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奎龄的登场·

    ·要许诺的是希望·

    ·马凤云不能进墓碑镇·

    ·一切从我开始也由我来结束·

    1

    (八月初三)

    白剑声带来的消息让朱阿秀吃惊不已:“一四五标?前几次围剿边城,也有它的份,可为什么是现在?其他方向上呢?”

    “还没听说。现在只知道这一路。”

    朱阿秀奇道:“只有这一路?没道理啊。从前清兵派来几千人马,合力也拿不下墓碑镇,现在只有一四五标一支,顶什么用?他们的头儿还是赖见诚和汪燕山吧?”

    “从前是谁我不知道,你们的探子报回来是这么说的。”

    朱阿秀皱眉思索:“这两个都带了多年的兵,一个老成持重,一个做事机敏,可不是会头脑发热的人,他们想做什么呢……”

    白剑声道:“是三个。”

    “什么三个?”

    “探子报过来说,领头的是三个人,除了那两个,还有一个是从省城过去的,是个四品官儿,叫霍景旸。”

    马凤云和朱阿秀同时一惊。两人下意识地相互望去,四目交错的一瞬间,仿佛都从对方的眼睛里,隐约看到了真相的影子……

    马凤云想起来,那还是在马家庄的时候,在马庄主那座小楼下面,他和霍景旸有过一次不长的会面。当时,霍景旸把和同道的联络之法交了给他,让他记熟。而他则提出来一个疑问:“你好像算漏了一件事。”

    “什么?”

    “我只是一个镖师,即使把镖运抵边城,也未必有机会能进墓碑镇。而且,如果到了地头,他们立刻就要我回来呢?我没有理由可以留下来的。”

    霍景旸的笑容里,全然是成竹在胸的味道:“你放心,只要你进得了边城,我不点头,你出不来。”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笑容背后的真正含意了。

    2

    “奎龄——他带了兵来?”

    “啊,看上去有千把人,都列在城外了。我刚才才打听到,原来他十几天前就出了京,不过是先去的湖北,然后才绕道来的我们这儿。这些兵,就是他从武汉三镇带过来的。”

    “是这样啊……”

    不需要再幻想什么了。

    聂大功向上施礼:“大人放心,卑职誓死追随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庆生也道:“誓死追随大人。”

    刘文藻点了点头:“是该啊,这一关要挺不过去,我们都要被一勺烩了。这样吧,分驻城北的两支老营,调一支出来。”

    “就调一支?”

    “一支够了。又不是真的开仗。奎龄是不会想在我的地盘上跟我打起来的,只是要防他搞什么诡变。”

    “明白。我们就以请特使阅兵的名义,让第一营开过去,谅奎龄也不能说什么。”

    “不错。还有,城东两边山上,不是还架着十几门加农炮吗,现在也正好派派用场。传令下去,待会儿我出城迎接特使的时候,两边都给我朝天鸣炮,每边二十响,就当是杀杀他们的气焰。你去跟炮兵官讲,给我往响了里打,往威风里打,有一发给我打哑了,我砍了他的头。”

    城外伞盖之下,辅国公奎龄好整以暇地呷了口茶,细细品辨滋味。此人不到四十岁年纪,生得雍容且峭拔。他出身显贵,雍容事属平常,峭拔就显得特异,坐在那里,气概如松之秀,平淡淡着,也不须横眉作势,便自有一股凛然难犯之气。他品了一番,慢慢说道:“茶是上好的雨前茶,就是水薄了点。”

    柯民佑在一旁笑道:“瞧你这话说的。你打小喝的什么水啊?京师玉泉山的水,乾隆爷御封的‘天下第一泉’,甘鲜膏腴,天下无有过之。我们这穷山恶水,哪里找去?”

    奎龄却道:“天下无难事,只看你肯发多大的愿心去做。还是说这水。从前,乾隆爷喜欢喝玉泉山水,圣驾每次出巡,都是供御必备之物,可要是时间长了,又舟车颠簸,水还是这水,喝到嘴里,滋味可就不是那样了。乾隆爷在这上头是个痴人,又深得其中三昧,他就想了个法子,叫作‘以水洗水’,以它处泉水,来洗这玉泉山水,天下泉水之中,玉泉山水最轻,这一洗,他处的泉水夹带着污浊都沉淀于下,只有玉泉山的水鲜灵灵地浮在最上面。法子说穿了不稀奇,只看你能不能想得到,又愿不愿意去想了。”

    柯民佑道:“你这话说得对极。就像一年以前,那时候朝中勋贵,有哪一个认为刘文藻可动的?众口一词,都认为他根基已固,难以动摇。独有你力排众议,陈说利害,终于说动了摄政王,才有了我们这一年多来的谋划。我想,时至今日,刘文藻虽然已经感觉到不妙,可他多半还估计不到,他在这里的实力,已被我们不声不响地蚕食掉一多半了吧。”

    奎龄微微笑道:“这又关我什么事?是你在这里扮猪吃老虎啊,呵呵,我是收你的功劳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两人笑了一阵。柯民佑轻声问道:“现在局势这样子,京里有什么新举措没有?”

