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红灯笼·

    ·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

    ·深入虎穴·

    ·周汉城的讲演·

    ·小胡子之死·

    1

    (八月初五)

    “乌——”

    哨声犹如利锥,划破静谧的晨空,刺痛营房内每个人的耳鼓。大伙儿狼狈地爬起身,把衣服乱七八糟往身上一套,纷拥着奔出来,看见营房前面的沙地上,周汉城、白剑声、马凤云几个人,已经衣冠整肃,等在那儿了。

    周汉城向金标一点头。金标高声喊道:“第一队、第二队、独立队注意,分队集合!”

    众人睡眼惺忪地各寻班组。好半天,终于排列停当。金标向周汉城敬礼回复。周汉城点头示意:“可以升旗了。”

    这面“革命军”大旗,原本飘扬在边城上空。大队人马撤入墓碑镇之时,周汉城将它收了下来。这时便由白剑声和金标将它重新升去旗杆之顶。

    众人仰面望那旗。此刻的情形,又与当日在边城大火并关头突兀地望到它时不同。这时四周围一片寂静,远远近近的山影在微白的天光中仿佛无数巨人的轮廓,默然凝视。这些安静而充满力量的旁观者让很多人心里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庄严的战栗感。他们仰面望那旗,望着它顺着旗杆缓缓攀升而上,像一团火焰那样跳动,收紧,终于,在升上杆顶的那一刻,完全随风打了开来,蓬勃而浓烈地燃烧着……

    忽然有人开始鼓掌。

    ——那是几个平凡的人,置身在队伍里面,一点也不显眼。但是,他们在鼓掌。

    这稀稀拉拉的掌声,在不同人耳朵里听来,感受是不同的。有人觉得很诧异,有人觉得很好笑,有人……很感动。

    铁生很感动。

    看着旗帜在面前升起来,他心里有一种不知道怎么去描述的感情,它从心底某一处的眼洞里涌上来,把心房撑得很满,很涨,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宣泄掉,不然就会溢出来。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掌声。他忽然感动极了。不明白为什么,可他一下子就确定:这不正是他想要做的吗?

    他也开始鼓掌。

    也有其他人跟着鼓掌。

    依然只是少数人。但是,就像打破整个湖面的平静只需要一颗小石子就够了一样,这本只属于少数人的炽热的感情,很快就笼盖了整片沙地。有了更多鼓掌的人。接着,那些犹犹豫豫的也加入了进来。最后,就算那些不愿意,不当作一回事的人,也不得不举起手来了……

    周汉城和白剑声相视一笑。白剑声想起昨晚上周汉城最后跟他说的话。“您是对的。”他在心里说。

    周汉城大声道:“今天是新兵训练的第一天。没什么好多说的。现在就地解散,半个时辰以后,在这里重新集合,进行第一堂训练课。立正!解散!”

    2

    小胡子大清早就过来灯笼作坊看。灯笼是墓碑镇上的要紧物事,专门设一处小作,两名师傅,两名打下手的小工。他平时很少上这儿来,站在外面,见屋里暗蒙蒙的,满地的篾条竹片儿,案上点了盏油灯,幽幽地照着一案板的笔墨纸砚、颜料、剪刀、木凿、锤子,师傅在案后面做着扎活。墓碑镇上要做的是特制的大灯笼,两人合抱,半人多高,手艺又与一般的灯笼不同。小胡子在门外望了会儿,不得要领。

    昏暗的街道上,有个瘦高的影子慢慢朝他走过来。“这里。”

    作坊边上,有一个不大的库房。瘦高个儿让他从狭小的窗格往里看。“三个了。现在是做最后一个。”

    “要到什么时候?”

    “中午。时间上我掐过,两个师傅手艺很稳,三盏灯笼,各自差不了一杯茶的工夫。”

    小胡子点点头:“很好,这四盏替换用的灯笼,一定得由我们的人送过去。安排好以后,我们枯树坡见。”

    离开的时候,小胡子确信,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小胡子名叫李四海,就是西南道上打虎岭背后小李村的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约于两年前进入春山堂(之前的出身、行迹未详),辗转在张烈五、李云九手下都做过事,因采买牲畜得力立过一次小功,升做十排大满,充任个分管杂事的小头目至今……

    朱阿秀的不满意是写在脸上的:“就这些了?”

    去查的人老老实实回禀:“这个李四海,真的有点怪。他在春山堂人缘不错,但说深了,谁也不知道他多少。”

    朱阿秀看着那几行字:“打虎岭小李村……你找小李村的来问过吗?”

    “山上没有小李村的,邻近小周村的倒有,不过基本上没跟他打过交道,说不出什么。”

    朱阿秀“嗯”了一声,又问:“春山堂进人很严,他是怎么进去的?”

    “和大多数人一样,是经人引荐。”

    “找引荐的那个。”

    “找了。”

    “怎么说?”

    “那个人姓武,都叫他武大,两年前,听说是喝醉酒,就在后山一个叫鹞子峡的地方,跌了一跤,摔在山涧里死了。”

    朱阿秀眼睛里有光亮闪了闪:“相信我,如果他不引荐这个人进来,是不会摔这一跤的。——这么着,李四海或许没有朋友,但引荐的那个人不会没有。从死人身上下手,看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朱阿秀暂时还没把它太放在心上。今天,有真正让她关心的事。

    她一早就过来葫芦嘴,带着新鲜的期待,在军门外遥望里面的情形。在来以前,她一度以为,她和段小湖,会不会是今天早上这里仅有的两个观众呢?但等到了才发现,军门外竟然已聚集起了不少人了。这是一个让她兴奋的意外。

    打发走那个手下以后,她忽然听到三百人的队伍里响起了鼓掌声。因为隔得远,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那不是经常能听到的声音。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她却觉得,那已经足够印证她许多热切的想象了:在这里,她一定会看到新的气象的。

    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三百人解散以后,各自回到营房漱洗。各班的正目领了早饭来,铁生和林占虎编在一个班里,十几人围坐了一起吃饭。林占虎瞅着铁生,只是冷笑。

    “刚才你拍哪门子手呢?”

    “干吗?”

    “瞧着吧。”

    正吃着,外面忽然起了骚动,不少人都涌出去看。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回来说:“每个营房门口,都贴了张‘生活规条’,什么整理内务、打扫营房,一堆破事儿!‘即日起实行’!你们自个出去看吧。”

    当下又有几个走出去了。

    林占虎道:“瞧见没?这就是让拍手给招来的。你们手一痒,姓周的准定觉得,咱们是软柿子,可以任他捏把。现在他就是爬上来啦!咱们再忍着不吱声,由他乱搞,可真不得了了。”

    边上几人大声道:“不错。”

    林占虎又道:“其实,真闹掰了,怕的不是咱们。咱们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把这身衣裳一扒,该干吗还干吗去。要怕的是姓周的。他在这儿孤家寡人一个,咱们要不卖他面子,他还能翻出花来?只要咱们抱成团儿,共同进退,就算出了事,法不责众,咱们也摊不上什么。你们说是不是?”

