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四五标·
·师兄弟的重逢·
·他们是被你吓死的·
·大火并·
·「革命军」!·
1
(八月初二)
雾浮山距边城百二十里,山下名八里坪,是新军一四五标的驻军之地。在本省军事布防里,这一标军战力最强,离边城又近,隐然便是扣于弦上引而不发的一支利箭,教盘踞在那里的会党时刻如芒刺在背,大意不得。
此时已是戌时,夜雾笼盖四野。营门里,一个穿厚绒黄呢军服,腰上分别着白朗宁曲尺手枪和日式指挥刀的军官站在刁斗下面。他已经这样子笔挺地站了好一会儿。刁斗上的挂灯似乎坏了,总是明明灭灭的,闪得他心烦。一名卫兵顺着软梯上了刁斗,把灯重新给拨亮了。
“唔……”
“怎么了?”军官扬起脸来问。“听声音,有两匹马向这边来。”
“前边哨卡没有示警?”
“没有,还是白灯笼。”
“嗯,那该是他了。”
又过了一会儿,两匹马驰到营门之外。哨兵高喊:“什么人!”门外人答了句什么,隔得远了,那军官没有听清。少顷,有兵士奔了过来,把对方递上来的函件交到他手里,他展开看了看:
“开营门!”
营门大开。他整了整装束,大步迎上前去,在来人马前“啪”地行了个军礼:“一四五标帮统汪燕山,在此恭候霍观察。”
——来的两匹马上,正是风尘仆仆的霍景旸和何众。
营房中,一四五标标统赖见诚靠在一把大椅子里,望着面前几案上的沙盘。沙盘上磊落纵横,最西面上插了两支小旗,其中平缓一处,旗上是“边城”两个小字,其后一支旗地势陡高,只从沙盘上看便险峻异常,旗上写的是“墓碑镇”。他的目光在沙盘上逡巡来去,最后还是停留在这个地方。他曾两次参与过围攻墓碑镇之役,皆无功而返,对于自负将才的他来说,墓碑镇这三个字,不啻为他的一块心病。
卫兵先进来报告,说汪帮统已把人接过来了。赖见诚起身迎接:“霍观察,路上辛苦。”一眼看见后面的何众身上带伤,“怎么?路上有麻烦?”
霍景旸一挥手:“小事情,不足挂齿。”半边坳上的九死一生,对心高气傲的霍景旸而言,直是奇耻大辱,自是不愿多谈,“赖标统,巡抚大人的军令,可曾接到了?”
“七八日前,已接到抚院密令,让准备粮秣军需应用之物,随时听用,至于其他的,便是等霍观察来,我等听候差遣便是。”
霍景旸很欣慰:“哪里,赖标统客气了。”
“却不知……”
霍景旸瞥了一眼几案上的沙盘:“赖标统不是已经猜着了?”
赖见诚神色一变:“真是去打墓碑镇?”
汪燕山问:“还有哪些人马协同作战?”
霍景旸摇头:“没有了。就是我们。”
赖见诚轻轻咳了两声:“霍观察是不是另有妙计?”
“怎么说?”
“你是知道的,去年、前年,我们都打过墓碑镇,当时可不止有我们一四五标,还有几处巡防营的队伍,好几千人马,还是拿不下来,这一次……”
霍景旸并不理会,只问:“最快,什么时候能出发?”
“随时都可以。”
“很好,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向边城进兵。至于现在,我只想找个地方,洗一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它一觉,可以吗?”
汪燕山道:“早安排好了,请跟我来。”
霍景旸走到门边,想了想,回头笑道:“还是先交一个底吧,好教两位安心。这次兵发墓碑镇,胜负并不重要,因为——只是一次佯攻。”
2
寄物轩里,顾崇文震惊不已,好一会儿,才叹息道:“不敢想啊,刘抚也称得上雄才大略四个字了,他是从藩台任上来的这里,从署理到实授巡抚,经营这一省之地数年,难道翻覆之间,就此成空了吗?功名富贵,当真是过眼云烟……”
柯民佑笑道:“顾学台真是读书人本色,便对敌人也有这许多感慨。像我就只知道站在自家立场上说话,刘文藻要倒,我高兴也来不及。”
顾崇文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一事,道:“既然如此,刘抚不日就要奉调离开省城,柯大人眼中的大患已除,又找我来做什么?”
柯民佑同刘寿珊对望一眼,笑道:“学台原来不知。刘文藻心怀异志,朝廷心里有数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抓不着什么切实的凭据。所以,柯某不才,就被派来这儿做他的副手。小弟别的本事没有,装傻充愣,倒是本色当行。”他笑了笑,把其间一些要紧话略过了不说,转而道,“你我都知道,刘文藻不是肯受人摆布的人,在朝里也不是没有根基。只把他赶走,远远不够,非要再加一口钉子,把他牢牢钉住,教他永世翻不得身才好。这口钉子,我没有,你有。学台是明白人,其中利害,原也不须我多费唇舌。”
顾崇文心下了然,但思来想去,依旧犹豫不决:“且容我回去,好好想想。”
他举手告辞。柯民佑和刘寿珊送出寄物轩。柯民佑递一个眼色,刘寿珊会意,上前一步道:“顾大人,现在是多事之秋,城里不大安宁,您身上干系又大,万一有人对您不利,这顶轿子就有点太打眼了,柯大人帮您准备了一顶小轿,可以避人耳目。”他手一招,一顶深色小轿从巷子深处转了出来,停在寄物轩前面,“您看看,还合适吗?”