    奎龄冷哼一声,道:“朝里那些目光短浅之辈,又能有什么新举措拿出来?不懂得以退为进,不懂得‘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不止一次跟摄政王讲,要学蜀汉,定一个‘东和孙吴,北拒曹操’这样的大纲出来,让朝廷上下做起事情,都有一个规条可依。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革命党,剩下的,都是可以笼而络之的,只不过我们要拿些诚意出来,让他们愿意做我们的朋友。比方说,立宪,在我看来,立宪不仅势在必行,更是延续我大清气运,以待回天之机的唯一良方。不要怕眼前失去什么,立宪派,还有全国那么多士绅,要都站到我们这边来,大清国的基石就牢靠了,只要江山稳固,不管失去什么,迟早都拿得回来。可你看他们,搞什么假立宪那一套,你真当立宪派都是傻子啊。搞得现在,疮痍满眼,动辄得咎,唉……”他摇了摇头,不说下去了。

    柯民佑陪着叹了口气:“喝茶,喝茶。”他呷了口茶,回头往奎龄身后看去。伞盖后面,列的是奎龄从武汉三镇带出来的一千人马,看得出来是一支精锐之师。柯民佑赞道:“真是兵强马壮。”

    奎龄并不回头,只问:“你看,比刘文藻的兵如何?”

    柯民佑道:“刘文藻所倚靠的,主要就是他一手练起来的几支老营,这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很了得的。不过比起你这一支,恐怕还是有所不如。”

    奎龄笑道:“你也不用贬低他来捧我,本来也不是为跟他打仗来的。就像有钱的人,却不一定要用出来才是大爷,单是‘家财万贯’四个字,就已足够威慑了。我带他们来,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正说着,刘寿珊从一边凑过来,轻声道:“顾崇文来了。”

    奎龄抬眼望去,见从城里出来一顶轿子,跟了全副的仪仗,向这边来。他问柯民佑:“就是你密信里和我说起过的那个顾崇文吗?”

    “是他。”

    “他还是不肯吐实?”

    “至少现在还没有。”

    “而他又确定不是刘文藻的人?”

    “确定不是。”

    奎龄笑了:“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柯民佑道:“冥顽不灵,不识时务,迂腐得很。”

    奎龄却道:“不,不是这样。很多儒生都有这样的习惯,先做一个美好的梦,然后把它推到很久远的以前去。如果不是我胡乱联想,他应该就是一个生活在逝去时代里面的人,虽然那样的时代可能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但是他相信了。那样的人会活得很痛苦啊,尤其是当他从想象中回过头来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反差太大了,自己又什么都改变不了,这样子,心会死的,怪不得他什么都不想说,哪边都不想招惹,我们,还是刘文藻,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你们跟他谈过了?”

    “我和刘观察都和他谈过了,到目前还没见出效果。”

    “你们都跟他谈什么了?利益?利害?是吗?”奎龄笑着叹气,道:“我知道这是你们最会谈的东西了啊,可惜是遇上他这样一个人,对牛弹琴了。你们想想看,他是铁了心要从这里退出去的人,他已经什么都得到过,名望、官位、女人、金钱,现在又已经什么都看透了,无非是:‘广厦千间,夜眠七尺,沧海万顷,我饮一勺’,你们偏偏还在揪住他,跟他谈利益,跟他谈利害……有什么用呢!”

    说得柯民佑和刘寿珊都有些茫然不知其解了,两人一道怔怔地看他。

    “对绝望的人,许给他利益是没用的,他不在乎这个,你们要想办法许诺给他的,是最简单,但或许也是最难的东西。”

    “是什么?”

    “——希望。”

    说这话的时候,顾崇文的轿子已经在不远处停了。顾崇文从轿里出来。刘寿珊先一步迎上去:“顾大人好。嘿,您还是坐原来的轿子来的。”

    顾崇文冷冷地道:“是啊,它是旧了点,招摇了点,但我坐惯了,觉得安全。”说着话,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到伞盖之前,参见特使大人。奎龄还礼,请他在自己下首坐了。

    刘寿珊走回来,柯民佑小声问他:“他跟你说什么了?”

    刘寿珊悻悻地道:“我想,轿子的事,他应该是知道了。”

    落座之后,奎龄问起省内学务上的情况。顾崇文把最近一两年里,地方上新式、旧式学堂的兴废,学生的生源,毕业后的去向,以及学堂科目上读经与新式学科所占的比重问题,拣要紧的说了一些。约莫谈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忽见城门里闪出一彪军马,都是盔明甲亮,器械精良,为首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的正是标统聂大功。他带兵出得城来,就在奎龄所率人马的对面,整整齐齐摆开了一个方阵。

    眼见列阵已定,众兵齐齐向伞盖处敬礼致意,跟着队伍以城门为中轴,分列为左右两队,让出正中间一条宽敞的大道出来。跟着,先又出来一队兵,掮着旗,扛着枪,人人精神抖擞。后面的,是抚院的全副执事,官衔牌、回避牌、清道旗、飞虎旗、十八般兵器,并亲兵、戈什哈,一对对地出来,直到最后,才见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平平稳稳地从城门里缓缓行来。大轿行经之处,两旁列队的军士齐刷刷举枪敬礼,一眼看去,几百人手中锃亮的枪械犹如浪涌一般,此起彼落,配合着整齐划一的上枪下枪之声,声势极是不凡。

    柯民佑哼了一声:“他这是跟我们抖威风来着。”

    奎龄微微笑道:“这你气他做什么?他越是这样,我们倒越可以放心。”

    “放什么心?”

    “毋庸置疑,刘文藻现在一定已经感觉到了危机。可他摆出这副阵势来,反倒说明,他对现在的处境,仍然估计得过于乐观了,这是我喜欢看到的,呵呵。”

    说话间,八抬大轿已到了眼前。轿子停稳,从人掀轿帘,刘文藻蟒袍补服,双眼大花翎,朝珠、坠玉,全副的披挂,从轿子里走将出来,朝奎龄施礼:“不知特使大人驾到,迎接来迟,当面恕罪。”

    奎龄上前执手笑道:“刘中丞,当年京城别后,不觉匆匆已是数年,刘中丞风采如昔,真是可喜可贺。”

    二人笑吟吟地寒暄了几句。奎龄道:“咱们还是先公事,再慢慢叙旧,如何?”

