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从来没有完美的同盟者·
·别有洞天·
·大清国还有救吗·
·全军覆没·
·我们也去边城·
宣统三年八月初一—八月十九
1
(八月初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省城悄悄地沉浸在了一种古怪的气氛里。到掌灯时分,城里到处可见张灯结彩,装点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男人爬到牌楼上挂灯笼,女人在下面喊他:“当心啊,看着点哟!”男人站在梯子顶上不说话,只拿眼睛瞪自家的女人,让她莫要说话:没瞧见吗,那儿可都站着兵呢!果然,不远处的两个兵听到声响,要走过来,男人忙赔笑脸:“兵爷,没事,我女人笨,乱吵吵,没事,没事。”
——他们认得,那兵并不是城里的兵,是今天才到的,跟着什么特使大人过来的兵,跟原先的在服色、穿戴上并不是完全一样的。
而在这样的一个晚上,在以寄物轩为中心,辐散开去的几十条大小街道上,到处可以见到这样的兵。暖洋洋的灯笼光照在冷森森的兵器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味道。
透过寄物轩里开着的小窗,刘文藻一样看到斑驳错落的树木的影子中间,隐约有冰冷的寒光闪出来。他微微冷笑,只当没有看见,把目光转回到席上。
寄物轩里仅容一席。今夜能上得了席面的,就只本省里官位最高的数人而已。余者在园门外交了送与特使大人的礼物,就被吩咐请回了。柯民佑又花了心思,在寄物轩外面,地上、廊下,高高低低的,新摆了无数的白石花盆,供的兰花、茉莉、夜来香,不下数十种之多,香气幽浓,而花外又有五轮大风扇者四,分据在寄物轩的四面,开席的时候,从人转动轮轴,便将花香徐徐送入室中,直是中人欲醉。
奎龄舀了一小盅八宝豆腐来慢慢品尝,道:“袁子才《随园食单》里说得好,要‘戒耳食’。耳食者,只尚虚名,不讲实惠,只是吃一个名字。京城多名菜,可惜风气浮夸,名实不符者很多,有一些,在前代或许是了不起的,现如今传到庸碌的后辈手里,只知墨守成规,一味踵事增华,却不晓得如何尽材料之食性,反而把菜做坏了。殊不知豆腐得味,远胜燕窝,海菜不佳,无如蔬笋。就像你这道八宝豆腐,京师的厨子也常做,不过细辨起来,你这个滋味却颇为不同,很不错啊。我知道,八宝豆腐不是什么稀罕菜色,要是不变些花样在里面,你是不会让它上这个席的,是不是啊?”
柯民佑笑道:“你真是知我。我这个八宝,跟寻常的八宝确是有所不同,不止是松子、蘑菇这些东西,还加了莲子、藕、菱这所谓‘渔父三鲜’在里面。这还不算,还有一样,这菜里别有一种可口的咸味,入喉之后,反而越品越是清新,这咸可不是别样之咸,而是高邮咸鸭蛋之咸,而蛋又只用蛋黄中的蛋油,这小小一钵八宝豆腐,就用到高邮咸鸭蛋上百,非如此,不能使这咸味蕴藉于内,教人回味无穷。”
众人一起喝彩:“原来如此。”
奎龄道:“难怪我一时没有想到。现在这个节令,你这新鲜水嫩的莲、藕,却是从哪里弄来?”
柯民佑笑道:“此中奥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奎龄笑道:“京城里豪门设宴斗富,早已经不讲究什么熊掌鹿尾的玩意儿了,而是专门要在最平淡无奇的东西上面,想法子来吃人一惊。比方说,正二月,以细长如指的小黄瓜待客,黄瓜是最常见之物,但正二月的黄瓜,却另有个名堂,叫作‘新瓜’,这么长,这么宽,一条,没一两银子下不来。嘿嘿,你在京城几年,别的没学着,那些败家子的做派,倒学了个十成。”
众人拊掌都笑。
这时候,奎龄的手下捧了一个大黄匣子上来。那匣子看上去便显得尊贵异常。
“大人,酒取到了。”
奎龄道:“各位,这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法兰西的香槟酒。我想,寄物轩就算别的都有,这个也一定没有。”他亲手打开匣子,里面的香槟酒用黄绫缎子裹着。奎龄毕恭毕敬地,双手把酒从匣子里捧出来,道:“这是从前太后老佛爷赏下来的,我藏在家里,一直舍不得喝。今天远道而来,无以馈赠,便以这御酒来同大家共饮,如何?”
柯民佑第一个道:“好极了!来来来,我来开我来开。”
匣子里附有随酒的螺丝型开瓶器,柯民佑取过来,摸索着使法,一边道:“是这么使吗?”正说着,“砰”的一声大响,瓶口的软木塞已被拔了出来,顿时喷浪溅雪,酒水喷了一桌。席上众人都不识这香槟酒的厉害,无不吓了一跳。一位同席的官员被酒沾污了胸前老大一片,不禁埋怨道:“柯大人,你呀!”
柯民佑忙道:“哎哟,对不住对不住。”
刚才柯民佑开酒的时候,奎龄已双手举了餐布挡着身前,酒水自然是一丝也没沾着,这时便笑道:“按规矩,开酒失误,是要打板子的。”
柯民佑不信:“哪有这种规矩?”
“有。而且,还是老佛爷给定的。”
“当真?”
奎龄笑道:“说这话也有年头了。有一次御膳,老佛爷想尝这香槟,就有太监给开,结果呢,就跟你刚才一样,‘砰’的一下子,溅了整一席面儿,老佛爷恼了,就说:‘猴崽子,这么毛毛躁躁的,拖出去,打四十’。就给打了四十板子。规矩就是打那儿定下来的。以后凡是每次老佛爷想喝香槟酒了,多半也就有太监要挨板子。”
柯民佑道:“嗨,原来你是绕着弯儿拿我比缺把儿的呀。”
众人大笑。
奎龄道:“这要到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新开的香槟酒就是这样的,冤枉那些太监挨板子了。来来来,大家尝尝。”柯民佑给各人斟上了酒,众人干了一杯。
奎龄和柯民佑二人在席上说笑自若,俨然便是省城的东主,有意无意间,把刘文藻晾在了一边。刘文藻来之前,本已经做了准备,防着奎龄再来催他动身进京的时候,好有一些说辞。哪知奎龄在席上只说一些没要紧的话,根本半句也没提起,刘文藻心里反倒不安了:难道说,他就真那么有恃无恐吗?
除了刘文藻外,席间还另有一人愁眉不展。那便是顾崇文了。自然,刘文藻很清楚他是为了什么。
2
在顾同他们几乎用尽所有气力,发泄般地殴打穆冲的时候,他们实际上是在欢庆:秩序恢复了,属于他们的世界又回来了。他们需要把那个曾经压制他们的对象狠狠打倒,来宣告他们的胜利。然而讽刺的是,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真正享受到这种期待已久的感觉,就惊恐地发现:其实一切远未结束,他们依然在噩梦里。
“春山堂?!”
李云九从火把的光亮里走出来,逐一往各人的脸上瞧去:“夫人、小姐……嗯,都在,好极了。”最后他注意到了地上遍体血污的穆冲。
“怎么回事?”
一时间,没有人回答。
谢氏挣扎着跑过来,抱起穆冲,泣然喊他:“穆冲,穆冲……”
穆冲昏沉沉地,努力着笑了笑:“我……终于还是撑到了……”
“什么?”
“这就是……我原来的……计划……”
李云九等了一阵,见没人答他,道:“算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他在镖队中来回走了一趟,俨然这些人都已经在他的手心里了,忽然一指顾同,“你,出来!”
顾同吓得一哆嗦:“哎。”
李云九想了想,又走到穆冲跟前去,上下打量他。谢氏虽然害怕,还是张开手,好让自己挡着他。穆冲轻轻把她推开去。
“你还没死吗?”
“好像没有。”
“那,你也出来!”
谢氏拦道:“你想干什么!”
穆冲道:“没事,你搀我起来。”
谢氏搀了他起来,架着他,跟在李云九后面,慢慢走到道旁去。从顾同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顾同在狠狠地瞪他。如果不是李云九来,他已经杀了他了。自然,现在,什么伪饰也不需要了。
穆冲忽然忍不住发笑。
李云九问他:“你笑什么?”