顾崇文谢道:“二位替我想得周到。”
柯民佑道:“两顶轿子一块儿走,也算是一个障眼的法子,有备无患嘛。您请。”
顾崇文又谢了一次,这才进了小轿。刘寿珊说一声:“起轿。”原来那顶绿呢轿子在前,深色小轿隔了有二十步远落在后面,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出了巷子走了。
两人目送轿子走远了,相视一笑,脸上同时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来。
韩家园后面的长巷,是顾崇文从寄物轩回自己宅第的必经之路。这里是僻静地段,这时候长巷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无。便在这个时候,巷子外脚步声起,两盏引路的灯笼当先闪了进来,正是走在头前的顾崇文那顶绿呢轿子到了。
突然间,巷子左右闪出数条黑影,每人都是一身黑衣,黑纱蒙面,手里各持长短兵器,向轿子直逼过来。引路的见势道不对,忙喝道:“你们想做什么?这可是学台顾大人的轿子!”
其中一个黑衣人“嘿嘿”冷笑:“没错,顾崇文,要杀的就是你!”跟着一声呼喝,几个人一齐扑上来,轿夫、随从待要阻拦,早被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为首那个冲到轿前,一根大枪当先搠了进去,跟着觉得手上不对,“咦”了一声,忙把枪挑开轿帘来看。
“啊!是空的!”
“这狗官别是有了防备,我们先撤!”
几个黑衣人匆匆说了几句,不再停留,退入长巷深处,疾奔而去。
被打倒的轿夫、随从见贼人退了,忙从地上爬起来,高喊:“保护大人!保护大人!”一起跑出巷口。原来前面的绿呢大轿一进巷子便即遇袭,顾崇文所乘的小轿听到动静不对,掉头狂奔不已,这时已跑出好一段路去。那几个追上来,喊道:“贼人退了!贼人退了!”直喊了十来声,小轿这才停了下来。
那几个跑到轿前,连声道:“大人万安,贼人都跑了,现在已经没事了,大人……大人?”
随从撩开轿帘,只见顾崇文倒在轿里,半是受惊,半是颠簸,脸色煞白,呼哧带喘,已是连句话都说不上来了。
柯民佑和刘寿珊并肩在寄物轩的园子里徜徉了一阵。他心情甚好,迎着夜风,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道:“你想的这条妙计!你猜顾崇文现在心里会作何打算?”
刘寿珊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单是这一着,火候还有不足。唉,如果这时候能把顾崇文的家眷得到手,一鼓作气,给他两下夹攻,就可能一举突破他的心防,只可惜……”
柯民佑并不在意:“这也是阴差阳错。据刚从白水渡传来的消息说,并不是我的手下人打草惊蛇,而是镖队碰巧就在这时候离开了。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免不了会出些岔子。我已经吩咐他们追下去了,晚了这一时三刻,谅也坏不了大事。”
刘寿珊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只是看柯民佑兴致颇高,不好扫他的兴,便点了点头,不再往下说了。
3
穆冲领着队伍,一口气走出数十里地,眼看着离白水渡已经远了。队伍从一片漆黑的林子里穿出来,眼前一片通途,豁然开朗,平整的道路被月光照得晶闪闪白亮亮的,好似被水洗过的一样。他停住马,等后面的顾同上来,道:“走了好一阵了,都累了吧?先就在道边歇一会儿,大伙吃些东西,再继续上路,如何?”
顾同赔着笑道:“出门在外,那您是行家呀,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呗。”转头去招呼队伍停车下马。穆冲拨马走回到车队的最后边来。
苏镖师赶着马车迎上来,同穆冲交身相错的时候,低声道:“顾同这个人,你小心他。他对咱们越恭敬,我怕这后面越不会是好事儿。”
“你猜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苏镖师的眉毛紧拧着,他心里面已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了。“他们想干什么,是他们的事。难做的是我们。镖行规矩,人在镖在,接到手的镖,无论发生什么,都得保到底。”
穆冲轻轻笑道:“我记得你白天才说过,咱们这镖行要完。”
苏镖师却正色道:“镖行能撑多久是一回事,但咱们只要在镖行一天,还在吃保镖这口饭,镖行的规矩,就不能丢。”
穆冲的心里震了震,他忽然觉得,苏镖师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他瞄了他一眼,见他望着别处,脸上也不见有什么异样。
“那两个呢?”穆冲换了个话题,压低了声音问道,“搁在箱子里,没什么声响吗?”
“没有。一路我都小心听着呢,估计是还昏着。”
——他们谈的,就是白天白水渡上那两个假作钓鱼的探子。在队伍要离开白水渡之前,穆冲悄无声息地下了手,把他俩一并掳了来。因此,在柯民佑的手下袭来白水渡的时候,他们在镇外河岸上看到的,就只有两副空空的钓竿,和一顶顺着水流慢慢漂去的蓑笠了……
“我想审审他们。他俩多半是衙门里的。在白水渡上隔绝了这些天,我得知道现在外边是怎么个情形。”
“现在?好吧。”
“你猜,这个事嫂子她知不知道?”
苏镖师看看马车:“你说呢?平白无故往车里塞两口箱子进去,她又不是个笨人。”
穆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提马上前,问车里道:“嫂子,你怎么样?这一段我们走快了些,你顶得住吗?”
谢氏撩开车帘来道:“你放心,我身子大好了,就再走快些也没事。”她下了车,在道旁一块大青石上坐了。苏镖师跟着下了马车:“他们在烧茶水,我去问他们讨一些来吃。”顺手将赶车的鞭子递给穆冲。穆冲道:“好,你们歇着,我去喂喂这马。”赶着马车,掉头往漆黑的林子里钻了进去,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穆冲驾车在树林里走了一段,看看离队伍远了,选了一处宽敞的地方停下,抱下车里的两口大箱子,开了锁。每口箱子里都蜷着一个人,手足被绑,嘴里塞着布条,这时兀自不省人事。他一手一个,拖到不远处的一条溪水前面,把两颗脑袋往水里一按。冷水浸入七窍,两人反射性地战了一战,同时大声呛了出来。
穆冲就着溪水洗了把脸,看两人缓得差不多了,这才在溪边坐下来,道:“二位,跟了我们这些天了,应该知道我是谁,是吧?”
