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是药三分毒·

    ·不如主动寻战·

    ·暗合前人笔意·

    ·一箭双雕·

    1

    (八月初六)

    寄物轩。

    昨晚上淅沥沥地下了一夜雨,到早上却晨光明媚。柯民佑顺着花径,从园子外面上得小楼来,见奎龄才起来,刚洗完头,站在窗前,由婢女服侍着给结辫子。柯民佑道:“睡得好?”

    “好。”

    “看也是,你笃定泰山嘛。”

    “听这话,好像我就非得让什么事来烦着不行?”

    柯民佑道:“你是大将之风,我没你这份养气的功夫,刘文藻一天不进京,我的心还是一天放不下来……”

    奎龄笑笑。这时婢女已结完了辫子,他走到大玻璃镜前,把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捧在手里,仔细看过一遍,道:“去年资政院曾动议,听由民间自行剪辫。不应该呀!辫子虽小,它是大清国的神啊。辫子剪了,神就散了。就算咱们努力着,把国运延续下去,可没有了辫子的大清国,还是大清国吗?”他把辫子甩到脑后头,闭着眼睛,慢慢晃了两圈脑袋,好像咂巴它滋味似的,终于,说了句“很好”,挥手让婢女退下去了。

    柯民佑说下去道:“昨晚上,我派人找个由头去了趟抚衙。结果呢,没让见,说是病了,各色人等,一律挡驾。你说事情哪有这么寸法?分明是使缓兵计来的。”

    奎龄不动声色:“称病不出?这也是老段子了。”

    “甭管是什么段子,咱们不能由着他。”

    奎龄眼珠转了转,“嘿嘿”一乐:“我听出来了,你该不是暗地里埋怨我摆儒将的谱,怕到时候会养虎遗患吧?”

    “我可没这么说。”

    奎龄想了一会儿,道:“其实你的意思很对,夜长梦多,我何尝不想速战速决。只是欲速则不达呀,只要刘文藻手里还握着那几支老营,就绝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对手。我带来这一千兵,一为自保,二为震慑,说到动真格,那是下下策。他要动刀兵,就是公然作反,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非到逼急了,他不会这么做。可反过来,我们也一样。给刘文藻颁一道上谕不难,怎么让他俯首就范,把整件事风平浪静地带过去就大有学问。所以我来以前,已和各方面细细商量过,拟下了一个方略。”

    “方略?”

    “一个字:‘磨’。只要刘文藻手里还有牌,他不把牌打完,是不会甘休的。所以我们要有耐性,一点一点地跟他磨,磨掉他的斗心,磨掉他的锐气,磨掉他的——希望。他不是病了吗?走,我们这就探探他去。”

    刘文藻当然没病。只为着庆生去了北京没回来,眼前局面是什么样,自己该使几分力,他心里全不摸底,便做起事来也只能束手束脚,只有先称病对付着再说,从一开始就没当是长久之计。奎龄要是这样就能敷衍过去,也不配做他的对手了:他既敢深入到他的地盘上来,大张旗鼓同他唱对台戏,若非虚张声势,就一定是自己这边出了大问题。还有,派霍景旸去一四五标,本是他一着一石数鸟的妙棋,一四五标不是他的嫡系,不过军中安插了不少他的势力,再由霍景旸以攻打墓碑镇的名义节制起来,同省城几支老营一内一外,遥相呼应,教对手不敢轻举妄动。但奇怪的是,几乎从传出有特使要来省城的消息开始,之前一直同他保持密切联系的霍景旸和一四五标,就从此断了音讯。

    “是我多疑呢?还是他当真遇上了什么麻烦?”这是刘文藻担心的另一件事。

    这时候,他看见下人从院外头跑进来。他心里笑了笑:“来了。”

    “启禀老爷,特使和藩台大人探您来了。”

    “也该来了。”他原本坐在廊下的一张大摇椅上闭目养神,这时候随手扯过张毯子往身上一盖,挥一挥手:“就说我请。”

    那人有些踌躇:“老爷,是不是……”

    刘文藻明白他的意思,淡淡笑道:“逢场作戏而已。大家皆是心明眼亮的人,装得太真,反倒滑稽了。去请吧。”

    那人这才退下去了。

    不多时,奎龄和柯民佑出现在院门口,揖礼问候。刘文藻起身还礼。寒暄已毕,下人就在廊下设了椅子矮几,摆了茶点,请两人坐了。刘文藻道:“因了这一病,耽误了许多交接公事,还望特使不要怪罪。”

    奎龄笑道:“好说。中丞得的是什么病?请大夫看过没有?”

    刘文藻道:“胡乱吃了两帖药,也不见好。这里是小地方,哪比得了北京城,国手荟萃,药到病除。”

    奎龄道:“这话不错。我听说,从前刘中丞在京的时候,有一次染了恶疾,德宗皇帝特地差太医院的萧懿行萧先生过府瞧病,有这回事吗?”