    “正该如此。”

    奎龄手一招,身后的捧旨官双手托了一个大朱红漆盘上来。他在铜盆里净了手,拿手巾擦拭干净了,从朱盘上请过圣旨来,庄容道:“圣谕下,刘文藻跪听。”

    刘文藻领着柯民佑、顾崇文、刘寿珊等省城官员一齐跪倒,先向京师方向三跪九叩,然后才转过身来,朝着奎龄下拜,口称:“臣刘文藻恭听圣谕。”

    奎龄解开系着的丝绦,朗声展读:“谕:军机大臣等昨据奏,前日伏诛之陈慧楼一犯,系贼党中之着名凶悍首逆。剪除大恶,去地方之害,使众匪知儆,弃莠从良,刘卿实有功焉。方今首恶未除,贼党纷起,肆扰楚粤,及于南疆,唯刘卿督抚之地,靖宁无事,究其本源,此诚抚藩大员能孚一省之民望,又能使地方文武并绅民人等,合力同心,和衷共济之故,是则刘卿此功,又远大于前述者也。今乃特旨宣召刘文藻进京,面陈肃匪靖边之策,推及四海,令各省效法,必能速殄妖氛,从此永庆绥丰。特谕。”

    宣诏已毕,刘文藻拜伏谢恩。

    众人站起来说话。刘文藻道:“侥幸擒杀一个陈慧楼,也值得皇上、太后这样褒奖?”

    奎龄道:“圣谕说得很明白,陈慧楼伏诛,只是小事,重要的,是你刘中丞镇抚一方,能使所辖境内,靖宁无事,这个才是真的了不起。皇上要垂询的,也正是这方面的事。可以想见,刘抚此次奉诏入京,必将蒙皇上器重,青云得意,自不待言。”

    柯民佑、刘寿珊等人也都过来,向刘文藻贺喜。刘文藻心里冷笑,只装作懵懵懂懂不知其中奥妙状,随口说一些虚话。他忽然想到一事,问奎龄道:“我奉旨进京了,那么省城这边,交由何人代署?”

    奎龄微微笑道:“你说是谁?”

    刘文藻看他脸上神情,已猜到几分了:“莫非是你?”

    奎龄笑道:“不错,是我。”

    二人四目相对。在那一刻里,两个人就像将军出阵临敌之前,先把对手看清楚了似的……不过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呵呵一笑,各自把锋芒收敛了回去。

    “圣旨已下,刘中丞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特使催得这么急?”

    “不是我急,是皇上和摄政王急着想听刘抚的安邦之策啊。两天时间,可够了吗?”

    刘文藻笑道:“你这催得我也忒狠了。不知道的,还当你堂堂辅国公,却来贪图我一个二品官的位置呢。你远来是客,不如就住到‘惠芳园’去,园子地方不大,却很幽静……”

    奎龄却道:“哎哟,早知这样,刚才我就不答应柯大人了。”

    “怎么?”

    一边的柯民佑笑着插话进来道:“抚院你晚了一步,刚才特使已然答应了是下榻到我的寄物轩。对了,今晚的接风宴也是在那儿,我的东道,你一定要来,可不要让我在特使大人面前丢面子啊。”

    “惠芳园”是刘文藻的一处产业,请奎龄入住,其中自然有许多考虑,不料奎龄早已料着,先一步抢在头里,那样一来,自己在上面打的算盘就统统落了空,心里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恼怒。偏巧这个时候,远远地“轰隆”一声炮响传了过来,那声炮打得甚响,奎龄和柯民佑、顾崇文诸人全无准备,都不由自主震了一下。刘文藻的满心恼怒,便借这个事上发作了出来,大声笑道:“好啊,好啊,我怎么会不来呢?我们进城再说,请!”

    隆隆的大炮声中,众人心照不宣地呵呵笑着,肩并肩地,一道进了省城。

    3

    “吱吱嘎嘎……”

    “吱吱嘎嘎……”

    通往佛头塔去的道路,要比大道狭窄难行了许多,“吱吱嘎嘎”的声响,就像在每一个的人心上反复地磨过来,拖过去。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脸色白惨惨的,阳光照在他们脸上,和照在路边偃伏的杂草上是一样的,引不起任何的回应,仿佛他们也一样失去生机了。

    其实,连穆冲也是。当然,他不会让这些人看出来这一点,他骑着马在队伍的最后面,看上去越发显得平静、冷酷、无情……但在他的耳际,却始终隆隆地响着一个声音:“穆冲……你完了……”

    “真可笑啊,明明是他要死了,却说什么‘你完了’,呵呵,他一定是说错了……”他想让自己笑笑,脸却像凝固住了,想动一动都难。

    ——恍惚间,那隆隆的声音终于从耳边退去了,可所有的声音也一道跟着退去了,只有从自己脚下传上来的“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变得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令人心悸……山,那么安静;水,那么安静;旷野,那么安静……人呢?人去哪儿了?……小玉!小玉!……看见了,那辆马车,可是离自己那样远,好像无论他怎么赶,花一辈子去赶,都赶不上了……小玉!小玉!……他拼命赶……越赶反而越看不见了……“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只有马蹄声像影子一样跟着……恐怖感像硕大无朋的暗影,从四野升起,很快就和天空连成一片,然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蔓延过来,直到把自己紧紧包裹在里面……“啪嗒啪嗒啪嗒啪嗒”,不管他怎么跑,他都在这恐怖的暗影里面,而且它还在收紧,变得有重量,透不过气,它越来越浓,越来越深,从灰暗变成黑暗,从黑暗变成全黑,而他被吞噬了,淹没在那里面了,被融化了,再也看不见了……他完了……小玉!