“我在笑他。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刚才能下手的时候,却没有杀了我。”
“你是哪一位?”
“穆冲,省城源盛镖局的穆冲。”
李云九点点头:“那么说,你是随同保护他们的人。那你呢?”他问顾同。
顾同立刻重新拾起那副谄媚的样子,赔着笑道:“九爷是吧?小的顾同,是服侍夫人小姐的,鞍前马后,做一些杂事。”
“哦,听出来了,你是顾家手下的一个亲信人。可要是这样,你们自己人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呃……”这事情头绪甚多,顾同一时没想好怎么来说。李云九却当他不想说,挥了挥手:“嗨,这不关我的事。找你们俩过来,是有一个事情想不通,兼听则明嘛,你把他往死里打,看来大家肯定不会串着说话。我带这彪人在这儿,就是冲你们来的,可老实讲,没想过你们会自己撞上来。这不是你们该走的道,你们该是走去梧城的那条大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顾同心一横,戟指着穆冲骂道:“就是这个人!这对狗男女!他们在省城犯了事,想躲过衙门缉拿,就假借保镖为名,把我们诓出省城。原来我们是去梧城,但梧城是大地方,他们怕露马脚,就硬逼着我们走小路,要不是这样……要不是这样……”
李云九一笑:“要不是这样,你们也不会落到我的手里,你要说的是这个吧?”
顾同神情尴尬。
“照这么说,刚才你们打他,就是为这个了?该!干哪行就得有哪行的道义。你是镖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你的道义。说了不算,还吃里爬外,我老九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该打!打死了都该!”
顾同眼前一亮:“您是说,您许我杀了他?”
“许!怎么不许?”
“好,您许我杀了他,以后再怎么样,都不怨您的!”
李云九却道:“等一等。我说了,让你们两个一起来,是兼听则明。你说完了,他还没说,我听听他的。穆冲,你说。”
穆冲很好笑地看着顾同的气急败坏,忽然道:“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姓阮,排行在三。”
李云九一怔:“你说的是……”
“不错,阮曾三,三爷。”
顾同道:“那是什么人?”
穆冲笑道:“九爷是九爷,那么三爷你说是什么人?”
李云九不动声色:“你和阮老三交上朋友,也不奇怪啊,老三本来就生得跟弥勒佛似的,不笑不开口,跟谁都谈得来,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穆冲看着李云九,慢慢地笑起来,大笑。
李云九盯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哪怕是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半晌,自己也笑了:“看来,你真的认识他。不过,就算你认识老三,和这个事又有什么关系?”
穆冲心里回想他问那两个探子时的说话,脸上显得很从容,道:“三爷前些日子就在省城,你知道吗?”
“我知道。”
“他来找我,说春山堂有件事想让我帮忙。”
“春山堂的事,找外人帮忙,听起来并不合规矩啊。”
“三爷也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也说了,这件事,只有请我帮忙最合适。”
李云九想了想:“我知道了,是他们,是这趟镖。”
“对,具体原因我不清楚,总之,你们想动顾家的家眷,可这趟镖走的路线,是在边城的势力范围之外,春山堂未必能觅着机会下手,但如果……”
“如果这趟镖里面,能够有一个做内应的人,一切就好办多了。而你正好就是那个人。”
穆冲笑道:“不错。”
“于是乎,你就引着他们离开省城,故意不去梧城,而是走小路来佛头塔,就是要把他们送到我的手上来,是吗?”
“不错。”
李云九大笑——忽然冷冷地道:“你说谎!”
“哦?”
“老三和我各有各的差事。就算他知道我的事,也告诉你了,可有一样:没人知道我带队伍来佛头塔!我是临时挑的这个地方。老三分开了那么久,更加没可能知道。所以,很明显,你说的是假话。”
穆冲搬出熟人来跟李云九套交情,顾同在一旁又急又恨,却因为听得不甚明白,也说不出话来辩驳。这时听李云九戳穿了穆冲的说辞,不禁大喜过望。这时候他才稍稍把注意力放到后头那些人身上,忽地心念一动:那些人的衣衫……脱口喊道:“我知道了!九爷,你们是不是还有两个人到现在没回来?”
李云九一愣:“啊,不错,是有两个兄弟往前面探出去了。你见过他们?”
“他们死了!”
“死了?”
“他们死了!两个都死了!就是被这个人杀的!所以他才知道你们在哪里!”
全场顿时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到了穆冲身上。
李云九冷冷地道:“穆冲,他说的是真话吗?”
穆冲看着他,又去看他身后的那些人。每个人脸上都有杀气。他知道,只要他说错一句话,一个字,他就要死了。还有正扶着他的小玉,她也要死了。
“刚才他想杀我,你们都见到了。现在,他只不过在做相同的事。”
他话说得很镇静。但谢氏感觉到,她架着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想给他一点力量吧),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紧紧地回握住,那种出乎意料的巨大的力量,让她险些痛叫出来。
她忽然想到,如果此刻她不是在他身边的话,或者,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话,他是不是还能像现在一样的坚强呢?
顾同的神情变得很狰狞,很得意:“他杀了他们,尸体就丢在前边的树林里。”
“哪里?”
“过那个岔路口,再往前二三十里地,我们来的时候在那儿歇过。尸体就在林子里。”
谢氏的脸变得煞白。除了穆冲,这里只有她知道,顾同说的是真的。她架着穆冲,这时候,已悄然变成穆冲在架着她。
——不知不觉地,他们变成了相互支撑的两个人。
李云九想了想,点了三五个人:“你们几个,到他说的那个地方去看看。”
“是!”
穆冲忽然道:“等一等。”
顾同的笑声从未有如这一刻般疯狂:“你们看,他慌了,他慌了呀!现在你们知道了吧,就是他干的啊!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李云九斜着眼瞄他:“你怕了?沉不住气了?”
穆冲笑了一声:“我只是想提醒你,想一想,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被春山堂抓住做肉参,你当他们很开心吗?衙门的人正往这边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找一个理由,把你们拖在这儿,等后面的人到了,好把你们统统都干掉。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你们的人去到那边,什么也发现不了,但等他们回来,这里早已经是战场了。”
李云九凝视着他,忽地一笑:“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很想派人去一趟。”
3
周汉城、白剑声、马凤云几人被安排在墓碑镇上一处新建的院落。春山堂为顺应同长枪会合作的新形势,最近在镇里很是动过一番土木,新建起了许多房屋院落。马凤云将上房让给周汉城和白剑声,自己拣了西首的厢房来住。
安排房舍的临走前特地叮嘱他们一句:“各位初来乍到,没事的话,先别出去乱走。”
“哦?怎么镇上另有规矩,和边城不太一样啊。”
“也不是这么说。墓碑镇从前是军师的祖业,当年堂主煞费苦心,三顾茅庐请他入伙,军师才答允把这块宝地借给我们来使,那以后,春山堂才风生水起,声势一日胜似一日……”
马凤云点头道:“我明白了。在边城,我只要卖万堂主的面子就够,但进了墓碑镇,就不单要看万堂主的面子,也要看李揖唐李军师的面子了。”
那人笑了两声,告辞走了。
马凤云把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走到窗前,看到镇门方向,原先高高悬着的一挂青色灯笼降了下去,升上来一挂红白相间的彩色灯笼。过不多时,又见往镇里方向的深处,也把高挂在夜空里的青灯笼降了,升上来的,却是一挂大红灯笼。想来是镇上用灯语互通消息,借以安排守御等等事宜。
他在房里练了趟拳,做了番吐纳功夫,准备歇下了。出来打水洗漱,却见上房灯光大亮着,屋里密密麻麻站了几十号人,一直站到外头来,原来是正围着周汉城说话。他走近去,见好几个都是昨天棚子里见过的,只听其中一个道:“先生,您也别怪刚才那些人不愿意进来,实在是从来没这规矩。人分三六九等,无论说话、喝酒、吃饭,从来是头跟头一块,下面的跟下面的一块,没事谁往头头面前凑去?要不是在尸棚子那会儿,咱们受过您的大恩,保管也跟他们一样,哪敢进您这儿来啊,更甭说在一块坐着唠嗑了。”
周汉城道:“把人分三六九等,那是过去的旧观念了。再说,我周汉城初来墓碑镇,人生地不熟,很多情况都不了解,如果大家不愿意坐下来跟我聊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我就算想做工作,也会难以措手。”
先前那人道:“这样我们就知道了,我们去把您的意思和大伙儿说叨说叨,叫他们都来和您说话来。他们也真是,打仗玩命不怕,先生这么斯文的人,他们见了倒比兔子窜得还快。”
众人都笑。
白剑声站在周汉城身后,这时候看见人群后面的马凤云了,越过众人出来,道:“做完晚课了?”
