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情痴·
·这一趟边城你究竟为什么来·
·天罗地网·
·谁是真正的革命者·
1
(八月初二)
白剑声手一送,那面杏黄色大旗顺着旗杆直飞上夜空去。
扑啦啦……
扑啦啦……
“革命军——”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看到了,心里面微微热了一下。
跟着听到城楼上有人高声说话。那人并非放开了喉咙嘶喊,只是朗声而道,话音中正平和,远远地传了出去:“各位同道,请住手!听我说一句话!大家都是侠骨刚肠的好男儿,所以才会有那样多的人,把复兴中国,重整河山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难道你们愿意把自己的一腔热血,都耗在这无谓的自相残杀上吗?大家都忘了想要去做的事情了吗?忘了自己是为什么离开家园,甘冒杀头的危险,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个地方来的吗?难道就愿意这么轻易,这么盲目,就这样把自己断送掉吗?”
他这话并无什么深奥的说辞在里面,亦不故作姿态,特意去说一些煽情的言语,可语声里至极的沉痛,人人都听了出来。许多人听了他这话,心头不由自主便跟着回想:是啊,我怎么就到了这里?我为了什么来?又是为了什么没有和别人走一样的路,老老实实去做一个顺民呢?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想要的;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受不了的;我成了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做着像现在这样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一定是有什么道理的。可这道理是什么呢?……过去的日子一篇篇地在脑海里翻过去,翻不到答案,翻得自己倒有些茫茫然了。
只听城楼上那人又道:“边城也好,墓碑镇也好,只是一个小世界,在这个小世界的外面,还更有一个大世界在!在这个小世界的外面,还有更大的一个中华在等着你们去恢复,还有四万万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同胞在等着你们去打救!可就是这样一个小世界里的蝇头小利,就能让你们这么多人争得翻了天,你们的眼睛只盯着这里,又怎么能看到外面去,怎么能看到那一个在等着你们的大世界,还怎么让这四万万同胞来指望你们!你们让他们寒心了啊!”
像看不见的风吹过麦田,谷子随着风的方向柔顺地偃倒一样,一种奇异的安静的力量,从城楼下面开始,向四面八方无声地推开去。骤然的安静,让远处仍在持续着的纷乱吵嚷的打斗声突然变得响亮、刺耳起来,前面的人不无厌恶地向响声处望去,待省起自己来时,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已经住了手了。
万延春站在人群里,冷哼了一声:“边城?小世界?这人说话好大口气!”
李揖唐从人群外挤进来,拿手指在底下戳了戳他。
“现在,是时候了。”
万延春立时醒觉:“不错,传我的话下去,现在谁还敢再不听号令乱打乱闹的,立刻捉了起来!朱老大?”
朱乾振定定地望去城楼上面:“这人好厉害啊……是什么人呢?”
李揖唐悄声道:“听说,是革命党特派的专员到了。”
二人同时吃了一惊。
喧嚣了一日的边城,终于慢慢趋于安静。两边各自整顿不提。万延春、朱乾振并李揖唐等人一起上得城楼来,同周汉城相见。万延春第一个迎上来见礼:“自从知道有高人要光降边城,我这边便如久旱盼甘霖,万延春迎接来迟,当面请罪。”
周汉城还礼:“万堂主太客气了,在下周汉城,这位姓白名剑声,是和我一道来的。”
白剑声也过来见了礼。万延春跟着又将朱乾振、李揖唐等人引见了。周汉城见那李揖唐一身复古的明代衣冠,在人群中显得极是瞩目,叙礼之时,不禁上下多打量了他两眼。
李揖唐笑道:“家里没事,乱穿着玩的,周先生不要见笑。再说,贵党的口号也是讲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我先穿起来这样一身,也算是表一表誓要恢复我汉人江山的决心吧。”
周汉城点了点头。这时众人寒暄已毕,朱乾振道:“您也是来得巧,今儿正逢我娘七十冥寿,在县衙门搭台唱戏,酒席都是现成的,结果自己人闹得不像话,得亏是您来了,要不然,还不知会闹到怎么个地步去。我看,大家就一起吧,还是老地方,一来,今天的寿事就算是圆满了;二来,也是给周先生接风洗尘。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都无异议。于是两边的人拥了周汉城和白剑声、马凤云等人,一起走下城楼。
2
穆冲一身白衣,黑夜里看起来就像漆黑的池塘里绽放着的一朵妖艳的白花。他不紧不慢地从树林里走出来,心里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但他装作不知道。他微笑起来,尽管——笑得有一点狠。
他手里握着一束花,朝谢氏走过来。
“你喜欢吗?送给你。”
大红的花。
……红得像是那颜色会活起来;红得像是握上去的话,它会湿淋淋地染你一手……
谢氏没看花。她看的是他。
“啪”的一声,一卷绳子扔在了他的脚边。
苏镖师问他:“这是什么?”
穆冲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绳子啊。怎么了?”
“那两个人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这一次换成了谢氏问他。她的声音焦急而关切。他心里蓦地动了动:她关心的不是那两个人的生死,她关心的是我。可是……小玉,你知道吗?你若是不关心我,我倒早可以断了念了。你心里面挂着我,可我所有的苦楚,我种种的割不断放不下……都是由这儿来的啊!
“我什么也没把他们怎么。照这绳子看,他们该是挣断了走了吧。”他不动声色。
“真的?”
“假的!”穆冲笑起来,“我能把他们怎么样?难不成我还真下手杀了他们?”
虽然是玩笑的口吻,谢氏的脸仍是白了一下:“那,你有没有?”
穆冲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谢氏望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问到了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的……”
——她分明看到了,在她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穆冲的眼睛里闪过去一丝慌乱。
“比如?”
“比如……凤云。”
穆冲勉强地让自己笑起来:“二师兄?呵呵,要是我打听到他的下落,为什么不跟你说。”
谢氏的脸上飞起红晕来,然而眼睛里更多的却是苦痛:“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问这样的话呢,你自己明明知道的。”
穆冲哑然。
“……要是在从前,我不会这样去想,因为你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么单纯的一个人,一切阴暗的东西都不会和你沾边。但是因为救我,你一把火烧死了那么多的人。我知道这是你一生里做的第一件大错事。在白水渡上,我每天都能看到你是怎么被这件事折磨着,折磨得整个人都变了。可我反而害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我觉出来一些可怕的东西,就像是……你心里面有一道堤坝被冲垮了,一直被挡在那外面的东西一下子轰隆隆地涌进来,你不再去抵抗,你放弃了,你开始不管不顾了……”
穆冲冷笑。这个时候,除了用无意义的冷笑来掩饰,他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做。
“你跟我说,你到底有没有?”
