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从来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且敬当前一杯·
·干大事者须是个糊涂人·
·设局·
1
(八月初六)
地牢里空气混浊,污秽不堪,杨殿卿等十几个革命党在里面关了数日,都不免蓬头垢面,精神委顿。然而这日晚间,临近送牢饭的时辰,情形突然起了变化。先是有几个生脸的下来,把过道清扫一遍,点上了十几盏灯,又搬了家伙座儿,在宽敞处开了桌席。老吕的心往下一沉:“杀头饭?”
杨殿卿摇头:“不像。”
等布置得差不多了,为首的笑呵呵过来,开了锁头,请几人移步入席,招呼得很殷勤。老吕道:“请我们的?”
“当然。”
“好像少了张椅子。”
那人笑道:“没少。这位杨爷不是在这儿。杨爷,您跟我来。”
老吕一愣,伸手拦道:“慢着!既是另有安排,要去我们就一同去!”
那人赔笑道:“这您就是让小的为难了。”
杨殿卿察言观色,料想其中有异,道:“客随主便。主人既然安排下了,我们遵命就是。”他让众人安心吃喝,自己则跟了那人出来。一路穿房过舍,到了一间小屋前面,见窗上灯光大亮,只道便是夜审的所在了,哪知进来一看,却见并非是什么刑房,房间里搁着个大澡盆子,放了大半盆热水,水汽腾腾地漫开整间屋去。屋内另有四五个丫鬟仆役,见了他都忙施礼。杨殿卿一愣。领路的打一个千:“小的们伺候杨爷。您先试试水,看是凉了热了,适合洗不?”
杨殿卿原也不惧他耍什么花样,见说请洗澡,便觉得身上刺痒,当下三把两把,脱得个赤条条地,反是那几个丫鬟没料到他脱得如此爽利,轻轻“呀”了一声,红了脸别转头去。杨殿卿哈哈大笑,跳进澡盆,大洗特洗了起来。
等洗毕,丫鬟伺候他抹身、剃头、刮脸、修脚,浑身上下,拾掇得干干净净,递过崭新的衣服,请他穿戴了。有仆人掌上镜来,毕恭毕敬地问:“您还觉得哪儿不成的?”
杨殿卿揽镜自照,呵呵笑道:“都快收拾成新官人啦,还有什么不成的?”
“既如此,请您跟我来。”
杨殿卿忽道:“等一等!”他走到门边,探头朝外面看看。这处院子很小,静悄悄地,别无其他人在。他把门关上,闩上门闩,回身看着众人冷笑。
“杨爷……”
“大家不要怕,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
原来,杨殿卿早觉察到,今晚的种种异状,并不像是刘文藻在搞欲擒故纵的手段,相反的,他从中嗅出了一种很微妙的讨好的味道。这很不像他了解的那个刘文藻,其中定然另有原因。他在地牢里关了这些天,自然猜不到牢外的情形,但依常理推断,定然是外边的形势有了出人意料的变化。按现在的情形看,很可能刘文藻今夜会与自己会面,那么在此之前,自己当要先弄清楚,这几天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来问你们,这两天外头出了什么大事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杨殿卿微感失望。刘文藻态度突然转化,不外乎几种原因,其中他最期盼的,便是这几日间革命党在某处起事成功,全国一响百应,转瞬间便天翻地覆,迫得刘文藻不得不立刻主动寻求合作。但从众人茫茫然的神情看,起码这一次,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那么,这两天,省城有没有值得说来听听的事情呢?”
众人还是摇头。不过杨殿卿看出来,刚才是没的说,这回却是不敢说了。他正要想个逼迫的法子,忽听有人轻轻叩门。杨殿卿问:“是谁?”
“杨先生,小的给您问安。”声音很有些耳熟。
杨殿卿开开屋门,见门外站着一人,正是那个二爷庆生。自己十数人此次意外失风被捕,可说皆是拜此人之赐。
庆生笑嘻嘻地道:“杨先生,您别为难他们。其实他们跟您是一头的,什么时候您们把革命搞成功了,他们也就跟着沾光啦。行啦行啦,都别愣着啦,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散了吧。”他不等杨殿卿说什么话,把屋里那几位都轰走了。
杨殿卿冷冷地道:“你这么上赶着把他们轰走,是怕我问出什么来?”
庆生笑道:“您误会了。老爷这回相邀,绝对是坦诚相见,只不过,没事扯这些人进来做什么?”
杨殿卿冷笑道:“你倒撇得干净。”
“您要不信,您撒开了问我就成啊。今晚上老爷要和您谈的,是真正的大事,所以,最怕您犯疑心病,非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掰开揉碎了跟您讲清楚不可。”
“既这么说,那我便不客气了。我要问的就是: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刘大人的态度一下子发生了那么重大的转变呢?”
“好。老爷此刻正在书房等您,我们边走边说好吗?请。”
无论刘文藻还是杨殿卿,今晚,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请坐。”
“请。”
庆生悄悄退了出去。临来的时候,他已把省城的大致情况跟杨殿卿说过一遍,这里已经没他的事了。
刘文藻将酒斟满了酒杯:“世事变化莫测,然若非如此,我也真下不了决心和先生在这里喝这杯酒。”举杯敬道,“先生请。”
杨殿卿却端坐不动。
刘文藻叹道:“到这个地步,先生仍是信不过我吗?”
杨殿卿却道:“我信不过的,是大人所谓的决心。”
“决心?”
“请恕我直言。省城形势急转直下,迫得大人只能当机立断,这或许不假。但依在下看,大人此举九成九倒是为解眼下燃眉的权宜之计。”
刘文藻脸色微变,继而叹道:“今晚我虽非官服相迎,但既坐了这个位置,无论公服便服,看来都很难令先生取信的了。”
“非也。大人一向信奉左右逢源、先立足于不败之地的处世之道,而革命是要豁得出去的,我不认为今晚大人已经做好了准备。对一个革命者而言,大人缺少的是另外的一面,也是更重要的一面。”
刘文藻微一沉思,已知其所指:“你说的是信仰?”