那两人看着他,其中一个点了点头。
“你们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没人回答。
穆冲笑了笑:“犯得着吗?都是混口饭吃。二位是在哪个衙门做事?我这个事儿,现在在省城算闹得怎么样了?有没有牵累到什么人?这些,我想听二位跟我说说,成吗?”
那两人愣了愣,互相望了一眼。其中一人略一犹豫,道:“你搞错了。我们不是衙门的。”
穆冲摇头不信:“二位,到这个时候再说这样的话,未免太不光棍了吧。”
那人道:“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你走了眼了,我们本来就不是衙门的人。老实跟你说了,我们两个是帮会里的,春山堂万延春万堂主的名头,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穆冲吃了一惊:“你们……你们是从边城来的?”
4
边城城外,春山堂和长枪会两面围成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圈子,点起了灯笼火把,把圈子里照得犹如白昼。众人屏息凝神,都看场子中央两个人相斗。那两人,一个自然是马凤云了,另一个则是春山堂中的一名好手。马凤云从日落时分一直打到现在,已连战了一十九场,不但体力上早已难以为继,身上更多处带伤,左支右绌,招数大见迟缓。偏偏对手功夫不弱,数招之内,他身上连中几记拳脚,身子摇摇欲坠。场边观战的众人里,有不少情不自禁地“哎哟”出声,竟都是在替马凤云担心。
人群里有一人赤身裸体,冻得面色煞白,抱紧了身子,抖抖瑟瑟地豪笑道:“奶奶的,瞧我这次还不把本儿翻回来!”原来绿林中人多生性好赌,这边场中交手,那边场外早有人开盘赌输赢,这位赤身老兄从第二场起便买马凤云输,结果一路输得惨不忍睹,几乎连底裤都不剩了,却还是不信邪,借钱又在这一场上下了重注,眼看翻本在望,不禁兴高采烈。结果他此言一出,引来周围的纷纷白眼。
这边正打着,从远处向边城来的官道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两个人影。这两人是徒步而来,眼看边城已近,脚下都不禁加快了些。其中一个道:“应该是转过这道弯去,前面就到边城了。”说话的这人一身白衣,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精神,“呵呵,有件事我还真是佩服先生。先生是文人,但这十几天走下来,脚程一点不比我这样走惯江湖的慢了,老实说,有点想不通。”
另一人笑道:“单是比脚力,我哪里比得你过?不过我也有一个笨法子。就是另找一个事情,一门心思专注在上头,别的不去管它,就跟着你的脚步走,只要能跟住一两天,习惯了你的步点,也就差不多了。”听声音颇为沧桑,却是一个中年人。
白衣人道:“原来是这样。那,先生专注的是什么?边城的事吗?”
中年人道:“是啊。我虽不是只埋头书斋的理论家,但打过交道的里面,总还是以文人和革命家居多,江湖人物则少之又少。所以,这次来边城的任务我接是接了,心里面可并不踏实。”
白衣人道:“先生怎么忘了,我也是一个江湖人呐。”
中年人不禁莞尔:“你还当自己是江湖人吗?你早就不只是一个江湖人了啊。”
白衣人被一言点醒,不禁哑然失笑:“呵呵,是这样啊。”
中年人道:“在中国,有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中国有所谓‘四民’,就是士、农、工、商,我们这些每天在奔走呼号希望能救中国的人,大致可以算到士这一类。士乃四民之首,可现在的情形是,士在中国,它不能自成一个社会,而又与其他的三民隔绝。所以尽管日日谈革命,谈来谈去,都没有什么实际效果。而想到要找帮手了,又走的是想速成的路子,因为会党中人容易发动,就因此把会党的地位看得太重。我始终觉得,会党流品太杂,对于这样的力量,如果不能操控自如,反而会生出许多流弊来。当然,我这些只是泛泛之论,还不知到了边城,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咦,前面怎么了?”
——这时候,他们两个已转过这道弯来,正看见前面远处聚拢着无数明晃晃的火把。墨一般的夜色中骤然见到这一大团炽烈的红,两人的眼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狠狠地灼了一下……
场中,马凤云又勉力支撑了几个回合,越来越是筋疲力尽。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马凤云,你到底是怎么了?他们起内讧,又关你什么事,要你不顾自己的性命来出头。你是在博取他们的信任吗?可你早做得尽够了!那么你是看不过眼,不希望他们自相残杀了?(他的目光瞟到人群中的袁应泰、阮曾三等人,这些人正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他心里不禁痛了一痛)可你要是得到了什么地形图,交给官府,官府攻破墓碑镇,这里少说也要死掉一半人!马凤云啊马凤云,你是在做多么可笑的事情啊!恐怕事到如今,你自己也糊涂了吧?”
他心里有了旁骛,本来便已散乱的招数更显出破绽来。对手见有机可乘,上手在面门一晃,底下一拳叩关直入,正打在他前胸上。他只觉五脏六腑气血翻涌,再也支持不住,一跤跌倒在地,爬不起身了。
观战的众人,见他终于不支倒地,倒有一大半叹息出声。而击掌叫好的,除了万子丰外,便是以那赤身汉子的声音最为响亮:“好!太好了!”
边上有人听他大声喊好,心里不痛快:“好?好什么?”
赤身汉子道:“好什么?姓马的趴下了,老子也回了本儿了!那还不好?”
那人偏跟他抬杠:“他是趴下了,可谁说这场就打完了,没准他还起来呢!”
“他起不来!”
“我看哪,他就能起来。”他朝场子中央喊起来,“马凤云,你是好样的,挨一拳没什么,起来,继续再打过!”