“没有!”穆冲狠了狠心,答得斩钉截铁。
3
县衙的后园子里大摆筵席。虽无炮龙烹凤,也端的是酒山肉海。够得上列席的两大帮会的头目,纷纷过来给周汉城及两边的大头领敬酒。席上热闹非凡。单从这场面看,就似刚才的那一场大火并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对马凤云来说,这筵席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把边城所有有分量的人物统统看过一遍。他这时要结交朋友,可以说方便之极。他武艺高强,席间许多人都是亲见,连战二十二场坚持不败,在座的没第二个人能办得到,就算是帮中再桀骜的人物,也不由得慨然心服。加上跟在他身边的两大护法,袁应泰和阮曾三,都是各自帮会里顶儿尖儿的角色,在会中身份既高,面子又大,故此无论引着马凤云到哪一席上,那一席的宾客都是倾心结纳。
阮曾三这时瞥见万延春这一席得了空,向马凤云递个眼色过去。马凤云明白他意思,心里感激:“三爷,你有心了。”阮曾三笑道:“你也是为两边不闹出事情来嘛。还有,我说一句,别老三爷三爷的,听着生分。你跟我来。”说着,领了马凤云往这一席来。
阮曾三先已斟了个满杯,先敬万延春道:“堂主,阮曾三这回办差事,一走就是几个月,好久没和堂主喝过酒了。来,我敬堂主一杯。”
万延春站起来笑道:“阮老三,这趟辛苦你了。”端起酒杯来饮了。
阮曾三跟着引见马凤云,道:“在路上马兄弟就总提,说您的威名他如雷贯耳,久仰得很,这次难得来一趟边城,一定要我给引见引见。”
万延春笑道:“马镖头太客气了,我本来还怕马镖头在省城有家有业,而我们都是在衙门里标过号的人,结交起来,会多有不便呢。”
马凤云笑道:“哪里的话。”
阮曾三道:“其实马兄弟也不是外人。那位和周先生一道来的白剑声白师傅,就是马兄弟的师兄。”
万延春喜道:“要这么说,就更没有妨碍了。”
阮曾三道:“这是其一。其二呢,刚才边城外头闹着的时候,马兄弟想给两边做一个调人,结果不小心得罪了少爷。当然了,少爷知道是场误会,也不能往心里去,(万子丰坐在下面哼了一句:‘谁说的?’)可要不怎么说我这人爱多心呢,我就想让马兄弟过来,也敬少爷一杯,把这事儿给了了,谁心里都别有什么,您说是不是?”
马凤云在边城外擒下万子丰以让两边停战,万延春听说以后,心里自也不悦。但他见马凤云本领过人,心里怀了笼络的意思,这时便佯怒道:“老三,你这说的什么话!马镖头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谢还来不及,怎么反要他赔礼?该是说我这儿子行事不端,得罪了马镖头才对。子丰,还不给马镖头敬酒!”
万子丰不情不愿地起身,向马凤云举了举酒杯。马凤云道:“万少爷,马凤云失礼之处,还望莫怪。”阮曾三抢着笑道:“好极了,这一篇就算揭过去了,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
正说话间,从园子外面忽地传进来哀号的声音。却原是墙外的巷子里,这时正有十多辆牛车过去。车上载的,多是在这次大火并中死难的两家会众的尸身,用一些破芦席卷了,横七竖八地丢在车上,任破车“吱嘎嘎”“吱嘎嘎”地,从县衙的围墙下面载了去了。车上也有些受了重伤的,浑身是血,忍不住痛,在尸堆里翻滚,一路大声哀叫号哭。
这声音传进园子里来,周汉城、白剑声、马凤云等人都觉惨不忍听。万延春皱眉道:“怎么回事?对不住,我出去看看。”起身走出去了。过不多时,外面隐约传来他呵斥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吃的,知道园子里摆酒席,还让他们打这儿过……”
马凤云同别人随便说了些闲话,回到自己这一席来。白剑声拿起酒壶,把二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道:“刚才我看你这一路应酬过去,真的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这几年是你在支撑镖局,可你挺过来了,镖局也成全了你。来。”
二人干了一杯。七八年的离别,便此一饮而尽。
“我有话跟你说。”
白剑声起身走到周汉城身边,低声说了两句。周汉城点了点头。他走回来,道:“我跟先生说过了,我们走吧。”
两人走到园子外面一处背静的所在。酒席上说笑吵嚷的声音听起来已隔得远了。马凤云感叹道:“我记得的大师兄,是个独往独来,什么都管束不住的人,没想到再见了面,连离开这么一下子,都要向那位周先生请示过。你真是变了很多。”
白剑声却道:“你错了。如果我不愿意,谁一样管束不住我。至于周先生,他不是我上司,我也不是他下属,我们也不是什么宾主关系,我跟他说过,哪怕他给我一个子儿的酬劳,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我是自愿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马凤云颇感意外:“竟然是这样。虽然我还不知道周先生是什么样一个人,但我想你这么做,一定觉得很值得。”
白剑声毫不犹疑:“是,很值得。”
马凤云叹道:“真希望过去这七八年,我也可以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两人一边说话,白剑声一边在四周围走了一趟,确信并无人在,这才走回来,沉声道:“你告诉我,这一趟边城,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的?”
马凤云一怔:“什么?”
白剑声道:“跟你一样,周先生和我也是从省城过来的,我们到省城的时候,差不多正好是你离开,前后脚的工夫。”
“那,你见着师父了?”
“见着了。”
马凤云心里一喜,连声问道:“师父他没事吧?镖局呢?镖局好吗?大家都好吗?”
白剑声望着马凤云,一句句地反问回来:“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们会出什么事?因为你保了这趟镖?因为你来了边城?既然你知道这趟镖会对他们不利,你为什么还要来?”
“你先告诉我,他们好吗?”
白剑声点点头:“我在省城也有自己的事,和爹只匆匆见了一面,简单听说了些……我们离开的时候,镖局上下都还安好,只除了弟妹。你的事,别人总算没牵连着,但弟妹就躲不过去了,被下了在监牢里,不知道怎么样。”
马凤云听到众人的消息,心里又喜又忧,叹道:“我累着她了。”
“有爹在,还有穆冲他们,总归有办法的。你不用太担心。”
马凤云微微点头,却不言语。
“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依然是沉默。
“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边城本就不是你想来的,但是,你不得不来。”
马凤云一震:“我不得不来?”
