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三百人能做什么·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招兵·

    ·国难当头毕竟民心可用·

    1

    (八月初四)

    李揖唐听了这话,并不如何惊奇,只“哦”了一声。万延春奇道:“你知道了?”

    “我猜的。周汉城这人,外斯文,内刚强,不会轻易妥协。我们和革命党搭关系,本是各取所需,但有他在这里,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他想怎么样?”

    “他想从军事上下手……”

    “练兵?这不出我所料。他想要多少人?”

    “三百人,从两边各抽选一百五十个。”

    李揖唐倒是一愣:“只要一百五十个人?”

    “是。他说,自己没什么经验,先训练三百人,等有了成效以后,再慢慢推展开去。”

    李揖唐不住地点头:“周汉城想得很细啊。他知道在墓碑镇人单势孤,人要得多了,我们也未必肯给,只要一百五十个人,我们想推托也磨不开脸去。”

    “你说怎么办?”

    李揖唐思忖片刻:“也好。墓碑镇始终是我们的地盘,无论谁来,都不能让权于人,这是最根本的一条。但周汉城身份不同,本来如何安排他,是很头疼的一件事。现在好了,他自己提出来要搞改革,而且只要三百人,我们就给三百人让他去管,在其他方面尽可以大方配合他,让他没的指摘,剩下的,自然就都撇清了。”说到这儿,他禁不住笑了一声,“三百人?三百人能做成什么呢?”

    “三百人?三百人又能做什么?”在同时,朱乾振恰好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想,周先生不是没见识的人,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爹要是不放心,我帮您多看着点?”

    朱乾振“嘿嘿”笑了两声。朱阿秀脸上有些讪讪地。

    “是啦,女儿确想好好看看,毕竟,他是女儿见到的第一位真正的革命党人,”她顿了顿,“我想他是真正的。我想看他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我想知道,那些传闻里被人绘声绘色在传说着的事情,它们是不是真的。”

    众人在北院吃了早饭。在席上定下来,等日后正式打出革命军旗号,便由周汉城出任司令官,万、朱二人为其副贰,至于目前,则由周暂时负责编练新军事宜,其间一应开销用度,春山堂和长枪会全力支持,绝无二话。

    早饭以后,周汉城三人从李宅出来,顺原路往下面的镇子去。其时天光大亮,一路所见,与摸黑上来那会儿大有不同,只见群山环抱,山势气韵灵动,随着山路的曲折盘绕,极尽变化。只美中不足的是,这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每每走不出几步,便有兵器的寒光映入眼来。马凤云心有所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周汉城忽道:“这山的生命力,可比人强得太多。历史上揭竿而起,革故鼎新,大大小小平均下来,可能要几百上千次,死掉数以几万几十万计的人,才会最终成功那么一两次。可这山,几万年也依然如故,不会老,更不会死。放心吧,等仗打完了,只要我们还活着,尽可以回来,想怎么看它都可以。”

    马凤云听周汉城一语道破自己心境,心里暗暗惊讶,然体味他话里意思,又觉得疑惑,道:“恕我冒昧。不晓得是否我错会了,总感觉先生话里,有一种惆怅低回的味道在里面。难道先生对于所投身的事业,实际上并不抱有多少信心吗?”

    周汉城一怔,继而笑道:“我明白你意思了。你说得不错,至少,我算不上一个革命的乐观主义者。当然,清廷的覆亡指日可待,可我们要做的,远不止推倒一个清王朝那么简单。中国积弱已久,无论是从国家的肌理上,还是民族的心理上,早已经百蔽丛生,不用说我们,就算再有几代人,也未必能使它完全振作。古人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想到人生苦短,而想要达成的目标又那么遥远,就算穷尽一生精力,到头来依然可能连一点曙光都望不到。有这样想法的人,恐怕是很难摆脱掉惆怅情绪的啊。”他笑了两声,又道,“不过,乐观未必就好,不乐观未必就不好。乐观的人,遇上了大挫折,反倒往往会转到不乐观上来,从此灰心丧志,失了锐气。反不如一开始就不乐观,只坚定心志,埋头做事,这样即使挫折临头,也只会觉得是‘意料之中’‘不过如此’,不会动摇了根本。像我,几十年走到现在,中间经历了无数次选择,最终决定让自己成为一个革命者,对我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这幸福这么大,以至把我整个生命包裹在里面,让我无须再去表现它什么,而那些惆怅啊,不乐观啊,就更是在这幸福里的东西了。我带了这种植根在大幸福里的不乐观的态度去做事,时刻提醒自己,罗马不是一天建成,太行王屋不是一日可移,杜绝一切侥幸,只踏踏实实把自己放到革命里去——这应该就是我现在的想法吧。”

    周汉城这番话,是马凤云从没有听过的。他望着他高大清癯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蓦地空开了老大一块地方似的,这种从未体验过的空旷感让他很不习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白剑声这时道:“先生,有个事我提醒一下,刚才他们说请您出任司令官,可是我很怀疑他们的诚意……”

    周汉城付之一笑:“剑声,你在乎吗?”