“不错。我们每一个革命党人都有坚实的信仰,无论成败,前仆后继,虽九死其犹未悔。若只是迫于形势被动应对,难免不会为形势所役,只要形势一变,就容易朝秦暮楚,立场动摇。”
刘文藻不以为然:“每一个革命党人?先生又不曾把每个党人的心剖出来看过,怎知道他们定是和你同心同德?你们的主义在全国造成影响,其实不过区区数年,但这几年里,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大批信徒,这一点在我看来,实在颇可怀疑。从古至今,从来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古人甚至言道:‘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却如何到了今时今日,知音就变得如此廉价了呢?可若说他们不是知音,这么多人,肯为了自己并不了解甚至并不相信的思想而放弃自己的头脑,其中的原因又是为何?便拿杨先生说。据我所知,你原来也是替大清朝吃粮当兵的人,后来因久居下僚,升迁上很不得意,才去投考了陆军学校,此后又远赴日本留学,也是在那时,你接触到了革命党,受他们影响,觉得找到了自己一生的信仰,这才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分子……”
杨殿卿冷笑道:“你倒打听得我仔细。”
“可我却想,假使当年在军营,有人能慧眼识才,使你升迁顺遂,那么,时至今日,恐怕我就碰不上先生你了,对吗?”
“大人想说什么?”
“人说身如漂萍,话说得滥了,道理不滥。今日因此向东,明日又因彼向西,而我们就是在这般不停的动荡中被不断改变。既然连我们自己都是不确定的,那么,所谓一生的信仰就更是虚话了。”
“照这么说,大人是什么都不相信的了?”
“不,我有我相信的东西:利益。人在不停改变,但有一样不会变——就是追逐金钱名利,和其他种种能带来满足的东西。人永远在能令他成功的地方停下来,而很少会在意这成功是什么。洪秀全科举不第,才转头去搞了什么拜上帝教。可他真的相信那一套吗?怕是未必吧。他若是科考登第,说不定大清朝便会多了个大忠臣。至于你们革命党要做的,眼下是还未成功,但同大清国的气数相较,谁的胜算更大,无疑一目了然。回想当年,革命党尚未成今日之声势,贵党的领袖不也曾数次谒见李鸿章李中堂,如今势易时移,却不是恰好成为我刚才说的又一佐证吗?”
杨殿卿语带嘲弄:“原来在大人眼里,信仰荒唐无稽,唯有利益才是可以倚赖的东西。”
刘文藻却坦然道:“难道不是吗?相同的一个字,不同的人看它,看到的是不同的意思;相同的一个世界,不同的人在里面生存,得到的是不同的理解;那么,看起来相同的奋斗理想,是不是也一样呢?纯粹因信仰走到一起去的人,如果没有利益来把他们束缚坚牢的话,很快就会分崩离析。再说,你们积极联络会党以壮大实力,岂不是便和所谓的信仰无关吗?”
革命党囿于自身种种短处,又迫切要推翻清廷,诸多行事便不免从权,这一点杨殿卿深有体会,这时听他话里有暗讽之意,却也不来辩驳,道:“利益今日相同,明日或许便不同了,今天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但,以后呢?”
刘文藻笑道:“以后的事,还是等以后再说,只需当前便好。”他又自斟了一杯,敬道:“杨先生,这次可以举杯了吗?”
杨殿卿一笑举杯:“那么,我且敬当前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
2
过了中夜以后,有一小队兵从抚衙出来。现在正是上下半夜交接的时候,这些兵值完了上半夜,回营去歇息。“咔咔”的脚步声慢慢在长街的尽头轻了下去,好像被夜色一点一点吸进去了一样。
那队人是往城西去,过了元宝桥后,沿河沿向北走了一段,拐进了一条胡同。脚步声从这头响进去,过了不久,又从那头响出来。不过,从胡同走出来时,队伍似乎短了那么一截……
胡同里有一处不大的门脸,挂着“全浙会馆”的牌子。听着兵都走远去了,门后面,杨殿卿舒了口气:“我们去里边谈。”
十几人进了屋,也不点灯,摸黑团团坐了一圈。先是静默。等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看到每个人身上依然端端正正地穿着清兵的衣裳,不知是哪个先轻声笑的,其他人也都跟着笑了。当下在馆里另找了衣衫换上,才重又坐下来说话。
老吕问起方才的事:“刘文藻找你去做什么?”
杨殿卿把情况简略说了一些,道:“清廷要动他了,派了个很厉害的人,叫奎龄的来省城做他的对手,刘文藻有点顶不住,再不做决断,就要全盘受制于人了。”
众人这才明白:“他放我们出来,是要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助他一臂之力。”有人当即道:“姓刘的虽然和我们搭关系,但他从头到尾就是在搞投机,他的话不能轻信。”
杨殿卿道:“这个自然。大家天一亮就分头行动,仔细打听这几天的情况,我们要把省城的形势好好研究一下。还有,从明天开始,只留皓千一个人在这里。”点到名字的在黑暗中应了一声,“全浙会馆不能再用,所有人都撤到三号联络站去,临时指挥所以后就设在那里,大家明白了?”
“明白。”
“对了,你还没说刘文藻想要我们怎么样?”
“他要我们——尽快在省城起事!”他沉着声音说出这句话来,环视众人的时候,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吃惊的表情,“而且,越快越好。”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杨殿卿看着他们,一句句把他们眼睛里的疑问说出来:“很仓促。武器也不够。我跟刘文藻提过。他的答复是,从我们手里缴去的枪,他会找机会还回来,另外还可以再支援我们一些,但他要对付奎龄的兵,很吃紧,能帮到的有限。”
“你相信他?”
“不管信不信,这本来就是我们在省城的目的,对吗?”
众人里也有心存怀疑的,听他这么说,心下便都释然。
杨殿卿道:“不管刘文藻有几成是真,现在形势逼得他这样子,始终是我们的机会。不过,我们绝不能听他的摆布,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众人都道:“正该如此。”
“所以,我们会同他合作,但要有自己的计划,而且,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
当然会有最坏的情况。他并没有被刘文藻蒙蔽。这个人既然不能容忍奎龄来侵入他的领地,自然也不会容忍革命党这么做。不过,现在还不是把这个担心说出来的时候。
“总之,我们得做好充分准备。还有,为避免省城实力单薄,我们应该尽快同周汉城取得联系。他已经过去墓碑镇一段时间了,如果一切顺利,工作上应该已经见出些成效来。请他和春山堂长枪会两帮会首届时采取行动,壮大声势,让外围清军不致轻易往省城集结,这样,我们就会有更大成功的机会。”
3
就在这天晚上,墓碑镇上出了一个意外。
有两名长枪会的大头目,喝醉了酒,冒冒失失越出了“镇界”,结果没出去多远,就在后山中了机关,被粗大的排叉贯胸而死……
(八月初七)
这件事情,马凤云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他来小酒馆吃早饭,看见袁应泰正冲阮曾三和张烈五破口大骂。好在阮曾三知道他脾气,按着性子,反好言劝他。马凤云走过来问,张烈五把这桩事跟他说了,边上袁应泰兀自气恨难平,一口饭也吃不下,只是大口喝酒。
“这他妈算什么事儿!既然请咱们进来了,山上这么多机关消息,连个声都不吭!这下子!铁锤子老陶,还有潘大响儿,活着跟个大炮仗似的,死了连个响动都没,惨!”