    ……

    现实的阳光照进来,驱散了幻境里的黑暗……他在马上晕眩了一会儿。刚才就像是一场噩梦。他下意识向前边看,谢氏的马车就在前面,“吱吱嘎嘎”“吱吱嘎嘎”……

    幸好只是梦。

    在队伍里面,此刻唯一没有担忧自己命运的,只有谢氏一个人。

    苏镖师的尸身就躺在马车里,在她的身前。苏镖师是流着泪死的,他流泪不是为他自己。谢氏也在流泪,一样地,她流泪不是为她自己。

    这一趟镖走到现在,早已从有意义变成了无意义,变成了荒谬。就像受了诅咒一样,越走越偏离原先的目标,越走越看不到希望,反而像被一种看不见的恶死死地缠住了,迷失、悔恨、惊恐、背叛、鲜血与死亡,还有……疯狂……这些恶的东西,从离开省城开始,就已经蠢蠢欲动,而现在,就更是鲜艳、蓬勃、失去了节制般地绽放着。她想到:之所以还要走下去,似乎就是为了等一个结果,而那个结果本身,却是早就注定了的。

    如果她还留在监狱里,这时多半已经死去了。可那不比现在强吗?她现在无着无落地活着,一天天远离自己的家乡和亲人,身不由己地向着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世界的纵深处滑落,充满对未知的恐惧地活着,同时还在把这恐惧,连同死亡,像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所有的事情都是因她而起的!)……真不如在那时候就死掉好了。她深深地相信:如果她一早就已经死了,那么,苏镖师一定能好好活着……穆冲一定能好好活着。

    队伍经过一座索桥。众人下车下马,徒步过桥,接着车夫小心翼翼地把一众车马赶过桥去。穆冲走在最后面,他走过桥来时,特地站在上面,望了一会儿脚下湍急的流水,忽然道:“你们等一等!”

    所有人都在害怕他,停下脚步,转回身,不安地望他。

    穆冲也不说话,只闷着头做自己的事。岸边古木森森,地上最多干树叶、茅草之类,他拿了个大口袋,装得满满的,走回到桥上去,把这些均匀地撒在桥板上。一袋不够,他回来继续装第二袋。本来这样的事,他尽可以从队伍里唤一两个人过去帮他,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

    顾夫人问顾同:“他想干什么?”

    顾同悄声道:“他想烧桥。后面一定有衙门的人追上来,可惜,我们没有呼应的法子。”

    穆冲来回了好几趟,在桥面上铺了厚厚一层干树叶。他掏出火刀火石,在桥上连点了六七处火,这才退回来,站在岸边观望。不消一时,那几处火就扑烈烈地烧得大了,很快延烧到了一起。火势把岸边每一个人的脸都映红了。

    顾同悄悄走到谢氏的身后去。

    “咳。”

    谢氏回头看是他,点了点头。

    “刚才那位苏镖爷说,原来您就是马镖头的夫人?”

    “是。”

    “那就不是外人了。”顾同在心里斟酌词句,“我们这队人,本来老爷是属意让马镖头来保的。可他像是遇上了什么麻烦,突然间去向不明……唉,结果搞得大家到了这步田地。要是马镖头在,那是绝不能这样。嗯,他现在还好吧?”

    谢氏神情哀伤:“我不知道。”

    “那,你出来是要去寻他?有下落了吗?”

    谢氏仍是摇头。

    顾同见说得不对路,顿了顿,道:“当然了,这是您的事,我不该多问,可眼前您也看到了,这人——像是要疯。”

    谢氏向穆冲望去。他背向着他们,定定地在看那团火……

    “他要光是和我们不对付,倒也罢了,可……前边树林里,他已经下手杀了两个了,这您还不知道吧?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到现在,他连自己人都害,那位苏镖爷,多好的一个人啊,断送在他手里了,唉,惨!您自己也要小心哪。”

    “你想说什么?”她的声音很轻。

    顾同“嘿嘿”地,像只狐狸样地笑了两声:“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再不下决心,连您自个儿也搭进去。您要能狠狠心,这人说不定还有救,您要再不落忍,对他是好是坏,可就难说了。”他见谢氏低头不语,又道,“我知道您信不过我,可您甭信我,您听我说的这理儿啊。理儿对了就行。”

    顾同脸上笑着,心里却着实紧张。在他的计划里,最关键的部分,非谢氏不能办。他偷偷瞧她,见她脸色极其苍白,嘴唇在微微地抖颤。他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胸膛里跳成一个儿了。忽然听谢氏说:“我一个妇人,能做什么?”

    顾同心头剧震,努着劲儿把脸撑住了,才不致失态。他正要说话,忽听“轰”的一声响,原来索桥已被大火烧断,中段老大的一截像一条火龙一样,直扑入河心去,很快就被水流卷得远了。

    穆冲转回头来,很疲倦地挥了挥手:“大家上路吧。”

    4

    到日头偏西的时候,霍景旸与一四五标,离边城已然只有十数里之遥。以西洋军法操练出来的新军,军容整肃,与旧军萎靡不振的面貌大不相同。霍景旸看在眼里,心里很觉得满意。

    忽然间,里许之外隐隐有鼓噪声传来,跟着听见枪声大作。他催马上前,见着前队里的赖见诚,问道:“出什么事了?”