“是。这是?”
“先生想做些调查研究,找人了解情况,在外头找了好几拨,都避之唯恐不及,好容易遇上这一批,算是熟人了,还记得吗?”
马凤云点点头:“记得。”
这时听屋内周汉城道:“刚才在外面,我听你们聊得很起劲啊,能跟我说说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
“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随便讲就是,我是外来的,在这里和谁也没牵扯,无论谁说的话,都不会传到外面去,大家尽可以放心。”
先前那人微一犹豫,道:“先生是大好人,我们哪有信不过的?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心里面憋屈。咱们聚到一起,还不是为了跟清狗干,可清兵一来,立马就逃上山来,还不如自家窝里斗来得卖力气!您看他,还有他,他们这些个伤的,都是伤在自己人手里,这都叫什么事儿啊!说句实话,从前咱们这帮人,还知道些自己要干吗,该干吗,有个方向,有劲儿可以使,可现如今,唉,反倒越混越糊涂了……”他说到郁闷处,忍不住一声长叹,引来屋内一片唏嘘之声。
周汉城认真地倾听着……
屋外,白剑声和马凤云慢慢踱到院子里去。
“什么印象?”白剑声问。
“你说墓碑镇?大黑天的上来,外面又到处是人,能看到什么?”
“你可以谈谈人,那些人。”
马凤云摇摇头:“没什么可谈的。我和你是同一天到的边城,我看到的,你也看到。”
白剑声叹了口气:“是,我也看到。”
“可很显然,他们依然是你们嘴里所谓的同志。”
“是。”
“为什么?难不成除了边城,除了墓碑镇,你们就再也找不到肯相信你们主义的人了?对了,我想他们其实也不是。”
白剑声笑笑:“从来没有完美的同盟者,这也是走在前面的人本来就应该付出的代价。何况,我们来,不是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分子,而是——希望能够有所改变。”
马凤云不以为然:“有所改变?你?你们两个人?”
“……有时间吗?”白剑声想了想,问他。
“嗯?”
“听我讲一讲我的故事。”
马凤云微微一怔:“好。”
两人正要坐下来说话,偏在这时候,院外人影一闪,却是张烈五走了进来:“这么多人呐,周先生在吗?”
“在里面。”
上房里,本来说话的气氛已有些热烈了,张烈五这一来,就像在刚烧起来的火苗子上兜头泼下去一盆冷水,整个屋子顿时安静了。周汉城走到门口:“原来是五爷来了,有事吗?”
“不敢当,是军师相请,请周先生并白爷、马爷一起,移步过去观礼。”
“观礼?”
“是。三位请。”
“去哪里?”
张烈五微微一笑,只道:“请随我来。”他让众人散了,自己在前面领路,引着三人出来,分开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左一拐,右一穿,出去约有得百步远近,前面赫然出现一座屯堡,看规模是前后两进的院子,围墙是夯土版筑,高有七八尺,底阔顶窄,墙头留有垛口和枪眼,拱形的大门狭窄厚实,门上有门楼,四角有了望楼,门前有身着绯红色号衣的春山堂会众手执刀枪守卫。张烈五走到近前,挥了挥手,教人开了大门,张手道:“请。”
三人跟在后面,穿过深而窄的门道,进了屯堡。只见围墙后面又建得有碉墩,高大坚实,分布四角,墩内通天井,天井下挖有水井,有绳索可以上墩。而堡墙上四处,遍布的都是射击孔、了望孔。几人穿过过厅,来到后院。后院正面是一间堂屋,紧靠堡墙而筑,可以鸟瞰整座屯堡,沿着堡墙四周又建有许多小房,看来是供仓储、厨房之用。屯堡之中,一样也有许多守卫。
白剑声看堂屋里空荡荡的,并无李揖唐在,心中微微起疑。张烈五瞧出来了,笑了笑道:“军师不在这里。今晚山上人多,我们从下面走,方便一点。”他径直走进堂屋,伸手在墙上某处掀了一掀,只听“喀巴巴”机簧声响,屋子中央的一处地板缓缓向下沉去,露出一行向下的石阶出来。他说一声:“请。”当先走下,以示无他。
白剑声向马凤云使个眼色,示意让他断后,马凤云点头。三人跟着鱼贯而下。
石阶共有三十余级,底下是开凿出来的通道,通去数个方向,通道有一人多高,便二人并肩同行也不觉得狭仄,石壁上每隔十余步便插着对松明火把,把通道照得亮堂堂地。一样也分派得有人守卫。张烈五候在下面,等三人都下了来,他掀了掀石壁上的暗簧,头顶上的地板重又缓缓合拢。
周汉城赞叹道:“原来墓碑镇下面别有洞天。看这情形,底下这场大工程,少说也得有数载之功。”
张烈五道:“不错,春山堂进入墓碑镇十年,地道也修了十年,才有了今天这番模样。”
白剑声道:“这暗道花了春山堂这么多心血,五爷却这么轻易就告诉我们知道,看来真没拿我们当外人。”
张烈五笑道:“白师傅这说的什么话。这可不是暗道,是通道,与其他各处屯堡相通,但凡我春山堂的弟兄,没有不知道的。这下面的通道,上面的屯堡,都是军师一手规划,大致是每二三百人方圆,便建起来一处,防的是一旦外城被人攻破,弟兄们就撤入就近的屯堡之中,一样可以据险而守。而且屯堡与屯堡之间有地道可通,便能互为掎角,无论粮米、饮水、军器、兵源,都可以互相应援,教敌人无法从中切断,各个击破。来,我们走这边。”
三人跟着张烈五在地道中曲折而行,见地道纵横交错,犹如棋盘,人在其中,仿佛置身迷局。马凤云见两边的石壁上也没有什么标记,想必春山堂中人另有记忆道路之法,当下也不多问。三人只觉得脚下地势渐高,料想正是往山岭的高处行去。
约走了不到一刻钟光景,四人到了另一处石阶前面。守卫依样开了机簧,把头顶上的活板打开了,三人跟着张烈五缘石阶而上。甫一上来,便有猎猎山风扑面刮到。原来这处出口乃是建在一段环形的城墙之上。三人扶着垛口,往城墙下望去——从镇门方向上高悬的灯笼开始,及目处一片灯火,绵延数里,直是漫山遍野,声势极是不凡。到了现在,三人才第一次居高临下,看到墓碑镇的大概面目,不禁心下慨叹:墓碑镇在边城屹立十年,官府百般奈何不得,当真名下无虚。
张烈五道:“这里是我们墓碑镇的内城,比之镇门那一关更为坚固,而且地势险要,正掐在这一片山势的咽喉上。从镇门、屯堡,再到这里内城,共是三道防线,不敢说固若金汤,但清兵若只几千人马,墓碑镇对付起来,自是不在话下。”
三人看了这一路来的布置,均觉得张烈五这番话,并非夸大其词,不由得暗暗点头。
便在这时,城上有队人巡过来,见五爷在此,纷纷过来见礼,正闹哄哄着,马凤云忽觉手上一紧,却是有人从背后趁乱往他手里塞过来一个小纸团。他心下一怔,待要回头,那队人已退了开去。他转过背,飞速把纸团展开了,见上面写了四个字“留心灯笼”,下面画的则是那个已跟他阔别半个月之久的、霍景旸教他的火焰标记。他吃了一惊,忙抬头向那些背影看去,却辨不出究竟是哪一个。
张烈五又引着三人到城墙的另一边来,指点着道:“墓碑镇是依山而建。过了内城再往上去,就是本堂的重地,金库、布库、军火库、粮仓、军器作坊,还有忠义堂、刑堂、聚义厅,以及几位当家的宅子,都在这上面。请跟我来。”他在前面领路,几人从城上下来,顺着开出来的整齐的山道,继续向山岭顶上走去。
马凤云道:“我听人说,墓碑镇原来是李军师的祖业,是不是这样?”