    “我在乎什么,我是……”

    周汉城一摆手:“那就不要提了。我们只说练兵。我只要三百人,兵贵精不贵多,我和剑声只两个人,要的多了,照顾不过来,也难保不会惹人猜疑。”

    “不错。”

    “在选人方面,我想了几条。既是为打仗,打胜仗,选的人自然要有胆气,身强体壮,不抽大烟,肯吃苦,不怕死。”

    白剑声道:“这样的,墓碑镇上应该有不少。”

    “还有,帮会是个大染缸,不管进来的时候什么样,浸在里面时间长了,总容易变质,滚出来一身毛病。所以,选人的时候,要注意挑选那些诚恳老实,最好是入会未久,还不曾沾染太多会党习气的人,至于那些奸巧浮滑的帮会油子,则必须排除在外,一概不要。”

    白剑声点头称是。周汉城又道:“我们选他们,也要他们愿意选我们才行。我想过了,入选会众除每月照常关饷之外,每人每天另加三十文钱的补贴,以示优厚,你看怎么样?”

    白剑声道:“您想得很周到。”

    周汉城又想了一会儿:“这样吧,我把各方面的花销列一个单子,让他们尽快拨钱过来。剑声,选人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好的。”

    “那,你呢?”他问的是马凤云。

    马凤云没想到周汉城会问自己,不禁愣了一下。

    “是啊,剑声一个人忙不过来的,你们是师兄弟,你愿意帮他吗?”

    2

    墓碑镇里,寻常会众住的,都是一式的矮房,一间屋里,十几个人的大通铺挤得满满当当。现在这时候,屋里便只老梁头一个人。他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小火炉上温着壶老酒,火炉里的松木片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酒香悠悠地飘出来,他咽了口唾沫,一猫腰,从炕底下掏出一副小罐儿小碟儿小杯儿,从罐子里抓了把咸豆,用小碟儿轻轻筛了筛数目,又添了一小把在里头,这才从炉上取过酒壶,把小杯儿满斟了,先放到鼻子底下慢慢闻着,微晃着脑袋,让酒香舒舒服服地在身体里打一个转,通体都舒泰了,那神情,就像未饮先醉了似的。

    他正要喝,房门突然开了,五六个人拥进来,大喝道:“好你个老梁头!值夜不见人,原来偷偷溜回来喝酒!”把他吓得一抖,酒洒了满手,等看清楚人了,才把心放下,忙不迭把一手的酒啄干净,一边道:“唉,罪过罪过。”

    进来的都是这屋的,刚值完岗下来。头前叫铁生的,脱了汗津津的衣裳,光膀子往自家的铺上一坐,道:“说真的,你别太不当一回事。虽说老哥从前是个人物,可你自己说,这几年,你怎么什么劲儿都没了呢?要不然,凭你,怎么也不能跟咱们兄弟成一屋了啊?就说刚才,得亏来巡的是大福,自己人,说两句也就算了,要落别人手里,脸蛋子呱嗒一沉,当值不到的罪名,就够你喝一壶的。何苦来的?真不知道你有什么事儿想不开,还是把事儿想得太开了?”

    老梁头笑笑,就着咸豆,喝他的酒。

    几个人打了水进来,擦抹身子,继续聊进门之前的话题:

    “你还没说你怎么想哩。”

    “一天三十个钱,要一个月也不少啦。”

    “嗯,我也是这么想。在下面还好一点,现在上了山,就没别的进项了。一天多三十个子儿也是好的。”

    老梁头道:“你们说的,就是招人练新兵的事?”

    “啊。老哥你怎么想?”

    老梁头晃起脑袋:“我?我不掺和这事。”

    边上有人道:“你不掺和?你掺和了也得人家瞧得上你啊!”另一人笑道:“一天三十个钱,酒够打两斤的,你不眼馋?”

    老梁头冷笑道:“眼馋?有钱买也得有命喝才行啊。你当这钱好拿的?这个时候练新兵,明摆着要你替他们革命党卖命。你知道什么是革命党?你说得出子丑寅卯来,把命卖了还不算冤。要不然,三十个子儿就买你做了糊涂鬼,我可觉得这买卖划不来。”

    铁生却道:“话不是这么说。咱们在春山堂,干的还不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有什么两样。再说,虽然咱不懂,但外头都说革命党如何如何,将来多半轮到他们坐江山,这总不会全是放空炮吧?那位周先生,咱们都见过,好人哪。”

    老梁头冷冷道:“姓周的到这儿不到三天,你统共见过他两次面,就敢认定他是好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像这样一个人,这么容易就被你看清楚了,他就不是他,是你了。”

    铁生光火了:“别的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在棚里,我亲眼看见的!这回他挑人,我怎么也给他捧场去,只要他瞧得上,我铁生没二话。说走就走,你要不去,你待着!”说着,把衣服一披,腾腾地走出去了。

    老梁头慢慢把壶里最后一点酒喝完了,才把脚从炕上放下来套鞋子:“没说不去啊……唉,命,每个人就一条,要都像你这么轻易把自己交出去了,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剑声和马凤云在镇子中央选地方扎了两个棚子。袁应泰领着金标一干人到得最早。

    “二位,我给你撑场子来啦!”