很多人也都跟着喊:
“马凤云,起来再打过!”
……
人群外面,远来的那两个正朝这边来。忽然听众人高呼“马凤云”三个字,白衣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喊声中,马凤云身子动了动,双手撑地,竟真的慢慢支起身来了。赤身汉子吓得一激灵,但见马凤云晃了两晃,终究还是撑不住,一头栽回到地上。赤身汉子长长出了口气:“妈的,这小子真不是东西,都这样了还要吓老子!”
马凤云觉得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受伤是一回事,精疲力竭是一回事,更重要的,他找不到支撑下去的动力了。刚才在耳边响起来的那个声音,那些话,他回答不了。他知道那声音说得对:他已经陷了进去,陷得太深了,以至连自己都茫然了。
有很多人在喊他的名字,为他鼓劲。他当然听见了。他向他们望过去……他心里在笑,笑他们,也是笑自己:“我是那个来把你们送去鬼门关的人啊,你们可知道吗?”
就在这时候,他心里忽然莫名地紧了一下子……
(“怎么了?我看到什么了?我看漏什么了?”)
他的目光重新一张脸一张脸地移回来,最后,定在了一个人的脸上。
——有一个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他多么熟悉的一张脸哪!又是他多久没有再望见过的一张脸哪!居然在现在这样一个时刻,在他内心正混沌着,迷茫着,没有任何防备的一个时刻,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毫无征兆,清晰得一点不像是真实的……
“是你吗?”他以为他在问。实际上他只是蠕动了一下嘴唇,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那张脸却真的动了。它轻轻地点了点:“是我。”
全场都在呐喊,喊他的名字,喊各种各样听不清楚的话。声音像浪涛一样,在这个大圆圈子里轰地一下撞过来,又轰地一下撞过去。但是这轻轻的两个字,马凤云却听见了。真的听见了。
他忽然笑起来,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全场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怎么了。只有他自己明白,在他心头压了七八年的担子,终于可以放下了。虽然现在周身百骸无一不是酸痛之极,但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有如像现在这般轻松过。
有一股力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全场一片惊呼——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摆出了一个起手式。
袁应泰脱口而出:“一十二式‘连环锁’拳法!”
恍惚之间,马凤云重新回到了很久以前。此刻,从他眼里瞧出来的,是那一片他再熟悉不过的青砖墨瓦:在源盛镖局的练功场上,自己以师门拳法同师兄新创的一十二式连环锁拳法切磋,二人都是一身素色短衣,迎着晨光,犹如两只矫健的白鹤,翩翩起舞,一招一式,合符若节,转眼一十二式打完,二人收回招来,相视一笑,此时心意相合,胸中都觉畅快无限……
“啪”的一声,那名春山堂好手被结结实实打飞了出去。同时听见袁应泰鼓掌喝彩:“好一招‘虎步钻拳’啊!”原来马凤云此时心情激荡,打这一十二式“连环锁”拳法乃是纯出自然,只觉内心郁积已久的感慨非如此不能抒发,并无相斗之意,然而那名春山堂的好手只当他起身再战,于是凑近过来发招。马凤云虽是神游物外,但对方拳招到时,手上自然而然便起感应,将来招一一化解,同时出拳反击。那名好手怎料到他刚才连站都站不起来,顷刻之间,竟不知从哪里生出偌大一股新力,拳法又变幻无方,心下不禁慌了,被他一招“虎步钻拳”,一拳击飞了出去,要想爬起身再战,已是不能的了。
与此同时,马凤云一十二式拳法也堪堪打完,心里一空,刚才那一股力忽然间无影无踪,脚下一软,坐倒在地。
这时,全场掌声、喝彩声犹如炸雷。马凤云连战一十九场坚持不败,边城众人从未见过这等人物,况且他是为平息两家的冲突恩怨而战,打到现在这个分上,在场的一多半心里都承他这个情。独有那个赤身汉子瘫在地上,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一边破口大骂:“姓马的,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可把我坑苦啦……”
万子丰见马凤云苦战得胜,心里老大不高兴:“阮老三!下一仗,你上!”
阮曾三一愣:“我?”
“是啊,我这儿牌都出完了,功夫好的就剩你了,你不上谁上啊!”
“是,可接下来该是长枪会那边出人。”
“我知道!这不先准备着吗,要是姓马的再赢了呢?我呸!瞧我这说的什么呀!可也备不住的事儿,谁知道那边是哪个脓包出来现世呢!”他大声喊朱阿秀,“媳妇儿!你们还有哪个出马呀?再要拾掇这小子不下,你们这人可就丢大发了啊!”
朱阿秀冷“哼”了一声。
贺西雷左右看看,走到袁应泰身边:“老袁,要不你上。”
“我?”袁应泰犯了难。
“这一仗不好打,你看他都这样了,赢了,没什么光彩,可再输,这人就丢大了。而且,我觉着姓马的是个朋友,要这时候换别个不知道轻重的上去,我怕……”
袁应泰一拍脑门:“哎呀,你说得对,我上!”他大步走出人群,大声道,“各位,这下一场,是我的。”
众人见是袁应泰下场,有鼓掌叫好的,也有大摇其头的。这摇头的,都是站在马凤云这边来想,知道袁应泰武艺高强,虽说放在平时未必能胜,但这时候孰强孰弱,却一目了然。有人忍不住道:“袁爷,您手下留情啊。”
袁应泰走到马凤云跟前。马凤云想起身,挣了几下也没起来。袁应泰望着他,忽然间做了个决定:“兄弟,让你辛苦了。”向四面一抱拳,“各位,这一场,我输了。”
他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有人便问:“袁爷,怎么回事?”