张烈五道:“不错。”
“这么看来,李家财雄势大,而春山堂则是江湖帮会,两家能打破隔阂,联起手来经营墓碑镇,也真是难得得很哪。”
张烈五笑道:“这个就叫作因缘际会了。这个事情,我也是听人说的。十多年前,那时候春山堂和别的帮会一样,兄弟们都散在江湖上,捏不起一个拳头来。有一回,万堂主经过这里,看这一带山岭龙虎交会,非同等闲,料到此间必有高人,于是冒昧拜访。起初,李家也不愿意跟绿林中人打交道,但架不住堂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三顾茅庐之下,终于同正蛰居在此的军师一见如故,倾心订交。当时二人相约:待军师先尽了孝道以后,便同堂主一起,携手大展宏图。后来军师的长辈故去,军师便履行诺言,将墓碑镇出借给春山堂,才有了现在大家看到的局面。”
周汉城叹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佳话。”
四人边走边说,不觉又已走出一段路去。眼前闪出老大一座宅院来,十分气派,与别处迥然不同。白剑声道:“是这里了吧?”
张烈五道:“不是。这是万堂主的宅子,军师的居所还要再往上走一段,是在山峰之巅,整个墓碑镇的最高处,也是从前李家的祖宅。”
马凤云奇道:“万堂主居然对李军师这么谦光,这个真是少见。”
张烈五道:“谦光是一面,另一面,据说,从前和堂主订约的时候,军师就郑重提出来,整个墓碑镇都可以借给春山堂,唯独不能动他的祖宅。据说墓碑镇这一片山,祖山有耸拔之势,落脉有降下之势,出身有屏障之势,过峡有顿跌之势,行度有起伏曲折之势,转身有后撑前趋之势,踊跃奔腾,若马之驰,总之是一条真龙,再加上左右青龙蜿蜒,白虎驯顺,乃是一等一的好风水,而军师的宅子,就是安在这条真龙的穴眼上,所以绝不能有所改易。”
风水之学,周汉城是不怎么相信的。白剑声笑道:“我倒越听越好奇了,这个穴眼,到底在什么地方?”
张烈五往上一指:“你们看,上面挂红灯笼的地方,那就是军师的祖宅了。”
三人一齐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头顶上的夜空里,正高悬着一挂大红灯笼。马凤云即时省起:刚才自己所看到的用灯笼向镇门施放信号的地方,原来竟就是李揖唐的宅子。随即心里一动:纸条上写的“留心灯笼”,难道是说……
4
夜已经很深了。
酒席吃到这个时辰上,确也到了该散的时候。与席的官员大多是带着满意的心情离开的。特使大人的谈笑自若让他们放下了一大半心:虽然时局在变坏,但看来朝廷还尽撑得住,至于省城这里,就更是一切风平浪静。
刘文藻在寄物轩外上了轿子。庆生喊:“起轿——”刘文藻摆了摆手:“等等。”庆生忙喊:“等等——”
刘文藻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面沉似水。庆生在轿外候了一会儿,只听刘文藻问他:“我在里面的时候,城里没出什么事吧?”
“什么事也没出。您怎么突然问这个?是那位在里头惹了您了?”
“他惹了我倒好了。但他整个晚上只字不提。反而是他这种笃定泰山的样子,让我很有些心神不定啊……”
“也难保他不是装个样子出来唬您呢。”
“啪”“啪”……刘文藻的手轻轻地一下一下敲着轿杆:“起轿吧,回去再说。”
“起轿——”
八抬大轿稳稳而起,不一会儿就出了巷子。
刘文藻忽然喊了声:“等一等!”
轿子停住。庆生忙过来问:“老爷?”
“退几步。”
“什么?”
“把轿子退几步!”
庆生喊:“轿子后退——”
轿子重又退回到巷子口。
刘文藻掀开轿帘,往寄物轩的方向看去。赴宴的官员,这时候都已经走光了,寄物轩的门口,孤零零地就剩下一顶轿子还留在那里。其实他刚才就看到了,只是因为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直没有去留意。
那顶轿子,刘文藻自然认得。
“是顾崇文!他留在里面没出来!”
依然是寄物轩,但几乎在眨眼间,就变得完全不同了。那些下人犹如风卷残云般把室内的东西一样样撤出去,然后先用清水,后洒花露,把屋内残留的酒肉气味洗涤干净,这才在地上换铺上用紫竹和黄竹劈丝,卐字花纹的席子,窗上悬上用劈成细丝的深绿色虾须竹制成的水纹帘子,四壁挂上董其昌的山水,赵孟頫的对联,再推开几扇雕镂着山水人物的紫檀花板的屏风,别具匠心地把室内的空间重新隔过,换置上几把棕竹的椅子,垫上以玫瑰花片填充的靠垫,椅子中央围着一个西洋大玻璃池子,池中有五色金鱼悠然游泳于绿荇白沙之间,池子上铺水晶,以为茶案。有童子献上茶来,茶香馥郁,与众不同。只片刻工夫,寄物轩便如施了魔法一般,洗脱俗尘,陡然现出一派清贵之气来。直把顾崇文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作声不得。
奎龄挥了挥手,让闲杂人都退出去,走过来笑道:“应酬的事情,劳神费力,雅非我心中所愿,我相信顾大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让他们把那些虚有其表的东西统统撤了,换上这些。虽然闹市之中强要搞这些玩意儿,难免流于做作,不达自然之境,可总归是略具意思,聊胜于无。来,请坐,吃茶。”
顾崇文却没有坐。
“怎么?”
“特使大人特地把我留下,有话要同我说,哪用费这样的功夫?顾崇文受宠若惊。只是,大人要跟我说什么,下官大致也猜得到。非是下官斗胆,实在是在这件事上,下官已经焦头烂额,不想再被卷入其中了。还请大人高抬贵手,下官感激不尽。”
奎龄微微笑道:“我知道你早打定主意要辞官归里,官场上的争权逐利,自然是不放在眼里了。那么,如果我想和你谈的,是和刘中丞无关呢?你还愿意坐下来吗?”
“当真?”
“请。”
顾崇文不好再推托,便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奎龄敬茶道:“请用茶。这茶是我从京师带过来的,乾隆爷的御制,以梅花、佛手、松子三色瀹成,有个名目叫作‘三清茶’,远非一般凡品可比。请。”
“多谢。”
二人品了一回。奎龄悠悠问道:“顾大人今年贵庚多少?”
“不敢,去年已知天命矣。”
奎龄感慨道:“以为官论,却正是年富力强啊。这样子便要辞官而去,顾大人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顾崇文叹道:“人没老,心也老了,庸碌腐朽,不堪用了啊。勉强占着这个位子,不但自己辛苦,更堵塞贤路,反不如……”
奎龄却道:“可我听说,从前光绪朝的时候,顾大人可是奋发有为得很哪。特别是戊戌年那阵子,办报纸,助实业,大力推动学子前往欧美日本留学,哪一面都搞得风风火火,有声有色,人称是康梁阵中的一员健将!”
顾崇文谢道:“哪里。当时我刚入仕途未久,血气方刚,见识浅薄,又颇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唉……”
奎龄道:“我知道,后来康党失势,连累顾大人也跟着吃挂捞,遭了不少罪,要不然,以你的才具,怎会到今天还只是小小的一个提学使呢?”
顾崇文叹了口气,摇手道:“从前的事了,且休提它。”
奎龄沉思片刻,缓缓道:“其实,那个时候,老佛爷也是赞成变法的。当时国势如此,老佛爷不会不知道,只有变法才能图强,所以才肯放手让维新派去做事。只不过,老佛爷是稳健派,维新派却是激进派,凡事操之过急,一口就想吃一个胖子,有时候一天就让德宗皇帝下十几道诏谕,这怎么是做长事的样子呢?而且,维新派想效法西方,以夷变夏,可便是这些人,对西人的法度又了解多少?今日回头去看,其实不过只鳞片羽而已,且多望文生义,强不知以为知。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康有为也好,梁启超也好,都是一介书生,并不懂得政治。要想在政治上成功,就得明白政治的玩法。欲使君主在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苏东坡《贾谊论》说得好:‘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要先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为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康梁若真肯照东坡公的话做,戊戌变法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或许时至今日,都已经到了可以收功的时候了,只可惜,本朝近百年来最好的一次自上而下革新的机会,却断送在这样一帮没有丝毫政治经验,只凭了一腔热血来纸上谈兵的赵括们的手里,最终,除了自寻死路以外,便是把刚刚兴起的革新势头重新打得倒退回去。要是当初能抓住这个机会,何至于今天危在旦夕!”他猛然间提高了声音,“顾大人哪,你给我说句实话吧,你这辞官要走,是不是因为——你打心眼里觉得,我们这大清国没指望了,救不活了?!”