“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别的我没想好,但有一条,老陶他们办事的时候,得叫你们春山堂头头脑脑的都过来,披麻戴孝,挨着个儿磕头!”
阮曾三一撮牙花:“老袁,你让我来,我没二话。但要让堂主军师……这个过了吧。”
“过个屁!他……”
“老袁,消停消停吧。”
袁应泰不作声了。几人于是换了话题来说。阮曾三问起葫芦嘴的进展,马凤云道:“开头乱过一阵,现在好多了。得亏是周先生,就像……是帮大家打开来了眼界,到处是新鲜的东西。抽空你们可以自己过去看看。”
阮曾三赞叹道:“收拢人心是最难的,周先生在短短的时间里竟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不起。”
袁应泰道:“连老三都这么说,那就错不了。”他性情豁达,说到高兴的事情,精神便振作了许多。
张烈五在边上一直没言语,这时候忽然插话进来道:“马爷,照这么说,你觉得是周先生的路子对呢,还是咱们的路子对?”
马凤云一怔,继而便领会到他话里“咱们”的含义了。
阮曾三道:“老五,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呀?”
张烈五嘿嘿笑道:“三哥,我就想问问马爷,他觉得周先生搞的那套能成功吗?”
马凤云知道张烈五在说什么。他是在给他警告:他可以做一些事来掩护自己,但不要被迷惑,尤其是,不要站错队。然而,从他离开省城开始,他就是带着迷惑上的路,这迷惑时时在变化,却从来没有从他眼前散去过,反而越来越深地郁结在他心里。不过,张烈五问对了问题:周汉城带来了新的东西,或许也代表着正确的方向,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在墓碑镇这样的土壤上取得成功,说不定将来会,但可能要等上很久;而对马凤云来说,他面对的所有麻烦,都必须要在当下解决。
他想到了下棋。下棋是要走对次序的。次序错了,就算是对,一样也变成了无意义。
他要走对他的次序。
“对了,说到周先生我想起来——打听个人。”他轻描淡写地把张烈五的问题避了过去。
“谁?”
“老梁头。”
阮曾三和张烈五互相看了一眼:“老梁头?你问他做什么?”
老梁头昨晚当值去了,直到现在才回。这个人看上去懒懒散散,却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敏锐,一走进矮房,立刻就嗅出了不同来。他径直走到自家铺前,伸手往底下掏摸了两下。
“谁动我东西了?”
同屋的都摇头:“谁?没谁啊!”“短了什么了?”
老梁头仍是问:“谁动我东西了?”他的表情很认真。
“谁也没动过。……哦,铁生昨晚上来过,专找你来的。偏巧你不在。要不你问问他?”
“啊?”
马凤云看着他俩的神情:“看来不是个一般人呐。”
阮曾三没有否认,只问:“怎么和周先生有关了?”
马凤云道:“新招的这些兄弟,练起来真是不惜力,没的说,但能认几个字的太少了……”
袁应泰笑道:“要找秀才,周先生来错地方了。”
马凤云道:“也不是要他们写写画画,就是大字不识的,周先生教些东西,讲些道理,大家不是很容易领会得明白。最后大家一商量,就想专门找一位文字上的教席。正好我们那儿有个叫铁生的,就推荐了老梁头。我师兄托我打听打听,看这人是什么根底,能不能应得了这个差事。”
阮曾三笑道:“你问老梁头应不应得了这个差事?哈哈,这么说吧,你们要找教席,找到他头上,绝对是没找错人,可是呢,这个人哪——他来不了。”
“哦,怎么说?”
“老梁头姓梁,大号叫铁崖,论在春山堂的资历,不用说老五你,连我也得靠边儿。十多年前那会儿,老梁头……呵呵,那会儿可没人这么叫,都叫他铁崖先生。那会儿,万堂主的头在衙门标价是一百块大洋,咱们这位铁崖先生可一点不比他便宜喽。”
马凤云颇感意外:“没想到这人竟有这样的来头。可怎么现在……”
“这就没人说得明白了。眼瞅着他就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吱……’差不多十年的光景,一步步吱成现在这样儿了。要不是亲眼见过,我绝不能把他和当年那个铁崖先生当成一个人。有人说,他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人太聪明了,就容易把世上的事情看透,一看透,人就容易玩完。这些年,他就是因为凡事都不上心,接连犯了几回大错,这不,就从铁崖先生变成现在的老梁头了。所以,周先生请他当教席,论本事绝错不了,但是,”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来,在桌上排开了,对马凤云笑道,“我跟你赌——这事成不了。”
屋里的都走了,就剩老梁头一个倒在铺上琢磨这事:能是铁生吗?他好端端来动自己的东西做什么?这些东西无声无息地在他床底下躺了这些年,平时连从心上过一过都很少有,只当早被远远地抛开去,现在突然不见了,心底竟会异样地烦躁起来,一下子牙也疼了,两条腿又酸又胀,怎么搁都不是了,好像那些东西其实是辟邪的镇物,不知被什么人取走了,那些种在他身体里的鬼祟就立刻肆虐起来了一样。
忽然听见门开了,有人大踏步进来,就像进自家屋似的。老梁头一回头:怪不得!铁生。他一翻身坐起来:“你是不是动我东西了?”
铁生一乐:“来就是跟你说这事。昨晚上我找过你。咱们那边缺一个教书先生,找不着人,我听说了,一想,你合适啊,就给周先生推荐了。先生让我昨晚上找你过去坐坐。结果你不在,黑灯瞎火地,大老远我也懒得去找你,一想,你从前不是写了一大堆东西吗,长的,短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后来,都让你扔床底下了。”
“你就拿了?”
“对啊,反正你扔那儿也不当回事,我想,就先拿那些去给先生看看,一样!他要觉得成呢,我就再过来找你。”
老梁头满肚子不高兴,可隐隐约约,心里有一种古怪的紧张感滋生了出来。
“他看了?”
“昨晚上就看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谁问你了。我是问你那位周先生。他……”老梁头刻意地装作很不当一回事,“他有说什么吗?”