“凤云,你是什么样一个人,我很清楚。你不结交官府,不结交绿林道,便是对那些宣扬革命的,也退避三舍。为什么呢?因为你哪边也信不过,觉得这个世道已经积重难返,任哪边也不能再对它有所作为。用我学到的新名词说,就是‘用悲观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所以你反倒是一个最顾家的人,在一切变得虚无缥缈,无法去相信的时候,只有家才是最牢靠的,你绝对不会做任何伤害他们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你突然会接这样一趟镖,甚至还为此苦心孤诣,伪造了一封我爹把你开出门墙的假信,好让镖局其他人都脱了干系,原因就很清楚了:绝不是你自己要做这件事,而是——你不得不去做。”
马凤云听白剑声这么说,只有承认了,道:“你说得对,保这趟镖来边城,我的确有不得已的苦衷。”
白剑声续道:“在省城的时候,我既不知道你押镖去哪里,更不知道是谁托你保的镖。可离开省城没多久我就发现,原来我们走的是同一条道。我们每走一程,都可以打听到你们往前面过去的消息,而那时我又发现,原来队伍里还有我的一位老相识袁应泰,于是我就猜到,你们的目的地和我们的一样,都是来边城的。”
“原来如此。”
“因为有我和袁应泰这一层关系在,他们想到请你来替他们保镖,也是情理之中。而你又绝不会答应。可入了绿林道的,就算性子不是无法无天,也不会守什么清规戒律,无论他们因此对你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所以,起初我很自然便想,让你不得已的,很可能就是他们。”
“这也说得通。”
白剑声却摇头道:“可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
“哦?”
“你还记得出省城以后,路过的第一个关口——马家庄吗?”
“当然记得。”
“可惜,这个在西南道上威名赫赫的马家庄,如今已经不存在了。”
马凤云虽已从霍景旸那里知道他一枪击毙马庄主的事,但这时听白剑声这样说,依然吃惊非小:“你说什么?”
“我和周先生到马家庄的时候,大概比你们晚了一天。我们看到的马家庄,已经是一片焦砾。庄上的人大都已经逃散。我们问剩下仅有的几个庄客,知道就在你们宿在庄上的那天晚上,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而其中最离奇的,莫过于马庄主的突然失踪。原来马家庄早已外强中干,只靠了马庄主一个人苦苦支撑,现在他突然失踪,这个消息不用多少时间就会传播开去,马家庄在江湖上仇家太多,得知了这件事,早晚必会前去寻仇,所以庄上众人干脆分了财物,一把火烧了庄子,就此一哄而散了。唉,花了几百年时间建起来的威名和产业,居然不到一天工夫就全完了,想想也真是令人感慨。”
马凤云想起当日到马家庄上,曾同马庄主切磋武技,在他手下败得口服心服,此人无论风度武学,都无愧当世第一等人物,没想到不但身死于不谙武功的霍景旸枪下,偌大一座马家庄,更在他死后转瞬间便即灰飞烟灭,而这一切都与自己有莫大关联。想到这里,心里不禁颇为难过:“没想到会这样……”
“我想,这其中的原委,你要比我更清楚。”
“看来你认定这事同我有关了?”
白剑声摇头:“正好相反,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不是你会做的事,而是另外有人暗中下的手。可会是什么人呢?……我们且不忙去推想是谁。且说离了马家庄,接下来便是狼头寨了,除狼头寨以外,后面还有大大小小六七个山寨,一直都是西南道上最不太平的一段。走到那里,我心里加了十二分小心。但让我意外的是,往日让人谈之色变的狼头寨,突然间成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清平世界,一路走来,连个强盗的影子都见不着,各处山寨都温驯得像猫一样缩在自家窝里,绝不下山来一步。难道是他们突然都转了性了?当然不是。我很快就打听到,同样是在你们经过的那几天,好几处官兵突然向这边集结,摆出一副要围剿各处山寨的架势。狼头寨他们当然就做了缩头乌龟,不敢下山来了。凤云,对于这件事,你又怎么看呢?”
马凤云没有回答。他知道白剑声的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
白剑声的确也没有等他回答,接着说下去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你们经过的时候发生的。马家庄那一次,或许是巧合;狼头寨那一次,或许也是。但那么多巧合都发生在你们身上,就很值得去认真想一想了。我和周先生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他有一句话说得很明白:‘如果袁应泰他们真有这样的能耐,有本事调动得起这样的力量来帮助他们平安走过西南道,那么,他们还要你马凤云干什么呢?’”
——有一种微妙而奇异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悄悄弥漫开来。
“所以,你推翻了原来的想法:逼我保这趟镖的人,不会是他们。”
“不错,不会是他们。还要再听我说下去吗?过了狼头寨,西南道上还剩下最后一个大关卡:巡防营。我和周先生到那里的时候,你们自然早已经过去了。我们观察了很久,发现那里的盘查十分严格,我们身上带了不少违禁的东西,估计很难混过关去,只得在山谷里找着条险路翻了过来。可同时我也更加好奇了,你这趟镖保的到底是什么,能这么轻易就通过巡防营的关卡。可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东西,却为何又要那样大费周章呢?刚才我问了袁应泰,真是大吃一惊啊,二十二口箱子,每口箱子里面都是一夹层的军火。连这样的都放过来了,那么,逼你到边城来的人,当然就一定有非同小可的目的……现在,我再问回你第一个问题:你告诉我,这一趟边城,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的?”
马凤云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师兄,你好像把我当作敌人了。”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白剑声说道,“临来的时候,爹嘱咐我,说要能遇上你,就要你平平安安回省城。我答应他了。凤云,来边城是我认定的路,但是你没有必要卷进来,这不是你,这儿也不属于你,更何况——现在,你还是站在我的对面呢。”
马凤云脸上现出苦笑:“你忘记了,如果我可以离开,那么,我根本就不用来。”
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白剑声和马凤云互相望着,都不再说话。只见人影闪动,却是袁应泰、阮曾三、金标几个走了近来。袁应泰拎了个酒坛子,手里又端了一大碗酒,边走边饮,直喝得满胸都是酒渍,看见两人在这儿,大声笑道:“原来你们师兄弟跑这儿叙旧来啦!天就快亮啦,你们还睡吗?不睡的话,你们俩都是头一回来边城,我带你们逛逛边城的景儿,怎么样?”
马凤云望望白剑声。“好啊。”他说。
白剑声道:“好,我去问问看先生愿不愿意一起走走。”
阮曾三道:“那位周先生?我刚才看见他出去了。”
白剑声一怔:“出去了?”