    “有的。承蒙先皇恩典。萧先生也无愧名家,就一个方子,吃了三四天吧,就差不多好了。后来每逢年节,我都会差人送些东西,聊表谢意。我从北京外放的那年,听说他从太医院退下来,之后便失了音信。国公爷刚从北京来,可知道萧先生近况如何?”他这么说的时候,却见他两个颇有意思地笑了起来,奎龄向柯民佑点下头,柯民佑便走出去了。

    “这是……”

    奎龄笑笑:“少待。”

    过得片刻,只见柯民佑从外面引了个老者进来。那老人须发皆已白了,但脚步轻捷,精神矍铄。刘文藻还只认得来五六分,心里已然吃了一惊。果然奎龄在旁边微笑道:“萧先生是大国手,老当益壮,赋闲在家太可惜了,我特意将他聘了来。刘大人要叙旧,这不是方便多了吗?”

    刘文藻惊极反笑:“国公爷想得真是周到!”奎龄若请旁人瞧病,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有话可以推搪,但这萧懿行名望既高,又与他有旧,由他看过,自己这个“病”字,就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了。这等小事,奎龄已然如此精心设计,其他方面就更可想而知。刘文藻细想之下,不禁越来越是心惊。

    萧懿行过来给刘文藻施了礼,叙了两句前事。柯民佑把自己的椅子搬到刘文藻边上,让萧懿行坐。当此之境,刘文藻势已不能再行推脱。萧懿行先望他气色,又切了一会儿脉,心里已有了计较,又问这两日的病象。刘文藻“嗯”“啊”地随口扯了一通,问:“先生怎么看?”

    萧懿行仔细斟酌了,道:“大人国之干城,平时要多加自惜才是。从大人脉象上看,心火很盛啊,要知火盛则伤阴,容易心脾两虚,气血不足,反过来血虚不能养心,心虚则又神耗,如此反复循环,最终神明失养,就不好了。常言道,世事如棋,人生如梦,老朽虽于朝政大事一窍不通,但想既到了大人这样的位望,很多事情实在不必思虑过深,执着太过,便放一放手,又何尝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呢?呵呵,老朽胡言乱语,不要当真。”

    刘文藻干笑了两声。

    萧懿行又道:“大人若要我开个方子呢,我便开一个。但是药三分毒,大人的种种症状,还好发现得早,只要平时清心静体,注意饮食,好好将养,自然无事。”他这话说得囫囵,意思却很明白,又给了刘文藻一个台阶下,果然不愧是太医院的出身,玲珑圆转,左右逢源。

    几人叙了一会儿话,奎龄等人告辞出来。柯民佑得意地道:“你这招敲山震虎,够他喝一壶的。可惜这家伙城府很深哪,刚才萧老头瞧病的时候,我盯着他脸看,没别的,想找个乐子,结果他从头到尾,脸上没变过一丝儿模样,嘿嘿,美中不足。”

    奎龄本来已经要上轿了,听了他这话,停住脚步,冷冷道:“找个乐子?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你知道他为什么从头到尾不动声色吗?不仅是他城府深,也是因为,在装病这上面,他自己也没有当一回事。好了,试探结束了,接下来要见真章了。如果我料得不错,刘文藻该使出他的真手段来了。”

    “该到动真格的时候了。”刘文藻想。忽然看见聂大功很安静地候在外面,“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刚才他们在,我就候在外头,省得和他们打照面儿。”他走进房来,禀道:“按您的布置,已经把兵力移防完毕,重心从城外迁入城里来了。”

    “很好。你来得正好。我刚想到了一个法子。”

    “您吩咐。”

    “庆生没回来,我这头分寸不好把握。用力小了,在奎龄面前也济不了什么事。我想这样:你传我的意思出去。我要各个衙门,各标军马,不管文官武将,抑或地方上的乡绅,无论联名也好,分头也罢,一起行动,上书向朝廷、向特使大人施压,就说……就说……”

    他说到这里,聂大功已然心领神会,这时便学着文绉绉的口吻接道:“不妨就让他们说:本省情形复杂,非赖大人以大威望、大仁德,呕心沥血,不能有今日之局面。本省非大人不能治,大人一走,省内民心失倚,日后会闹出什么事来,只怕难以想象。还望朝廷和特使大人体恤民情,收回成命,或者,让此事暂缓实行,容后再议。”

    刘文藻忍俊不禁,道:“过犹不及,过犹不及啊,马屁拍得太过,任谁一瞧,便知道是我授意的。不过,大抵意思还不错,做一做减法,就差不多了,传出去让他们照做就是。”

    聂大功道:“属下还有个想法,是不是可以在街面上搞些动静出来,还可以找报馆写些文章配合。人手方面,属下尽可以安排。”

    “可以。但能放必得能收,小心别让人钻了空子。”他想了想,又道,“发个电报给霍景旸,叫他也替我壮壮声势。顺便说一下,好几天没有他的消息来了,问他在边城是否顺利,叫他勤着和这边保持联络,互通讯息。”

    “明白。”

    2

    一四五标抵达边城后,并未进城驻扎,而是在城外择地安营扎寨。自西南道上一路过来,霍景旸早已深服马凤云之能,觉得整个计划有相当把握,因此心态上放得很平和,只一门心思将对手困在山上便罢,并不想着三五日内便要见功,反而是怕刘巡抚着急,每隔两日,便把这边的情形做一简单说明,拍电报到省城去。只有一样,自到了边城以后,就再不曾得到过省城的回音,这让他心里很有些不安。