“有!”铁生露出一脸的坏笑来,“这不,我就又过来找你了。”他走到屋门口,朝外面喊:“先生,他在呢,您进来吧。”
周汉城从门外进来,看见是老梁头,自己先吃了一惊。初到边城时所见的那个背尸首的老头,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他全然想不到,铁生送来的文章里,那个笔力铮铮的梁铁崖,竟然就是面前的这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老梁头居然笑得很得意。“不是我。”他说。
“什么不是你?”铁生糊涂了,“你没喝啊,你不就是你嘛!”
铁生跟他笑,老梁头反而不笑了。他指指周汉城,又指指周汉城手里一沓脏兮兮的文稿——那正是铁生从他床底下拿去的东西——“我不是说胡话呀。这位周先生可不是来找我老梁头的,他是来找那沓东西里的那个人的。他来晚啦。这里早没那个人啦。”
周汉城很认真地看他:“梁老师好玄奥的机锋。”
老梁头却正色道:“您叫我老师,我当不起。刚进来的时候,您看见我,不是吃了一惊吗?您许是在想:‘别是搞错了吧?怎么是这么个上不得台盘的老家伙呀?’嘿嘿,您这一眼才是对的,别被您手里这些破玩意儿给骗了。您说什么机锋,我不懂这个,大实话而已。铁生刚才跟我说了您的来意了,您这么大个人物肯高看我,小老头受宠若惊,但是,您走了眼了,我干不来这个,因此先把这个话说了,就省得您再开尊口了。”他伸出手来,“这些东西在您手里,真个贻笑方家,您先还了我吧。”
周汉城待要递过来,不知怎的,却又收回去了,微笑道:“这就不对了。既然这沓东西的正主儿不在这里,我怎么可以把它另交给别人呢?”
老梁头一窘:“周先生在这儿等着我呐。”
“要我交给你也成,除非——你就是那个人。”
老梁头翻了会儿眼皮,忽然嘿嘿地笑起来,重又大咧咧地倒回到床上去,道:“您就别将我的军啦。您要不还给我,留着有什么用呢?”
“有的。”
周汉城在那沓文稿里拣出几篇,站到床边,躬身递到老梁头眼前去:“比如这两篇,所论的是关于春山堂这个组织的性质、宗旨,以及强敌环伺之下的立足之策和自强之道。我被分派来这边做一些工作,至今对此间的环境也缺乏第一手的了解,您这些文章论证翔实,见解精辟,我昨晚上一口气读完,真是受益匪浅。”
老梁头呵呵笑道:“承蒙夸奖。不过,陈年旧事了,先生到底夸的是什么,小老头自己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这几篇文章,几乎对春山堂后来十几年的发展进行了一次全面规划。比如这一篇就说,以当时春山堂的实力,一味攻城略县绝计难以长久,不如择一吉地以为根本,待自存无忧以后,再徐图长策。如果我猜得不错,后来万堂主以此处为根据之地,您当初的这个提议,一定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老梁头嘿嘿笑了两声,却不接口。
“但我不明白的是,文章里其余的规划,却显然同今日春山堂的现状颇有出入。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吗?不知梁老师能否赐教。”
老梁头略怔了一会儿,仍是笑道:“想不起来了。”
铁生在一旁光火道:“老梁头,你好好说呀。”
周汉城不以为意:“当然,这事我原不该问。梁老师,您熟悉这里的乡土,文章里所拟的很多措施,可能要比我凭空想来的更有针对性。但这些想法,很多似乎没有被真正地去实行过,只让它们留存在纸面上,您不觉得太可惜了吗?这并非是客套话,我今天来,是诚心想得到您的帮助。希望您能够接受我的邀请。”
老梁头并没答话,相反的,他歪着头,用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看他。
“我说错什么了?”
老梁头咳了两声,才慢慢开口道:“周先生确乎是干大事的人,这我看得出来。做大事当然要聪明,但聪明得过了头,却又未必就对,总要聪明之外,再多一些糊涂才好。大事情总是有大风险,没有准备好大败,又哪会拼得来大成?既聪明又糊涂,先生正好就是这样的人啊。”
周汉城目光闪动:“您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老梁头笑得很意味深长:“先生未必真的肯到墓碑镇这样的地方来,可先生还是来了,而且,不嫌弃这里的山势险恶,土地贫瘠,依然怀着要在此开出一条新路的雄心壮志来,不管这条路将来会通去哪里,单是这份心,这份力,就足够让人钦佩。但是——小老头不是这样的。说来惭愧,小老头几分小聪明是有的,只不过,这些年鞋不沾泥的日子,已经过得惯了,为了当年一时兴起乱写的一些话,再去自蹈险地,呵呵,这就非是小老头所愿了啊。”
“险地?”周汉城轻轻把这个词反复念了两遍,“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多谢提点。不过,就像您说的,我是一个糊涂人啊。”
反倒是老梁头在叹息了。
“既然您这样坚持,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我有一个请求:这些文章能暂时保管在我这里吗?我想留作参考。在很多问题上,我想它会很有用。”
“您……真的要?”
“我真的要。”
“马兄弟果然见事明白,不跟我赌。”阮曾三得意扬扬地道。
这已经是在知道结果以后了。
“不过……”
袁应泰一脸的懊恼。他刚把兜里所有的子儿都掏出来给阮曾三了。马凤云没凑这个热闹,可他凑上去了。
“谁会想到像周先生这样的大人物,会请不动你们春山堂里什么职司都没有的一个小老头啊!”他看到有几个自己的手下朝这边来,想起来又补一句,“剩下的过两天给你,不许当着我弟兄的面来讨啊!”
大家听了都笑。
这时候那几个走到跟前了。袁应泰看他们气哼哼地,就知道有事。
“怎么了?”
“春山堂送过来两口棺材,杨柳木的!就外面刷了层桐油漆。这太欺负人了!”
袁应泰也火了:“杨柳木的棺材?把老陶他们当什么!走,瞧瞧去!”
阮曾三连忙跟上去:“老袁,你别听风就是雨,这中间一定有误会。”
几个人匆匆走远了。
“刚才,你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在张烈五也要起身离开以前,马凤云忽然问他。
“什么话?”张烈五想起来了,他重新坐下来,“你站到我的位置上来想一想。在山上,所有知道我底细的人,跟我都是一条心,除了你。你进墓碑镇来,我多了一个帮手,但是……”
“也多了一个要小心防范的对象?”
张烈五没有否认:“这两天我一直在观察你,比观察我们的敌人还要多。我不认为你会倒向万延春,也不大可能会倒向朱乾振,不过……”
“周汉城?”