    几人都道:“不错!”

    众人都看铁生。铁生低着个脑袋,没说话。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小胡子都是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人,没有特点,没有锋芒,浑身上下没有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任何东西。他在各色人的眼睛里不紧不慢地穿过,不惊动什么,不打破什么,不引来任何特别的注意。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本事。

    他在一处小房子前停住。门开了。他走进去。

    “时间就定在今天中午,枯树坡。你这边怎么样?”

    “昨晚上就弄完了,管保一模一样。”

    “那我就放心了。剩下的,就看那个姓马的本事了。”

    “可我担心。”

    “担心什么?”

    “你。昨天晚上,有人跟我打听你。”

    小胡子愣了愣:“打听我?什么人?都问些什么?”

    “是长枪会那边的。一开始天南地北乱扯了一通。后来问我是小周村的,知不知道小李村有个叫李四海的,什么个底细,拉拉杂杂问了一大堆。”

    “你怎么说?”

    “我说和那个人不熟,别的说不上,听口音是那儿的人。”

    小胡子点点头。他心里烦躁,嘴上依然显得轻松:“这么说很好,不熟,不肯定,也不否定,总之,别把你们扯进来就是对的。”

    “那你呢?”

    “我会小心的。不一定会有事。”他说。

    他心里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

    “喏,就是那里!”

    鹞子峡。

    两个人站到崖顶一块突出的巨石上,小心地往涧下面看。涧底的水已经干涸了,大大小小白而尖利的石头直接袒露着,就像兽的牙齿那样凶相毕露。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象,当人从这里坠下去时,将会如何结结实实砸在它们上面,被它们冰冷而坚硬地贯穿、拍散、四分五裂……心里都起了冷战了。

    “惨哪!摔得不成人样了……”

    “记得出事的前天晚上,大伙正好一块儿喝酒来着。当时,他刚引荐了几个弟兄入会,像阿强啦,六指孙啦,都是那时候认识的。”

    “李四海呢?他不是那拨的吗?”

    那人想了会才道:“啊,那天晚上他也在,他就是那拨进来的。这人真怪,好像不容易让人记起来似的……”

    “你们喝酒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吧?”

    “出什么事?都好着呢,一直喝过三更天才散。可第二天一早,武大就发现死这下头了。其实那天晚上他没喝成什么样,再说,就算他喝醉了,跑这儿鹞子峡干什么来呀?”

    陷入沉默了。

    “那几天里也都没事?”

    “没有。”

    “没人跟他红过脸?”

    “没有。”

    “和那个李四海也没有?”

    “没有……”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他心里很沮丧。

    那人继续道:“……就那天晚上,武大还跟他开玩笑呢。说他命硬。好像说什么小李村的风水很怪,忌水,遇水则凶,爹妈敢给孩子取个水名儿最后又能养活大的,李四海是他见过的头一个……”

    3

    第一堂训练课安排得饱满紧凑,内容包括队列、操法、步法等等。铁生跟在马凤云一队,练得很卖力气。林占虎在边上,满眼的看不惯。铁生只当没看见。

    边上有三个班列成个方阵,绕着沙场跑了几圈,这时候靠过来和他们并行踏步。林占虎正在最边上,悄悄和对过一个小声嘀咕:“你们那边说得怎么样?”

    “难说,心不齐啊。你这边呢?”

    林占虎朝铁生努努嘴:“也有这么个刺头在。麻烦。”

    “还真有不少人很把姓周的当回事哩。”

    “所以才不能拖。就算给他一个下马威也好。我估摸着,有一半人就够成事了。”

    “嗯,一多半还是咱们这头的。”

    “行了,干吧。”

    “干!”

    方阵重新小跑起来,腾腾腾地向另一个方向绕开去了。

    午前的训练统共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最后以一项负重跑游戏作为第一堂训练课的压轴:两人为一组,互相将对方负在肩上快跑一个半程,合起来成一个完整的折返。这个练法众人从前不曾试过,嘻嘻哈哈地各自找了同伴。林占虎之前抽空去和别个碰了下头,以确定下午闹事的事,回来看见班里就剩铁生一个人,嘿嘿乐着,在那儿抱着膀子等他了。

    “你……别是故意的吧?”林占虎心里有些发怵。

    “就剩我跟你啦。怎么?怕啦?”

    “我怕你什么?”话是这么说,眼睛却忍不住瞥去他头上的那个疤。“妈的,这一百多斤交给你了。”

    他俩这组归在第二拨。白剑声一声喝令,第一拨的几十个哗哗跑出去了。没多远,就听“柔——啪”,说话间便摔了一个。林占虎一撮牙花。

    “待会儿谁先?”

    “你挑吧。”

    “我挑那就我先。”

    “好,你说的。”铁生的口气,压根没当回事。

    林占虎心里又打了鼓:“还是你先。”

    “好,你说的。”还是这话。

    林占虎琢磨来琢磨去,反正心里头不踏实。

    这时候第一拨跑回来了。大伙儿呼哧带喘,这一趟跑下来,不轻松。远处白剑声喊:“第二拨准备!”

    铁生斜着眼看林占虎:“定啦?”

    “唔,定了,我还是……”

    ——一把被揪起来,人像往上头甩出去一样,同时有肩膀过来一顶,自己就被铁生顶着腰给扛上了。

    白剑声喊:“一!”

    林占虎喊:“你!”

    “二!”

    “你要敢摔我,我也……”

    “跑!”

    铁生刷地冲出去。林占虎颠得哽了一声,剩下要说的,整个给掫回去了。

    林占虎喘了两口气。看地下的沙道嗖嗖直往眼睛上头飞:铁生跑得可真快!

    “你到底想怎么样?”

    “放心吧,我不摔你。”

    “大家在一个班,做事应该齐心,为什么别人都答应一块儿干,就你偏顶着?”

    “因为我觉得不对!”

    “他要把我们圈起来,你还说他对?”

    “打不过清兵,我们不一样给圈在山上?”

    “那你是说定他好了?”

    “我只知道,他跟我从前见过的不一样。”

    “是不一样,可不一样有好的不一样,坏的不……”他忽然觉得自己被抛起来了,“妈呀”叫了一声,落下来的时候,还在肩上,没摔着。

    “忘了说了,我换个肩。”

    林占虎骂:“算你小子狠!还带换肩的!”