    这天早上,后方押了半个月的军粮到边城。这批军粮征自邻近的州城府县,是好多天前就派下去的差事,这时候解到前线,比约定的时限还早了两日。运粮官名叫侯荣贵,是刘文藻的旧部,跟霍景旸也相识。粮草清点交接已毕,差不多已是正午,霍景旸便请他来自己的营帐里饮酒。

    这侯荣贵本来酒量甚宏,今儿却有些异样,没喝过三五杯,已有些醺醺然。霍景旸见他意兴阑珊,便问起缘由来。侯荣贵叹了口气,道:“你是知道我的,但凡花钱的毛病,我就没落下几样。当了十几年官,手头就没存下什么钱。现在好,省里眼看着就要新人换旧人,狠狠裁下一拨儿去,我自己琢磨啦,从哪头数我也都是那拨里的。真裁下去,家里十七八口人以后怎么过日子呀!这两天光为这事心烦了。”

    霍景旸有点听不懂:“要裁一拨?你听谁说的?再说了,你是抚院信得过的人,别人担心还罢了,你担什么心哪?”

    侯荣贵醉眼迷离地瞅他:“合着你不知道?这就怪了,我都得着信了,你不知道?”

    “什么事?”

    “我是临上路的时候听说的:朝廷要对刘抚下手了,将他调职进京。京里的特使已经到了省城,据说就是由他来顶这个缺,这会儿正和抚院办交接。消息千真万确。唉,刘大人这一倒,你说像我这样的,不全完了吗!”

    霍景旸大大吃了一惊,脸上不由得变了颜色。侯荣贵道:“我慌,你慌什么?你跟刘大人才几天,从哪头论都轮不上你呀!”却见他神不守舍,脚步虚浮着,匆匆出帐去了。

    一得知刘文藻即将离职的消息,霍景旸当即便想到,此次攻灭墓碑镇的计划之所以能付诸实施,全赖刘抚在背后支持。要是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去职,无论继任者是谁,都不可能如他这般放手让自己施展,那么,自己多日来的苦心筹划,所付出的汗水,所经历的险境,一点一点走到今天这样的局面,忽然之间,统统都没有意义了。

    他想立刻找赖见诚和汪燕山两位正副标统好好谈一谈。

    从一座座营帐中间穿过去的时候,他依稀听到有人议论:

    “……你说那刘巡抚是好摆弄的主儿?让下台就下台?没那么简单!后头备不住还有什么事情哩。可真要出事儿,咱们吃粮当兵,保准头一份摊上,没跑,你说对不?”

    另一人唉了一声:“是啊,这两天我也想到了。可又有什么法子?听天由命吧。”

    霍景旸知道他们正说刘巡抚的事,心想:消息传得好快,侯荣贵的兵到这还没半天,这事情就已尽人皆知了?他正要走开,忽然心头一震:“这两天?”

    他从营帐后面转出来,见议论的是营里两个低级军官。那两人见是他,忙住了嘴,过来见礼。霍景旸道:“我问你们,你们刚才说的事,知道多久了?”

    那二人犹犹豫豫地,道:“就是这两天。”

    “营里的都知道?”

    一人摇头道:“也不是。”另一人道:“不过也不少了。”

    “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谁传的?”

    “这个……不知道。”

    霍景旸又问了几句,看他俩的确就知道这么多,便挥手教他们退了。赖见诚的营帐就在前头不远处,他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然后,折了返去。

    他找着了何众,先问:“省城出了事,你知道吗?”

    何众一头雾水:“唔?出什么事?”

    何众不知情,原是霍景旸意料中的:“你也不知道,那就对了。这事我以后再跟你说。今天省城还是没有电文过来?”

    “没有。”

    “之前我发去省城的电文,是你自己送去发的吗?”

    “不是,两位标统不是拨了几个亲兵给您吗,我交给他们办了。”他看霍景旸神色有异,心里着慌,“是不是我……”

    “不关你的事。”霍景旸低头沉思,道,“何众,现在我有些很要紧的事情要做,而你是我在这里唯一信得过的人。”

    “但凭老爷吩咐。”

    “第一,还是电报的事。到底有没有送出去,谁经的手,有没有电文复来,你要着落在那几个亲兵身上,给我查清楚。如果有了眉目,我还要知道,做这个事的人,是由谁派过来的。”

    “由谁?”

    “赖见诚,还是汪燕山。”

    何众吃了一惊。直到现在,他才刚从平静的表象下触到了真正尖锐的东西。

    “您是说……”

    “这也正是第二件要你做的:暗中留意他们两个,发现异常,即刻来报我知道。”

    “异常?我不懂……”

    霍景旸叹道:“其实我也不懂。我只知道,这可能会涉及很重要的东西。还有,现在我已经不能确定到底谁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这里一下子像变成了:只有我们两个人。”

    3

    墓碑镇上,很快也得知了清军大营新运到粮草的消息。这时候,马凤云、袁应泰、阮曾三、张烈五四个人正聚在一爿小酒馆里饮酒。

    今天是袁应泰的东道。他多喝了几杯,听了禀报,并不以为然:“清兵添粮?让他添!这些天了,压根连个响动都没。管他的,咱们喝酒。”

    阮曾三却有些想法:“老袁,话不是这么说。你想啊,一标人,人吃马喂,光一天开销是多少?可自到边城,连一枪也没往山上打过,他们就不怕回去以后不好交代?这里面有文章啊。”

    “唔?那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

    “不好说。要我猜……”他团团看了三人一眼,“老袁,说两句不好听的。原本你们过来以后,春山堂主要驻扎在山上,把山下边城的大部分让出来给你们长枪会,可即便这样,两家也没少了磕磕绊绊。现在呢,咱们可整个被闷进山里来啦,塞得满满当当。备不住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就等着咱们咣当哩,咣当咣当,不定什么时候轰地一下,从自个窝里先爆出来了。凤云,你说呢?”