    赖见诚道:“遇上了一股贼匪,汪帮统已带兵接上仗了,霍观察不必惊慌。”

    霍景旸笑道:“赖标统是久经战阵的大将,我要是遇上小小贼匪就惊惶失措,未免也太不给赖标统面子了。”

    赖见诚哈哈大笑:“来,我们上高处一观。”

    十余骑上了一处高坡。霍景旸和赖见诚以千里镜向前方了望。只见里许外硝烟弥漫,官道两侧的密林里,正涌出许多穿黑色号衣的人来,也有刀枪,也有火器,想来是事先埋伏在那里的,高声呐喊着从左右杀出,声势看上去甚是威猛。而汪燕山则指挥队伍,一边还击,且战且退。

    “原来是长枪会的人。”

    赖见诚道:“是。我本就在想,春山堂和我们在平地上打过好几仗,每次都被打得大败,照理这次也该闻风而逃,怎么还有胆子出来挑战?原来是长枪会的匪党,初来乍到,还没吃过苦头。”

    霍景旸又看了一会儿,道:“汪帮统打得很聪明啊,不争一时之高低,以退为进,先把敌人诱出树林来。敌人阵形散乱,只在靠血气之勇冲击,盈不可久。此一战,我军必胜。”

    赖见诚一挑大拇指:“霍大人是文官,原来打仗也是行家。那,我们接下来怎么打?”

    霍景旸笑道:“赖标统是为难我吗?就像下棋,我棋力平平,在边上看,有时候还能支上一两着,自己下场,非输不可。您就别看我笑话了,您请吧。”

    赖见诚笑道:“您太谦了。”他不再客气,传下军令,让队伍分成左右两路,分两翼包抄上去,只待长枪会会众大部出了树林,就会合汪燕山的人马,三路同时反攻。

    听说清兵攻来,朱乾振是很想带队伍打它一下子的。但周汉城明确表示反对。至于万延春,他盘踞墓碑镇多年,同清兵正面接过好几仗,深知一四五标的厉害,可若是不应,又怕朱乾振把自己瞧得小了,言下颇显得踌躇。

    最后还是李揖唐道:“清兵杀来,抗敌当然是一面,但让两边的弟兄连同辎重撤入墓碑镇,一样是要紧事。”

    万延春忙道:“不错,不管前头胜负如何,退上山去,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周汉城道:“那么,边城的士民呢,他们如何安置?”

    李揖唐断然摇头:“他们不能进墓碑镇。”

    “为什么?”

    “这些百姓里面,肯定有为清廷卖命的奸细爪牙。墓碑镇是我们的根本,若其中的关键泄露于外,后果不堪设想。我和万堂主下过严令,除了自家兄弟,其余的,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进来一个!”

    万延春道:“这也是以防万一。还有,恕我说一句,像周先生这样见识广大的人,为民请命起来,却总不免要犯一个毛病,喜欢想象得好像那些百姓,要是没了像先生这样人的保护,就变得一点风浪也经不得了似的。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中国几千年都没停过打仗,可人呢,到今天,四万万,越打还越多了。这是说远了。就说我们边城,这几年官府没少打我们,可只要清兵一来,咱们还没挪窝,那些老百姓就早散得没影了,狡兔三窟,各有各躲藏的地儿,他们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等事情过去了,照样还回来,一根汗毛都不带少的。您想,要经不住这个的,也早搬啦,到现在还能继续在边城住下来的,那都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哪,用不了您操心。”

    万延春所说的倒也不是虚言。白剑声、马凤云、朱阿秀这时候走在街上,看到到处是离开边城去它处暂避的人群,匆忙固然不免,慌乱却也未必。几人看了一会儿,忽然见金标一骑马远远而来:“各位都在哪。万堂主和朱老大吩咐,说几位远来是客,请先一步退上墓碑镇去。”

    “现在?”

    “现在。”

    白剑声忽然道:“不行!马凤云不能进墓碑镇!”

    这几人里面,只有金标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朱阿秀向白剑声递个眼色,两个人走开去几步。朱阿秀道:“怎么说呢?这本来应该是我说的话。”

    “有分别吗?”

    “如果你没有说,可能我现在已经说了。可是……”她向马凤云看过去,“我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奸邪的人。”

    “奸邪的事,不一定只有奸邪的人才能做。你我都知道他是带着目的来的。墓碑镇事关大局,我不能冒这个险。”

    朱阿秀却道:“又能有多险?现在你知道他了,我也知道他了,小心防范着,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另一边,金标看朱阿秀和白剑声走出一边去嘀嘀咕咕说话,心里奇怪,问马凤云道:“他们说什么?”

    马凤云心里正不痛快:“想知道?”

    “啊。”

    “你自个问他们去。”

    这时候朱阿秀走过来,向马凤云一招手:“借一步说话。”

    马凤云跟过去。

    朱阿秀道:“待会儿我们退入墓碑镇,你也跟我们一起。”

    马凤云瞟了一眼不远处的白剑声,他正走去金标那里。“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这你不用管,总之,现在你可以进墓碑镇。”她笑了笑,“不过,我也明着跟你说了。小湖!”

    段小湖一直在边上,听见秀爷叫他,撒丫子跑过来。

    “派一件差使给你,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许跟外头的人讲。进墓碑镇以后,你挑两个嘴严实的,连你自个在内,不分昼夜地把这位马爷给我看起来,一刻也不许让他离开你们的视线,听清楚了?”