张烈五点头:“恐怕连你自己也不能否认吧?霍观察派你上山来没有错,他派你来的时候,怎么会想得到,墓碑镇上,除了万延春、李揖唐、朱乾振之外,会突然多了一个周汉城呢?”
马凤云笑了笑:“原来你尽琢磨我来着,怪不得你没有看到。”
“什么?”
“昨晚上的事,是一个好机会。墓碑镇上的机关设置、地形秘谱,不管放在哪里,甚至不管它有还是没有,但有一个人,一定是知道的。”
“嗯,李揖唐。”
“两边上次的内斗,裂痕至今没有抚平,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这里大有可以发挥的余地。我们不妨试一试,借长枪会的力量,逼李揖唐把秘谱交出来。”
张烈五眼前一亮:“对!只要秘谱现身,一切就好办了。”
4
自清军驻扎以后,霍景旸经常会抽时间进边城去看一看,四处走一走,有时候带一队护兵,有时候干脆就只何众一个人。他把边城和墓碑镇当作他的对手乃至使命已经很久了,亲身踏上这里的土地还是第一次。边城的住家此时早作鸟兽散,偌大一座县城静得像是假的,“嗒嗒”的马蹄声随时会将它敲碎似的。这远不是他曾经想象过的样子。
他去得最多的,是拈花寺。在古刹的殿庑之间缓缓而行,或是坐在殿前的石阶上稍事休息,倾听头顶飞檐下悬挂的铁马随风振响,总能让他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愉悦。像他这样的人,自然谈不上信佛一类的话,但佛寺、佛像所具有的静谧、宏伟、庄严,并不难在他的世界里找到共鸣。
这天回到大营,他看到自己营帐外拴了匹高头大马,正是标统赖见诚的坐骑。他下马进帐,果然见赖见诚叉着腿坐在帐里,何众垂头立在一边,神色显得有些畏缩。霍景旸施礼道:“赖标统。”赖见诚见他来了,大声道:“霍大人,我向你请罪来了。”说是“请罪”,语声却显得十分气恼。
“请罪?赖标统说的哪里话来?”
“霍观察,我赖见诚是个武人,见事不如您明白,如果我犯了过失,您尽可当面同我讲明,何须这么鬼鬼祟祟地,派人暗中监视我,这算什么?”
霍景旸一面打量他,口里漫不经心地推搪:“哪有这样的事?”他同赖见诚相交日浅,对他的脾气秉性还不怎么摸底,这时见他吹胡子瞪眼,看样子是气得狠了。
“霍观察,你休要诳我,我统兵打仗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他一指何众,“就凭他这点道行,也想跟踪我?要不是我认出来他是你的跟班,早一枪坏了他了。”
霍景旸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在心里斟酌了一过,试探地问道:“赖标统不觉得这两天营里有些异样吗?”
赖见诚一脸茫然:“异样?什么异样?”
霍景旸先不答他话,想了想又问:“赖标统在一四五标多久了?”
赖见诚朗声道:“本省于光绪三十一年正式添练新军,赖某当时便在军中。次年受上峰提拔,出任一四五标帮统。三十四年九月升任标统,一直至今。”
“照这么说,赖标统对一四五标一定非常熟悉了?”
“这个自然。”
“那么,其中哪些人和标统一条心,又有哪些人不是,标统心里一定很清楚了?”
赖见诚面色不愉:“霍观察何以有此一问?”
“不瞒标统,我察觉最近营里似有异象,不得已才冒昧相询,还望标统能知无不言。”
“异象?你是指……”
霍景旸轻轻冷笑:“既然赖标统对一四五标如此熟悉,对此事竟会浑然不知,我却不相信了。”
赖见诚腾地一下站起来:“大人有话只管讲在当面,这么吞吞吐吐,真不爽快!”
霍景旸不禁犹豫,一时决定不下是否便该向他和盘托出。却见赖见诚怒气冲冲,大声道:“既然霍观察不肯说,那么请容我说两句冒犯的话。霍观察性好猜疑,赖某好生失望。你不曾治过军,不知道吃粮当兵最是件苦差事,重压之下,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所在多有,每天不出个十件八件的,反倒令人意外了。霍观察所指的异象,不管是捕风捉影,还是真有其事,凭我的经验想来,未必真值得放在心上。但你却因此派人监视于我,实在让人心寒。赖某治军,最讲究一个信字,只有将军信任部属,部属信任兵士,这么多人才能拧成一股绳,遇事才能并力向前!要是换成霍观察你的法子来带,处处猜忌对人,恐怕不到一个月,队伍便都散了!”
霍景旸的目光盯在赖见诚脸上,把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不错过眼去,道:“赖标统不要激动,坐下说话。”
赖见诚一挥手:“不必了,我说完便走。我既然敢说这样的话,早不怕你见怪。这次的事,论症结,我看倒在你自己身上。从前康熙爷、乾隆爷的时候,我大清国如日方中,每有战事,都是三军用命,大家抱成了团,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有到今时今日,眼看着大厦将倾,就算立功升迁,也不知还能受用到几时,大家的心气自然就低了,打小算盘,另谋出路,打起仗来,一多半的心思倒用在提防自家人身上。可但凡这样的,我发现一个,踢出去一个,绝不容他在我队伍里败坏风气!在霍观察怀疑军中有所谓异象之前,我斗胆请你扪心自问一下,会否正是因为你对国家前途失了信心的缘故,才会怀疑到这许多同袍兄弟身上来呢?你别忘了,这仗是你要打的,他们可都在为你卖命啊!”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一席话说完,大步流星便往外走。
“且慢!”
霍景旸起身离座:“标统是直爽人,这番话说得我心服。既然如此,我也没的可隐瞒了。”他示意让何众去帐外守着,“标统可曾察觉,似乎有人想暗中切断省城与此间的消息往来?”
赖见诚并不相信:“哪有此事?”
“确凿无疑。省城近日政局动荡,不知道标统听说了没有?”
“你是说刘巡抚要奉诏进京的事?昨日午间我已有耳闻,那又怎么样?”
“是昨日?”
“不错。”
“这就怪了。其实这个消息,数日前便已经传入营中,却只瞒住了你我。标统请想,会否有人暗地里得了授意,想借省城政局变动之机,在营里搞出事来?”
赖见诚大怒:“哪个敢!”
“请问标统,营中军情刺探、消息传递,是由谁人负责?”