    两人连声称谢。马凤云此前已点名借了金标过来帮忙,这时把他叫过一边,把选人的要求说了,道:“长枪会的你熟悉,那边的人选,就由你多费些工夫。”

    金标吓了一跳:“我?不行不行,这么大的事,我干不来的。”

    马凤云一笑:“这又是什么大事情了?你把大的几条把住了,别招品行不端的进来,也就行了。”

    新兵招募得很顺利,不到一个时辰,已经选了近百名。马凤云忙得不可开交,论心情,反而是这半个月以来最畅快的,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或许这是他离开省城以后,参与的第一件无须担心和掩饰,尽可以晴晴朗朗放手去做的事情吧。他又张罗了一会儿,走到边上茶棚里来喝茶。

    茶棚里这时只一个人在,抬头见他进来,招呼了一声:“是马爷。”马凤云看那人四五十岁年纪,胡子拉碴,穿一身污糟糟的春山堂号衣,记得是背尸首的那位:“您是那个……”那人笑笑:“您记得我,我姓梁,都叫我老梁头。”

    马凤云点点头,在边上倒了碗茶,慢慢饮着歇息。

    老梁头不断打量马凤云。马凤云觉出来了:“有事?”

    “没有。”

    “哦。你也是想来试试?”

    老梁头笑了:“我坐了有一会儿了,你们挑的我看见了。人贵有自知之明,呵呵。”

    马凤云笑了笑,自饮他的茶。

    “马爷,有一个事请教。墓碑镇是小地方,闭塞得很,您别笑话。都说革命党势力大,不知现如今,已经占了几座州城府县了?”

    马凤云愣了愣:“这个……好像还没有吧。”

    “那么说的话,也是占了哪里的山头了?”

    “也不是。”

    “哦。也不奇怪啊,谋定而后动嘛,都说大清朝要亡,必会亡在革命党的手里,不用说,这人马钱粮上的筹备,一定是经营多年,实力雄厚的了?”

    “这个我便不清楚了,只听说这几年在南方跟清军打过几仗,每次都不很顺利。”

    老梁头点点头,若有所悟:“这我就明白了。看来,这就是革命党为什么会找上我们的原因了啊……”

    喝完了茶,马凤云从茶棚出来。他回想老梁头的话,慢慢咂出些怪味道来了。便在这时候,忽然有人轻声叫他。马凤云听声音觉得耳熟,看那人时,见穿着是春山堂里的一个头目,生得最寻常不过的一副长相,唇上蓄了两撇小胡子,却不认得。

    “是哪一位?”

    那人不答他这话,只道:“马爷,我有两个朋友,想一起进来练练,请马爷帮这个忙。”

    马凤云道:“招募尚未结束,你的朋友真有兴趣,尽管来试试不妨。”

    那人道:“问题就在于,我那两个朋友,没能入了您师兄的法眼。”

    那人甫一露面,马凤云便觉得最近刚在什么地方和此人说过话来,只是这人的相貌决计没有见过,当真奇哉怪也。他一边心里搜想着,一边同那人说话,听那人口气阴鸷,不似是等闲角色,忽然心里一凛,面前陡然闪过今日清晨在山顶找上自己的那个人来,脱口道:“你就是那个人!”

    那人见马凤云认出来了,“嘿嘿”笑了两声:“马爷好耳力。”

    马凤云道:“这里这么多人,你还敢来找我?”

    那人笑道:“这里的起码有一半跟你说过话,这时候找你,反倒是安全的。”

    “你说的两个朋友是?”

    那人道:“姓周的要在这里搞些动静,这样的事我们自然要弄明白了。”他指指不远处的两个人,“就是他们。”

    马凤云看了看,却不答他。

    “怎么?不行?”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那人脸上一紧:“你问这个做什么?”

    马凤云笑道:“瞧这两位的身板,还有打呵欠露出来熏得蜡黄的大牙,摆明是大烟瘾缠身的相。你们要还有的挑,回去换两个来再说,要是比他俩也好不多,你干脆死了这条心吧。”

    那人“哼”了一声,却也拿不出话来反驳。

    马凤云道:“其实清兵压境,山上加紧练兵,这事再寻常不过,要你疑什么心?不如办好你的分内事是正经。”

    那人略一思忖:“好,那这摊子我先不管了。你记着,我们的事就在这两天。”

    “已经有办法进李宅了?好快啊。什么办法?”

    “你先不用问。我跟你说一声,你心里有数就行。对了,你身后有一个盯梢的,你知不知道?”

    “是个小娃子吧?我知道。”

    “麻烦吗?我可以帮你解决。”

    马凤云摇摇头:“不,是个麻烦,但——我自己来。”

    朱阿秀走到空场来的时候,看到段小湖穿了身树皮色的衣服,一本正经地把身子藏在棵大槐树背后,不错眼珠地盯着场中的马凤云。她觉得好笑,轻手轻脚走过去,拍了下他,段小湖吓了一跳,顶着的一脑门树叶都掉了下来。

    “秀爷!”