    “啊!为什……咳咳,听清楚了。”

    马凤云苦笑道:“你真拿我当贼办了。”

    朱阿秀正色道:“是为你好。你没打听吗,无论长枪会还是春山堂,拿到了奸细,剖腹剜心,都不是稀罕事。”

    段小湖惊道:“你是说,马爷是奸细?”

    朱阿秀呵斥他:“刚说了不要问!”她看了眼马凤云,“马爷是朋友,而且,我希望他以后也是。”

    另一边,金标看到这回朱阿秀又和马凤云在一边嘀嘀咕咕说话,心里奇怪,问白剑声道:“和你说完了又和他说,说什么啊?”

    白剑声心里一样的不痛快:“想知道?”

    “啊。”

    “你自个问他们去。”

    金标挠挠脑袋:“嗨,我说,你们还真是师兄弟呐。”

    5

    天色渐渐暗下去。

    “吱吱嘎嘎”的单调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闹人。

    顾夫人把车帘掀开一角,小声问车外的顾同:“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知道。”

    顾同回头向队尾望了望——暮色里,穆冲的身影模模糊糊,那一双眼睛却愈发亮得妖异了。

    “我们不知道,我想,他也不知道。”

    顾夫人哽咽着埋怨他道:“你真是一点用都没有的!我们这么多人,就听他一个人摆布!再这么下去,我们都要死在这荒山野地里了。”

    顾同道:“奶奶,这时候急不得。后面有人在找咱们,这是确定无疑的。咱们要么不动,一动就必得制住他。关键在那女的身上。”

    “她愿意?”

    顾同往谢氏的车子瞥了一眼:“……她会的。”

    谢氏忽然说了声:“停车!”

    车还没停稳,她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踉跄,几乎摔了一跤。但她一点也没在意。她原地站着,向四处望,好像在倾听什么,想要抓住什么声音。

    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一时间,整个队伍都静了下来。

    ——幽暗的世界里,静谧就像是荡过水面的桨,让沉在最下面那一层的各种细微的声音都泛起来……

    “呜……呜……”

    那是松声啊!

    猛然间,她拔足向前面一道岗子上奔去。穆冲喊:“小玉——!”她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地往上登。穆冲急了,一跃下马,便要追过去。却见谢氏登上岗顶以后,站住了,没有再动。

    岗子后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松林。风从高大巍峨的松木上吹过,厚重的像叹息般的松涛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过来的。在笼盖四野的暮色中,这些不知年岁的古木尤其显得静穆、苍凉。

    穆冲慢慢从土岗底下走上来。现在,他也看到它们了。

    “苏大哥应该葬在这里。”她轻轻地道。

    穆冲皱了皱眉:“你知道的,后面有人在追我们。”

    谢氏只当没有听见:“这里,是适合他的地方。”

    穆冲望见她决绝的神情,忽然觉得心里面好痛,他咬了咬牙:“好。我帮你。”

    “你来,他会死不瞑目的。”她说。

    他震了震,仰面向她望去。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土岗子最高的地方,迎风而立,衣袂翻飞。

    穆冲从土岗上走下来。

    “大家就在这儿歇一会儿。我需要几个人,把苏大哥安葬了。谁愿意帮这个忙?”

    众人面面相觑中,顾同是第一个举手的:“我。”

    “我看,就是这里吧。”顾同说。

    他并没有走到松林的太深处去,而是很小心地让自己保持在穆冲的视线里。在时机到来以前,他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但在谢氏面前,他又显得非常热心,好像他是踏遍了松林的每一个角落,才终于找到这么块合适的地方似的。

    “我猜您的意思,不是真把苏爷葬到这儿不管了,等事情过去,将来得空还是得迁的。所以,葬的地儿,好找就很重要。再要往深里去,咱这个不是真坟,过个三五年,会给湮没成什么样,难说得很,别到时候找不着了。您看这地儿:论僻静,这一大片都够僻静的;土好哇,”他简单刨了两下,露出土面来给她看,“您看,够干的,不透水,保管葬下去平安;再就是好找,离大道不远,就挨着这道土岗子,三年五年,别的能变,这个变不了。您意思呢?”

    谢氏点点头:“就是这儿了。”

    “好咧!”

    车队里本没有铁锹一类的物事。顾同找了几支合用的铁家伙,叫了几个帮手,一块来挖这坑。他为讨谢氏喜欢,特意地不吝惜气力,手里的铁家伙砸在土上,“咣咣”地发出大响来,就为让她听着。不多时,就干出了一身汗,他干脆脱了个光膀,更加显得卖力气了。

    果然谢氏幽幽地叹道:“你这么帮苏大哥出力,真谢谢你啦。”

    顾同自嘲道:“没什么,反正也是练练手。”

    “什么练练手?”