顾崇文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连声道:“怎么会,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奎龄轻轻一声苦笑,点手道:“坐下来说话。我不是想问罪于你。就算再自欺欺人,也无法回避目前政府之腐败、专制之酷烈、官场之舞弊、交涉之棘手,这些无一不是速亡之迹象。像这样的局面,三十六计,走是上计,谁会怪你?我只想问一句实话,你是真的觉得,大清国它还有救吗?”
顾崇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我……”
“换句话说,假如明年能召开国会,实行立宪,你觉得,是不是还来得及有所作为呢?”
顾崇文一怔:“可是,去年十一月,朝廷不是颁布上谕说,最早也要等到宣统五年以后方始召开国会,不可能再提前了吗?”
“不错。去年整整一年,立宪派多次请愿上书,要求速开国会,那些立宪代表、热血青年,又是自残,又是血书,闹得轰轰烈烈,朝廷却多方推诿,坚决不允,唉,寒了天下士绅之心啊。但到了今年,情形又不同了。局势变得更加糟糕,各方面都在急转直下,老实说,朝廷已经开始后悔了。要是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努一把力……敬之兄,你怎么想?”
——他低头吃茶,但顾崇文的神情、动作,没一样逃得过他眼去。他看得出来,顾崇文的心里起了波澜。
“下官才疏学浅,不敢妄言。如今内外危机深重,把民心逼得空前沸腾。这民心要是被革命党收了去,大清国必亡无疑;而若能收之为我所用,或许还有一搏之力。从前,朝廷闭目塞听,不肯顺应民意,若是……若是这回真能速开国会,实行立宪……若是当真的话……”
奎龄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亡羊补牢,或许犹为未晚。呵呵,顾大人不用激动,先喝口茶,我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想问。——我若是猜得不错,顾大人之所以想辞官,泰半是因为已经对眼下的时局绝了望,哀莫大于心死,干脆眼不见为净。可是,一旦立宪成功,便是开中国数千年来未有之局,到了那时,不知道能否让顾大人重燃希望呢?”
“啊……”
(在顾崇文离开以后,柯民佑曾经问过奎龄:“你怎么知道,从这个方向上去游说他,就会有效果呢?”奎龄微笑道:“因为,这个人是个真正的儒生啊,真正的儒生是很顽固的一群人,外边的世界在变,他们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无论到什么时候,他们都改不了自视社会精英,想要兼济天下的臭毛病。”)
顾崇文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他有些兴奋,有些拿不定主意。
“单是君主立宪了,也还是不够的。”
“不错,立宪成功之后,一样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关键在人!就算立宪成功,一样要有一批相信它,能够切实去推行它的人,不然终归是昙花一现。”
奎龄拊掌道:“说得对极!体制再好,终究要人去完成。到时候,一定会有一大批保守落后的旧人要下去,换一批新人上来。这个事情,一样需要深孚人望的人来做,单就本省论,如果顾大人能重燃信心,自然是不二人选!”
奎龄看得极准,召开国会,实行立宪体制,毕竟是像顾崇文这样的人曾经为之苦苦奋斗的梦,虽然这么多年来心中早已经断了念想,但若要重新接续起希望来的,还是只有从这里下手。果然顾崇文踌躇道:“这……”
奎龄续道:“顾大人若肯出面,再有刘中丞以巡抚之尊在背后支持,我还是比较放心的。”
顾崇文摇头道:“我未必有能力当得起此任,而且,我觉得在这方面,刘抚并不是一个可以倚靠的人。”
“哦?”
“刘抚并非我辈中人,寄希望于他的支持,是要坏事的。”
“但刘中丞在这里根基深厚,绕过他去,总不大好吧。而且,”奎龄笑道,“刘中丞未必如你想的那样守旧。我听人说,他交往的朋友当中,就有许多新派人士,甚至还有不少革命党人,耳濡目染之下,未必就会顽固不化,抱残守缺。”
顾崇文不以为然:“你道他和革命党人来往,仅仅是朋友之交吗?错了!他那是脚踏两条船,预谋后路……”他忽然吃了一惊,声音顿时哑了,张大了嘴,看着奎龄。
奎龄笑了笑,为顾崇文斟满了茶,淡淡地道:“请说下去吧。”
柯民佑在窗下听了一会儿,笑嘻嘻地走下台阶来。刘寿珊迎上来道:“怎么?成了?”
“他还真是有本事。顾崇文本来铁了心要走,居然被他一番话说得心活了。”他慢慢收敛了笑容,道,“其实我从来不担心顾崇文,甚至也不担心刘文藻,我最担心的……”
“革命党?”
“对,革命党。我担心的是,等我们收拾了刘文藻,再回过头来对付革命党,是不是还来得及。”
“如果来不及呢?”
柯民佑没有回答。他换了个话题:“顾崇文的家眷那头,怎么还没有办成事?”
“已经有消息报来,说那队人不知怎么,竟转去了佛头塔。咱们的几十骑人已经跟上去了。上次在白水渡扑了空,这次应该不会再有闪失。我想,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佳音传来。”
5
道旁,谢氏一声不响地帮穆冲包扎了伤口。药劲差不多过去了。穆冲轻声道:“都是皮外伤,没事的。”
李云九叉着腿坐在对面,一直在上下打量他们,他指指谢氏,问穆冲:“你家里的?”
谢氏手一震。穆冲被戳到了伤口,痛得一皱眉,忙道:“不,她是我的嫂嫂。”
李云九笑得很暧昧:“嫂嫂?哈哈哈。”
穆冲看谢氏时,见她脸上早飞红了一大片了,显得很冷淡地坐了开去。
李云九道:“我已经把人派出去了。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
“呵呵,你知道我说什么。”李云九笑起来,道,“穆冲,真人面前甭说假话,看得出来那个人很想弄死你,但这个事情,我还是信他的:那两个要是死了,一定是死在你手里。其实你看起来是条汉子,我对你没恶感,要不然刚才我就动手了。因此我才派人,到前边去把尸体掘回来,就是要让你死得心服,你懂了吗?”
穆冲苦笑道:“懂了。”
正说着,忽听来路上马蹄声响,急如振铃。李云九抬头看时,见正是刚才派出去的那几个飞马奔回。
“怎么了?”
那几人奔到近前,滚鞍落马:“九爷,不好了,有一队衙门的人奔这儿来了!”
“多少人?”
“天太黑看不清楚,总是有几十个,骑着马,看样子,都带着带响的家伙。”
李云九骂了一声,又问:“有多远?”
“片刻就到了!”
穆冲在一旁道:“他们一共有二三十人,有马有枪,是从白水渡追下来的。要想跑,你们现在就该撒丫子了。要想打,你们人多出他们几倍,不过家伙上要吃不少亏,不好说啊。”
李云九“哼”了一声。
“不过,他们是跟着我们下来的,应该不知道你们在这儿,这是你们可以利用的一点。”
“你猜的?”
“想想看吧,二三十条枪,要是打你们,他们也未必够人手。”
李云九想了想,觉得不错:“听这话,你是站在我们这边了?你想我饶了你?”
穆冲笑了笑:“饶我?这话还是等到你们赢下来了以后再说吧。”
路中间生起了几堆篝火。车马围成大半个圈子,女眷睡在车上,其余的则在圈子里席地而卧,看样子都已经睡熟了。几个守夜的则在圈子外自围着一堆火,就着火煨山药吃,一边轻声地说着话。
四周围安静极了。
只除了不时有极轻微的“咯咯”“咯咯”的声音响起来。
——那是车里丫鬟的牙齿在不停地打战。
地上有人骂道:“他娘的,给我把嘴闭上!连死人都不会装,老子火起来,让你变成真死人!”