    朱阿秀忍着笑道:“你干吗呢?”

    “您说的,盯他呗。”

    “那也不用这样。你搬把凳子,大模大样坐到他对面去,都可以。要紧的是看住他,别让他做出事来。”

    “做什么事?”

    朱阿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任何事。”她从树后望出去,那个人在人群里忙忙碌碌,脸上第一次露出轻松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心里竟也跟着舒畅了起来。

    但是,一个人的出现,就像一根针一样,戳破了正在酝酿着的愉悦气氛。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人,一个小胡子,他走到马凤云身边去,和他说了两句话,然后,他脸上轻松的笑容就消失了。

    朱阿秀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个变化。

    “查一下这个人。”

    她朝马凤云走过来。小胡子警觉地扫了她一眼,匆匆和马凤云说了两句,一转身,没入人群中去了。

    “朱姑娘。”

    朱阿秀不动声色:“那个人是谁?”

    “哪个?这儿有太多人了。”

    朱阿秀笑笑:“先随你怎么说吧。”不过她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周先生打算怎么做?”

    “还不知道。他正在拟一份大纲出来。我想,那会是一个大计划。”

    他俩正说着话,空场上忽然起了骚动。春山堂长枪会两边,不知道因为什么又起了争执,双方气汹汹地涌向一起去。白剑声和金标站到高处,张着手大喊,一时却也阻止不住。

    朱阿秀叹了口气:“大计划?还是先压住这个再说吧。”两人一道赶了过去……

    3

    白剑声把一帖膏药贴在金标背上的伤处。金标趴在椅子上,痛得龇牙咧嘴。

    周汉城皱眉道:“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朱阿秀道:“还是因为上次的大火并。有一对仇家在那儿对上了,从口角到动手,最后,把别人也卷进去了。”

    白剑声道:“没出大乱子,算好的了,可练兵讲究心齐,现在这样子,不是好兆头啊。”

    金标气哼哼地道:“其实也简单,要春山堂的人干什么?尽添乱!先生不就是要三百个人吗?都由我们长枪会来,不就行了?”

    他这话一出口,几个人一起摇头。朱阿秀道:“你少说两句成不成?”白剑声道:“现在墓碑镇上,两家的关系很微妙啊。我们要是不能一碗水端平,以后会有很多的麻烦。”

    金标“哦”了一声,不言语了。

    周汉城忽然问:“山上除了春山堂和长枪会的号衣以外,还有别的样式统一的衣服没有?”

    在座都是一点便透的人:“您是说,上面没有帮会标识的?”

    “不错。两边的恩怨,关系到人命杀伤,不是仓促间可以化解。现在时不我待,所幸先只划了三百人进来,还可以勉力一试。他们所穿的号衣,就是两家畛域分明的标记。我想先把这一条从大伙的眼睛里抹掉,起码从服色上不分你我,然后慢慢再想办法。”

    众人都觉得有理。朱阿秀想了想,突地喜道:“有了!去年我爹曾劫过一批官货,后来知道,是地方上办民团用的,除了粮食、火药以外,还有整整一大车的行头,好几百套,一直没派上用场。金标,你的伤没事吗?”

    “没事。”

    “那你跑一趟,找一下贺叔叔。他准知道搁哪儿了。”

    “哎。”金标应一声,跑出去了。

    周汉城道:“这还是第一步。兵以治为胜。刚才我拟了些条目,大家看看。”他把桌上的几页纸拿过来交给几人传看。

    几个人看了,反应却有些古怪。连白剑声在内,都不作一声。

    “大家有什么意见,尽管说。”

    还是白剑声打破了沉默:“先生,您会不会把要求定得太高了?以我对春山堂和长枪会……”他向朱阿秀一笑,“对不住啊,我实话实说。以两家的现状看……”他轻轻摇头。

    朱阿秀道:“没什么对不住的,自家弟兄什么样子,我最清楚。别的不说,单是禁赌这一条,怕就难以实行。”

    白剑声道:“要求定得太高,一旦哪方面实行不了,全盘计划届时都会难以支撑。先生不能不考虑到这一点。”

    周汉城微微一笑:“剑声说得有理。凤云,你怎么看?”

    马凤云把几页纸又从头看了一遍:“我想,先生这次练兵,恐怕不止为了眼前吧。”

    ——周汉城的眼睛里,闪过去一丝奇异的神色。

    “怎么说?”

    “今早先生刚说过,清廷覆亡指日可待,但先生的理想,却远不止此。刚才有人问我,革命党三个字固然响亮,自身到底有多少实力,多少军马?我虽见识不广,但也相信此问多少都正中革命党的要害吧。现在看了先生拟的条目,我忽然觉得,您要做的,应该不只是筹备起事这么简单。先生着眼的,当在将来。”

    周汉城笑笑,对他这话不置可否,道:“剑声的意见很对,凡事循序渐进,才是正着。然而时间紧迫,时机到了,墓碑镇这几千人能不能用得上,是个大问题。还有,长枪会也好,春山堂也好,其中固然不乏披肝沥胆之士,但两边积习很深,乌合之气很重。重症当下猛药,只有痛下决心,以严格的章程让他们同过去斩断,使短期内气象便为之一新,才可能练出一支可堪重用的新兵来。要是刚开始便犹犹豫豫,想着如何妥协,到头来只会贻误时机。你们看呢?”