“对敌军情,事关重大,我一向是亲自抓的。”
霍景旸微一皱眉:“是这样?”
“不过,若牵涉到联络后方,督促军需供应等项,你就要去问汪燕山了。”
“汪燕山?标统对这个人印象如何?”
“勤恳练达,我们合作得算是不错。”
“共事很多年了?”
“那倒没有。他是今年春天才从别处调来做我的副手,算起来,在一四五标还不到半年。你怀疑他?”
霍景旸正在低头思忖,帐幕一挑,何众突然闪身进来。“老爷,外头有人在朝这边窥伺。”
二人一惊。何众把帐幕掀开一条缝,让他俩过来看:“那边,瞧见了吗?探出头来了!”
二人都看见了。霍景旸看了一会儿,并不认识,回过头时,却见赖见诚的脸色很是难看。
“标统认识他?”
“……这人姓汪。”
“姓汪?”霍景旸立时便明白了,“你是说,他是……”
赖见诚沉着脸,点了点头。
5
长枪会中因为棺材规格不够而闹事,李揖唐起初听说以后,并没放在心上。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不过是因为墓碑镇里并未备得有许多棺木,尸身又不能久曝于外,于是先用山上旧有的两口杨柳木棺材将死者盛殓起来再说。至于边城里倒有一家不小的棺材铺子,各档的货色皆有,杉木的也有,松木的也有,但众人仓促回撤,又有谁会特意去收那些晦气的东西上山?他派了张烈五去处理这件事,想着把其中缘由跟长枪会方面分说清楚,也就是了。
但事情意外地不顺利。据张烈五的回报说,长枪会对这些说辞并不买账,短短的时间里,山上各处已起了五六处冲突。总算因为上回火并的教训,两边都收敛了些,没酿出要紧的后果。饶是如此,李揖唐还是感受到了压力。
“他们提了什么要求没有?”
“他们要堂主军师都去灵前磕头。还有,他们要军师把墓碑镇的地形图交出来,送到灵前焚化,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啊?”李揖唐呆了一呆。张烈五注意到,吃惊以外,他脸上似乎闪过去一丝很奇异的神色。
葫芦嘴上午进行了最后一堂击刺训练课,到下午就要转入持枪训练和分队的战术演练。吃饭的时候,大家没有看见周先生和白剑声。传说是领枪去了。这个说法让这顿饭吃得很不平静。金标把新家伙的威力吹得神乎其神,绘声绘色地又说起当初走西南道的时候,自己十来个人怎么拿它把狼头寨百来个土匪全给“嗒嗒”了的故事来。这些事他不知已跟人说过多少遍,早非天花乱坠可以形容,要在往常,定有人出言嘲笑他,但今天,这些夸张的描述却恰好契合了众人期待的心情,大家静静地听他讲,一边想到下午训练时候,自己就能亲手摸上它了,每个人的心都被撩拨得一蹦一蹦地,直觉得浑身都刺痒了。
铁生决定趁中午出去泡个澡。经过这两日的观察,周汉城已经主动放宽了起初的限制,允许众人在中午和晚饭两个时段自由外出,但在规定时间前必须归队。
在路上,铁生遇上了几个春山堂里的好哥们。那几个见着他了,就招呼他一块儿去。
“做什么?”
“妈的,长枪会那帮孙子,得理不饶人了,走,咱们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嗯……”
铁生素来是勇字当头的人,要在从前,听到这事,一定二话不说,头一个便冲出去。但今天他却不是这么想的。“怎么又出这样的事?”这是听说了以后,心底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想法。当他意识到他在这些事上抱有的不同以往的厌恶态度的时候,不禁连自己也惊讶了。
——不知不觉中,他的天地变大了。
“我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他走开去了,忍不住又回头说了句:“其实,你们也可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的。”
马凤云到葫芦嘴的时候,周汉城和白剑声还没回来。他知道他们是领枪去了。有了枪,这支队伍会更加不一样的。他相信这一点。他在周汉城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信手拿起桌上的讲义翻看。讲义又厚了,从原来的十几张纸,变成现在的五六十张。周汉城写的是很庄正的小楷字,因为节约纸张的关系,把字写得很小,不过看起来依然很舒适。又看了会儿,便发觉不只是讲义——周汉城把每一天、每一堂训练课的情况都详细记录下来,进行认真的总结,对过失也毫不避讳。不少东西他看得不是很懂,但他完全能想象出来,这个人坐在他现在正坐着的椅子里,如何以超乎常人的严谨和坦诚的态度思考,并在纸上的空白处一个字一个字地填上自己的心血。他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身下的椅子慢慢热了。他吓了一跳,醒过神以后,不由得笑了起来。
屋外响起了众人集结的口令声,下午的训练课就要开始了。
金标在门外探了探脑袋:“先生还没回来?”
“没呢。”
“我们老大来了——朱老大来了。”
马凤云有些意外:“我出去接。”
刚走出屋子,已见到有人陪着朱乾振向这边来。沙场上的三百人里,有一半是长枪会的会众,见扛把子到了,齐刷刷立正敬礼。朱乾振微笑点头,从队伍前头经过,径直过来招呼马凤云。
原来,自周汉城开练新军以后,葫芦嘴便始终是朱乾振关注的重点。刚才他为陶、潘二人办丧事,周汉城和白剑声也来拜祭,礼毕叙起闲话,才知葫芦嘴今天要进入枪械训练,二人正是前去领枪,心里不禁一动,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眼过来看过。
“你们自便。我是顺路到这里,随便看看,不介意吗?”
因为周汉城领枪未归,下午的训练课仍旧延续上午的队列变化演练等内容。朱乾振背着手在一边观看,看不多时,已暗自心惊。
这些人操练未熟,队形变换之际,往往匆促凌乱。这是意料中事。令他吃惊的是,他们在训练中所表现出的高昂士气,他在自己的队伍中从未见到过,而且,这些看似无形的东西,随着训练的进展,仿佛在慢慢凝结起来,成为有形的力量,透过操练中的每一声呼喝,一记一记地震入他的胸膛里来。
“朱老大,您看呢?”
“好!很好!”朱乾振言出由衷。
营房里的情形一样让他惊讶。屋里的陈设、床铺、枕头被褥,都是旧东西,一眼看去,整齐得却竟然有崭新的感觉,屋子在午休时间刚刚打扫过,地上的水渍还没有干透,站在屋门口,隐约可以闻到山泉水清冽的香气。
他从床铺间走过去。一张床铺的枕头边搁着本小小的簿子,他随手捡起来看,开头几页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自尊”“自强”这四个字,字体歪歪扭扭,笔法十分稚拙,“尊”字还少了圈在正中央里的那一横画。
“这是什么?”