“咯咯”的声音立刻停了:她们勒了布条在嘴里。
就在道边的小山坡后面,李云九率领其余的春山堂会众严阵以待。山坡绵延出去里许,下临道路,仓促之间,已是所能寻到的最有利的用武之地。他将顾家夫人、小姐扣在身边,严加看管,却抽了服侍顾夫人的几个丫鬟出去充作女眷。
穆冲和谢氏则被另外扣在一边。穆冲左右看看,小声道:“听着,待会儿跟紧我。两边一打起来,我们就找机会走。”
“嗯?”
“你别怕,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我有一个计划’。”谢氏点头,“是这样:原来我们被困住了。后面有追兵,就是马上会赶到的那一拨。前面两条路,一条去梧城,一条来佛头塔。我们不能去梧城,顾同他们算计好了要在那边对我们下手。可佛头塔这边也有春山堂的人。三面都封死了。我能怎么办?我只有来佛头塔,把追兵引到这儿来,让他们和春山堂火并。只有这样,我们才有离开的机会。”
“他们就不会追上来?”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无论对哪边,我们都不是他们最想要的人。后面是林子。一有机会我们就进树林,最快的速度穿过去,进山,进山了就没事了……”他忽然不说下去了。
——远处,顾同正狠狠地向这边看过来。
顾夫人拽了拽顾同的衣角,轻声埋怨他道:“你老盯着他们干什么呀?火烧眉毛,先顾我们自己吧。”
顾同道:“我不正想着的嘛。这儿套已经设下了,后面的不知道,一头钻进来,必得吃大亏。咱们就指望他们了,他们要打不赢,咱们就什么希望都没了。得想法点他们一下。”他皱着眉头想了会儿,“要不这样。还是着落在那对狗男女身上,我去劝劝那个九爷,先下手把他们两个杀了。”
“你怎么又来!”
“不是。只要那个九爷肯下手,我料穆冲不会束手待毙,到时候就会乒乒乓乓弄出许多动静来。不是说后面的人马上就到吗?只要他们听见了,就会有防备。”
“也对。好,你去办吧。”
顾同小心翼翼地挪到李云九身边来:“九爷……”
“嗯?”
“那边那两个,您什么打算?我跟您提个醒,那两个像是要跑。”
“你怎么知道?”
“他们嘀嘀咕咕半天了,不定冒什么坏水呢。您不能眼看着让他们跑哇,不如……”他挥手一斩。
李云九“嘿嘿”一笑:“这么说,你是站在我这头的了?”
“当然,我是您这头的。”
李云九笑了:“你说得对。那两个嘀嘀咕咕,我看见了。可你们凑一块儿嘀咕,我也看见了。他们想跑,你们就不想跑吗?要照这么说,我也得给你来这么一下了?”他伸手虚劈了一记,跟着脸就寒下来,“你是我这头的?你他妈当我猪脑子啊!”
顾同吓得一哆嗦,刚要辩说,李云九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把顾同的脑袋生生摁进土里去,沉声道:“不许说话!敢弄点动静出来,我宰了你。”顾同被摁得手刨脚蹬,满嘴是泥,就是不敢出声。
并不需要多久,隆隆的声音就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来了。那是急速奔行的马队的蹄声。
追兵到了。
二十余骑从省城一路追来佛头塔,到这时已足足赶了两日两夜,按路程算,怎么说也追着了。果然,拐过一个山弯,看到前路上隐约透出几点火光来,知道是有许多人在前边露宿。众人心中一喜,料想便是了,快马加鞭,赶到近前。
围着火堆的几个听到声音,站起来喝问:“什么人?”
二十余骑中为首的道:“你们是顾学台的家眷吗?”
“正是,你们是?”
二十余骑一片欢然:“那就对了。我们是从省城来接应你们的。夫人小姐都安好吗?”
“她们都好。”
为首的道:“你们怎么走到佛头塔来了?害我们追了不少冤枉路,要不然早赶上了。”
他身边的另一骑不住眼地打量眼前众人,见这些“家丁下人”不少生得满脸横肉,气概剽悍,不似是为人厮仆的那种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有些起疑,问道:“听说你们被那个穆冲挟持,现在怎么样了?”
“唔……现在没事了。”假扮家丁的这人对穆冲的事并不清楚,只能含糊其词地敷衍。
“他现在人呢?”
“嗯……”
这时候,后面有人喊:“你们这里谁是领头的?”
为首的道:“我是。”
“夫人要见你。”
为首的应一声,扳鞍下马。身边那一骑忽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他下马之前,又悄悄嘱咐后面一声:“你们先别下马,原地待命。”
二人走到马车前面,躬身施礼:“柯藩台属下,藩署卫队队长薛汉、关明,率马队前来迎接顾夫人。夫人受惊了。”
好半天,马车中无人答话。
二人正在疑惑,忽然注意到,在他们过来的时候,那些“家丁下人”若有意若无意地拦在他们身后,将他们同马队隔了开来。与此同时,有一道冰冷的光亮射进眼睛里面。对他们这种在刀尖上过日子的人来说,这种反光再熟悉不过:有人手中暗藏利刃!
“小心——!”
他“小心”二字刚出口,马车帘子突然挑了开来,“啪”地射出来一箭,正中为首那人咽喉,那人“扑”地倒了。
前面甫一发动,身后同时有人向另一人扑去。那人让过来人,拔刀将他砍翻了,大喊:“小心!是圈套!”
马队刚才因了提醒,已加了小心,见果然生出变故,各自催马向前迎敌。可猛然间,头顶坡上射下一顿乱箭,惨叫声中,数人中箭落马。箭雨刚过,跟着便有几十个人口中衔着长刀短匕,翻滚着从陡坡上疾冲而下,虽也有数人中枪死伤,但大多都迅疾无伦地冲到了近前,挥刀向着人、马乱斩,二十余骑霎时大乱。
这二十余骑都是柯民佑的私人,是他精挑细选,精明强干自不待言。本来既觉出有诈,预先有了防范,断不致在受袭之时,被打得如此狼狈。实是因为之前在白水渡已然摸清了对方底细,知道要对付的止穆冲及苏镖师两三人而已,故此即便小心防范,也只注意马车那边,万没想到头顶山坡上竟会无声无息有百来名敌人埋伏在侧。是以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让李云九带人一个冲锋,迅速就被拖入了苦战之局。
穆冲见时机已到,忽然间快如闪电般连出两拳,看守的两人哼也没哼,便都倒了。他一拉谢氏:“我们走!”
坡上其余众人,都一门心思关注坡下的战事,唯独顾同,目光压根就没从这个人身上移开过。他恨他。要是不能置这个人于死地,他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了。这时见穆冲击昏了看守,拉着谢氏要往山坡背后的树林去,当下扯着嗓子大喊起来:“他们要跑——”
偏在这时候,坡下有一排枪打上来,坡上一片土石翻飞,生生把他声音压了下去,他身边的一名春山堂枪手,更被一梭子从脸上打进去,在后脑勺爆出来,当场毙命。顾同一咬牙,把跌落的火枪拾起来,瞄着穆冲开了一枪。总算他枪法不熟,这一枪只打在穆冲身前地上,未能命中。
穆冲抬头见是顾同开的枪,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这时他和谢氏二人已奔到坡下,顾同正在其头顶方位。顾同第一枪落空,并不死心,又在重新填弹。穆冲见势不妙,危急间,看见身边地上堆着不少杂物,拴着些马匹,却是李云九命人将战时应用不上的物事暂时堆放在此。他瞥见杂物堆上有一盘长索,一把抓起来,飞快挽了个套子。这时顾同填弹已毕,正从上面探出身来,向下瞄准,穆冲看得真切,飞起套索,正套在他脖子上,往下一扽,顾同被扽得叫都叫不出,“砰”的一声,从山上直摔下来,跌得个半死。
穆冲扶谢氏上了匹马,二人一马双跨,离开山坡,直向树林奔去。顾同被拖在马后,一路横拖竖拽,颠进坑里,撞在石上,也跟着拖进了林子去。
二人飞马穿过树林,直奔到山下。穆冲跳下马来,又扶了谢氏下马,回头见顾同拽住了绳头倒在地下,满身满脸都是擦伤碰伤,虽不致命,罪却受得狠了。他几步过来,戟指着骂道:“顾同,我跟你有什么仇,你几次三番要我的命?”