    他这么说,白剑声和朱阿秀也觉得很对。白剑声踌躇道:“先生看事情,要比我们远得多了,只是……”

    “我明白。但,凡是改变,总要冒风险,只要值得,就无须再瞻前顾后,你说是吗?”

    白剑声默默点头。

    周汉城又誊抄了两份,交给白剑声和朱阿秀,让他们分别拿去征询万延春、朱乾振两位会首的意见。二人应声去了。

    李揖唐把条目慢慢看完,万延春问他:“你觉得如何?”

    李揖唐道:“周先生想得很深啊:要在墓碑镇上找一个地方,把三百人集中起来,操练在一起,吃住也在一起,让他们心无旁骛,以利速成。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只是这般做法,形同圈禁,弟兄们野惯的,突然受这等约束,我怕他们未必肯呢。”

    万延春也道:“弟兄们脑袋一发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有个闪失,我们做东道的,不好担待啊。”

    万延春和李揖唐所说,本来也正是白剑声担忧的,但在他二人面前,只转述周汉城的意思道:“现在时间紧迫,亟须用兵,先生这才弃用循序渐进的手段,希望能尽快将三百人锻炼成军,好树一个榜样,以让其他人效法。其中利弊,先生权衡再三,考虑得很周详了。”

    万延春笑道:“我就是怕出事。既然周先生胸有成竹,那我还担心什么。”

    李揖唐本来有话说,转念一想,只走近来,往桌案东北角上一指:“镇子的东北角上,那一块叫‘葫芦嘴’,和镇上其他地方都隔得远,那里的房舍一直没有翻新过,但住个几百人不成问题。前面有一片沙场,足够操练之用。你们先去看过,要觉得合用呢,堂主写个手令,直接叫那边的小子们腾房子就是。”

    “多谢。”

    万延春当下提笔开条子。李揖唐走近去看他写字,忽然问白剑声:“白师傅跟周先生几年了?”

    “五年多了。”

    “哦,不短了啊。听说白师傅护卫周先生,不辞辛苦,不取分文,纯是出于一个‘义’字,了不起!”

    “哪里。只是白某深信,周先生所推行的道理,正是能救中国于水火的良方,所以心甘情愿追随左右,不敢称辛苦二字。”

    “可白师傅自己,又不是革命党中人?”

    “不错,我不是。”

    李揖唐悠悠叹道:“主义说得再好听,终归也是要人去做。那么,照白师傅说的推想,革命党里,像周先生这样的,恐怕也再无第二个了。”

    白剑声和朱阿秀离开以后,马凤云也待起身告辞。周汉城却道:“正好,我写了大半天的字,想去外面散散步,有兴趣一起走走吗?”

    马凤云一愣:“好的。”

    两人从院里出来,信步而行。

    周汉城道:“你知道吗?半个月以前,我本来要去上海,半个月以后,却到了这里。来之前,我对墓碑镇一无所知,而现在,却要在这里训练出一支革命的军队。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啊。”

    马凤云笑道:“而且,还是在墓碑镇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

    周汉城一笑:“所以,那个问题,虽然是别人问你的,却应该也正是你想问的吧?中国近几十年饱受列强欺侮,这种情势下,怀抱救国之志的固然是代有人出,却也不可避免沾染上急功近利的毛病,这一点,即便是革命党人,也未能免俗,总盼着怎样碰得巧了,便能一击成功,却少有人愿意踏踏实实做一些扎根基的功夫,至于肯把它看成是须经历几代人才能完成的事业的,就更少之又少了。就说推翻满清吧,从前曾经有人提出来一个建议,说不妨着意从全国搜罗一些美女,加以训练,然后用筹募来的经费在北京开一家富丽堂皇的大妓院,把清廷里的王族亲贵、文武大臣都吸引了去,等有了机会,无论暗杀也好,下毒也好,把他们统统一网打尽,清朝自然也就完蛋了。这是我听到过的最香艳的法子了,呵呵。”

    马凤云忍俊不禁:“先生是在说笑话?”

    “令人感到悲哀的,或许正在于它并不是一个笑话。”

    马凤云心里感慨,忽道:“您这么说,倒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师兄不辞生死跟在先生左右,自己却不肯成为一个革命党。做大事,确然需要很多人聚在一起才能发挥力量,但请恕我斗胆猜测,除了反清之外,恐怕先生在革命党里,未必真有多少同道中人吧?”

    周汉城默然不语,半晌,只徐徐道:“事在人为……”慢慢向前行去。

    马凤云同周汉城相交未久,对革命党又所知甚浅,但只这两日,已隐隐当他是一个可以相待以诚直言讨教的前辈一般。白剑声的事他心里已存疑有时,这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却见周汉城神情转而郁郁,觉得是自己说话过了,心里颇感歉意,正想寻些别的话来说,周汉城忽地回过头来,展颜一笑:“你这么说,也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你为什么会……呵呵,为什么会接这趟镖,为什么会来边城,为什么会进墓碑镇。”

    马凤云一惊。

    “这两天,我也在观察你。你不是利欲熏心,不是冥顽不灵,不是不明时势,不是无动于衷,但为什么,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会去选择这样的一种立场?”