    铁生健步如飞,直奔到终点才放他下来,道:“咱们都看着,他这个人,做的事,还有今儿头一天练的,都不一样,可都是好的不一样,独有这一条,显得特别的不近人情。”

    “嘿嘿,你也说他不近人情。”

    “换你了!”

    “什么?哦!”林占虎把铁生扛起来,往回路上跑。

    “你想啊,都是好的不一样,为什么单这件事上就不同呢?这里一定有他的道理,对不对?”

    “道理个屁!要我说,其他都是假的,就这条才是他的真心思。”

    “你不就瞎猜?”

    “你不也是。”

    “所以我说,这事情周先生一定会有个解释。要解释不通,我照样跟着你们闹。”

    “这可是你说的。”

    “可你们想闹事,也等听完他的再说呀。”

    “你当我是头啊?跟我说有什么用?”

    “那谁是头?”

    “没人是头。有人把消息捅出来,大伙心里不痛快,就决定搞些事。没人是头。”

    “嗨,你!”铁生忽然喊起来。

    “不是我!”

    “我是说,你给我快点儿吧,别人都到啦!”

    原来铁生身材魁梧,林占虎扛着颇为吃力,两人又一路嘀咕,脚下不免趔趔趄趄歪歪倒倒,结果第二拨里,别人差不多都回来了,就他俩还在半道上磨叽呢!

    丢大人啦!

    4

    负重跑是一项很有意思的训练,朱阿秀看得兴致盎然,若不是手下这时候赶来回话,她几乎已经忘记李四海这个茬了。

    “这么看来,这个人很可能不叫李四海。而那个武大,也多半因为无意中道出了他的破绽,被他推落鹞子峡杀死。”

    “很可能。”

    “而这个一直不显山露水、做事从不越人前头一步的人,这两天突然变得忙碌起来了?”她向沙场里的马凤云望过去:这和他进墓碑镇的时间倒是吻合得很。

    “是。我们怎么做?下手抓人?”

    朱阿秀没有说话。答案已经在心里了,但她一点也没有洞察的喜悦,反而有一种战栗感流遍全身:她居然不想再查下去,想在这里就把它结束掉!为什么?她下意识又去望那个人,但这次,她望见的是周汉城,是那些背负着伙伴,在沙场中以一种她从所未见的姿态奋力奔跑的汉子,他们的汗水在阳光下闪动着……

    或许是被感染了,或许是出于一种微妙的逆反心理,她掐灭了那个念头:“不。先把他控下来,看他究竟在做什么。这件事,我自己来做。”她领着人走开去的时候,没忘了叮嘱段小湖一声:“盯紧了那个人。”

    只要是秀爷的吩咐,段小湖从来都是用最大的心力去完成。她要他盯紧了马凤云,他便如影随形,不离他身边左右。要不是葫芦嘴栅栏门紧闭,外人不许越雷池一步,他一准就进去盯了。可这时已近中午,聚拢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人挤人人挨人,多数都比他高出一个头去,一旦挡住了,无论怎么踮着脚尖抻长了下巴也只能看见人家的后脖梗子。他把劲儿都花在跟这帮人对付上了,猛地想起来:马凤云在他视线里,好像已经消失一段时间了……

    正着急着,忽然听见有人嘀咕:“其实挤这儿干什么?上山顶不得了,没遮没拦的……”他心里一动:这法子倒不错。

    军门两侧山峰壁立,只有右侧有上山的小道。他挤出人群,向山上登去。

    山上很安静,树木像屏障一样把山下的声响都朦朦胧胧隔在外面,四周围绝无人声。山不高,不多时就奔上山顶,往山下看,一览无余。他心里一宽,见崖旁有块大石,正合他坐下来看,可才走过去,屁股还没搁稳当,忽然脚上踩着个东西,他心里刚闪过一个念头“要坏”,整个人已被扽飞起来。他在空中迷糊一阵,等醒过神,已是头下脚上,高吊在大树上了。

    “谁这么缺德,在这儿弄这么个玩意儿!喂,有人没有?放我下来啊……”

    四周静悄悄的。树木像屏障一样,把山上的声响都朦朦胧胧隔在里面。

    在众人跑最后一组的时候,马凤云接到了成功的暗号。是时候了。他找个机会,悄悄退出来。负重跑的效果好极了,没有人注意到他。

    “成了?”

    “成了。”

    昨天向小胡子借的两个人,一个就杂在人群里,找机会诱段小湖上山;另一个则在山上等动静。现在,两个都在他面前了。至于那个陷阱,则是昨晚上他亲手做的——那更像是一个恶作剧。

    “他没觉出什么来吧?”

    “他骂今天倒霉透了,掉狐狸套子里了。”从山上下来的那个说。

    马凤云笑了。能带着愉快的心情去做接下来生死未卜的事,他要感谢她。

    灯笼作坊那边,师傅果然在吃中午饭以前完了活。瘦高个顺顺当当把差使接下来,四盏两人合抱、半人多高的大灯笼,分装了两辆车。可他刚松口气,忽然接到了一个非常意外的消息。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你照做就是。”来人没有解释,传完了话便匆匆走了。

    没时间多想。两辆车吱吱嘎嘎地上了路,走出一段以后,悄悄拐去了枯树坡的方向。

    枯树坡离内城很近,无须特别绕远,地方又偏僻,所以被选来做几路人会合的地点。瘦高个一行人到时,小胡子已经在暗处等了一会儿了。

    “很好。”他迎上去,道。

    “不好。”

    “怎么?”

    “刚接到命令,这次行动,你就跟到这儿为止。”

    小胡子愣了愣,随即就明白了。他略出了一会儿神。他看到瘦高个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神情,他猜想自己可能也是。

    “‘老板’的意思?”

    “‘老板’的意思。”

    “那,接下来呢?”

    “说由我负责。可我从来……”

    “你做得来的。”小胡子勉强笑笑:“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那你……”

    “我想先见下‘老板’。”

    马凤云很快也到了枯树坡。等着他的,是两辆车,四盏灯笼,和几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人。

    “你们是?”

    霍景旸教给他的暗语派上了用场。

    “那个小胡子呢?”

    “他有事不能来了,”瘦高个回答:“这次改由我负责。”

    马凤云立刻感觉到:出事了。不过,现在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

    “那,我们在等什么?”