“‘自尊’‘自强’。前天晚上周先生教大家认字,其中有讲到这四个字。想必这位兄弟很喜欢,自己一遍遍地描了这许多。”
“是这样。”朱乾振把簿子放回去,“很好啊。”
他陷入奇怪的沉默里去了。
沉默有一点过于长了,这让马凤云想起了另外的事。“陶潘两位的祭礼,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灵前拜过,很失礼啊。”
“啊?”朱乾振像在专心想着什么,被他的话打断了,“哦,不要紧的。”
“太可惜了,居然发生这样的事。两位在天有灵,一定会很不甘心。”
“是啊。”
“我总觉得,春山堂在这件事上有不对之处,山上地形、机关变化繁复,这么多新朋友上山,李军师至少该做些什么,以防意外。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再不亡羊补牢,很难说以后不会重蹈覆辙呢。”
这并不是马凤云所擅长的。话才出口,他就已经为自己的鲁莽尝试后悔了。在武术的世界里,每一招打出去有什么效果,是攻是守,分寸拿捏,他心里都清晰如镜;而用言语挑动……朱乾振听了,似乎点了点头,也似乎没有,然后,就这样从屋里走出去。他就像胡乱打出了一拳,然后,打在了空处……
等周汉城和白剑声回来时,朱乾振已经走了。马凤云不清楚朱乾振是不是带着满意的东西走的,不过他知道周汉城他们一定不是。他们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失望。
众人很快也发现了。起初,他们兴高采烈地包围了他俩身后的车子,纷拥着爬上去,打开大木箱……
“呀?怎么是这些个?”
箱子里躺着的,一管管都是从前淘汰下来的旧货色,总数不过四十余支。大家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怎么会这样?”马凤云低声问白剑声。
白剑声强压怒气:“说是要一碗水端平,只能先按人头分给我们,结果尽拿些不顶用的破枪充数!”
“就不能找两边当家的交涉一下?”
“交涉?这就已经是交涉来的啦!先生费尽了口舌,我看他简直是累坏了。”
确实,在旁边静默着的周汉城显得非常疲倦。或者,在马凤云看来,那不只是疲倦,还有愤懑,失落……孤独。
——他望着他。觉得他是可以理解他的。也正因为这样吧,他心里涌起来了悲哀。
“现在怎么办?”
周汉城没有回答。他忽然从箱里取出支土枪,从前膛上了子弹,对着天际“啪”地开了一枪。对面山上的鸟群扑啦啦惊飞起来,像一块破碎的乌云从他们头上掠过去。
“没有道理因为少了些枪就泄气的,”他大声道,“会有办法的!”
人群静了一阵。忽然有人喊:“谁说非要用新枪来着?有枪就行啊,有枪就能干事儿!”
话音未落,已有另一人骂道:“胡说八道!没枪就不能干事儿啦?老子也使过枪,但使来使去,就觉得没有大刀片儿顺手!”
众人都笑起来。又有人道:“其实山上还有不少枪闲着哩。我有一个兄弟,八个人,守一间破仓库,两条枪。你说他要两条枪干吗?今晚上我就去管他要过来。”
大家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白剑声感到了振奋。他现在有心情来微笑一下了。“真的是一支队伍了啊。”他对马凤云说。
“嗯……但没有枪总归是不行的。”
马凤云去找了张烈五。
张烈五觉得很好笑:“无论出于哪种身份,我都没有理由要帮周汉城,对不对?”
马凤云知道找错了人。他又去找阮曾三。
“如果堂主、军师发了话,我这边当然没有问题……”
虽然失望,马凤云倒也没觉得意外:阮曾三是个精细的人,万延春和李揖唐在这件事上抱什么样的态度,他不会揣摩不到。
“我明白,我不会让三哥为难的。”
“你等等。”阮曾三叫住他,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我算了下,我下面最多可以抽十支出来,再多,队伍坏了样子,我不好交代。我自己私底下还藏了两支,一并借给你。不过有一条,别怪三哥小气,我这边一有事,你还是得还我,别让我难做。”
马凤云喜出望外:“这个当然。三哥,太谢谢你了。”
“做兄弟的,不说谢字。你也去跟周先生说,让他心里别有什么芥蒂。先生毕竟初来乍到,堂主他们还不摸底,就算有些防着,也是人之常情。等时候长了,大家交了心,自然不同。凤云,我跟你不就这么来的吗?”
马凤云心里惭愧:“是,三哥说得对。”
回去的路上,马凤云偶然遇见了朱阿秀。自从小胡子事件以后,他一直没再见到她。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她好像清减了很多。
“朱姑娘。这两天都不见你,没出什么事吧?”
朱阿秀摇摇头。
“下午我们去领了枪来,你知道吗?”
点头。
“你今天话很少啊。”他打量她。她的眼睛黯黯地,远不似往日那般充满了神采。“你那个小跟班呢?他没事吧?”
“没事。”想到那天段小湖的倒霉样子,她脸上露出来笑容,“一定是你搞的鬼。”
马凤云“嘿嘿”地笑了。“笑起来,那才是朱阿秀嘛。”他心里想。
段小湖那件事的背后,隐藏着许多重要的秘密,但他居然满不在乎就在她面前提到它。她是他的敌人,而且,一早就猜出了他的真实身份,然而即便如此,即便是在像墓碑镇这样错综复杂的环境里,他对她却有着一种几乎无法解释的信任感。在他们之间,秘密卸下沉重的包袱,变成了一个逗人一笑的段子。为什么会这样呢?疑问在他心里闪过去。他偷偷看她。她没有发觉。
两个人就这样慢慢走了一阵。
马凤云忽然想起来:“对了,你能不能帮一个忙?我们的枪还缺很多,春山堂不肯松口,不知道你爹是不是可以……”
朱阿秀的笑容消失了:“你不用说了。我爹不会帮你们的。”
提起父亲,她的神情就又像刚才一样漠然了。
“是吗?下午他才刚来葫芦嘴看过……”
“他不会帮你们的。”她走得快了些,就像要摆脱这个话题似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奸细。你在周先生那里那么开心,可是你的目的又是来破坏这里,来消灭它。这截然相反的两面,却可以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我以前一直想不通。可我刚才想通了。无论周先生怎么去努力,他都不会在墓碑镇取得成功的。你一定早就看到这一点了。”
长枪会腾了一处院落出来作为灵堂,以供吊唁。这一天里,会中兄弟前来拜祭的络绎不绝。春山堂起初也不断派人过来致礼,但每次到得最后,两边总不免发生争执,如此反复数次,此后便不见再来。这时已到了掌灯时分,忽然灵堂外起了骚动。有人进来禀报:“春山堂李揖唐来了。”
在墓碑镇上,李揖唐是头一等人物。他亲身前来,长枪会众人纵然心中犹自愤愤,却也不禁肃然,自然而然分开左右,放他一行人进来。朱乾振上前相迎称谢,引他到灵前致祭。李揖唐亲自奠酒,望灵而拜,神情甚是哀恸。众人见李揖唐真个前来,等于是向长枪会服了软,也给陶、潘二人的身后事挣足了面子,不少人的怨气便也消了许多。
祭礼已毕,二人到一边说话。朱乾振率先为白天两家的冲突致歉。李揖唐还礼道:“这次意外,我春山堂当负全责。但墓碑镇所以能立足一方,教清兵无隙可乘,此间的地形机关实占首功。李揖唐为小心起见,便春山堂里,也没几个知道底细。在这一节上,实在要请朱老大多多体谅。”
朱乾振道:“李军师莫非多心了?据我知道,白天的几处冲突,都是一样的说辞,倒好像有人事先教过的一般,也难怪军师会多想一层。”
李揖唐目光闪动:“难道不是出自朱老大的意思?”