袁应泰大声道:“各位,请听我说。我和马兄弟是新交的朋友。可在半个多月以前,我们还敌友未分明,那时候我和他交过一次手,马兄弟只用了一招,就把我拿住了。可以说,只要马兄弟身上没事,平手跟我放对,我在他手底下怎么都走不过十招去。所以今天这一场,我们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比过了,我袁应泰甘拜下风,这一场,我输了。”
阮曾三心里一热,当下也大步走了出来,向四面抱拳道:“各位,春山堂定的下一场,是我阮曾三。可我和袁兄一样,半个月前就已经领教过马兄弟的功夫了。而且袁兄漏说了一样,我们两个不成器的,当时还是两个打他一个,都不是对手。要是再单对单,怎么够马兄弟打?所以我这一场,一样是输了。”他转身向万子丰拱手,“少爷,对不起了。”
万子丰鼻子都要气歪了。
众人愣了一阵,有人便叫出来:“袁爷,阮三爷,你们光明磊落,是好样的!”其他人也都喝彩。
万子丰一声怪笑:“媳妇儿,这下好啦,这脸都让姓马的挣了去啦,我们春山堂已经输完啦,你们长枪会看起来也要完!行啦,以后无论春山堂还是长枪会,都别在边城混啦,就让给姓马的得啦!”
朱阿秀道:“你少嚷嚷!”
万子丰怪笑道:“哎哟,怎么还冲我来了?真有气没处撒,你冲姓马的去呀!对了,都说你有能耐,我看打到这分上,手底下的都靠不住了,还就得自己来,干脆,你下场得了!”
朱阿秀脸上现出傲色来:“这种架我可不打,胜之不武。”
万子丰讥笑道:“哈哈,瞧你这话说的,合着别人打都行?别人都不要脸?到你这块就脸皮薄了,就胜之不武了?朱大小姐,你未免把自己看得也太高了吧。”
朱阿秀不禁语塞。她略一思忖,对马凤云道:“好,马凤云,有些事你自己心里清楚。现在最后一场,就是我跟你了。不过我不占你便宜,你休息一个时辰,够了吗?”
马凤云勉力一笑:“多谢啦。一个时辰,怕这里的兄弟等得太久了,半个时辰吧。”
“好,是你说的。”她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只说给马凤云一个人听,“如果你输了,不要再多废话,立刻给我滚出边城去。”
5
树林里,那两个探子既开了口,也就不再隐瞒:“……不只我们在盯你,也有别人。我们是三四天前盯上你们的,差不多同一个时候,衙门的人也找来了白水渡。本来我们当他们是来接你们回省城,或者护送你们继续上路,可纳闷的是,他们一直没这么做,猜不透是为什么。”
穆冲听他俩这么说,知道他们还不清楚自己在省城做下的事。但对于衙门一早就发现了自己行踪,却又始终按兵不动,一样疑惑不解。
“说下去。”
“直到今天,衙门突然派了很多人来,我猜他们要有所行动了。可你们凑巧就在这时候离开白水渡,没有会着。我估摸着,他们会跟下来。”
穆冲吃了一惊:“有多少人?”
那两个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何穆冲听到有衙门的人跟上来接应,反而会显得慌乱:“约莫有二三十人的样子,有马有枪。”
穆冲轻轻“啊”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们的人呢?”
“什么?”
“你们春山堂从边城带出来的人。说要动我的队伍,总不会就来了你们两个人吧?他们现在何处?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话题转到自家的事情上,两个探子就有些迟疑了。穆冲叹了口气,道:“一直到现在,我们都谈得很好,对吗?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破坏现在的气氛,可这要看你们的。”
那两个互相望望,其中一个犹犹豫豫地道:“是这样,这里离省城太近,我们原本就没打算在这里下手,就是派了我们俩来跟着你们,摸清楚你们怎么走,等离省城远了,再看有没有机会。”
“有多少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们从边城过来了一百多。从这儿往前去,再几十里地,有一个三岔口,一条大路是去梧城,另外还有条小路,下小路,大约不到一天的路程……”
穆冲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的人,现在在佛头塔。”他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奇怪。此间离边城这么远,你们要做案子,也犯不着大老远地赶到这里来。你们是怎么挑中我们的?”
那两个一起摇头:“不,不是案子。”
“不是案子,那是什么?”
“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十多天前,直接从省城来的消息。是革命党拜托我们做这个事。我们家堂主也觉得,阮三爷和长枪会的袁爷一起运的镖也快到边城了,起事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时候多抓一些有用的肉票在手里,没什么坏处,就派我们来了……”
穆冲心头忽地一震:“你说什么?什么阮三爷?什么袁爷?一起运镖?什么时候?”
“大约是二十多天前到的省城,现在要是一切顺利,应该已经运抵边城了。”
“那个阮三爷,和那个姓袁的,是怎么个模样?”
那两个把袁应泰和阮曾三的相貌说了。穆冲心里再无疑惑:“我终于知道师兄在哪里了……他是去了边城啊!”
——但同时,他心底有一种恐惧袭了上来:他感觉到了,当他得知师兄下落的时候,除了欣喜以外,更多的,居然是遗憾,是深深的失望……
“师兄有下落了,我又该怎么办……”
见到穆冲赶着马车从树林里出来,苏镖师迎上去,悄声问他:“怎么处置的?”
“绑在两棵树上了,够他们挣几天的。”
苏镖师松了口气:“别伤了性命就好。问出什么来没有?”
穆冲从马车上下来,朝顾同他们那边看:“他们呢?”
“烧了茶,烧了些东西吃,别的没什么。”
穆冲从道边折了根树枝:“我们得快点动身,后面有人在追我们。那两个不是衙门的,是从边城来的。”
苏镖师也吃了一惊:“帮会的人?”
穆冲拿树枝在地下简单画了个图:“从这儿往前去,再几十里,有一个岔道,大道是去梧城,小路是去佛头塔。边城春山堂的,有一百多人,现在就在那儿。”
“冲我们来的?”