    “灯笼。一盏能把你装进去的灯笼。”

    最后到枯树坡的,是一挑挑子。挑夫把上头掩着的东西拨开,取出底下的一个大包袱。瘦高个接过去,打开,里面是一个折叠得很精巧的红纸盒子,四四方方。他很小心地将它展开来一层,又从另一个方向上展开来一层,再展开来一层,又从底下翻出来一层……越展越大。直到他接上最后两爿榫头,在众人面前,就出现了一盏半人多高,两人合抱大小的大红灯笼。

    “就是它?”

    瘦高个从车上取了盏灯笼,放到一起,仔细比对。“就是它。”他说罢,将后取的那盏灯笼两三脚踩烂了,点一把火,烧成灰烬,又用土把灰掩上,干净利落,毫不犹疑。接着,把替换的那盏放到车上,打开灯笼上的暗门,望着马凤云。

    马凤云看看他,又看看灯笼:“我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瘦高个却很肯定:“你只管放心。进去李宅以后,一切要靠你自己。但外面这段路,有我们保你平安。”

    “你们?”马凤云玩味他的口气,忽地一笑,“你这样说,就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这次行动,需要动用到多方面的力量。但无论是你,还是那个小胡子,在春山堂的身份都很低微。以你们的职司要做到这些,远远不够。可你们当真又做得很好。所以我敢肯定,在你们背后,一定有一个——起码是一个——位分很高的人,做你们的后盾,进行全盘谋划。而那个人,才是你们在墓碑镇上真正的首领,对不对?”

    瘦高个沉默片刻:“你猜对了,我们叫他‘老板’。”

    “‘老板’?我认识吗?”

    这次瘦高个却不答了,他指指灯笼上的暗门:“你现在要想的应该是,怎么拿到东西,然后,怎么活着出来。请!”

    5

    “我还没被盯上,所以,我利用这段时间,过来见你一面。”小胡子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内城的城墙上慢慢走过去,就像在巡视一样。无论在明在暗,前面的那个人,都是他的上司。但在暗里,他们还是朋友。而且,因为怀着共同的秘密在险恶的环境里并肩战斗,让这种友情联结得分外紧密。那个人,就是“老板”。

    “我有两个问题想问。”

    “你问。”

    “第一个: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板”摇头:“我回答不了。不是春山堂要查你,是长枪会,确切地说,是那个秀爷。而且,不是一般的查,是要把你的底子整个给刨出来,是动真格的。”

    小胡子默然了。

    “是我们这边,我还能想办法。但长枪会要查你,我帮你不到。对不起。”

    “是这样子……我知道了。”

    “第二个问题呢?”

    小胡子沉默了一会儿:“第二个问题,我是想问:我能不能等一等?”

    “等?等什么?”

    “我不是贪生怕死,我只是……不甘心。”

    “我明白的,真的,我明白。”

    “我的本事,好多年没用过,但未必就荒废了。当年上阵杀敌,我可是一把好手。”

    “我见过。”

    “所以,既然已经是这样了,不如拼一把。万延春?李揖唐?我想挑一个。”

    “无论万延春还是李揖唐,你的成算都很小。”

    “那,火药库呢?”

    没有等来回答。

    “你是不是更相信马凤云,相信他做得到?”等了好一会儿,小胡子问。

    “我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也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但省城那边花这么大气力弄他上山,不会没有道理……他们来了。”

    一行人,两辆车,四盏灯笼,向内城来。“老板”在垛口上看他们过关卡。关卡里有自己人,如果遇上麻烦,他也会亲自下去处理。好在一切顺利,并不用他出面。

    两人在城上目送他们上峰顶去。

    小胡子问:“你觉得马凤云能成功吗?他能不能活着从里面出来?”

    “你说的等,就是等这个?”

    “是。如果他成功了,我当然不会鲁莽行事。但要是他失败了……我不想两个人都死得毫无价值。”

    马凤云蜷缩在灯笼里,忍受着山路上车轮的颠簸。这应该是他最后的行动了,进入李宅以后,无论是否成功,他的使命都将结束。

    细碎的人声在前面响起来。到地方了。

    “新造的灯笼,送过来换的。”瘦高个的声音。

    “嗯,有这个事。”是守卫在说话:“进去吧。知道送哪儿吗?”

    “知道。”

    “骨碌碌”,车重新开始动。

    “等一等!”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我说,后头这车,看上去怎么这么沉哪!”

    “沉?您开玩笑。一挂车,两个灯笼,这还沉?”瘦高个打了个哈哈。

    “沉!我瞧后头这位,刚才那步蹬起来,手上脚上,铆足了劲使力气。我说,这里头别是有什么捎带吧?”

    “瞧您说的,哪能呢?”

    话是这么说,脚步声分明冲这儿来了,在车前头停了停,然后,慢腾腾绕着车打转儿。

    只听瘦高个道:“您忒仔细。这么辆车,一眼就看全乎喽,捎带东西?我搁哪儿去?”

    但那人显然不为所动。马凤云听边上那盏灯笼“哗啦啦”响了两声,猜想是他抓住了摇晃,心里不由得一惊:要是晃到自己这盏来,可就坏事了。

    恰在这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几个人从后头走上来:“咦?怎么全挤在这儿呀?”

    马凤云心道:这声音很熟啊。

    那人这回显得和气多了:“哎,您老好。”

    “我找军师有事聊,他在吗?”

    “在哪。”

    “那好,替我通报一声。怎么了这是?堵了大门口了都,我还怎么进去呀?”

    “它这是……”

    瘦高个说话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个弟兄伤了胳膊,推车使不上劲儿,慢了,这位老兄就挑理了,不让我们进去交办差使。”

    “哦,就这么个事儿啊。好了,既然我在这儿了,这事就这么算了。你们该办什么差使办什么差使去,你呢,赶紧替我进去跑一趟,大中午的,别让我在外头干等着。”

    “哎。”那人不好再纠缠了:“行了,你们进去吧。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回。”

    “骨碌碌”,车终于又开始动,通过壕沟上的木桥进入庄宅。车从桥板下到平地的时候,又狠狠颠了两下。马凤云忽然想起那声音是谁了。

    “原来他就是‘老板’,这样想来,很多事就怪不得了。”

    车在宅内一个僻静处停下。瘦高个打开灯笼上的暗门,马凤云钻出来。

    “我们能做的,就到这里为止。”

    “灯笼怎么办?”