顾同知道不妙,一把抱住他腿,苦苦哀求道:“是我不对,我浑蛋,我不是人。穆爷!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回吧。”
穆冲怒极反笑:“你这个熊蛋!早干吗去了?你用棍子抽我的时候,开枪打我的时候,可想到有现在吗?现如今落到我手里,你真当还能再活着回去?”
其实顾同也早知难有幸理,这时听穆冲说不肯饶他,心一横,忽然一跃而起,指着穆冲骂道:“姓穆的,我干你娘!你这个下三烂,不入流的臭保镖!跟老子提鞋都不配!是啊,我是揍了你了,是开枪打了你了,你能怎么样?”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斩,又敞开了衣襟,“有种你奔我这儿来!老子做鬼都不放过你,做鬼都瞧不起你……”他边骂边退,眼看着穆冲步步逼近,顶着的一口气忽然泄了,腿一软,跪倒在地,鼻涕眼泪一块儿下来:“哇……穆爷!我吓糊涂了呀!我才是下三烂,什么本事没有,就靠给人端屎端尿,让人使唤着活着,表面人五人六的,其实我什么都不是,我他妈的是猪,是狗,不,我就是当官的拉的一泡屎,屎啊!您要打,脏了您手,要踩,脏了您脚,走得近点儿,您都得嫌臭!我的爷啊,您就高高手,把我给饶了吧……”
穆冲冷笑道:“顾同,今天你说出花儿来,都甭想我会饶你的命!”他上前一步,挥拳就要下手。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身后轻轻啜泣的声音。他手忽然震了震:他怎么忘记了,她就在他后面啊!他回过头去,看见她泪流满面。
穆冲黯然道:“你……唉!你背过去吧。”
谢氏流泪道:“就算我背过去,又有什么分别吗?”
穆冲默然。
“你已经习惯了,是吗?”
“习惯什么?”
“杀人。昨天晚上,你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样子,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那就像……就像是你自己变成了鬼一样……”
“小玉!”
“可跟现在比起来,我宁愿你像一个鬼,如果那样,就是说你心里还会怕,还会愧疚,还会知道自己做错了。而现在,你已经不当一回事了……”
“不是的!”穆冲吼起来,“我没有!”
谢氏流着泪摇头:“我看到的,是你要杀了他。”
穆冲大是不忿:“你要我放过他?”
顾同跪在下面接口道:“是啊是啊,她要你放过我啊。”
穆冲“啪”地抽了他一记:“你给我闭嘴!……你忘记了吗?这个人是怎么对我的?又是怎么对你的?是他先要下手害我们的啊!”
谢氏望着穆冲,轻轻地道:“我不是为他求你的,我是为你。”
穆冲心头怦然巨震……
……
“好!我放了他!”
穆冲搀扶着谢氏摸着黑往树林后的山岭上登去,山脚下,黑暗中听见马蹄声渐渐轻了下去,那是顾同策马奔得远了。穆冲怔怔地听着,忽然间失声痛哭:“老哥哥啊——”
山岭间漆黑一片。两个人只能循着大致方向,在杂草丛生怪石嶙峋之间高一脚低一脚地乱走。终于翻过了两座山头去,眼前变得清朗了许多:面前坡下现出一条道路,由东而来,蜿蜒向西,月光失了木石的阻隔,大剌剌地洒下来,照得路上一片银白。谢氏看了一会儿,道:“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
穆冲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谢氏显得很平静:“我说,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从现在开始,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说着,她头也不回,径直从坡上走了下去。
穆冲一下子不知所措,他愣了一会儿,慌慌忙忙地追了下去。
“你要去哪里?”
谢氏惨然摇头:“我不知道。除了省城,我哪里也没去过,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听说,凤云那时候是从西城门走的,走的是西南道,我想,循着西面走下去,或许会有他的消息。”
穆冲听得又是心痛,又是怜惜:“你要往西南走?那太不安全了。”
谢氏笑得很绝望:“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如果连家都回不去,又不能在她丈夫身边,还能有比这更不安全的吗?”
“那我陪你去。”
“不!”谢氏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但这话问出口来,他就已经知道原因了。
“如果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师父,是凤云,就会对你清理门户了。”
穆冲道:“师父、师兄不在跟前,你代他们也一样,老哥哥死在我手上,我身上又背了多条人命,罪不可赦,无论你怎么责罚,生死我都受着。”
谢氏的眼泪流了下来:“可是我有什么资格责罚你呢?一切都是由我而起,你又救我,不顾性命地保护我——可苏大哥他也是啊!他一样也是救我,如果我原谅了你,我又置他于何地呢!……你别跟着我,也别回省城,走得远远的,别撞见师父,别撞见凤云,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她走了两步,回头见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失魂落魄一般,半点也没有动,她流着泪喊起来:“你怎么了?转过去啊!走下去啊!你走下去啊!你只要咬咬牙走下去,一切都会没事的,时间会让你忘掉的,一年忘不掉两年,两年忘不掉五年,你终归会忘掉的。穆冲,你听我说,如果有来世,我嫁给你,但这一生,我们断了!断了!”她拭干了眼泪,大步前行。
穆冲望着谢氏的背影,忽然喊起来:“小玉!他……他是在边城啊!”
谢氏停住脚步:“你说什么?”
“是二师兄,他在边城啊!”他喊出这句话,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扑通”一声跪下地来,用手捶着地来笑他自己,最后,却终于忍不住恸哭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杀那两个,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他在哪里。”
“是这样啊……”她呆了半晌,忽地走回来,顺着原路往坡上登去。
“你干什么?”
“我回去。李云九他们,不就是要去边城的吗?”
“回到他们身边去?那太危险了!”
谢氏却已经登上坡去了:“只要能去边城,我什么都不怕。”
穆冲愣了一会儿,忽然发足跟了上去:“等等我!”
“你别跟来!如果见了凤云,就算他不想,门规也会逼他动手的。”
穆冲却已经跟上来了:“我不怕。我一样也已经回不去了。如果不跟着你,我又能去哪里呢?”
6
周汉城三人跟着张烈五,一路往挂红灯笼的方向登上。由此再往上去,便是墓碑镇的最高点,四望愈加开阔,此间的山势形胜,到此方尽收眼底。又走一阵,看那灯笼,赫然已正悬在头顶了。果然,转过这一段山道去,眼前现出一座气派宏伟的大庄宅来。虽是宅院,但若以围墙之高大坚实,墙上墙下工事之密布交错论,则又远在山下那些屯堡之上。庄前挖有壕沟,宽达数丈,沟上铺有木桥。马凤云注意到,庄上的守卫穿着的,都不是春山堂的绯红色号衣,而是每人定制的一身灰布衣衫,看来是特意要显得内外有别。张烈五同守卫通了口令,几人过桥进庄。
庄门共有四重,都是用毡皮钉裹。庄内是五行格局,东南西北上各有一座坚固的塔楼,按方位分成青、红、白、黑四色。正中央的方位上,则有一杆杏黄色的刁斗,高达十数丈,顶上悬挂着大红灯笼,那便是以灯语同镇门互通消息的所在了。
这庄宅甚大,张烈五引他们穿堂过院,一路上只见经过的窗上雕镂的都是二龙戏珠、金钱艾叶、蝙蝠荷花、松鹤鹿兔等等图形,廊上装饰着蒲扇、渔鼓、花篮、葫芦、玉板、宝剑、笛子、荷花等等法器,造境独到,制作精细,颇有出尘之意。几人到了北院的厅堂,堂上祀着老、庄、尹喜三位真人,墙上书的是《太上感应篇》,香炉里香烟袅袅,头顶天花板上,正中央是“河图洛书”和伏羲先天八卦图,周围则是八八六十四卦图形。万延春、朱乾振、朱阿秀几人这时已都在了,众人各自见礼,寒暄了几句,白剑声道:“对了,还不知道要观的是什么礼?”