“是。”
苏镖师想了想:“问题不大。我们本来就是去梧城,快一点过了岔路口,就遇不上他们了。还有别的吗?”
“有。”穆冲说——但这个字被哑在了喉咙里。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真正说出口来的,变成了这样的三个字。
顾同在队伍里忙里忙外,可穆冲那边的动静一刻也没错过他的眼睛去。他把新煮的茶汤盛了一碗,给顾夫人端过来。
“哎,您小心烫。……您瞧见了吗?那个穆冲。”
“嗯,他赶马车进了会林子,现在又出来了。怎么?”
“我觉着,这里面弄不好有名堂哩。”
“有什么名堂啊?现在我让你弄得一听见有事就心惊肉跳的。你不是说咱们先顺着他,等到了梧城,就让官兵把他拿下吗?”
“这是咱们的打算,不过也得防着这小子玩花样。您要是不放心,我偷偷进林子去看看?嘘,他过来了。”
穆冲朝这边走过来,施礼道:“夫人,各位,都休息好了吗?要行的话,我们这就上路。”
顾同赔着笑道:“好,都听穆爷的,我这就让他们收拾。”
苏镖师检查了一遍马车,发现一匹马的鞍鞯上有一根鞧带裂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拆下来,换一根新的。正全神贯注着把皮带拴紧的时候,忽然眼前黑了一黑,有什么把月光给挡去了。一抬头:是谢氏。
“你……刚才看到了吗?”她望着他,忽然没头没脑问了这么句话。
但苏镖师很快就领会了。“我看到了。”他回答。
“你也是这么想?”
“嗯,他有事瞒着我们,而且,是很要紧的事。”
“会是什么?”
“这我哪儿猜去。”
谢氏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道:“你觉得,他不肯说出来的事,会是和凤云有关吗?”
苏镖师很意外:“你怎么会这么想?”
谢氏踌躇着,脸上不知不觉飞起两片红晕来:“我和他从小就玩在一起,我知道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刚才他说‘没有了’,他那个样子,就是有,他打小就是这样的……”
“就算你是对的,你要我怎么做?”
“……刚才他说了,那两个就绑在林子里,我想……”她望了一眼远处正在和顾夫人他们说话的穆冲,“我想……你陪我进去,我自己去问。”
6
顾崇文回到自家宅子,犹自惊魂未定。众人把老爷从轿子里扶下来,先搀着在院子里走了十几个来回,这才扶到椅子上坐了,吹了会儿凉风,又喝了一大碗安神定惊散,顾崇文方才缓过劲来,回想刚才的险境,不禁极为愤愤:“好你个刘文藻,我顾崇文哪里对不住你,要你出到这种手段来害我!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饶是他平素涵养再好,这时也按捺不住,在庭院里指天画地,大骂刘文藻。
可骂着骂着,一眼瞅见停在院中的那两顶轿子,心里忽然咂巴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来,不知不觉地,他把后面的骂声咽了回去。
“老爷?”
“行啦,你们都回去歇着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仆从都退下去。顾崇文一个人从院中走进屋来。他在黑暗中站了半晌,越想越觉得刚才的事疑点甚多:“刘文藻未必不想杀我,可若真是他的布置,却必会是谋定而后动,务求一击成功,又怎会如此轻率?不像是他啊……”
他话音未落,黑暗中,忽然有一人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轻笑声中,一揖到地:“不想在这样的时候,竟然能听到敬之兄的知音之谈,刘文藻这里多谢了。”
顾崇文吓了一大跳:“刘文藻?……刘大人?”一边忙要去点灯。
“先别忙点灯,就我一个人。”
顾崇文便住了手。
黑暗里,顾崇文一时只能望见自己面前十步之外,一个模糊的人影。他忽然听到了自己胸膛里传出来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你是来杀我的?”他旋即收回了这句话,“哦,你不是。”
刘文藻笑了:“如果是这样,不会是我来。而且,就像你说的,如果是这样,刚才你就已经不会有机会回来了。”
“所以不是你。”
“所以不是我。你知道是谁?”
“嗯。”顾崇文这时已有数了,“送那顶轿子给我的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刘文藻笑道:“你家眷走了以后,偌大一个宅子,连你统共剩不下十个人。我怎么进来的?敬之兄,这样不安全啊。可是,要是我说送几个护院给你,恐怕你会觉得更加的不安全,对吗?”
顾崇文不禁莞尔:“不错。”
“我一听到你遇袭的事,便想到多半是有人嫁祸于我,于是急忙忙赶来,想当面和你辩说明白。可没想到敬之兄刚受了惊吓,马上便能恢复镇定,洞察到其中破绽,我吃你这一通骂,不冤枉!”
顾崇文有些赧然:“原来你刚才就已经到了。”
刘文藻道:“柯民佑是个人物,但他瞒得了一时,终究瞒不过我一世。他约你在寄物轩谈了这么久,你不对他们吐实,便是不肯害我的性命,刘文藻这里再谢。”
顾崇文并不受他这一揖,只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说出什么来?”
“你如果说了,他们还用得着使这等栽赃嫁祸的伎俩吗?其实我有一事不解,一直没得着机会请教。”
“请说。”
“我素知敬之兄一向不好管人闲事,想来不至于在我身边安插什么眼线,我又自认做事算是小心的,可偏偏你对我的事知根知底。我一直想不出那是因为什么,可否赐教?”
顾崇文叹道:“这个事情,实在是阴差阳错。刘中丞可还记得你府上有过一个叫作紫姬的人吗?”
刘文藻一怔:“有,她本是我最宠爱的一个妾侍,不知为何,半年前突然不知所踪,有人说她与人恋奸情热,因而私奔。唉,这个不去说它了……”他忽地脸色一变,“难道这个事,和她有什么关联?”