    顾同苦笑道:“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那位连苏爷都害,我们能好得了吗?不定什么时候,眼一闭,就追苏爷去了。到那时候,不还得接茬刨坑吗?”他笑了两声,话音显得颇为凄凉。

    谢氏默然半晌,终于流下泪来:“要是时间能够倒转,我真希望我那时候就死在省城了,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

    顾同道:“嗨,您说这话有什么用呢?您真为他好,就该想想办法,怎么让他别一错再错下去。”他等了一会儿,见谢氏没有什么异议,又道,“就像我说的,您可以不信我,但您要信这理儿。您再不落忍,不但他没救,事情再闹大了去,就连马镖头、整个源盛镖局,都得搭进去,到了那时,后悔就太晚了。”

    谢氏静了半晌,轻声道:“其实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也都知道。”顾同吃了一惊,不敢接口。谢氏叹息道:“但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你想利用我来对付他,也怪不得你。可是,我……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忘记了?”顾同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努力克制着,不让激动的情绪在声音里流露出来,“你是唯一的那一个——能够接近他的人……”

    6

    在边城十数里外所发生的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历时不过半个时辰。长枪会只在刚开始占据过短暂的上风,随后就被清兵以精良的火器和富有层次的反攻扳回了局面,并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逐渐确立了胜势。长枪会虽然勉力支撑,终因死伤惨重,最后不得不主动后撤,丢下近百具尸体,脱离战场。

    这场败仗让朱乾振非常沮丧。长枪会从前分散在省内各处,很少跟清军打这种硬碰硬的仗,他本想借此战长一长长枪会的威风,不料出师不利,只得先把雄心收了,悻悻地召集剩余人马,和周汉城、万延春等人一道,徐徐退上墓碑镇去。

    边城上这时已经十室九空。白剑声、马凤云、朱阿秀带了一队人从城里撤出来,向墓碑镇去。半道上,几人看见阮曾三几骑马从对面过来。马凤云迎着他道:“咦?你不是已经上山了?还回边城做什么?”

    阮曾三道:“刚才我是把我那帮人带上山去,可老九的人还在城里呢。老九不在家,出门办事去了,他的人,我帮他带一带。没事,你们先上去吧,咱们墓碑镇见。”说着,一提马,从众人身边过去了。

    马凤云问金标:“老九是谁?”

    金标道:“老九?老九就是老九,春山堂的李云九。”

    7

    顾同几个人帮着谢氏,把苏镖师葬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茔。顾同把挖坟用的一支铁棍牢牢地插在坟旁,道:“就拿它做个标记,将来也好找些。”谢氏点了点头。她跪下来,向坟头默默拜了几拜。抬起头来时,见远处穆冲也跪倒在地,向苏镖师的坟茔磕了几个响头。

    几人离了松林,走回道边。穆冲道:“好了,我们继续上路。”

    顾同一慌,忙转头去看谢氏。谢氏只沉默着。顾同心里发急,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忙着向她打眼色。也不知静了有多久(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终于听见她道:“我想再歇一会儿,喝一口茶。”

    顾同心里一宽,忙不迭地道:“好好,我去给你拿一碗来。”

    刚才顾同几个挖坟的时候,队伍里其他人便在道旁休息,烧些茶水。顾同跑过去,斟了碗茶来给谢氏。谢氏在道旁坐下来,慢慢喝茶。

    穆冲看着她喝茶。

    天越来越夜了,地上,穆冲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深。

    谢氏忽然说:“你想喝吗?”

    “嗯?”

    “茶。你要的话,我给你斟一碗来。”

    穆冲的眼神很奇怪:“你要我喝茶?”

    “嗯。你要吗?”

    他忽然哭起来。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辨明白那苦涩喑哑的声音原来是在笑。“好,好啊。”他说。

    她站起来,走到烧茶的那边去。

    “我再斟碗茶。”

    “好。”顾同把一只空碗递给她,朝她重重点了下头。

    在松林里的时候,顾同对她说的是:

    “只有你能靠近他,所以,有些事,只有你能做。我们在吃喝的里面放些东西进去,但只有你能让他吃下去。”

    “下毒?”

    “不,不是毒。我们这样的人家,出门在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奶奶有痛风的毛病,痛起来受不了,所以带的有许多镇痛的药。那些药下重了,跟麻药也没什么分别。你放心,我们没想伤他,就是要他不伤我们。”

    ……

    谢氏迟疑着,然后,满满地斟了一碗茶。

    她走回来。

    “茶。”

    穆冲接过茶,把碗举到唇边,像是要喝了,却没有喝。他从她肩膀上望过去,看见顾同几个人正紧张地望着这边,望着他手里的那只碗。他们见他看过来了,都慌忙地避过了目光去。

    穆冲笑了,但,笑得很惨:“喝这碗茶前,我有几句话想说。”

    “你说。”

    “……真要说了,又不知怎么说才好……你说得真对啊,那一把火把我烧着了。小玉,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的,它就像是……像是我心里面的一头野兽,如果没发生那样的事,我是把它关住了的,不会放它跑出来,而且,还有师父在,师兄在,还有镖局,还有每天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这些都像一个大栅栏一样,把它圈住了。如果没发生那样的事,会怎么样呢?什么也不会怎么样,对不对?你知道我这个人,我只会明知道无望地来给自己一个希望,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地骗着自己,把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对不对?因为我就是这样懦弱的一个人啊!……可那把火终于还是烧起来了!还是我亲手点的。离开省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那把火,把师父、师兄、镖局,乃至于我生活了十几年的这个世界,过去,将来,统统烧没了,就只剩了你——我忽然想到,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机会,可以得到你,可以和你相守一生一世!这个世界把我赶出来了,可我本来就不在乎啊!我管它会变成什么样,我只要有你就行了!……发生了那样的事,到底是我的不幸还是幸运呢?我一直都以为是幸运啊!因为我可以每天看着你,照顾你,和你这样一路走下去。即使形势在一点一点地坏下去,即使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要走去哪里,即使我做了越来越多的错事,以致最后连苏大哥都死在我的手上,我依然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磨难’呢?只要我们能走过去,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直到现在之前,直到你拿这碗茶给我之前,我始终是这么想的。可我现在终于知道了,这根本就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可是,小玉,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如果是他们,是那些人,一点不奇怪。可为什么是你?就算我伤害所有人,也不会伤害你啊!他们怕我,你又何必怕我呢!你要我做什么,要我不做什么,你只要跟我说一声,甚至于你只要看我一眼,就足够了。可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啊?”