4
周汉城顶着革命党特派专员这样老大一个名头来到边城,席间众人自不敢对他怠慢了,纷纷过来敬酒,说些久仰的话,但奇怪的是,所有人统统说不上三五句,便找个由头退了开去。周汉城觉得很纳闷。一旁的朱乾振笑道:“先生不要误会,他们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跟革命党讲话要说些什么好,说惯的那套江湖切口又用不上,所以,说不了几句,就知难而退了,倒不是对先生不敬。”
周汉城不禁莞尔。
“有一件难事,还要请教先生。就是这一批军火。这批枪还没进边城,便已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若是处理不当,后果殊难预料。先生有办法吗?”
周汉城略一思忖,道:“这次的乱子,都是从两边争夺这批枪的分配权上而起,眼下这个时候,只要分了,不管怎么样分法,都有人会觉得不公平。不如先把枪存起来,由两边共同保管,等日后真个有事,再分发不迟。”
朱乾振喜道:“不错,只有这个是两全的法子。先生少待,我这就去找万延春商量商量。”这是眼下的大事,他不敢耽搁,辞了周汉城,匆匆往万延春那一席上过去了。
周汉城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刚才那件事,一个人走到园门口去,问门上的道:“请问,刚才从园外面过去的几辆车,是往哪边去了?”
那几个指给他看:“老爷,您往前面去,出那条路,拐个弯,接着走,什么时候看见路边空地上扎的个大棚子,那就是了。”
周汉城称谢了,从园子里出来,走了两条街远近,果然看到面前一边的空地上,用杉槁架草草搭起来一个芦席棚子,棚口挂着盏白惨惨的气死风灯,黯淡的灯光下,有两辆牛车停在那里。周围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无。他走近去。忽然“啪”的一声响,一卷破芦席从车上滚落到地上,散了开来,露出裹在里面的一具尸首。那是个精壮魁伟的汉子,满身鲜血,胸腹间洞开,定格在他脸上的狰狞而扭曲的表情,可以想见他在死前所经历的痛苦。他那双眼睛从地上直勾勾地望上来,正盯到周汉城脸上。周汉城吃了一惊,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棚门帘子一挑,两个人由打里面出来,看见尸体躺到地上去了,都骇了一跳,跟着冷不防瞅见边上的周汉城,不禁吓得一抖。等定下神来,其中一个认出他来了:“你……你是那个……”
“我是。我进去看看好吗?”
两人一怔,周汉城却已经挑帘子走进去了。
这个棚子,从外面看还觉得宽敞,一进了里面,扑面而来的拥挤与逼仄,混杂着触目的血污和难闻的气味,几乎让人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棚子的左手边,靠墙,地上是一长溜的尸首,一眼看去,有数十具不止,即使想摆放得体面些,也腾不出那么多空来,只能累累叠叠地紧挨着,就像叠了一堆新打下来的草杆一样。而右手边地上,一芦席一芦席躺的都是奄奄待毙的重伤号,有的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有的则痛得在地上乱翻乱滚,大声号叫,有的身边还有些亲友,一边啜泣着一边照料,有的则根本没人理会,一个人躺在角落里等死。周汉城只进到棚口,见脚下不是白惨惨的肢体便是红得晃眼的鲜血,简直连容一足之地的余裕都没有,一时间竟迈不出第二步去。
棚里众人忽然见外面走进这么个人来,蓦地吃了一惊,都不作声了,只定定地望他。忽然有人认了出来:“你是那个……‘革命军’!”
周汉城点头道:“我姓周,周汉城。”他蹲下身,先看脚边的那个伤者,一皱眉:“你们这里,怎么没有医生的?”
门外那两个正搬尸体进来:“嗨,‘革命军’老爷,让让来。医生?哦,您是说大夫?有,当然有大夫,可边城统共就那么几个,您也知道,就今天一天,死了的有多少?伤了的有多少?光是去给那些当头的瞧都瞧不过来,这儿啊,嘿,等着吧,看这些个里面有哪个命大的,撑得到那时候。”
“这怎么行?这样吧,劳烦哪位跑一趟,去请位大夫过来,就说,是我周汉城相请。”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晓得“周汉城”三个字是否真有那么大效用。
周汉城想了想:“对了,他们未必知道。你们还是说,是那个革命军老爷请他过来好了。另外,再多找些刀伤药来。”他边说话,便把脚边那人大腿伤口上胡乱绑着的布带解下来,换了干净的重新扎过,又用力压住其腿上动脉。那人原来腿上创口甚巨,送过来时又只草草包扎一过,并不得法,血汩汩地从创口里涌出来,甚是骇人,直到这时才慢慢止住流血。
他处理完一个,一抬头,才发现整个棚子的人都在苶呆呆看他。
“怎么了?去啊!”
“哎。”有一个答应一声,往外头跑,差点和这时候从外面进来的老梁头撞个满怀。那人来不及理会,几步就跑远了。
老梁头扛着把铁锹,擦着汗,晃晃悠悠进来,走到棚子的左手边,把那些尸首一个个打量一遍,似叹非叹地道:“坑嘛,已经替你们挖完了,你们谁第一个啊?”一回头,一眼看见周汉城了,却也认得,不禁吃了一惊,悄声问边上的:“他干吗来了?”
边上的答不上来:“谁知道呢,就这么走进来的。”
周汉城这时候问他道:“就这么埋了?没人来领他们的吗?”
“有,怎么没有?在边城有亲有戚的,能领的,早都领去啦,而且,不管多少,总还有几个子儿能拿是吧?这些就亏喽,也不知道是哪儿的人,光杆儿一个,在帮会里讨生活,死了白死。干别的差使,我老梁头都不怎么上心,但干这个,我不偷懒。人生出来,死过去,都是大事情,这坑怎么着也得挖得深点儿,拍得瓷实点儿,准保叫那狗啊狼啊的刨不出来,就算对得起他们了。好了,你们谁第一个呀?”他在尸首堆里挑了一个,“好,就你了,哎——”往自个儿背上一背,出棚子去了。
白剑声、马凤云等人寻到这里来的时候,周汉城已经给六七个人清理过了伤口,见他们来了,笑着擦了擦汗道:“帮把手吧。这些人伤得很重啊,我一个人做不过来。”
“没大夫吗?”