顾崇文在黑暗中察言观色:“看样子,那个紫姬,一定知道你很多事。”
在一瞬间,刘文藻脸上现出一种狰狞的感觉来:“她现在何处?”
“你不必紧张,那个紫姬,早已经死了。”
“死了?你不要骗我!怎么死的?”
“被你吓死的。”
刘文藻一时会不过意来:“愿闻其详。”
顾崇文道:“这些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和你那紫姬暗通款曲的,恰是曾经在我门下的一个学生,至于姓名,现在也不必说了。他二人一见钟情,于是相约出逃,躲到了离此间百里之外的一处乡间僻壤,想过他们自己的神仙日子。然而现实并不如他们预料的那样,尽管他们已经安顿下来,却从未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因为——他们太知道你刘大人的为人了,假如被你找到了,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实在是不敢想象。每一天,无论白天晚上,他们都是在心惊胆战草木皆兵中度过的。终于,他们下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先扳倒你刘文藻,他们才有真正的安稳日子过。于是,那个紫姬就把她所知道的关于你的隐秘一五一十都写了下来,准备进京首告。只可惜,还没等他们全部写完,两人就因为日夜惊吓,心力交瘁,先后死去了。唉,这件事你虽不知情,他们却的的确确是死在你的手上。我那个学生在省城别无亲人,临死之前托人带信给我。我赶去收葬了他们,这才看到他们所写的东西,我刚才说的那些,那上面都写得明明白白。”
刘文藻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如此。那么……这个东西,现在在什么地方?”
顾崇文看了看他,他看了看顾崇文。两人同时“呵呵”一笑。刘文藻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了。
顾崇文道:“我一向讲求全身远害,却无意中知道了这样的事,实在大非我所愿。即就今日而言,我无端端被卷入其中,既有柯大人虎踞于前,又有刘大人您鹰伺于后,这一切,都是拜这件事所赐啊。”
刘文藻道:“我今夜冒昧前来,正是要跟你解说此事。就一般人想来,你既捉到了我的痛脚,我为自身安全起见,自然要对你不利,柯民佑他们,正就是这么想的。”
“那刘大人你呢?你是这么想的吗?”
刘文藻笑道:“我是真小人,我想过,但,我不会这么做。我要在这个关头动你,正好给柯民佑他们整倒我的口实,‘戕害朝廷命官’,我动你就等于毁了我那么多年的心血,敬之兄虽是学富五车,当代名士,总也值不起这个价吧?这说的是大清国在。要是大清国不在了,你握在手中的这些立刻就变得一文不值,我就更加没有理由要动你了。你说是吗?”
顾崇文默不作声,低头思索他话里的意思。
刘文藻道:“我说这些话,无非是让敬之兄放心。只要你不真的站到那一边去,你无须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尤其是,你无须担心我。反而,你要多注意柯民佑那边,你和我有条件相安无事,但和他们,就未必了。”
顾崇文摇头叹道:“我看得明白,在省城,你与柯民佑即将有一番龙争虎斗,而我没来由地夹在中间,真可谓‘动辄得咎’啊!”
刘文藻淡淡一笑:“那就……不要动。”
“不要动?”
“不错,不要动。柯民佑可能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却未必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他想扳倒我好向上头邀功,可朝廷这条腿他又能抱多久?现在时局一日三变,每多拖得一日,就多一日变化。说不定,只要多拖它个几日,你现在一肚子的烦心事就都烟消云散了。”
顾崇文听出刘文藻话里的玄机来:“你是说……”
刘文藻笑了笑,却不答了。
7
自从白剑声负气出走以后,马凤云时时会忍不住去想象,当他们有一天重逢时,自己该会有多么的激动难抑。然而,当真的面对面站到一起了,一切竟是出奇的平淡,四目相对之际,两人都突然发现,面前的这个人,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一个,已经大不相同了,七八年的缺口不是短短一个瞬间能补得上的,两人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还是白剑声先开了口:“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这边的事情过去,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语气里好像藏着一种很特别的含意,这让马凤云觉得有些意外。“好。”他说。
白剑声又向马凤云引荐了周汉城。马凤云想起当日霍景旸初次造访镖局时跟自己说过的话,见眼前这人穿一身普通的灰布长衫,样子清癯斯文,浑不似他心目中所谓乱党的横霸模样,若非白剑声当面引见,绝难相信此人便是革命党中赫赫有名的周汉城,心里颇感奇怪,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白剑声和马凤云重逢,反倒似以不相干的袁应泰最为开心,走过来大声笑道:“白师傅,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啦!当年广东一别,我一直惦记着你哪,没想到今儿在边城遇上啦!凤云,你说,这一趟边城可来对了吗?你要是不来边城,就碰不上你大师兄啦……”他兴奋起来,也不分场合,拉着二人的胳膊,话匣子打开了就停不了了。
这时候,不但是袁应泰、阮曾三这些有交情的过来说话,两大帮会里都有不少人过来,跟马凤云见面叙礼,众人说起之前火并的事,虽仍不免责备对方下手太狠伤人太多,互相问候对方老母,可也均觉得自家人动起刀枪来,这事情实在做得不漂亮,言语之间,刚才这一段过节,慢慢地也就揭过去了。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会儿闲话,马凤云渐渐歇过乏来。又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喊:“半个时辰到啦!”
听到这一声喊,众人精神一振,翘首等着看马凤云与朱阿秀两人相斗。过了一阵,仍只看见马凤云,却不见朱阿秀,正在纳闷,忽然段小湖远远跑过来,喊道:“马凤云,我们家小姐在那边恭候多时,您往这边请!”
