

    赖见诚心里疑惑:敌人是怎么绕到后面去的?还是他们早就埋下了伏兵?黑夜之中,别要中了圈套才好。他心里盘算,便打赢这一仗,也无关痛痒,而若损兵折将,再耽误了回师省城的大事,可就因小失大了。既然已经把汝梦龙的残部抢了出来,目的已然达到,不如见好就收,以策万全。想到这里,他传下令去:前部退出边城,大军后撤三十里!

    周汉城的队伍正在节节后退,忽然清兵如潮水般退去,人人又是惊讶,又是兴奋。周汉城接到报告,说方才清军进攻的时候,忽然出现一支人马,向其侧后发动攻击,不知是什么来路。现在清军退却,这一队人,正缓缓向这里来。周汉城让铁生上城喊话。铁生几步奔上城楼去,挥手喊道:“喂!前边来的,多谢援手啦!你们是哪儿来的朋友啊?”

    稍过了一会儿,对面有人喊话:“大家自家兄弟,这里是春山堂九爷——李云九——”

    10

    院内静了一阵。月光白白地,照得朱阿秀的脸也白白地。

    “你……为什么……”

    朱阿秀咬了咬牙,忽然道:“我白天不是说,我把自己看错了吗?是真的。我原来以为,我更适合去做革命的女杰,但现在我知道不是了。革命的队伍里,即便有周先生这样的又如何?更多的,还是像我爹,像李揖唐、万延春这样的人。大家争来斗去,不知要到几时才能盼来我们真正想要的胜利。而且,就算革命成功了,那也是你们男子的革命,要我们女子分沾到它的好处,分沾到权利、幸福,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即使真有那么一天,就算我能够看得到,我也早已经老了,老了啊……人老了,就算再遇到像今天这样的晚上,一切也已经不同了。你已经被怀疑了,再待下去,你会有危险的。而且,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也不属于这里,我们……我们一起走了吧。”她生怕失去什么似的,紧紧握住了马凤云的手,“你不要轻贱我。从小到大,我没有服过一个男子,你是唯一的一个……唯一的一个我想跟了去的人。凤云,我们走了吧,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马凤云虽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但朱阿秀对他的情意,他其实早已经感觉到了,而且,从初见她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倩影便留在了他心上。这对他来说,也是全新的,是他这一生里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感情。这时听她吐露心意,他心中感动,只觉又是欢喜,又是为难,一时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在这个时刻,两个人同时听到了对方胸膛里怦怦的心跳声……

    “阿秀……”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脚步声响,有人大步闯了进来。两人忙不迭分开双手,退开几步。扭头看时,却见进来的是袁应泰:“凤云,你在这儿。”

    “有事?”

    袁应泰是个粗人,又正在兴头上,根本没察觉二人神情有异,兴冲冲地道:“有事?喜事!凤云,弟妹上山啦!”

    马凤云“啊”了一声:“她?她怎么会来?”

    朱阿秀一下子没醒过神来:弟妹?那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