    马凤云苦笑:“三哥,你这话怕是‘虽不中亦不远矣’啊。”

    袁应泰不高兴了:“就算被你说中了,怨谁?怨你们春山堂!你们待人不诚!墓碑镇山上山下,那么多机关消息,那么多禁忌,到现在几天了?有哪个头头出来跟我们交过底?没有!就画了个圈儿给我们,说待在这圈儿里,没事,谁要出了圈儿,挨着碰着,甚至于死了,这叫自找。这像话吗?要总这样掖着防着,不起磕绊才怪!”

    阮曾三道:“老袁,你别瞎吵吵,这哪是防你们,是怕泄了底出去!咱们和那些正规军撒开了打,不用打肿脸充胖子——不够人家的个儿!可墓碑镇屹立十年不倒,靠的就是敌人摸不透咱们的底子。也别说你们初来乍到,就是我,就是老五,各自也只知道些零碎儿,整个墓碑镇的通盘布局,就只在军师一个人手里攥着呢。”

    张烈五道:“不错,是这样。”

    袁应泰却道:“零碎儿就零碎儿,来,咱们干了这碗,然后你把零碎儿跟我们说说。”

    阮曾三有些尴尬:“老袁,你喝多了。”

    袁应泰道:“老实跟你说,不稀罕知道你们那点破玩意儿,我就不想被人当外人,你说了,我心里一痛快,就完了。来,说!”

    阮曾三感到很为难。张烈五跟马凤云递个眼色。马凤云低头喝酒,没理他这茬。

    袁应泰忽然大笑起来,骂道:“妈的,阮老三,嘴还挺紧!看把你憋的。好了,当我没说。”他给阮曾三满了碗酒,“干了它,我就不当你驳我面子。”

    阮曾三如释重负:“老袁,对不住,我干。”仰脖一饮而尽……

    这顿酒散了以后,张烈五私底下埋怨马凤云:“刚才是一个机会。你那时要也跟着加把劲,阮老三可能会磨不开去。春山堂里,他的资历、座次都在我之上,如果他肯说,或许会很重要。”

    马凤云的回答是:“如果他说,我听,如果他不想说,要我去骗他说出来,我做不到。”

    “可你一直在骗他们,不是吗?”

    马凤云默然。

    “现在你把他们当朋友了?你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你死我活面前,讲朋友道义太可笑的。何况你心里也清楚,如果知道了你是谁,他们拔刀的时候,不会有丝毫犹豫。”他看马凤云仍是不答,冷笑一声,“马凤云,你一身本事确是不同凡响,但对于你的弱点,我也是越来越看得分明了。”

    清军新添粮草的消息,自然也有人报给万延春和李揖唐知道。

    万延春的分析近于阮曾三,觉得清兵所为大悖常理,须要防他耍什么阴谋诡计。李揖唐道:“堂主见得极是。但每次清兵攻我,我们的对策皆是一般,以我之不变,应敌之万变。只消他突不破这半赖天力半是人工配合起来的层层防御,纵有千条妙计,又能奈我何!”

    万延春道:“话虽如此,小心些总归不错。况且,这次毕竟多了朱老大的长枪会在山上……”

    李揖唐“嗯”了一声:“朱老大当然不能小瞧,可是,我更在意那个周汉城。”

    “你忌惮他?周汉城是不能以常人视之,不过,他毕竟只有一个人。”

    “或许,现在已经不是了。”

    “你是说,那三百个?”万延春笑起来,“你没听说他刚花了多大的气力,才把那些人的闹事压下去吗?”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截至现在,这两天从那里离开的,一共是四个人。昨天,四个;今天,没有……至少到现在我还没有听说。四个人啊!你知道吗?原先我以为的,可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白剑声把名单统计了,走进房来,交给周汉城。

    “一共是四个。按您的意思,我分别找了他们所属的堂口,跟几位头儿讲明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人各有志,不要处罚他们。”

    “对,这样做最好。”

    “昨晚以后,气氛好得多了,我看,这次的风波算是过去了。”

    周汉城不置可否。

    “您不这么看?”

    “这只是暂时的。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单凭一席话,就能把那么多人的心笼到一起来。还是我上次说的:‘国难当头,毕竟民心可用’。存在于他们胸中的义勇之心,才是风波暂时平息的真正原因,我只是把它们激发了出来而已。但激发只能是一时的,盈不可久,时间长了,一定会慢慢地懈下来。这段时间里,如果他们的内里不能发生真正的变化,一切仍然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白剑声明白了:“您是说,您只是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

    “不错。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信念始终比激情可靠得多,怎么样才能把信念真正植根到他们心里去?一方面,是要把这个世界打开来给他们看,教给他们知识、理想、责任,让他们慢慢去接受。”

    白剑声叹道:“这可真难为您了。这些老兄,好多大字不识,几乎要您像开蒙一样,手把手从头教起。”

    周汉城倒不以为意:“累是累一些,不过也没办法,你和凤云不是教得来书的人,在找着帮手以前,还是我自己对付着教吧。这是缓的一面。还有急的一面——这三百人,大抵是质朴汉子。质朴是一种很好的品格,但缺点是,抽象的道理对他们的影响,可能远不如真实可见的东西来得直截有力。假如能找到一种方法,让他们切实感受到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也许可以在短时间内,帮助他们树立信心,从而坚定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您说得很对。”

    “难的是方法……”周汉城似乎想说什么,但显然,他有些犹豫。

    白剑声却想到一个主意:“如果,我们主动寻战呢?”