    瘦高个笑笑,看了推车的一眼。那人点点头,忽然拿脑袋往墙上狠狠一撞,头上开了个口子,顿时鲜血迸流。

    马凤云吃了一惊。

    那人脸上堆出来一个憨笑:“我手脚笨,摔了一跤,坏了盏灯笼。挨顿罚。灯笼嘛,拿回去重做就是了。”

    “接下来,靠你自己了。”

    很快,就只剩了马凤云一个人。他辨认了方位,一穿一插地,慢慢向居于李宅正中央的祖堂摸来。

    李宅即使在白天也很安静。庄宅里没有一棵树,触眼处只有人工勾画出来的横平竖直的冰冷线条。东南西北四个庄角上各有一座塔楼,楼上的壮丁居高临下,同庄内其他各处守卫互相配合,加之布局上一些独特的设计,使得整座建筑死角极少。总算马凤云功夫精深,应变又快,每每能于间不容发之际找到一条缝隙,像一枚钉子一样从中间楔穿过去。饶是如此,他越接近李宅中心,就越发觉得举步维艰。这段距离,平日走来不过数百步,这时却已大汗淋漓,竟有些气力不继了。

    终于靠近祖堂所在的院落。院子栅栏门紧闭,门背后,巨大的刁斗空空地伫立着,透着说不出的寂寥。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院子里是没有人的。

    这当然是很荒谬的想法。越靠近中心,自然防卫越严。他小心地隐藏好自己,开始像之前那样,做他这一路所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等待。——这短短几百步,若不是他等待的时候足够有耐心,行动的时候又足够果决,他早已被发现了很多很多次。

    但这一次,很长很长时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等来。栅栏门依旧紧闭,影子把地粘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寂寥只有更深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如果祖堂里真的有极重要的秘密,那么,除了晚上挂灯笼的时候以外,李揖唐或许会让他们离这里远远地,就算那是他的亲信,也一样。

    时间在继续流逝。

    他决定冒一次险。

    路线早已经选好。他借着游廊的掩护悄悄靠近院子外墙。仰面上望,墙比感觉的还要高出一头。他深深吸气,将劲道运遍全身,猛然间猱身直上,扑向墙头,将将跃到时,足尖在墙上一点,把上冲之力折了转来,整个人横着飞转,紧贴着檐面,平平地从院外飞滚进来。檐面眨眼飞尽,他在空中一伸手,抓住檐下一块坚实处,用力回扯,身子借力一荡,瞬间便藏入了檐下去。这一跃,一转,一滚,一抓,以及最后缩身一藏,当真疾快无伦,霆不暇发,电不及飞,几乎拼尽了他毕生功力。

    他跃起之时,已看到院内空荡荡的,果然并无人在。等藏入檐下,屏息凝神,候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四周有什么响动,料想是行险成功,无人发觉,不禁长出一口气。

    祖堂宽有三间,门窗紧闭,大门上落着重锁。马凤云把身子紧贴檐底,像壁虎一样游近去,先把祖堂这面檐下仔细看过,确认无他,这才从此间轻巧地跃过彼处,头下脚上,卷帘式倒挂下来,伸手试了试窗格,觉出窗子从里面上了闩,但要开开应该并不为难。他不敢莽撞,轻轻点破窗棂纸,往里细看——屋里四面都隔绝着,光和影像被封了很久,慢慢酝酿、发酵,看起来很稠,很浑浊。视线所及处,屋内只有神龛、供桌、拜垫几样物事,神龛高大古朴,龛壁上一排排的,当都是李家先人的神主了。除此以外,别无异状。他来回看了数遍,自认没什么差池了,便要别开窗子进去,但不知怎的,待要动手的那个瞬间,心里忽然极度不安。

    “怎么了?”他停下来,问自己。

    师父白润臣曾跟徒弟们讲起过,什么叫作“相信自己”。那从来不是盲目的膨胀,不知天高地厚,一种虚假的信心,以为什么敌人都可以打败,什么难关都可以闯过,那样只会让自己变得迟钝,容易被击败。“相信自己”应该是一种真诚地把自己接受下来的态度,无论长处还是短处,好或者不好,一视同仁地去看待它们,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内心的清澈,才能敏锐地捕捉住在任何一个重要的瞬间回馈到你心里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令人不开心的、沮丧的、恐惧的、痛苦的东西,因为,往往是它们,在决定性的那个刹那,会让你选择正确,让你胜利,会救你,让你活着。师父把它形容做“上天的警示”,因为他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验,却说不清一个所以然。这段话,马凤云牢牢地记下来,并在以后闯荡江湖的历练里,不断得到验证。此刻,当不安像箭一般,不知从何处飞来,射穿他的心房,又要飞向不知何处去的时候,他再一次紧紧地把它抓住了。

    不用再看。看过的,无论巨细,已全记在心里。他闭上眼睛,一点点把它们在脑海里还原出来……

    忽然,他心里震了震:在某个角度上,他曾经看到过一点极微弱的亮光沿着笔直的路线一闪即逝,但那之后,他便失去它了。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如果不是呢?

    他觉得自己太大意了:在危险的场合里,直线是最需要警惕的,人力之外,没有直线的存在,笔直的线条本身,永远意味着人工的设计。

    他从随身的皮囊里摸了把白色的粉尘出来,拍得薄了,从窗纸的小孔吹进去。粉尘散开来,飘浮向前,有一些消失入深处去了,有些则在空中粘住,停下来不动。现在他看到了,那一点一点的白色小点,在空中连成了一根绷得笔直的线,不,不止一根……

    他暗道了一声“侥幸”!

    这些线叫作“响线”,又叫“铃线”,同响器相接,它们被仔细地染上了与屋内环境一模一样的深色,完全地融为一体,只要推窗而入,必然触发响器,到时巨响大作,以李宅的守卫之严,自然是任人宰割,绝无幸理。他又换了几处窗子窥察,情形大致相同,一时无计可施。又想:这间祖堂防备如此用心,其中定有文章。

    他正在发愁,忽听院外锁响,急忙隐入檐下藏好。只听“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三个人走进院来。走在前面的,正是李揖唐。

    马凤云忽然一怔。

    李揖唐到自家祖堂来,当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奇怪的是他竟又作道家打扮,身上一袭八卦道衣,两个亲随,一个捧着法案,一个捧着松纹古剑,跟在身后。只见他走到祖堂前,从贴身处取出钥匙,开了锁,推门入内。那两个也不是第一次来,走到门口便站住不进。马凤云透过窗上小孔看得真切,见他伸手到柱子后面掀了两掀,跟着屋内“咔吧”一声机械响动,当是关掉了响线的机簧。果然,听李揖唐高声道:“行了,进来吧。”

    随从进得屋来,先取笤帚将屋子打扫了一遍。马凤云这时才觉得,虽然屋内光线昏暗,陈设古旧,其实十分整洁,洒扫之时,并不见有尘灰扬起。二人打扫已毕,在神龛前的香案上燃了香烛,李揖唐点了三炷香,高举于额上,向上祭拜,口中轻声祝祷,神情甚是虔诚。