“祭天。”
随着话音,李揖唐从外面走进厅来。除了万延春和张烈五外,余者都是一怔,见他这时已换了那身明代衣冠,头戴七星冠,足踏登云履,身上披一件八卦道衣,走进来时,人人都闻见他身上散出来的一种奇异的香气。
“祭天?那是什么意思?”
李揖唐微微笑着,先走到三真人的神位前面,焚香敬礼已毕,才道:“清兵已到边城,眼看战事又起,所以须向上天及各路神只诚心祭祀,助我逢凶化吉,保墓碑镇一方平安。”
朱阿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灵不灵的?”
李揖唐正色道:“十年来,清兵攻打我墓碑镇大小十余次,每次都铩羽而归,你说灵不灵?”他从墙上摘下一口松文古剑,持剑作舞,口中念念有词,忽然间长剑一挥,已刺起一张灵符来,在神位前的烛火上点燃了,在空中挽一个剑花,挑入到茶壶之中,收剑归鞘,提起壶来,略略晃得匀了,将茶盘里的茶盅全都斟满,道:“请各位喝了这碗符水。请。”
朱阿秀撇了撇嘴:“呃……”朱乾振瞪了她一眼,从茶盘中取过两盅茶来,塞了一盅到她手里,对李揖唐道:“多谢。”举杯一饮而尽。朱阿秀皱着眉,别别扭扭地喝了。万延春和张烈五也都喝了茶。
白剑声刚要说话,周汉城向他摆摆手,对李揖唐笑道:“入乡随俗嘛。多谢。”引着白剑声和马凤云都饮了茶,道:“刚才一路过来,看到镇上种种布置,原来皆是出自军师手笔,实在让人由衷钦佩。”
李揖唐请周汉城过来观礼,一多半是为了试一试这位从来没打过交道的革命党大人物,明知他不信自己这一套,还是坦然饮了符水,显然很给自己面子,心里高兴,笑道:“哪里,家传的学问,在下不过学了些皮毛,浅陋得紧。现在大家都饮了符水,元神已定,不会受外感侵扰,可以到后面一起观礼了。请。”
众人随着李揖唐来到厅堂后边的院落,见院中垒土作台,祭坛高约三尺,此坛明按八卦,暗合九星,坛上设摆祭案,坛左下有一鼓架,立鼓手一人,坛下四面立有旗幡二十八面,各按东南西北方位分列成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形。众人被让到北面廊下。李揖唐重新净了手,问明吉时已到,便命在祭案上点上香烛,跟着坛上法铃三响,发鼓三声,李揖唐提剑登坛,开始祭天作法。
白剑声看马凤云时,见他脸上微微露出不屑的神情来,轻声笑道:“我知道你又要跟我说刚才的话了?”
“什么话?”
“你说:这些人并不是我们的同路人。”
马凤云道:“不错,而且我还记得你说的——不是想成为他们,而是希望有所改变。可我看到的,是你被他们改变。”
“你是说那碗符水?那算不了什么。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在小事上纠缠不值当,做事情要切中肯綮。你会看到的。”
李揖唐在祭坛上默祷已毕,在法铃锣鼓声中,脚下步罡踏斗,绕坛而走,一边高唱醮歌。他忽然瞥见,周汉城正和万延春、朱乾振低声说着什么,看起来三人神色都颇为郑重,李揖唐不禁心中一动……
7
(八月初四)
从书房外的廊下望进去,刘文藻的背影伫立窗前,凝望着将欲破晓的东方,一动不动,好像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难以委决一样。自从寄物轩回来以后,他就一直站在那儿,连官服也不曾换过。
“当——当——当——”屋内的自鸣钟突然响了起来。窗前的刘文藻,门外的庆生都吓了一跳。刘文藻霍然转身,死死盯着那钟。钟声提醒他了:时不我待,不能再迟疑了。
“庆生!”
庆生从门外疾步进来:“老爷。”
“有一件顶要紧的事情,我要你即刻就动身。”
“是。去哪里?”
“北京。”他打开柜子,捧出存银钱的匣子,开了锁,数也不数,就把里面所有的银票都拿出来,塞到庆生手里,“你听着,这件事事关我的生死,我们的生死,所以,你一定要办到。现在是紧要关头,我不能仅凭着一点风声,就仓促决定我们的命运。不要怕花钱。不管花多少钱,我都要得到一个实底:朝廷到底要怎么对付我刘文藻。没有这个底,我没动手就先输了一半了!”他把两只手都放到庆生的肩膀上。
“庆生,都拜托你了。”
8
佛头塔的战斗结束了。
从省城追来的这二十余骑被全数歼灭,没有一人得以生还。而对春山堂这面来说,一样是一场惨胜,有三十余人毙命于这一役中。李云九命将双方的战死者清点清楚,他亲自动手,带领众人挖了两个大坑。
这时晨曦初露——他忽然“咦”了一声,众人跟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山坡后面,有两条人影,互相扶持着,慢慢登了上来。正是穆冲和谢氏两个。
“是你们?你们逃走了,居然还敢回来,胆子也是真大!”
穆冲笑了笑:“你打你的仗,我们不过附近走走。”
两人走下坡来。李云九走到他们面前去,冷笑道:“你当我三岁小孩子啊?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没什么,你们不是要去边城吗?——我们也是。”
9
等到祭天仪式结束,天色已然微明。李揖唐请众人略作漱洗,待会儿到厅堂吃早饭,自己先回去更衣。
自知道悬红灯笼处便是李揖唐的宅子以后,马凤云的心里隐隐觉得,纸团上“留心灯笼”这四个字,定然别有深意。这时众人散了开去,他装作无事,慢慢走到五行方位里居于正中间的那套院子来。
院门上上着栅栏,与别处院落都不相同。马凤云站到栅栏外往里看,见院子中央那杆巨大的刁斗下面,有十几个灰衣人正在收灯笼。这时候看得清楚,那一挂灯笼共有九盏,每盏都有半人多高。院中一时也不见有什么奇特,只有正面的堂屋,建得高大雄伟,气势颇为不凡,几扇堂屋门都紧闭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所在。
正看着,那几个发现他了,走过来喝道:“嗨!什么人?在这儿乱看!”
偏巧张烈五正从边上过去,见状走忙过来,道:“不得无礼!这是军师请来的朋友。”将那几人喝退了,对马凤云道:“你别怪他们,军师的整个宅第,就这儿是一个禁地。一方面,这儿是夜间跟镇门用来联络信号的地方,十分紧要,更重要的,这里是李家祖堂,所以特地设了栅栏,派人看守,等闲人不让进去。”
“原来如此,是我冒犯了。”
两人谈谈说说,在庄里慢慢走了一遭。马凤云向张烈五问了些墓碑镇上的风物,张烈五倒也知无不言,反而是马凤云怕引起怀疑,自己将话题岔了开去。两人一直走出庄外来,张烈五另外有事,告辞去了。
马凤云站到山岩上,又眺望了一会儿黎明时分的景致,正要回去,忽听树后有人说话:“你看到灯笼了?”
马凤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见树后阴影深处站着一人,看不清面目。马凤云低声喝问:“什么人?”
“给你纸团的人。你不认识我,你只要知道,刁斗后面的那个祖堂,就是最可能的目标。”
“什么目标?”
那人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小心。我告诉你,我们已经下了很大功夫去查,李宅里没有第二个机密之所,只有那座祖堂,墓碑镇的防御图,一定就收在那里面。”
“既然你们已经查清楚了,为什么自己不动手?”
那人的语声听起来颇为愤愤:“为什么我们自己不动手?我们进去祖堂的前后有好几个弟兄,但没一个能回来。霍大人说你可以,希望是这样。”
“可这里防备森严,我未必有机会再进得来。”
“这件事,我们会安排。还有一点你要知道,霍大人调动了一标人马在山下给你撑场面,兵饷马乾,开支巨大,他撑不了很久。一句话,你的时间不多。”
李揖唐重新换回了明人的衣冠,从屋里出来,正好看到万延春站在院子里,仰面沉思。李揖唐走过去道:“堂主。”
万延春回身看是他,点了点头。
李揖唐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才我看见周先生和堂主、朱老大说话,不知都说些什么?”
“你不问我,我也正要跟你说。他跟我和朱老大提了个建议。”
“哦?他想干什么?”
万延春的脸上浮现出来一个很奇特的表情:“他想要——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