    马凤云定了定心神:“为什么?”

    “你刚才的话给了我答案,起码是一部分:即使是革命党,也一样不能带给你对这个国家的希望。对吗?”

    马凤云心里一震。只听他续道:“你和剑声不愧是师兄弟。他的做法,和你的做法,在骨子里是一样的,都是想在这样一个乱糟糟的时局里,有所作为之外,依然还能保持个体的清醒与独立。难得!只是像这样的人,会活得很辛苦。”他随即一声叹息,“不过,在这样的时代里,每一个人,都活得很辛苦。”

    “先生……”

    “我们贪图侥幸了十多年,每一次暗杀或起义失败了,都只能推倒重来。牺牲了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同志,早该有人发现问题了。刚才你说的很对,我这次练兵,的确不止是为了眼下,而是希望能开出一条新路,练出一支真正能为革命所用的军队来。希望还能够来得及,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

    马凤云一时没会过意来:“对我?”

    “是。希望还能够来得及——让你重燃希望。”

    马凤云心里忽然暖了一暖。

    4

    这次招募,最后共选了三百零八人。调换营房的号令于傍晚前下达。同时下达的还有新制定的编伍情形。三百零八人共分三队。其中大队为二,每队下辖三排,每排下辖三班,每班正副目各一人,士兵一十二人,共计二百五十二人。余下五十六人分为四班,为一独立小队。各人按照命令,到规定地点查知编伍所属情况,同时领取合身军服一套。所有人于入夜前必须完成调换工作,身着新军服,入住葫芦嘴营房。

    这三百人里,也有铁生在内。他这时领了军服回来,在屋里一边归置东西,一边和同屋的几个说闲话。一人道:“明儿抽空我看看去,看你们究竟练什么玩意儿。”

    铁生道:“没听说吗?咱这是‘新军’,当然得练新玩意儿。”

    另一人道:“给你提个醒儿,不是每天加三十个钱了吗?没准就在这上面加着利息都给你榨出来!”

    铁生一拍胸脯:“老子有的就是这副身板,他有本事榨,我就有本事扛得下!”

    老梁头一直远远地坐在一边,不吭声,这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

    铁生有点烦了:“老梁头,你又想说什么呀?”

    老梁头咳嗽一声,慢慢说道:“铁生,你别嫌我说话冷言冷语的,你自己想想,过去我说得准的事还少吗?以我现在知道的,看到的,就你那周先生、革命党,还有他们要在墓碑镇上搞的这些事儿,一个字:悬!悬哪!你让我说悬在哪儿,眼目前我还说不出来,可这感觉是真真的!弄不好,就在这上头,早晚要出大事情!你要什么事都拔着胸脯上,真等事儿出了,把你卷进去了,再后悔就晚了。铁生,现在三百人里面已经有你一号了,抽不回来了,可听我一句:自己多留个心眼,凡事别人干吗你干吗,别脑袋一热就不管不顾冲到最前头去,让别人当傻小子使唤,用力用三分,留在自己身上的还有七分,你明白吗?”

    “好,我记着了。”

    如果把墓碑镇比作大陆,那么位于东北方的这一小块地方,就像是孤悬于大陆之外的一个小岛。所谓葫芦嘴这个名称,原来仅指连接“小岛”与“大陆”之间的一条狭窄通道,后来词义在使用过程中慢慢扩展,指称便遍及整片“小岛”区域了。铁生换上了那身民团衣裳,精精神神地从远处走过来,这时天已近暮,温暖的余晖照射下来,又被两侧对立的山壁有力地喷溅开去,把这个窄窄的入口泼洒得一片金黄。夕阳光里,有几个人影正在起一道木栅栏门,一个人骑在大门的最顶上,晃荡着两条腿,当当地敲打。铁生站定了,仰起脸来望。

    “嗨,这是做什么呢?”

    “这个?咱们新军的军门!”

    “哦。”铁生仰着脸望。阳光有些刺眼,他望不清楚顶上那个人的样子,只看到他跟自己一样,崭新的一身衣裳。“我叫铁生。”他喊。

    顶上那个人笑起来:“我知道。”

    “是吗?你哪一个?”

    “呵呵,咱们从前没打过交道,不过打今儿开始,你归我管。我叫金标。”

    铁生被编在了第三号房。房里左右两条大通铺,一共能容纳四十余人,在葫芦嘴七座营房里,属于中等大小。他从外面进来,看房间里人已经到了半数。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当所有人穿的都是新鲜然而陌生的衣裳的时候,他对他们的感觉,也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当然会有一两张真正熟悉的面孔,但大多数都变得模糊:在巡夜的时候见过?还是喝酒的时候见过?在没有了旧标识以后他突然发现,他其实从没有真的认识过他们。

    可能真是新衣裳的缘故吧,营房里气氛有些古怪。除了几个熟识的聚在一角低声说话外,房里显得很安静。

    “我叫铁生。”他跟身边铺上一个白净面皮的后生说话。

    那人愣了愣,忽然一乐:“我知道。”

    “你知道?”