    周汉城一怔:“你也这么想?”

    白剑声喜道:“原来先生也是这个想法。我是想,现在两军对垒,墓碑镇同清军正面开战,从来没尝过胜绩。要是能抓住机会,给他狠狠地来一下子,”他重重挥了下拳头,“那将会是一个多大的震动啊!”

    “不要激动。”周汉城笑了,“打仗从来谈不上必胜。打赢了固然好,要是打败了呢?甚至于死伤惨重,那样再想从头来过,可就难了。主动寻战是一个办法,但这一仗什么时候打,必须要反复磋商,慎之又慎才行。”

    4

    柯民佑今天第二次来寄物轩,故意与早上不同,并不着急着上楼去,反而在楼下椅子里坐了,自己斟了茶,饶有兴致地拣桌上碟里的各色蜜饯来吃。过了一会儿,听奎龄在楼上咳了两声,他也不应。又少顷,听得楼梯板响,却是奎龄从楼上走了下来,扶着栏杆道:“你来了?怎么不上来?”

    柯民佑笑着拍拍桌子的另一端:“还以为你是永远不会着急的呢。下来,这里坐吧。”

    奎龄笑笑,走下来,坐到柯民佑的对面去,道:“什么消息?”

    柯民佑从袖筒里褪出个纸褶子递过去:“你当真料事如神,喏,刘文藻动真格的了。”

    “是什么?”虽是问着,一边已展开褶子来看。

    “他想搞一个大场面,动用各处衙门里他的班底,来个联名上书。这篇是刘寿珊抄的副本,老实说我没怎么看,吹捧得忒肉麻,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要脸的捉的笔。”

    奎龄看了褶子上写的,不住地冷笑:“‘本省非抚台刘公不能治’,嘿嘿,是吗?”

    柯民佑道:“据我看,他这是两条。其一,拖延时间。其二,他这是给咱们亮家底儿来了,把他在这里经营多年的本钱抖落抖落,好教咱们知难而退。”

    奎龄点头道:“嗯,他该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这一着棋,走得太托大了。”

    柯民佑笑道:“那也是被你逼的。连京城的大国手萧懿行都请来了,寻常的招怎么敢在你面前现。”

    奎龄微微一笑:“他太高估自己了。他始终以为,省城是他的。如果他对我奎龄多一点了解,就会知道,我这一生,行事谨慎,从不犯险,要没有把握,怎么会轻易到他的地盘上来?这一招,他以为只是杀杀我的威风便算,哪知逼出来的却是我和他之间实力的决战,这一点,他恐怕根本想不到吧。”仿佛是替刘文藻担忧似的,他深深叹了口气,“他一下子就把自己所有的家底亮出来了,要是再输,他还能怎么办呢?山穷水尽了啊。”

    顾崇文很早就从衙署回了,吩咐仆人,大门落锁,二门紧闭,谁来都给回喽。白天省城还算平静,但山雨欲来,他已经嗅出味道来了。

    自从把家眷送走,宅子里便冷清了许多。这些天里,每每到这样剩着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便会陷入深深的懊悔里去。他瞥见墙上面的影子,像是从自己身上剥下来的皮囊一样,黑黑的,瘪瘪的,微微地发着颤,深种在身上的一切的衰颓,一切的无神采,都可以清晰地在那上面看到。在这瞬间,他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憎厌。

    仆人进来回禀,说刚才有人来,让自己好说歹说给回了。一边把来人留的名帖呈上。顾崇文接过来——是那个巡警道刘寿珊。

    顾崇文很清楚他来做什么。那天晚上,奎龄真的把他打动了。如果不是他提起,自己几乎已经遗忘掉人生里曾经也有过那样激进奋发的一段。当然,他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不至于看不到奎龄的真正目的,奎龄对他讲的话里,有很浓厚的权术气味,很多承诺也并不切实际,然而,连奎龄也不知道,真正打动他的并不是那番说辞本身,而是奎龄自己:当奎龄说那番话的时候,这位特使大人是真的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混合着焦灼感的激情占据着,说辞或许经过虚饰,可那种激情毫无疑问是真实的。它让顾崇文不由得去相信,如果这个人真的能得到机会,这个垂死的国家未尝不会真的发生些什么呢。

    “他留了句话给您。”仆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什么话?”