“已经去叫了。”
“好,这边的我来吧。凤云,那边交给你了。”
马凤云愣了一下。经过了像刚才那样的对话,他没想到师兄叫起自己名字来,依然有如顺嘴流出来的一样,一点生硬的感觉也没有。他这样想着,替一个伤者清理伤口的时候,不自禁地想起了以前的事……
——老梁头进来背第二具尸首。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遍地血污的棚子里面,正在全神贯注抢救那些最低贱的生命的人里,除了刚赶到的大夫以外,居然还包括了至今在他眼里依然充满着神秘感的革命党“大人物”周汉城及白剑声,包括了连战二十二场打得边城上下心服口服的马凤云,甚至还包括了自己熟悉的,因而也是更加难以想象居然也会掺和到这样场合里来的袁应泰和阮曾三……“啪”的一声,是背上的尸首滑落到地上去了。
“哟,对不住!”
(八月初三)
等到众人从棚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从东方投射过来的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忙了大半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但心里很觉得快慰。阮曾三指着远处道:“大家看见了吗?那儿是拈花寺,后面山顶上有一座八角亭,站到上面,可以看到整个边城,原来是想领大家到上面去看日出,唉,来不及啦!”
周汉城笑道:“天亮有天亮的好处,走,我们一样去。”
一行人沿着山道,向拈花寺后山上登去。白剑声有意和马凤云落到最后面。
“听我的,尽早抽身走。不管你来边城有什么目的,离开这儿。”白剑声说得很轻,但不容马凤云有拒绝的余地。
“那你呢?”
“我?”白剑声笑了,“什么时候革命成功了,我就回来。”
马凤云侧脸看他:他的笑容有一点勉强,带着叹喟的意思。革命什么时候会成功?又怎么样才算成功?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怎么了?”
马凤云也笑:“你觉得把我看清楚了,但是,就像我们从前一起练功,较劲,你经常能赢我,可也不会一直占上风。你刚才说,师父要你找到我,让我平安回省城——师父不会这么说的。他一定是说,如果你找到我,我们两个人一起回去。是‘一起’回去!一定是这样的。”
白剑声没作声。马凤云知道自己说对了。
“所以,你不走,我怎么走?”
白剑声摇了摇头:“你不明白的。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如果你也留下来,我的使命,你的身份,你我之间,早晚会出事的。”
马凤云猝然一震。
这个时候,只听走在最头前的阮曾三喊:“我们到了!”
山顶上别无余景,只一座八角小亭。众人走进亭来,凭栏远眺,整个边城尽收眼底。阮曾三在一旁指点,这一处是什么名目,那一处又是哪里,逐一说给众人知道,最后笑道:“当然了,边城只是个小地方,跟省城没法比,就是胡乱凑它个‘十景’‘八景’的玩玩。边城真正的好处,其实不在这些上,而是——这里根本不是用武之地,地方狭仄,屯不住兵,也没有险要可以守,清兵攻不进山,又占不住这儿,困不死我们,时间长了,他们也明白了,干脆,把这一片儿让出来了,给我们了。”他说得高兴,指着边城后面那一大片翠绿绵密的山岭道,“你们看到了吗?那山的后面,就是墓碑镇。当官的听到这三个字,头皮都会炸起来。而且,墓碑镇不光地势险要,更厉害的,嘿嘿……咱们春山堂李军师,刚才席上大家都见过了,他家里几代都是墓碑镇上的大豪,也不知哪一代上,出了位前辈高人,看出此地大有文章可做,于是依山为势,因物赋形,琢磨出了一整套机关消息、攻守之法,和墓碑镇的地势,配合得严丝合缝,再妥帖也没有。可话说回来,如此佳地,不遇上真主,也只能如宝剑藏之于深山,照这样说,它能遇上我们春山堂,也是它的幸事。自然,这个秘法,军师绝对是秘不示人,像我们这样的,都是各司其职,只知道全盘里该我们管的那个部分,剩下的就不清楚了。要不说春山堂自万堂主以下,个个都对李军师奉若神明呢,就因为整个春山堂,整个墓碑镇的命脉,可都在他手里攥着哪。”
白剑声在一旁听着,忽然眼睛里亮了亮。他向马凤云望过去。
“我知道了。”他说。
——在场的,除了马凤云外,没人知道白剑声说的是什么。
5
穆冲领着队伍曳曳而行,到天光放亮的时候,又走出几里地去。他乘马走在头里,有时回头望来,见顾同骑马和顾夫人的马车并行,顾夫人掀着车帘一角,两人正嘀嘀咕咕作着商量。穆冲嘿嘿冷笑,并不理会。
顾同和顾夫人商量了一会儿,一抬头,看见穆冲斜斜地向这边望过来,脸上带着一种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般的微笑,眼神却冷得像冰一样,神情十分诡异。顾同心里打了个突,忙笑着朝他点点头,想了想,还是催马到前边来:“您有事儿?”
“没有。看见你和夫人聊了一路的天儿,都聊什么呢?”
“没什么,奶奶有些闷了,我说个笑话,让她开开心。”
穆冲笑起来:“是吗?我可没看到夫人脸上露出来哪怕是一丝的笑模样呢。”
顾同掩饰着道:“那就得怪我嘴笨了。”
穆冲却道:“不,你嘴不笨。顾头,再往前去二三十里地,可就到岔路口了。统共是两条路。小路是去佛头塔。要是上大路,往急了赶赶,也就再一天的路程,就到梧城了。我估摸着,等到了梧城,就算你不说笑话,夫人一样也会很开心的。”
顾同心里一寒,偷眼瞟他,见他仍那样子微微笑着,也捉摸不透他这话是随口而发,抑或是另有深意?小心翼翼地道:“可不是嘛,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心里总紧着呢,等到了梧城那样的大地方,奶奶就好松快松快了。”
穆冲望着顾同,忽然仰天大笑。顾同被他笑得七上八下,“嘿嘿”地陪着干笑了几声。
大笑声中,穆冲忽然道:“顾头,如果我没料错,刚才的事,你可都瞧见了吧?”
顾同冷不防被他直截了当地一问,一下子手都震了:“什么……什么事儿?”
穆冲哈哈大笑,他止了笑声,在马上凑过身去,低声道:“什么事儿?呵呵,不就是刚才我杀人的事儿吗?”
队伍的最后面,苏镖师赶着马车,他心里沉得像坠了块铅。
“你看出来了吗?事情要糟。”
谢氏叹着气:“你说他?”
“不止。弄不好,两边都要糟。按理说,咱们在白水渡滞留了这么久,他们是大官的家眷,高高在上惯的,恼我们,骂我们,甚至做些更出格的,都不稀奇。可他们有吗?”