    “你忘了?上个月,老李的馆子外面,咱们十几个喝醉了打群架,我拿酒坛在你头上来了一下子。”

    铁生摸摸头上的疤,脸上的表情很生动地变了一阵,最后嘟哝道:“想起来了,难怪那么眼熟呢。”

    “林占虎。”

    铁生在自己铺上乱抓了一遍:枕头,软的,包袱,软的。“妈的,姓林的,这笔账以后再跟你算。”他心里说。

    5

    从葫芦嘴回来以后,马凤云觉得很累,心里混沌沌的一片。这不是容易忍受的感觉。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做决断不难,反而是像现在,周遭空空洞洞,无着无落,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边用力,用了又会怎么样——同时被千头万绪和茫无头绪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紧密地包裹着,是最难熬的。

    他当然会想到周汉城,想他要做的事,想他说的那些话。而同时,他也会想到霍景旸,想到他一样在为自己的信念执着进取,不惜生死。想到这样两个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针锋相对的事业里去的人,从某个角度看过去时,却又是如此相似。因为想到这件有意思的事,他不禁轻笑了出来。从笑声里他察觉到了,他羡慕他们:心里面有坚定不移的根基,外边的世界再乱,再看不清楚,也不会乱了方寸。无论怎么样,他们也总比很多很多人(包括他自己)过得快活些吧。而他呢,一个缺少信仰的人,却偏偏被投到这错综复杂、最需要靠相信什么来支撑的环境里来,巨大的反差让他越来越无所适从了。

    “尽快结束吧。”

    然而,即使这样说着,这一切究竟会以什么方式结束,他依然无从想象。

    窗上突然“啪啪”轻响了两记,马凤云一惊而起。

    “谁?”

    其实他心里已经猜着是谁了。推窗看时,果然便是那个小胡子。

    “怎么了?”小胡子问他。

    马凤云怔了怔,才发觉自己的神情很不好看。现在,他要比什么时候都更不想见到这个人。

    “没什么。”

    小胡子轻轻跃进房来:“事情定了,明天过午以后,到内城前面的枯树坡下等我们。”

    “什么计划?”

    “明天你就知道。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马凤云想了想:“你借两个人给我,明天我要用。”

    “什么样的?”

    “什么样都行。上午那两个就好。”

    小胡子想不通了:“做什么用?”

    ——之前和周汉城、白剑声一起去葫芦嘴查看的时候,马凤云对狭窄入口处两侧壁立的山峰发生了兴趣。他注意到,只有右手边一侧的山峰有小道向上,可供登攀,而从山顶俯瞰葫芦嘴,则是一览无余。他心里想到了一个主意……

    “你不是很烦那个一直跟在我后面的小家伙吗?放心,明天他不会碍事的。”

    小胡子见他已有了计议,便不多问,正准备推窗跃出。窗外这时恰有人声过去。略一迟疑的工夫,忽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这两下敲门声突如其来,二人都是大惊。屋内只桌椅木柜明当当几件物事,余处皆是一目了然,情急之下,小胡子闪身躲到柜子后面,勉强隐住身形。马凤云问:“谁?”

    门一开,白剑声走进来。

    “你没休息吗?”

    “还没。”他看似不经意地迎上两步,封住师兄再往里来的道路,他克制着只让目光温和地停留在对方脸上,而绝不往柜子方向移动哪怕是一点点。在目光如炬的大师兄面前,任何一点破绽都可能是致命的。

    “我们在收拾东西,这就搬到葫芦嘴去。你一起来吗?”

    “我?”马凤云含混地应了声,那个字或许是“好”?他自己也不大肯定。而同时,多年的经验在提醒他:如果他接受了,他在墓碑镇上的活动空间将被进一步收紧……“我先不动了,看情况再说。”

    “也好。”白剑声没有坚持。他退出门外去,忽又站住,道:“先生拟的练兵条目,不知怎的,好像泄露出去了,你知道这个事吗?”

    马凤云很意外:“泄露出去?怎么会?就只几个人看过。”

    “你没对人说过吧?”

    “没有。”他看白剑声紧拧双眉,“反正这两天也要公之于众,应该不打紧吧。”

    白剑声摇头:“不一样的。……既然你不知道,那就没事了。”他若有所思着,慢慢走开去了。

    马凤云觉得很幸运:如果不是正好有事纠缠住的话,以大师兄之能,这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在,他不会察觉不到。

    “他在说什么?”小胡子慢慢从柜子后面探出头来,问。

    “不关你的事。”

    6

    晚上,新兵在葫芦嘴吃的第一顿饭,是馒头、咸萝卜条,外加一大碗牛骨头煲黄豆汤。从队官到兵士,都是一般伙食。铁生狼吞虎咽完了,溜达到营房外头,靠着墙,吹着小风,咂巴着嘴里牛骨头的鲜味儿,觉得这一顿吃得很舒坦。

    他看到那个砸过他脑袋的林占虎,和另几个这时候聚在一边,正在低声说话。他们的神情显得很古怪。

    他憋了劲想找机会还那小子一下,但看他们几个窃窃私语,自己反倒有些心虚。等他们聊完了,林占虎一个人走回来,铁生在门外头扯了他一把。

    “聊什么呢?”