    “他说:是时候做一个决断了。”

    顾崇文知道他的意思。奎龄的耐心是有限的。而且,省城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也容不得他再给他多少时间了。

    “是时候做一个决断了。”

    他把仆人挥出房间,关上门窗。他的书房里并没有暗阁一类的东西,如果有,刘文藻一定会知道,奎龄也一定会知道。房里就止桌椅木架,满室的书籍卷轴,没有哪里是挑得出毛病的。然而,那份极要紧的东西,却真的就藏在这里。——那是一份手札,满满几十页纸,由那个叫紫姬的女子口述,由他那位学生执笔。他们把所知道的关于刘文藻种种隐秘的事证都写在上面,也把他们自己的故事,外人难以理解到的感情,恐惧和绝望,以及这对脆弱生命逐渐熄灭的过程都写在上面。——书桌上摆着一个乾隆朝的青花瓷瓶,瓶里随意散放着五六个卷轴。顾崇文抽了一个出来,打开。

    这是他自作的一幅的《仿古山水》,仿的是倪云林的《幽涧寒松图》。他从前习画的时候,在学倪上很下过一段工夫,只是倪瓒的画风清绝不可攀,其中有着常人难到的孤寂和凄苦,他用功虽勤,然在境界上总是差了一层,力胜于韵,难得其神髓,后来不得已才转攻别家。他当日作此画时,本无他意,不过是为的原作以归隐为主旨,正合他当时的心境而已。不想自己历经了几十载的浮沉,又身处哀世,衰飒之气无时无刻不浸入心来,早非是从前学倪时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人了。且因他那位学生的离世,既为伤人,亦复自伤,画笔到处,凄清荒寒,自然而然便与倪瓒的笔意暗合,竟在无意间突破了那一尘之隔,进入了逸品的境地。他看了一会儿,取过裁纸刀,于引首处轻轻下刀一划,那刀甚是锋利,如顺流而下,直划至卷末,将画心和镶料分了开来——此画只是边框同裱件粘连,其余部分只是虚托,并未粘合。他将画心揭起,反转,只见画的背面,一张张地,满满粘了几十页纸:奎龄和刘文藻为之紧张了许久,也争夺了许久的东西,其实一直就在这里。

    原来顾崇文是书画好手,于装裱上也颇有造诣。他自得到这份手书,情知它的分量,十数夜的辗转难眠,终于让他想到这个主意,即制作这样的一个“阴阳轴”,把几十页纸整齐地衬在背面,而在正面上,则依了它的规模,另作了一幅画出来,好掩人耳目。

    他将这份手书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并不是在犹豫。他已经有过足够的时间犹豫了。在他用刀将这个秘密裁开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奎龄要比刘文藻更应该得到它。

    他已经进入到这个局里来。退不走了。

    仆人熟悉的脚步声又响进院子里来。顾崇文把“画”贴身藏好,打开房门,不悦地道:“这回又是谁来了?”

    “是顾……顾同。”

    “顾同?……顾同!”顾崇文始料未及,大惊大喜,“他人呢?他们人呢?他们在哪里?”

    “只有他一个人。”

    顾崇文的脸色又变了。

    5

    快到掌灯了,挽留刘文藻的请愿折子依旧只有寥寥几份递进寄物轩来。奎龄把这些折子认真看过,笑着赞柯民佑道:“这次你做得真是漂亮。你在这里一年多,暗地里把很多他的人都收拢来了。这几份都是他最嫡系的递上来的,本来就是该他的,可除了这些个以外,旁的衙门、士绅、地方,居然连一份折子也没有,统统被你压住了,嘿嘿,了不起!”

    柯民佑得意扬扬地谦道:“应该的。你运筹帷幄,我要连个下手也打不好,不也太现眼了吗?”

    奎龄笑道:“夫战者,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一仗,不是简简单单赢了他便算,而是要教他知道,省城其实根本就不在他的手里。狠狠打击他的自信,甚至让他丧失再战的勇气,这才是最紧要的。要打仗,就要打这样的仗。”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文藻渐渐陷入一种坐立难安的情绪里去了:事情完全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呆立不语的聂大功,聂大功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

    其实没有多少好怪在聂大功头上,是自己对情况的认识发生了严重偏差。他曾经相当自信地认为,省城处于他的控制之下。然而现实很快打破了他的错觉。从传令开始到现在,非但没有出现省城上下闻风而动,联合向奎龄施压的局面,相反,大部分衙门都静悄悄的,至今听不到任何回应。就好像一直踩在脚下的厚实的土地,忽然间统统塌陷了下去,变成暗黑不见底的深潭,只剩了中央一块仅可立足的孤岛给他,往日重逾千钧的巡抚的命令,现在连“咕咚”一声回声也没有,就被潭水嘲笑般地吞噬了。

    “不过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以后,刘文藻很快找到了这件事积极的一面,“奎龄把他的底也亮出来了。至少我现在可以知道,哪些是站到我一边的,哪些不是。”

    在聂大功回来以前,刘文藻重新估算了自己的力量。由于他的势力范围急剧萎缩,涌现出大量的新问题,形势变得很不容乐观了。

    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很快想到:其实奎龄一样没有足够实力同他发生直接冲突。他大可不面面俱到,而把兵力有效集结起来,成一个可攻、可守之局,如果这样,那么他现在拥有的军队依然绰绰有余。但随即又想:这种做法,势必丧失相当的主动权,只要奎龄反客为主,以此人的手段,绝不会留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旦己方阵营在重压下再次分化,等待他的将只有束手就缚。

    ——他需要帮手。

    无论在省城之内还是之外,他都需要同盟的力量,对奎龄形成牵制。这样的帮手并不好找。在省城以外,他本来已经伏下了霍景旸那一着棋,但很显然,那着棋一定出了什么差错。而在省城里呢?