    祖堂共是三间,从格局上看,中间供的当是李家远祖。李揖唐祭拜已毕,起身,转到右间去,依样焚香叩拜。

    马凤云有些动摇:难不成是我多心了?见李揖唐在右间屋礼毕,三人走去左间,祖堂门这时正大开着,机不可失,他在窗外看定了位置,轻轻一跃,已跃了进来,脚不沾地,手上借力,身子凭空上翻,悄无声息地落到梁上,兔起鹘落,一切只在倏忽之间。

    他只道李揖唐在左间屋仍会依样祭拜,谁知到了这边,李揖唐却不教燃点香烛,而是让随从设了法案,在法案上披了八卦案衣,烛台、道符、古剑等物各归其位。一切就绪,他挥了挥手:“你们可以退下了。”

    随从应声而退,关上大门。脚步声渐远,当是退出院外去了。

    马凤云伏在正屋梁上。屋内便只一座高大神龛,别无他物。左右两间也是如此。他此行乃是为得墓碑镇秘谱而来,在他的想象里,若真有此物,多半应藏在橱、柜、各样暗格之中,现在对着四壁萧然的房间,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心中好一阵茫然。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李揖唐轻轻哼唱起来,那声音似笑,似哭,有时绵长,有时短促,有时平和,有时尖厉,有时似大庄严,有时似大恐怖……马凤云从梁上探下身来,见李揖唐拔去了发髻上的簪儿,头发披散下来,几乎把脸完全盖没,脱了鞋,赤着两只脚,转着身子,在法案前又唱又舞。之前马凤云亦曾见过他登坛作法,当时气象森然,不失有道高士法度。而此刻,面前却是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甚至想象到过的李揖唐。就像市集上用来吓小孩的双面人偶,看惯了宝相庄严的正面,忽然转出来面目狰狞的反面,是全然令人猝不及防的大变化。只听他越唱越是高亢尖锐,身体抖动不已,双手不住地在空中挥舞乱抓,如痴如狂,如鬼如魅,情景说不出的诡异。

    少顷,哼唱声渐渐弱了。他垂首歇了一会儿,从案头取过那口松纹古剑,拔剑出鞘,缓缓盘舞了几式,然后剑交左手,伸出右手中指,在剑锋上一划,跟着取过符纸来,连写了几道血符,引了烛火来烧化了,收入到案上早准备好的一大碗清水当中,端起碗来,喝了半碗符水,却将剩下的一半,团团地绕着龛壁洒了,口中不断念念有词,就像念着什么符咒一般。突然间“呔”的一声大喝,一掌击在案上,把案上长剑拍了起来,他就凌空接过剑来,脚踏在符水所洒的圈子以外,一气围着龛壁疾奔,一边不住挥剑往圈内虚空劈刺,一边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哼唱,这一次声音更加凄厉刺耳。马凤云便对此再一无所知,这时也早看出,他施为的绝非迎送超度的经文,而定是辟邪驱魔的法术。只见他奔行之际,长发飘飞,双目赤红,望之令人生畏。他一圈圈地跑下去,直疾奔了百来圈,那个符水画出来的圈子此时早已干透,但他汗出如浆,汗水早在地上画出另一个大圈子来,兀自没有要停歇下来的迹象。马凤云起初尚止是吃惊,但看了许久,这诡异莫名的气氛竟不知不觉浸入身体里来,越看心里越是发毛:难道此人竟突然疯了?

    6

    下午的操练从未时三刻开始。新兵于沙场集合,前面仍是跑圈、操法和步法训练,到申时以后,进行击刺练习。练习所用的“长刀”,是白剑声带领一队人,花了一中午的时间,从附近山上搜罗了合用的树枝,加以修剪砍削,这才备办得来。除了这些以外,这次搜罗还得到了另外一个收获……

    “原地刺!左劈刺!前进刺!砍劈!横击!——”

    白剑声大声呼喝口令,一边引领动作,教众人演习阵上与敌近战时的刀法。春山堂和长枪会里,平时也常授受武艺,这三百人都是有根基的,只从前所练,都是拳脚器械的套路,单打独斗派的用场要远大于上阵杀敌,而新教的这套击刺之法,上手容易,简练实用。虽只木刀竹杖,但众人挥动起来,着实声威赫赫。教了半个多时辰,白剑声看众人已练得熟了,下令变换队列,改为两两相对操练。

    这回反倒是铁生心不在焉。他把注意力都用在踅摸人上了,但凡看到有凑在一块嘀嘀咕咕的,心里就犯疑,不住地问身边的林占虎:“瞧那两个!打算闹事的里头,有他们没有?”

    林占虎真烦了:“我哪儿知道去?这事不是你管得来的。要怪就怪姓周的,出了一堆条条,变着法想把咱们圈起来养活!你受得了,可大多数呢?像咱们这样在帮的,不做顺民了,图什么呀?不就为图一个快活嘛!他不让我们快活,我们让他快活做什么!”他越说话越多,就忘了一边还在和人“对刀”了,手上有点含糊,结果,冷不防对手给他脑壳上来了记狠的,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哎哟”了一会儿,有点琢磨出味儿来了:“嘿你!你和他一样,你们两个都刺儿头哇!你小子故意的是吧?”

    对面那人“嘿嘿”地撇着嘴笑,也不说什么话。林占虎脸上挂不住:“好小子,阴我!我,我给你一记‘原地刺’啊!”

    没扎着。

    “再来一个‘前进刺’啊!”

    被挡出去了。

    “挡我?我接茬刺啊!我刺!我刺!”

    铁生在边上劝:“得啦得啦,别闹啦!”

    林占虎发起横来,就翻了脸了:“你干吗?给我闪开,要不连你也揍!”

    “你说什么!”

    “我说,你跟他就是一头的!你们这些个刺儿头都是一头的!”

    ……

    至于另一个收获,则是发现了被高吊在山顶树上的段小湖。

    白剑声当时便觉得蹊跷,放了他下来,所幸并未受伤,一边派人去通知朱阿秀。等朱阿秀赶来,已然过了申时,问段小湖出了什么事,段小湖也答不上来,只说是自己倒霉。对这个解释,白剑声和朱阿秀都不作声。

    支开了旁人,朱阿秀问:“你看呢?”

    其实多此一问。他们心里想的是同样的事。

    “他现在不在,是吗?”

    “嗯。你知道什么?”

    朱阿秀本来想说那个小胡子李四海的事,但最终还是咽回去了。她把它归因于她体会到了白剑声此刻的心情:一个人置身于这样两种对立的情感矛盾中,该会有多为难啊。至于她自己,反正她正在查那个李四海的底,一旦查到和他关联的证据,她是不会姑息他的,绝不。

    “轰……”

    就在她以秀爷的方式思考着的时候,沙场上忽然大乱!