谢氏一下子就省悟了:“是啊,他们该恼我们啊,可不但没有,还一路跟我们赔笑脸呢。”
苏镖师道:“反常了啊。咱们走江湖的,凡遇上反常的事儿,就得加倍小心。照我看,他们该是怕拾掇我们不了,所以暂时忍着。一旦机会来了……唉,保了这么多年的镖,可保到这分上,宾主都互相算计着,还真是头一遭。”
谢氏幽幽叹道:“世事像浮萍一样,事先哪能料得到呢?他们想对我们怎么样,我也真不放在心上。我就是担心凤云……还有他,刚才他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
“是啊,我看他,都觉得不像是他了。”
“虽然他不肯说,但我知道,树林里一定发生了很可怕的事,好像……他把自己杀死了,是别的什么东西附在了他身上……”她想象到了可怕的景象,不禁激灵灵打个冷战,“我真想帮帮他,可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
苏镖师默默地赶车。隔了好一会儿,忽然落寞地笑笑:“或许,我可以。”
他也没跟谢氏明说,只让队伍里的一个后生替他赶一会儿车,自己换乘了匹马,从最后面赶上来:“顾头。”
顾同刚从队伍最前面回来,脸上正青一阵白一阵地,见苏镖师又上来了,脸色就甭提多难看了:“你要干吗?”
“我想见见夫人。有些要紧的话,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跟夫人讲明了为好,免得大家猜疑。请顾头行个方便。”
“你等等。”顾同提马到顾夫人的马车边上,低声和车里交谈了几句,“好,你过来吧。”
苏镖师跟过来。顾夫人掀开车帘:“你有话跟我说?”
苏镖师在马上深深施礼:“是。有些事情,我想夫人,还有顾头,心里一早就该起疑了吧?为什么我们一出省城,就在白水渡上耽搁了这些天,不往前去,也还不让各位回去?又为什么一说要走,就走得那么匆忙,日夜兼程地赶路?这不是奇怪得很吗?”
顾夫人和顾同不知他说这话的意思,互相看看,都不接口。
苏镖师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其实,事情出在我一个人身上。”
两人都感意外:“怎么是因为你?”
苏镖师道:“后面车上的那位,是我们镖局马凤云的妻子。二位知道,本来是凤云来保这趟镖,可他突然失踪,顾大人迁怒于她,将她押到了县衙大牢里。她身子弱,禁不住这个,眼看就要不行了,我也是一时起急,胆大妄为,晚上偷偷进牢里救人,结果不小心,一把火把大牢烧了,犯下了大罪。”
顾同道:“这么说,是你救了她。你又是她什么人?”
“她是……”他回头往那车上望了一眼,“她是我干妹子。我这个小兄弟穆冲很够义气,他保你们回原籍,顺带着也担了天大的干系,把我们两个捎带出来了。本来想是一举两得的事,可为了躲避衙门追捕,不得不改变行踪,在白水渡上暂时藏匿几天,结果惊扰了各位。实在说,这事跟各位绝没有关系的,还请夫人不必担心。”
顾同斜睨着苏镖师:“这是实话?”
“都是实话。”
“那你现在来跟我们说,又是为的什么?”
“我这几天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一来,走镖不光是镖师的事,得讲究宾主齐心,才能一路平安,像现在这样子,大家互相信不过,想不出差错可就难了。所以我把事情跟夫人来说,好让大家免了猜疑。二来,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犯的事太大,无论逃到哪里,怕都免不了要被捉回来,判一个死罪。反不如自己去出首。所以,我想等到了梧城,我就自己投衙门去,不再给各位添麻烦。只是我这干妹子,就请各位不要再牵连到她。还有,我这个小兄弟穆冲,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不比凤云差,有他保着你们,一定能平平安安到地头的。夫人,顾头,这就是我找您来的意思,两位高高手,我这里求您了。”
顾夫人听他这么说,心里有些犹豫。顾同“嘿嘿”一笑:“没说的,这样的事您都肯直言不讳,足见其诚。确实,话说透了,我们也不用瞎担心了,就一门心思接着往下走呗。您真打定主意上衙门出首,我们也不好拦着,可您这事绝对是情有可原,我这儿打个保票,有奶奶在老爷面前说情,您这边再大的事儿,也犯不上掉脑袋。”
苏镖师施礼谢道:“那样的话,我这儿先多谢了。”
等苏镖师退开去了,顾夫人问顾同:“你真的变主意,打算接茬让穆冲保着我们走下去吗?”
“哪能呢!他这篇话,早几天来说,咱们或许还能信,可现在……不管省城那边发生了什么,穆冲在我眼前杀人,可绝对假不了。您瞧见了吗?他跟刚出来的那会儿可大不一样了,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邪性!再怎么样,这小子都不能信了。我刚才说的那些,就是为糊弄姓苏的。咱们还是原来的主意,只要一挨到梧城,这三个人,一个也跑不了!”
苏镖师本待回后边去,想了想,还是提马往最前面来,喊:“穆冲。”
穆冲勒住马候他上来:“我看见你跟他们说话,说什么呢?”
“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个的。你的事,我担了。”
“什么?”
“就是省城的事。我决定了,等到了梧城,我就去衙门出首,把整件事担下来。刚才我跟夫人他们说的就是这个,当然没说是扛你的事儿。他们都应承了,我去出首,你呢,保他们继续走完这趟镖。我觉着,事到如今,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穆冲默然。他心里很感激,只是——他笑了笑:“老哥哥,你白走这么多年江湖了。他们随口说说的,这你也信?”
“他们只要回原籍,我又把事情都解释清楚了,他们有什么理由不信?”
穆冲不语,只默默摇头:他杀那两个探子的时候正好被顾同撞见,这件事已经无可挽回了。
“老哥哥,你用不着这么做。什么用都没有。其实,我已经决定了。”他抬起头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们这趟镖,不去梧城了。”
苏镖师一愣:“不去梧城?”
“不去梧城。他们对我们百依百顺,就是憋着要在梧城让衙门拿我们。走梧城,是自投罗网,我们一点机会也没有。”
“这都是你在乱想。”
“这不是乱想,你信我了!走梧城,到时候后悔就晚了。等到了前边的岔路口,我们走小路,去佛头塔。”
苏镖师吃了一惊:“去佛头塔?去佛头塔那就偏出十万八千里了,这趟镖还怎么到家?”