    他漫无目的地撒开去想……

    然后,有一个很久没想到过的名字,忽然跃入他的脑海……伴随着这个名字一起跃入来的,还有一个他此前从未想到过的计划。毫无防备之下,他被附着在它之上的冲击力震得手也颤了。

    他依稀听见聂大功从外面走进来,跟他说:“顾崇文去了寄物轩……”

    他有些恍惚地应了一声:“什么?……为什么?”

    柯民佑始终还是有顾虑。他提醒奎龄:“须要防他狗急了跳墙。”

    奎龄点头:“你提醒得很对。所以我始终没有忽略顾崇文那头。刘文藻这些年没短了白花花的银子撒下去,但我料他嫡系中的大部分,未必知道他们的主子已经走得那么远了。如果我有刘文藻谋逆的证据在握,将之公之于众,情况一定又有不同。到了那时,刘文藻就算想跳,又能跳得多高?”说得两人都笑。

    柯民佑道:“你既然全想到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奎龄道:“不过,既然现在我和刘文藻已经壁垒分明,凡事更宜早不宜迟,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再给顾崇文考虑。就快掌灯了,你差一个人,送你我的名帖去给他,我们两个联名请他来寄物轩吃饭。我要今天晚上就解决掉这件事。”

    柯民佑应声走到门口,正见有一个手下人从园外面进来。柯民佑点手唤他过来,把话吩咐了。那人却答:“小的正是来通禀,顾学台已经来了,正候在门外,想求见二位大人。”

    奎龄和柯民佑先是一愣,随即相视而笑。柯民佑道:“看来他已经有了决定,不用我们再敲边鼓了。请。”

    “请!”

    但随即便知道不对。

    顾崇文几乎像疾风一样径直撞进来,在奎龄和柯民佑惊愕的眼光中开门见山:“二位救我一救。我的家眷有下落了。”

    “那是好事情啊,为何……”

    “却是落在春山堂的匪人手中,贼党共百余人,此刻正向边城去!”

    奎龄和柯民佑均吃一惊:“怎会如此?消息确实吗?”

    “我一同派去的管家顾同,是他冒死逃回,向我通报讯息,绝无虚假!”

    奎龄道:“明白了。既是这样,我现在就传令,让前边的州城府县、巡防官兵严加堵截,绝不放他们过去就是!”

    “这不够!”几乎是喝断了奎龄的说话。眼前的顾崇文让二人都震惊了。“这不够!二位大人,今天我没有去求别人,而是直接求到二位头上,那么,关于之前说过的那件事,我做什么样的决定,想必二位已然心里有数。特使大人,那天晚上您说的话,我听下了。我已经老朽了,您对我的期望,我当不起了,但,如果您说的那些是真的,您应该得到一个机会,做您想做的事的机会。”

    奎龄不禁心中感动:“多谢了。”

    顾崇文一摆手:“现在还说不到这个。我说这些,无非是让二位知道,我跟二位掏心窝子,也请二位在这件对我最要紧的事情上不要糊弄敷衍!刘中丞拖延着不跟您办交接,您这命令传下去,沿途的州城府县上,会有几处凛然遵行,不客气地讲,我深表怀疑。”

    柯民佑很不高兴:“你这么说,就是信不过我们了?”

    顾崇文道:“我从前信过你们,你们可把我的家小带回来了吗?”

    柯民佑不禁语塞。

    奎龄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你借我一营兵,我自己追上去。这一次,只有我自己去,我才放心。”

    奎龄踌躇道:“这……”边上,柯民佑断然摇头:“不行!”

    “不行?”

    “不行!”

    这两人一个忡忡大怒,一个不肯让步,局面一下子僵住了。奎龄将柯民佑扯开去几步,低声道:“何必如此,凡事好商量。”

    柯民佑却道:“别的事好商量,这件事不行。你统共就带来一千人。靠了它,刘文藻才不敢乱来。一下子抽一个营出去,就是大大动摇了根本,你教我怎么商量?”

    这层意思,奎龄自然早已想到。他想了想,走回来道:“顾学台,你要一营兵,我这里便有许多为难处。你说贼党不过百多人,这样,我尽力调两百兵出来供你差派,应该是够用了。如何?”

    对于奎龄不能明白到他的难处,顾崇文真是无奈极了,也痛苦极了:“这不够!他们是去边城,边城啊!几千人的大贼窝子啊!就算现在出发去追,也已经晚了好几天,便追上了,都不知道离边城还有多近!那样的话,我要对付的哪里还只是一百多人?可能是几百人!可能是上千人!你拿两百人打发我?怎么够?怎么够啊!”

    奎龄忙安抚他:“你莫激动。……好吧,我说一个事情给你听。其实,新军一四五标此刻就在边城,同贼党对峙,万一事情不顺,你可以去找他们帮忙。”

    “一四五标?那不是刘……”

    “是。但现在未必是了。”

    顾崇文稍稍舒心:“如果真是这样……”但忽然间,他从奎龄脸上瞧出了一些端倪来,“你其实并不确定,是吗?”

    “呃……”

    “特使大人,我待你以诚,还望你不要骗我。”

    奎龄微一犹豫,道:“你猜得不错,一四五标此刻还不能就算做是我们的力量,但你放心,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顾崇文却不为所动:“也即是说,现在,你未必能调拨得动他们?”