    谢氏咬着牙,不让心里面的怜惜流露出来哪怕是一点点。如果在这个关头,她软弱了,她不敢想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一切都是从我开始的,我想,也就由我来结束它。”

    穆冲心里面一片冰凉:“你还是要我喝?”

    “嗯,喝了它吧。”

    “……可这样的话,谁来保护你呢?你真当那些人是什么好人吗?”

    谢氏凄然一笑:“我没有。我没有被他们骗。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咎由自取,不是吗?”

    穆冲惨笑道:“原来是这样。既然这么说,那就没别的牵挂了。喝不喝这碗茶,对我早没有分别了。我喝!”他一仰脖,将这一大碗茶都喝尽了,大笑声中,茶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穆冲端着茶碗说话的时候,顾夫人在一边紧张地背过身去不敢看,只不住地问顾同:“他喝了吗?……还没有?……要坏了,要坏了……”

    顾同的回答里也带着颤音:“没……还没……还没……”

    顾夫人干脆闭上眼睛,轻声念起佛来。

    终于,她听到了顾同狠狠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他喝了!”

    “阿弥陀佛,佛祖显灵。怎么这么久?”

    “不知道,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但还是喝了!……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就行了。”

    他望着穆冲——穆冲也在望着他——起初,他依然保持着原先那种恭敬的、畏惧的神态,然而渐渐地,他心底按捺了太久的胜利的狂喜和报复的快感,终于一点点地露出头来了,他的眼神越来越肆无忌惮。他看出来,穆冲就要支持不住了。

    他掣了一根木棒在手里。

    他特别痛恨这个人。他巴结了一辈子人,好不容易爬到今天,除了还要巴结老爷、夫人等少数几个人以外,别的人都要反过来巴结他了。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功。可是从离开省城开始,他就像被打回了原形,百般对这个小小的镖师赔笑脸,赔小心。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失败过。他熬了一辈子,居然到头来仍是要巴结这样的家伙,他真是白活了!从前性命操在人家手上没办法,现在有机会了,他就要打倒他,狠狠地打倒他,把本该有的秩序恢复起来:在这里,当然夫人小姐是最大的,但真正发号施令的人——是他自己!

    他狠狠地握紧了木棒。

    穆冲看到了,他冷笑,他也不在乎。“小人——”

    “砰”的一声,他站不住了,身子软软地跪下去。与此同时,他看到顾同向他走过来,大步流星。

    “啪——”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记木棒挥在穆冲脸上,打得他口里、鼻里、耳朵里,一起溅出血来。他一下就被抽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谢氏惊叫起来。

    顾同一个耳刮子,把她远远地打出去:“你这个贱人,给我滚一边去!”他挥起棒子,一下一下往穆冲身上狠打,“敢作践老子!我今天叫你明白,在这个世上,谁他妈才是大爷!”

    其他人也都围上来,狠狠地踢他,打他……

    顾同打了一会儿,喊:“奶奶,这两个,怎么处置?”

    顾夫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小子有功夫啊,留着他,就怕药劲过了,制不住。杀了吧?两个一块杀。反正也是犯了事的人,杀了也没什么罪过。您说句话?”

    顾夫人点头:“好吧,杀了就杀了。”

    顾同正要动手,就在这时候,忽见暮色深处,有十几支火把亮了过来,有人往这边喊:“喂,那边的,是什么人?”

    顾同只当是接应的人马到了,心里一喜,喊过去道:“我们是顾大人的家眷哪,你们是哪里的?”

    火把那边似乎微微乱了一下,有人又喊:“哪位顾大人哪?省城的顾学台顾大人吗?”

    “是啦!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是省城的吗?”

    “不是。”火把明明暗暗的亮影里,有一人当先走了出来。顾同这时才看到,这人穿着打扮不似是衙门里的,不禁一愕。只听那人笑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不是省城的,是边城来的,听说过春山堂吗?专程在此久候多时了。在下春山堂李云九,叫我——老九。”

    8

    白剑声、马凤云、朱阿秀等人离开边城,往西一拐,一头钻入莽莽荡荡的山岭里来。领路的向导官提了盏白灯笼在前面,道:“大家看着白灯笼走,千万不要走岔了,不然会有性命之忧。”

    朱阿秀悄声对马凤云道:“他可不是在唬人。这里满山都是机关消息,在这里走错了路,就不能活着出去了。”

    队伍在漆黑的山岭里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一路上弯来绕去,只觉极是错综繁复,很多时候连路都看不清楚,全凭头前一盏白灯笼指引。四周一片寂静。终于,听向导官喊:“到了!”

    队伍从一条狭窄的小道钻出来,面前突然平地间耸起一座巍峨的山寨寨门,乃是以巨木搭成,足有十几丈高,同左右山势配合,愈发显得雄壮无比。马凤云是初次到此,没想到从仅可容身的小道里出来,面前竟会是这般的庞然大物,猝不及防之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寨门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墓碑镇!

    身后,白剑声的声音轻轻地传到他耳朵里来:“墓碑镇啊……凤云,你觉得这会是我们重新较量一次的地方吗?”

    马凤云一怔:“什么?”

    “上一次我输了给你,但这一次——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