    导火索是林占虎。

    一次小小的打架算不了什么,但不巧的是,这两天积淀在众人心里的不满和慌乱恰如干柴,遇上火,“轰”地一下,就烧起来了。像铁生这样明目张胆持不同意见的从一开始就成了发泄对象,紧跟着,中立的一方也被裹带了进来并被推到对立的一面上去,即使这样,这些人依然是少数派,被更多人的那派围在中间。起初还只是争执,然而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语言本就是比较贫乏的手段,而且有近三百人杂在一块吵嚷,连听清楚自己说的都难,两边于是不约而同开始寻找更加直接有效的沟通途径,很自然地,他们想起来正在进行的“击刺练习”……局面于是乎变得不可收拾了。

    白剑声和朱阿秀匆匆奔回,大声呼喝,制止两边的械斗。怎奈此时群情激昂,两边都在火头上,一时间竟喝止不住。

    朱阿秀喊:“金标!喊先生来!”

    金标应一声,要往外闯。白剑声却喊他:“这儿太乱了!不行!”

    这时反而有人喊道:“对啦!大伙找姓周的去!”不少人跟着这个话头鼓噪起来,要涌去找周汉城。白剑声大怒,飞步截到前面去,喝道:“你们干什么!不许去!”

    有人高喊:“我们找姓周的把话说清楚,有什么不行?”人群跟着呼喝不已。有人伸出棍子来拨拉白剑声。白剑声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闪过棍头,单臂挟住了,右掌一立,“啪”的一记,将木棍斩为两截。他握了那一截断棍,撞着人群打将进来,左右开弓,挡者披靡,接连打翻了十几人,径直冲到喊话的那人面前,一把揪了他过来:“你刚才说什么?”

    那人情知不是白剑声对手,干脆把棍子扔了,却并不屈服,道:“我说的,我们找姓周的把话说清楚,要他给我们一个解释,有什么不行!”白剑声挥拳要打,那人昂然道:“你打我也这么说!”

    正僵着,忽听有人喊了声:“住手!”

    这声“住手”,闹事的这些本都是不管的,刚才前前后后有人喊过那么多次“住手”,他们又何曾理睬过?不过,这一次不同的是,有个人听见这声喊,立刻就住了手。

    是白剑声。

    这里的三百人,人人均知白剑声的身手,这时见他被人一句话就喝住了手,大家没看见喊话的人,心里先对来人有了敬畏了。跟着才看见一个人从营房向这边走过来。人人都认得:周汉城。

    不止是这些人,对整个墓碑镇来说,周汉城与其说是个新来的首领,不如说更像是一个神秘的符号。既是他这个人——自周汉城来边城后,除了铁生等寥寥数人外,他还没有时间和机会真正地接触过谁,当然,反过来也是如此——也是他所代表的那三个字,让他们在如雷贯耳的同时,一样陌生得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人会把他们怎么样,会引领他们去哪里。这种深藏的不安他们自己未必能明白地体会得到,但它的确真实地存在着。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神秘引起了反抗。

    周汉城又喊:“住手!大家住手!”

    有一些人住了手。

    “本来我已经说了,待会儿的讲堂课,我会给大家一个解释。但,如果大家觉得现在就是好的机会的话——那么,就是现在!”

    越来越多的人住了手。

    “大家的不满意,我了解。‘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限制在这里?’‘我们既然来了,替你当兵,将来打起仗来,替你去玩命,你为什么还不让我们在每天这么辛苦的训练以后,去山上仅有的那么几个地方,喝上两杯,耍上两个钱,快活上一小会儿,为什么?’”

    沙场上,众人逐渐静了下来。

    “因为我想,现在,大家有比喝上两杯,耍上两个钱更重要的事情做,那就是——大家有权利知道,你们现在在做的是什么事,你们以后要去打的,又是什么仗。我们将来或许都免不了会流血,会牺牲,但每个人只有一条命,不能稀里糊涂就甩出去,就算一定要死,也得知道自己为什么死,死得是不是值得!你们不是在替我打仗,但你们有更重要的理由去打仗。我希望我们每个人能抽出时间来,了解这场战争,了解为什么会有这场战争,我也希望我们每个人能抽出时间来了解我们自己,了解这个世界,眼前的,遥远的,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了解我们为什么躲不开这场战争,为什么一定要参与这场战争,还有,我们要了解,我们都要做些什么;我们打这场仗,我们能得到什么;如果我们战死了,我们的代价是什么;如果我们战死了,我们为谁而死,为什么而死,我们要打倒的东西为什么要被打倒,我们要建立的东西又为什么值得我们去付出;我们还要了解,我们有没有被人利用,包括有没有被我利用,以血肉之躯去冲,去杀,却让别人踏着我们的鲜血和身体,得到他所不该得到的东西。所以,我真正要大家去了解的,并不是我对你们说了什么,而是了解尽可能多的知识、道理,然后你们就能自己去判断,自己去决定你们将为什么样的目标去付出你们的汗水乃至生命。只有这样,我们的人生才会饱满,再短促也饱满!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在选定了方向以后,充满勇气地走下去,无论遇上什么样艰难险阻,都不会动摇我们的信念,不后悔!”

    众人静静地听着。沙场上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但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战斗迫在眉睫,我们能利用的,就只有晚上了。这就是我这么做的初衷。谁不想活得自由自在?如果是太平盛世,喝酒也好,耍钱也好,大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如果是太平盛世,大家也就不会在这儿了,对吗?”他指了指远处的那道军门,“那道门,是关不住大家的。但,不管怎么样,晚饭以后,我会在营房后面的背风处,生上几堆篝火,等大家来,如果大家愿意来的话……”

    话像是说完了,却又想起什么来,道:“来这里以后这些天,还没有时间和大家好好地说说话,这是我的过失。以后我会改进这一点。而大家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也请直接来找我,不用客气。”他欠了欠身,很斯文地笑笑,“可以继续训练吗?”

    “啊……”

    “那么,就请继续吧。”

    7

    太阳渐渐往西山背后落下去了。朱阿秀站在军门外,遥遥地望着。晚饭时间已经结束,她看到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各自的营房出来——然而,却是往后面的背风处去。没有人离开。没有人。

    她看到营房后面,有火光亮了起来,一堆,两堆……

    她的胸膛,忽然被一种汹涌的,豪迈的感情充满了。这让她在回顾自己的时候,感到了羞惭。她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她问白剑声:“刚才的事,是因为有人故意泄露消息,才险些酿出祸来,是不是?”