“决计不是。”
“这就是了。说老实话,我原也在疑心另有旁人,想借机觊觎我墓碑镇的地形图。”
朱乾振忽然想起:“刚才也有个不相干的人,跟我说过大致同样的话。”
“谁?”
“马凤云。”
李揖唐吃了一惊:“是他?”他仰起脸来想了一会儿,灵堂上明灭不定的烛光,映得他脸色越来越是凝重,“但愿是我多心。可如果是这个人有问题,那么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忽然都有了一种全新的解释。”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匣子来,道:“我有一个计较在此,要请朱老大帮忙。待会儿当着众人的面,我会把这个匣子交到您手里。”
“什么东西?”
“墓碑镇的地形图。”
朱乾振一怔,随即猜到他的计谋:“一个假饵?”
“不错。不管背后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既费尽心机图谋此物,我们不妨来个将计就计。那人必会设法出手盗取。到时候我们安排下天罗地网,保管教他无处遁形。”
6
掌灯的时候,霍景旸在自己营帐里摆了一桌酒,请汪燕山来。
自发现汪燕山就是暗中监视自己的人以后,霍景旸便想去找他当面问个明白。赖见诚觉得不妥。汪燕山在军中颇有势力,霍景旸与他当面冲撞起来,难保不会发生危险。且此刻事情尚未明朗,也总要给他一个辩说的机会,待确定是他,再应对不迟。霍景旸觉得有理。二人定下了计策,赖见诚先行避过,霍景旸差人去请汪燕山。
不多时,外面脚步声近,正是汪燕山带了十多个护兵到了。霍景旸亲自出帐相迎,汪燕山先探头往帐里看,见帐中再无旁人,这才挥手让护兵在帐外听候。看他如此谨慎,霍景旸心里更是生疑。
二人在帐里落座。霍景旸先举杯相敬。汪燕山道:“霍观察忽然相召,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乃是有些事情想问。”
“请说。”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不知汪帮统有否注意到,这两天营里的情形似乎有一点不大对。”
果然汪燕山脸上一紧,停杯不饮:“霍观察可是发现了什么?”
霍景旸道:“我也是偶然察觉到的。自出省城来,我同刘中丞一直消息畅通,但这几天却忽然断了音信。我昨日方知,原来省城出了大事,朝廷突然下谕召刘中丞进京,我受刘抚重托,督军在外,省城有这样的变动,万无不知会我之理。所以,”他望向汪燕山脸上,缓缓说道,“种种迹象,教我不得不推测,乃是有人暗中切断了我同省城之间的消息往来。”
汪燕山点头道:“大人猜得不错,确有此事。”
汪燕山当面直承其事,倒让霍景旸颇感意外:“那么,有人暗中监视我,这事也是有的?”
汪燕山一拍桌案:“大人果然不是一般的文官可比,这也被你看出来了。”
霍景旸重又上下打量汪燕山一遍,道:“原来汪帮统竟是如此爽快的一个人,倒让我走了眼了。我倒要请教,汪帮统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意?”
汪燕山一愣:“我有什么用意?”忽地一惊,“大人说的是我?”
“难道还有别个?那个监视我的人也姓汪,正是你汪帮统的亲信。”
汪燕山哭笑不得:“霍观察误会了。是有这么个人,可我哪是派他盯你啊,我是派他去盯住赖见诚!我汪燕山就是受了刘中丞差派,来这里挟制赖见诚。这几日省城出了大事,这里也有些不对劲,我怀疑赖见诚在暗中搞什么异动,才派人盯住他,以防有变。”
事情突然有了截然不同的解释,饶是霍景旸,也不免措手不及:“你所说的,可有凭证?”
汪燕山从怀里取出一封函件,递过去道,“你来军中以前,刘抚曾有密函来,详细说明你到此的原委,要我暗中相助。霍观察请看。”
霍景旸接过密函看了,确然是刘文藻亲笔。他心里一慌,隐然感到不妙:“你是刘抚的人,赖见诚他知道吗?”
“知道。赖见诚这人善用诈谋,几次想算计我,我小心防范,他一直不能得手……”
霍景旸只叫得一声苦:“坏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帐外笑声朗朗,帐幕一掀,赖见诚领着数十人大步闯进来,而汪燕山所带的护兵,已被悄无声息地拿下了。赖见诚大笑道:“霍观察,多谢你啦。我同老汪来来回回斗了好几次,始终斗不倒他。但你就不同了。他知道你也是刘文藻派的人,对你就没什么戒心,所以你一请他,他就自投罗网来了。”
霍景旸一时无话可说,只恨恨道:“你骗得我好!”
赖见诚止了笑声,目光炯炯,神色间一派庄重威严,大声斥道:“我哪里骗你?我对你说的,句句是肺腑之言。我是大清的忠臣,自然要为朝廷效命。刘文藻狼子野心,你们甘为鹰犬,还有什么好辩?霍观察,我没有骗你,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他挥手叫了一名亲兵过来,吩咐道:“即刻去向省城发电,告诉特使大人,我赖见诚已经控制了一四五标,不日便将拔营赶赴省城,听候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