    “这……”

    “那么,我就更加调拨不动了,不是吗?”

    奎龄不禁默然。

    顾崇文又气又急:“既是这样,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柯民佑在一旁有些光火:“顾大人,不是你的事情就大过天去,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这一趟要不能成功,你柯民佑不会损失什么,可我的全家老小就全搭在里头了!”

    “你待怎样?”

    顾崇文寸步不让:“我只要一个营的人!”

    “不行!”

    柯民佑把奎龄扯到一边去,道:“话说到这分上了,还能怎么办?”

    顾崇文坚持不肯让步,奎龄一时也想不到办法,但事情眼看成功却平地横生枝节出来,总归心有不甘。柯民佑低声道:“何况,他和刘文藻一向也不算太生分……”

    “你是说,是个圈套?”但奎龄仔细想过,缓缓摇头,“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让我再和他……咦?”再回头看时,屋内已不见了顾崇文。

    没等出声问话,外头的仆人已进来禀道:“二位大人,顾学台刚才气冲冲出去了,小的没给拦住。”

    奎龄和柯民佑对望一眼:“他听见了?”

    “他还留了句话给您。”

    “什么话?”

    “他说:我欲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6

    顾崇文气得连轿子也不坐了,腾腾腾一路走回家去。轿夫一点声不敢出,抬着轿子闷闷地跟在后面。

    将将快到宅子门前,顾崇文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门前街上,黑压压列开了数百人马,看番号正是刘文藻麾下。他情知不妙,刚想避过,已有人望见了,高声喊起来:“顾大人到——”他情知避不过去,心一横,当头便迎上来。数百人往左右一分,闪出中间的一条大道。竟然是刘文藻亲自领着来的,却没进里面去,只在大门门洞里一条木凳上叉着腿坐了。脚边地上跪着顾同。刘文藻见顾崇文来了,起身迎上来道:“顾大人。”

    顾崇文冷淡淡地回了一礼。他料想刘文藻早已知道,索性坦然道:“我刚从寄物轩来。”

    “我知道。”

    顾崇文扫了一眼那些兵,冷冷地道:“你要拿我,我逃得到哪里去?何须用这等阵仗?”

    刘文藻微微笑道:“这是给顾大人你预备的阵仗啊,不过,可不是要拿你——这一营人,从现在开始,他们是你的了。”

    顾崇文又惊又喜:“你……你怎知……”

    “我是逼顾同跟我说的。我听说以后,立刻调了这些人来听用。我的人手也不富裕,好在一个营勉强还可以凑得出来。如果你同奎龄达成协议,我只当这个忙我没有帮上。不过现在看,似乎你那边并不怎么顺利啊?”

    “……是。”

    “此外,虽然我这个巡抚未必还能再当多久,但既然尚在其位,总归还有些用处。”他从袖筒里取出一道函来,递给顾崇文。

    “这是什么?”

    “如果到时候出了差池,一营兵不够用,你可以凭此函节制一四五标。还有,霍观察现在也正在一四五标上,你和他不算生疏。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你可以让他帮你。”

    顾崇文心里感激:“刘中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刘文藻感慨道:“顾大人,你真是一个文人啊!省城有我在,再加上一个奎龄,二虎相斗,你正好夹在中间,过得实在是辛苦。现在你离开省城,对你对我,都是一件好事。事不宜迟,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启程。”

    几乎连宅子也没进,顾崇文就领着五百人马上了路。整个过程没有丝毫耽搁。刘文藻直送到城外才回。他想到,现在奎龄和柯民佑即使得着了消息,也已经来不及有所行动了。他借这个机会,当机立断把顾崇文送离省城,既是为自己撤去了一个潜在的威胁,又为远在边城的霍景旸带去了新的助力,实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计。不过——比起他脑海里正在不断完善的新的计划,送走顾崇文的“成功”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他在抚衙门前下马。立刻有心腹人上来低声禀告。刘文藻先是一怔,继而一击掌:“好快!不过,来得正好!”

    他穿堂过室,径直来到后边。见一人风尘仆仆,在书房外廊下打千施礼:“老爷,庆生我回来了。”

    “里边说话。”

    两人走进书房。未曾开口,刘文藻先看庆生脸上,见他神色很不好看,心里已经猜到六七分了:“在京城得到确实的消息了吗?”

    “得着了。”一说到这个事,庆生的脸色就变了,“大人,这一趟北京,您去不得!”

    因为早有了准备,刘文藻对这个结果并不吃惊,他反倒抚慰地拍了拍庆生的肩膀,道:“没事,‘去得’,或是‘去不得’,我要你去北京,为的其实就是这一句话啊。‘去不得’,好,很好。”

    “可是,大人……”

    “你不用为我担心。你既说了北京去不得,那就是去不得,我们不去了!省城是我的,我要是不想走,看有谁能搬得动!庆生,我知道这一路上你累坏了,但眼下的事情必须还得由你来安排:我立刻要见一个人。”

    “大人吩咐。”

    “你还记得被我们秘密关在后边地牢里的那几个人吗?”

    “当然,是那些革命党嘛。”他忽然醒悟,“您要见的是……”

    刘文藻展颜一笑。

    “对,杨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