穆冲叹道:“你还不明白吗?这趟镖能不能到,早就不该是我们关心的事情了。”
苏镖师惊讶地望他,许久才道:“是啊,你终于说出这话来啦。我之前已经看出点苗头来了。”
穆冲道:“我知道,从白水渡出来的时候,你就特意拿祖师爷的规矩点过我。你说,镖行的规矩,人在镖在,接到手的镖,无论发生什么,都得保到底。”
苏镖师点头道:“不错,我还说了,镖行能撑多久是一回事,可咱们只要在镖行一天,还在吃保镖这口饭,镖行的规矩就不能丢!穆冲,这趟镖,我们不接还则罢了,现在都已经接了,绝没有中途撒手的道理,‘无论发生什么,都得保到底’!”
穆冲冷笑道:“老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死抱着祖师爷的规矩不放吗?等后面那些人把刀压到你脖子上,你就知道它有多可笑了。”
苏镖师昂然道:“我不知道别的。我只知道我个人受委屈只是一时的,但规矩坏了,一世也补不转来。镖行没垮,规矩就在!”
穆冲并不答话,只是冷笑。
“再说,你自己也说,佛头塔那边还埋伏着春山堂的一彪人。你想干什么?把这些人送入虎口?再借春山堂挡住后面的追兵?这样你就可以不管不顾别人的死活,来实现你自己卑污的目的?穆冲,你走火入魔了!”
穆冲恼羞成怒:“什么卑污的目的?”
苏镖师冷冷道:“你对她的非分之想,真当别人都瞎了眼?她说得对极了,你为了救她,本来大好前途的一个人,什么都失去了,又什么都得不到,你不甘心的!可你真要这么做了,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凤云,怎么对得起你自己!”
“老哥哥——!”
苏镖师厉声道:“你听着,从现在开始,我来领路,你到后面去。这趟镖,我们去梧城!”
穆冲默默地乘马从队伍的最前边走到最后边来。他经过的所有人都在避让他,避让他的马,避让他的目光。
他自己却懵然不觉。现在的他,就像一堆燥久了的干柴,既然被苏镖师一把火贯进来了,索性就任它蓬勃地,不可遏制地烧起来好了。——他的眼睛里,只有队伍最后面的那一辆马车。
“嫂子。”
马车的车帘掀开来。车帘后面微笑着的面庞,艳若桃李:“你怎么到后面来了?”
穆冲望着她的微笑,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凄苦:“你说得对,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付出了这么多,我不甘心什么都得不到……”
谢氏轻声安慰他:“我知道的,我一早就知道的。”
穆冲的声音很苦涩:“前面就快到岔路口了啊。到底我们要去哪里?到底要走哪一边才好?你教教我。”
谢氏轻轻笑起来:“这事情,你怎么倒来问我。不管你走哪一边,我都跟了你去就是了。”
穆冲的心里有狂喜绽放了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不管你走哪一边,不管你去到哪里,我都跟了你去。”
穆冲流泪了:“小玉!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跟我说这句话了!”
谢氏坐在自己车里,担忧地望向队伍的前面去。她看到穆冲默默地乘着马,从队伍的前边走到最后边来。她看到他经过的所有人都在避让他,避让他的马,避让他的目光。但他一路下来,却都懵然不觉。
“穆冲!”她担心地喊了一声。
但他像没有听见。“嗒嗒”的马蹄声,从她的车外面过去了。
在他从她身边错过去的那个刹那,谢氏忽然看到,穆冲的眼睛里,正满噙着泪水。
6
刘文藻整整忙了一夜,直到天亮以后,才扶着书案打了个盹。也不知过了多久,蒙胧中,窗外啾啾的鸟鸣声传进耳朵里来,又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轻声说话。他咳嗽一声,隔着窗子道:“是庆生吗?”
“是啦老爷。”庆生从外面进来,施了礼,道,“正要来回老爷,差使办完了。昨晚那队当兵的尸体,都找隐秘的地方埋了。小的让人放出风去,就说是这伙人吃醉了酒,为争几个赏钱,自己人动手,死了的给丢到水里找不着了,杀人的怕吃官司,连夜逃了走了。”
刘文藻对这个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嗯”了一声,问:“北京那边怎么说?”
庆生一时想不到老爷说的是什么。刘文藻道:“昨天!我让即刻给北京发报,要那帮老头子帮我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朝廷对我刘某人有怎么个说法。到现在,该有回音来了!”
“是,可是……没有回音。”
“胡说!昨天拍出去七八封加急电报,怎么可能一处回音都没有?”
庆生不敢回话了,身子弓得像个虾米。
刘文藻心里忽然慌了:“真的一处回音都没有?”
庆生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点头。
“就算没查到什么,也总该有个回复来吧……七八封电报啊……可居然没有任何音信。是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不敢和我打交道了呢?还是知道我气数已尽,不值得再打交道了呢?”他苦笑道,“嘿嘿,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好兆头。”
他正在思忖,忽见聂大功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他见他这副样子,知道又出了事。
“大人,特使到了!”
刘文藻大惊:“在哪里?怎么突然就到了!”
“不知道,突然间就到城外了,请您出城去相见。藩台、臬台、学台,都已经去了。”
“特使派的是哪一个?”
“辅国公奎龄。”
刘文藻又是一惊:“竟会是他?他是皇亲贵戚,椒房世臣,满臣少壮派里出类拔萃的人物。是他来,这一场所谓的表彰,不会如表面上那么简单,就更无疑问了。好,我去后堂换了公服,这就出城去见他。”
聂大功却几步跟过来:“大人,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
“那个奎龄,他是带了兵来的!”
7
周汉城、白剑声、马凤云等人赏玩了一番山景,沿着原路走回来。经过一处路口时,见汇集了有几百人光景,这时候正欲散去,人群中央的空场上,倒了十几具尸体,都是断了头的,看服色,却是春山堂和长枪会两边皆有。周汉城不解:“这又是为了什么?”
阮曾三默然。袁应泰道:“老规矩了。昨天这么大一桩事,两边的大哥都没压住,实在是削脸面,因此要杀上几个,这叫作立威。这几个兄弟也是走背字,摊到头上了。”
众人都觉恻然。
回到县衙时,酒席早已经散了。万延春诸人这时候都在厅堂上,看见周汉城进来,笑道:“先生来得正好,军师刚写了一篇起事用的檄文。”
李揖唐笑道:“只是起了个草稿,正要向先生讨教。”
万延春拿起桌上的稿纸,朗声念道:“‘痛惜朱明坠绪,衣冠沦于犬羊,清寇入关,中原遭其蜂虿。浊乱华夏,钳制军民,满贼为灾,普天同病。凡所侵攻之地,必恣荼毒之威。须知天道好还,况复人心思汉,乃有革命军起,率师伐罪,除暴吊民,岂觅尔公尔侯,只期保种保国,无论官员百姓,皆应同申敌忾;只要易帜易心,即是同袍同泽。共襄此时之义举,以待他日之策勋。檄到如律令!’好文,好文,真是畅快淋漓,周先生,这上面还缺一个抬头,我和朱老大商量了,既然您来了,没二话,边城当然是以您为主,我和朱老大都是副手,这个抬头上,理应是写您的名字。却不知革命党里,这些头衔是怎么个叫法,是叫大都督?大将军?大元帅?”