    “不错。”

    “查到是谁干的了吗?”

    “还没有。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

    “嗯。先生刚才说得真好。我待会儿也想来听先生的课,可以吗?”

    “你现在就可以去啊。”

    “不,我想先去做一件事。”她的表情有些奇特,“一件我早应该去做的事。”

    她指的是马凤云。

    马凤云是奸细,这不是还在半边坳的时候她就看出来的吗?但她还是编造了种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帮他瞒过去,还带他进墓碑镇来。她都在做些什么呀!刚才周先生那番话,让她感到从未有如现在这般把自己看清楚过。她感到幸运,因为她存在于这里,存在于这个能够接近理想的地方。而同时,因为突然间接近了太阳,那巨大的光亮反过来把自己的一切都曝露了出来,她的女儿家的私隐,她的那些只能存活于黑暗中的秘密,一下子被灼热的阳光照射得失去了容身之地。这让她感到羞惭极了。她觉得现在最应该去做的,就是趁早把自己那些荒唐的念头统统斩断,把那些可能危害到墓碑镇安全的隐患统统铲除。当然,她并不想伤害他,正因为这样,光有自己还不够,还要有爹的帮忙才行:把马凤云置于长枪会的看管之下,这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瘦高个在枯树坡底下等得心也焦了,终于,他看到了背着夕阳慢慢向他走过来的马凤云。

    “你……你真的做到了!你是第一个活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东西呢?”

    “没有。”

    “没有?”瘦高个的心又沉了下去。

    “没有。那里面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不可能,我们查过那么多次,只有祖堂……”

    “祖堂里没有秘谱。你们搞错了。”他看到瘦高个的目光黯淡了下去,“还有一件事:我要见你们‘老板’。”

    瘦高个吃了一惊:“你……”

    “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张烈五。我要见他。”

    张烈五没有拒绝。他在之前见小胡子的地方同马凤云会了面。

    “我知道你一定听得出是我。”

    “我早该猜到是你。进墓碑镇的时候,你把这里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说给我们知道,这本来并不是像你这样的人会做的事。还有,小胡子跟我通上消息的时候,他就等候在你‘随意’选择的路线上。当然,这都是马后炮。你掩藏得很好。”

    “跟我说说你的行动。”

    “祖堂里没有秘谱。而且,要是你们之前当真下过大功夫,那么,或许李宅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李揖唐不是笨人,假如他已经把这里的地形、布防、机关消息、阵法变化记得纯熟,他就没有必要非留着它。有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哪里?”

    “他自己的脑子里。”

    张烈五的眉头锁了起来:“如果是这样,就不好办了。”

    “或许会有办法。”他转换了话题,“你在春山堂几年了?”

    “八年。”

    马凤云笑笑,道:“你在这儿做得不错啊,为什么要去投靠官府呢?”

    张烈五脸上一寒,身子一拔,正色道:“进春山堂以前,我在军中职任排长,现在,我的军衔是协参领。”

    马凤云颇感意外:“原来是这样。是我想岔了。”他赔了个礼。

    “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是想问,如果你在春山堂待得够久,是不是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李揖唐的事。”

    “为什么?”

    “因为——祖堂里面没有秘谱,但,那里面有秘密。”

    “什么秘密?”

    “我不知道是否和我们的事情有关,不过,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秘密。”

    这时候,瘦高个急匆匆向他们走过来。他们看到他脸上凝重的表情,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进出父亲的住所,朱阿秀是不需要通禀的。她在厅堂里等了一会儿,心里有点烦躁了(实际上是怕自己刚刚打定的主意,到了这里又会动摇),径直走到后面去。刚到后院门口,就听院里有两个人说话。

    “他们不再闹了?”是父亲的声音。

    “下午闹过一阵以后,就一直风平浪静。现在,他们正在听他讲课。”另一个是贺西雷。

    朱乾振轻轻“呀”了一声:“这是攻心之术啊。”转而又问,“周汉城要把三百人圈禁起来的消息,是我们给捅出去的,这一点,他应该不会知道吧?”

    “不会。”

    “很好。这人能以片言只语,就把这一场风波轻轻揭过去,实在是了不起。我原以为,给他三百人,又能掀什么风浪?现在看来,放松不得啊……”

    院子外面,朱阿秀心房上被狠狠敲了一记。接下来父亲还说的什么,她是全然的听而不闻了。她又站了半晌,默默走了开去。

    为什么来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在大门外,她遇上了匆匆来向她报讯的段小湖……

    鹞子峡。

    马凤云和张烈五站到崖顶那块突出的巨石上,望见涧底的石头上面,小胡子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有人寻了小路,从崖的一边攀缘下去了。马凤云不清楚,张烈五发红的眼睛,是不是因为天边的暮色?

    “他一定是你的好朋友。”

    张烈五点了点头:“今天下午,就在你去李宅的时候,他专门跑过来跟我说,他不想就这么结束。他曾经也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所以他不甘心,他跟我提了一个计划,刺杀李揖唐,或者万延春。”

    “但是?”

    “我让他等。等你回来,或者,等你回不来。”

    马凤云忍不住又去望涧底的尸体:“结果,我回来了。”

    “像今天这样的行动,他已经安排了好多次。从来没人能活着回来。你是第一个。虽然你没能拿到东西,但是,他相信你了!马凤云,你明白我说什么吗?他相信你了!”

    马凤云明白了。他的声音禁不住发沉:“在去李宅以前,我曾经以为,今天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一切都会结束。”

    “很显然,不是这样。”

    瘦高个从后面走上来,低声道:“朱阿秀来了。”

    张烈五点点头,对马凤云道:“我先走了。你刚才问的,我会找时间回答你。你欠他的,你要办到。”他带着他的人,从另外一条路走了开去。

    马凤云在巨石上坐下来。他觉得累极了。

    他看到朱阿秀同了段小湖几个人从他身下的小路上转出来。他听见段小湖在说:“有人亲眼看见,说是失足,没别的。”

    “是吗?……那就失足吧。”她说。

    马凤云觉得很奇怪:她的声音听上去居然和自己一样的疲倦。

    朱阿秀仰起脸来,望向天边仅剩的那一点光亮,一动不动地望了很久。收回目光时,才看见头上的马凤云。她愣了愣,然后,走上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他。

    他没有回答。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很想下令把他抓起来,或者狠狠地踢他,打他,把自己所有的愤懑和失望,都发泄在他身上。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你怎么了?……你看上去很悲伤。”

    朱阿秀忍不住轻轻哽咽了一声。她立刻转过头去,不让马凤云看到。

    夕阳终于完全落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