    林占虎瞥了他一眼:“我瞧你这一顿吃得挺美啊?觉得来对了?”

    “啊,有什么不好?”

    “你就没想过,这是先给你一个甜枣吃,难受的在后头哩。”

    “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林占虎微一犹豫:“我也是听来的。听说那个姓周的,想把咱们三百人,和整个墓碑镇给隔开来。”

    “什么意思?”

    “就是没经同意,谁也不准擅自离开这儿一步。还不止这个。还有这个不准,那个不许,好多条呢,一下子也记不住。妈的,操练的时候还好办,练完了,什么都不让耍子,只能待在这巴掌大的地方,这叫他娘的什么鬼日子哟!”

    铁生听着也有些傻:“不能吧?”

    “是啊,所以我现在还在这儿哪。明儿要说是真的,三十个钱我不要了,拍拍屁股走人,什么革命党,老子不伺候了!跟你说,可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到时候要真这样,你就瞧着吧!”他撂下这话走了。

    留下铁生挠着脑袋:“不可能啊!把咱们都关这儿,跟其他人隔起来,什么时候也没听说过这种事啊。周先生真要这么干?为什么呢?”

    夜已经很深了。白剑声把葫芦嘴这一片最后巡视一遍,安抚了值夜的岗哨一番,这才走回自己的营房来。

    这座营房是葫芦嘴七座营房里最小的一座,分内外两间。里间是官长的居所,周汉城搬来后便住了这里。外间则安排给白剑声和金标等人居住。白剑声轻手轻脚推门进来,睡在门旁铺上的金标警觉地一翻身,白剑声摆摆手,示意他接着睡,自己轻轻带上门,走到里间屋来。

    白剑声追随周汉城多年,虽然脚步声轻微,周汉城却已听出来了。他在灯下头也不抬,只道:“晚上外面冷了吧?我烧了水了,你喝一碗。”

    “好。”

    他倒了碗水,慢慢喝着,道:“我走了几圈。情形似乎有点不大妙。”

    周汉城点点头:“不管走漏消息的人是否故意,都等于开启了一个动荡之闸。我本来想先把道理讲清以后再着手实行。现在泄露了出去,众口相传,其间势必又会加上许多我们想象不到的添头,搞得人心惶惶,互相猜疑,而愈是猜疑就愈要传播,愈是传播就愈加猜疑……”

    白剑声担忧道:“先生,明天恐怕会不好办。”

    周汉城叹了口气。

    烛光明灭不已。白剑声望着烛影下周汉城忧思的神情,心里忽然觉得很不好受。

    “嗯?”

    “我在想,先生如果不干革命,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有点想象不出来。”

    “不干革命啊?”周汉城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人家说,两夫妻感情好的,慢慢地就会互相越长越像。照这个说法,我干了那么多年革命,和它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你看它呢,如果你够仔细,或许可以在那里面看到一点点我留给它的东西,而要是看我,我这张脸上,一定也有很多——说不定还是很多很多——它留给我的印记。人一生只能选择一条路走,如果我不干革命会是什么样子?呵呵,我也无从想象。”

    因为这个话题,周汉城显得开朗了些。他把事情又仔细推敲了一遍,道:“明天依旧按原计划进行首日操练,包括队列、操法、步法、负重跑和击刺练习。时间很紧迫,我不想放弃每一天的训练机会。这样好了,原来我打算明晚跟大家解释制定这些规条的原因,现在提前到明日午后上讲堂课的时候,先把这些道理跟大家讲通了再说。你看怎样?”

    白剑声点头:“您想得很对,越快澄清越好。”

    “那就这么定了。或者,事情未必有我们预计的那么糟呢,国难当头,毕竟民心可用。很晚了,你休息去吧。”

    “先生呢?”

    “战争理论、军事教程、军队内务、敌之长短、我之长短,还有世界的发展、中国的危局,这些讲堂课的内容虽然毋庸讲得太细,但既是上课,总要拟一个讲义出来。刚才我已经写了几张纸了,抓紧时间再写一点。没事的,你去睡吧。”

    “好。”白剑声并没再说什么,起身退出去。在他们之间,并不需要刻意去说一些话来表示什么。而且,就算说了也没用。相交这么多年了,这一点,他知道得很。

    ——临睡前,马凤云走到院里舀水洗漱,望见上房那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他定定地,呆了好一阵……

    ——白剑声在铺上翻了个身,看到周汉城房间的门缝里,依然有昏暗的烛光透出来。他深深望着,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竟然很感伤……

    这个晚上,白剑声和马凤云都想了很多很多事情,都没有睡着。

    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远远地,听见鸡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