周汉城道:“我是来边城帮办军务,以我为主,这个愧不敢当。”他接过檄文来,仔细看了一遍,对李揖唐道:“体会军师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在反清复明了?”
李揖唐笑道:“先生是读新书的,不像我,看的都是旧文章,也不会用什么新名词。要紧的,是‘反清’这两个字不错就好。”
周汉城摇头道:“原来在军师眼里,新与旧只是名称上的变化,实质并无什么分别的?”
李揖唐道:“我看古书,知道中国几千年的朝代更替,从来都是这般周而复始,教我如何去相信,偏偏到我们这一代上,就会有所不同呢?”
周汉城道:“在上个阶段,中国曾经远胜于世界,它曾经走得太好,太快,太前面,以致再也找不到向前去的路可以走。所以几千年来,它一直周而复始,停滞不前。但现在,世界已经进化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而这个曾经的中华上国,却因为闭目塞听,远远落后于欧美豪强,因此今天落在我们肩上的责任,绝不是再来一次周而复始,而是要打破旧的枷锁,建立一个能真正在新时代里同各国比肩的新国家。如果我们做不到,那么,可能都等不及去建立什么,就只剩下亡国这个共同的命运了。”
听二人话不投机,朱乾振忙出来打圆场:“这些事情,将来尽可从长计议,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如何筹措起事,大家以为如何?”
周汉城想了想:“也好。”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白剑声忽道:“等一等。在大家谈论要事以前,我先有一件事说。”
“白师傅请讲。”
“不是我的,是替我师弟提的。刚才在外面,凤云跟我说道,他保这趟镖来边城,现在功德圆满,而离家日久,因此归心似箭,想早一点回省城去。只是刚到这里,要是立刻说走,怕各位误会,所以磨不开这个口,只有让我这个做师兄的来替他提了。”
马凤云吃了一惊。只听万延春道:“马镖头多心了。马镖头保这趟镖,是担了天大的干系,担心家里,是很自然的道理。”白剑声便接着这话说下去道:“万堂主通情达理,那再好也没有。如果没别的事,我想,宜早不宜迟,他今天就走。”
“今天?这么急?”
“就是今天最好。”
朱阿秀忽然心有所动,她看了看白剑声,又望向马凤云。此刻,在厅堂里的边城众人当中,只有她隐约明白了白剑声此举的真意。
对于白剑声突然来这一手,马凤云完全没有防备,一时间想不出推脱的理由。等他回过神,万延春和朱乾振都已经点了头了,让手下带他去收拾行囊,结算酬劳。马凤云没奈何,只得跟着走出厅来。
头目到后面去清点银票出来给他,他站在院子里等,心里埋怨师兄,一边盘算主意。正想着,忽觉跟前多了个人,抬头看时,见一个人站在院门口,却是朱阿秀。
“是你?”
朱阿秀看了他一会儿,忽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现在这时候走,对你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马凤云心里苦笑:“最好的?”
“是。你现在走了,袁叔,还有春山堂阮三爷,还有别的很多很多人……他们只会记着你的情,记着你给他们的好处,一辈子把你当好朋友。你现在走了,我会把我看到的一些事都忘掉,只记得你帮过我的忙,记得你拼了命打那二十二场,因为你,昨天的大火并才没有死更多的人。可如果你留下来,无论你想要什么,都不可能得手的,你毕竟只有一个人,而我已经知道你了,而且,我想你师兄也知道你了。你什么也得不到,还一定会死在这里。你现在走了,虽然……虽然来去匆匆,但,反而你没有白来。”
马凤云默然良久,只长长一声叹息。
“其实有句话,我一早就想跟你说了:你可曾想过,你本事过人,难道真的只安心做一个镖师?如果你肯投身革命,一定能大展宏图,那才是真正男子汉的抱负!你说是不是?”
马凤云听她这话甚是殷切,心里动了动,正色道:“既然要走了,有些话也不必闪烁其词。姑娘不是没见地的人,对革命也一片热忱,可是我想请问,你真的认为,像春山堂万堂主,或者像你爹,像这些正准备要发起你所谓‘革命’的人,他们是你眼中真正的革命者吗?”
朱阿秀不禁语塞。
正沉默着,忽听脚步声响,白剑声从院外面走进来。“你好像并没有在收拾什么。”他说。
“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
“或者,你本来就知道不用收拾。”
“什么意思?”
“刚刚接到消息。离这里最近的清军第一四五标,今天一清早突然拔营起寨,向边城急进,似乎是要发起偷袭。”
“那又怎么样?”
白剑声的笑容里藏着玄机:“春山堂和长枪会已经传下急令,边城全线戒严,封锁各个路口,以防有变。凤云,现在你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
8
终于,来到了岔路口。
静静地,面前伸展出去两条路。左边的,是一条平整的大道,通向梧城。右边的,则是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通去佛头塔。本来是无知无识的道路,在这时候看来,却仿佛充满了别样的深意似的,苏镖师勒马望了一会儿,心中不由得涌起许多感慨来,扬鞭向大路上指道:“我们走这边!”
他回过头来时,却见穆冲不知何时策马到了他后面。他愣了愣,随即便释然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想法,但我说到做到,等到了梧城,我就去衙门自首,那以后,整支队伍,还有她,就靠你了。穆冲,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这趟镖,你一定要保到底。第二,无论你心里面是怎么个情意,她既然做了你嫂子,就一辈子是你嫂子!”
穆冲没有回答。
“你答应我!”
穆冲深深地望他,忽然道:“你忘记了,我说过,这趟镖不去梧城了。我也是说到做到的。”
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地,一支冰冷而尖锐的东西搠了进来。苏镖师低头看自己小腹,已是被一柄尖刀刺穿了。血疯狂地涌出来。而那一柄刀,是握在穆冲手上。
在这一个刹那,紧紧攫住苏镖师的感觉,竟然不是巨大的痛楚,而是彻骨的冰凉。他痛苦地喊了一声:“穆冲……你……你完了啊……”从马上滚落了下去。
临死前萦绕在他耳际的,是穆冲冰冷的声音:“谁愿意去梧城的,就是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