原来马凤云连战一十九场不败,朱阿秀早看出他拳术精深,下盘功夫又极是扎实,等闲难以破得,但她心思灵巧,既答应与他交手,心里已拟定了破敌之策,便是引马凤云上桩来,以自己练得最纯熟的“天罡梅花桩”来破他。她大大方方给了马凤云半个时辰,自己却让手下人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寻了不远处一块合适的地方,按她独门的桩法竖起了三十六根梅花桩。这时听时辰已到,便让段小湖叫马凤云等人过来。
朱阿秀轻轻一纵,先上了桩子,张手相请。马凤云见这桩径不到三寸,高出地面却足有五尺,别的不论,单看这桩势,便知道她在梅花桩上的功夫着实了得,当下不敢怠慢,也说一声“请”,一跃上桩。
马凤云未上桩前,朱阿秀所占之处离他尚有得七八根桩远。可他刚一上桩,她犹如蜻蜓点水,在几根桩上点得几点,飞一般跃到他面前,右掌一立,往他肩上直斩下来,准拟趁他立足未稳之际,一招便将他逼下桩去。马凤云身子一闪,让过了此招。朱阿秀跟着一招“蛇巧连环”,左手戳打他前胸,这是巫家拳里五毒手之一,真要戳实了,非跌即伤。马凤云见来势不善,忙含胸往内一收,一边使一招“鹰捉势”,手上大、中、食三指相扣,来捉她腕子。朱阿秀腕子一缩,底下便来了一记“暗脚”。所谓暗脚,乃是相对于“明脚”而言,起脚讲究高不过膝,脚法细腻诡异,于迅疾无伦之间,击敌于无形。马凤云见她腿来得快极,喝一声“来得好!”在桩上平地跃起,在空中舞了个旋子,险险避开,同时手上蓄了鞭劲,自上斜下,向她腿上抽来。
朱阿秀一上来这连环三击,如何出其不意制敌机先,又如何跟进追击,教对手无从闪避,心里早盘算停当,换了旁人,纵然不伤,也早被她逼落去了。但她见马凤云虽然落了后手,还是尽数躲了过去,知道他的功夫恐怕更比自己预想的为高。当下使一个“倒骑龙”势,沾衣即走,却诱马凤云来追。
朱阿秀忽施偷袭,马凤云心里也有些来气。见她一轮攻完,便要抽身退走,想也不想,跨步过桩来追。哪知他一步跨出,前脚竟踩了个空,身子立时俯跌下去,不禁大吃一惊,总算他应变极速,立时出掌,以手上的擒拿之劲,扣住近旁的一根木桩,借势反弹,重又占回原桩。而就在这一刹那,眼前人影一闪,朱阿秀又已攻了回来。
只听朱阿秀笑道:“马爷,我这个桩子,摆法与别个不同的,你小心了!”谈笑之间,又已连攻了三招。原来朱阿秀学得的这门“天罡梅花桩”功夫,与一般梅花桩里的“天罡桩”法又有所不同,并非排列成规整的五五梅花之形,看似杂乱无章,内中却自有法度。马凤云一时大意,险些便着了道儿。
他稳了稳心神,凝神应对。自上得桩来,虽然交手才不过几招,但已试出她功底了得,心思更是灵敏,这“天罡梅花桩”桩法特异,她练得纯熟,自己却从未练过,无论是攻是守,趋前避后,都须先看准了脚下桩位才能踏出一步,动起手来,自不免束手束脚。而朱阿秀却拳脚加紧,进退如飞,成心要引他进自己的拳路里来,只消马凤云有一个大意错手,便可将他逼下桩去。这样数招一过,马凤云竟是渐落下风。
又打了几个回合,马凤云灵机一动,突然间拳法大变,长桥大马,大开大阖,手上加劲,拳出如风。朱阿秀果然不与他硬敌,飘身退了开去。马风云早看准了接下来几步的桩位,趁她往外一退的工夫,连抢了几步,直突入来,占住中桩。等朱阿秀再追过来抢时,已经晚了一步。马凤云占住了中桩,便不再跟着她打,一门心思把中桩左右的七八根桩子先走熟了再说。朱阿秀觉出马凤云的意思,身法招数更加灵动多变,一心要迫他离开中桩,但马凤云专心守御,防得滴水不漏,朱阿秀却也攻不进去。她心里暗道不好,知道若是等他把脚下走熟了,立时便会有厉害的反击出来。可任她拳如穿花,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二人皆是高人一等的功夫,在梅花桩上各展其能,围观众人都看得目眩神驰。
就在两人堪堪打个平手之际,边城里冲出一骑,向这边飞奔而来。奔得近了,看清楚乃是一名长枪会的会众。他在贺西雷身边飞身下马,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贺西雷脸色一变,冲着桩上大声喊道:“两位,不要再打啦!先停手!咱们这边两家算和好啦,可边城里头,现在正打着哪!”
8
苏镖师在前,谢氏在后,两人往林子深处走了好一阵,还是寻不着穆冲所说的绑缚那两个探子的所在。谢氏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得急了,还把脚给崴了一下。她咬牙忍痛。苏镖师瞧出来了,道:“瞧地上的车印子,该就是在这儿附近了,这样吧,你在这儿待一会儿,我到前头去看看。”
谢氏点头:“也好。你不用担心我的。”
苏镖师扶了她在一棵树下坐好,说一声“我快去快回”,便往前面去了。
谢氏一个人坐在树底下等。
四周围漆黑一片,林子里安静极了。她一个人坐着,渐渐心里有一点发慌。她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处境,独自在荒山野岭里,无论向哪一边看,都看不出十步远去,在地上,除了她自己的影子以外,别的不管是巨大还是矮小的影子,都那么冷酷地静默着,不带任何感情。好像忽然之间,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的手在地上摸出去,忽然摸到一条细长的东西,她吓得“啊”了一声。
苏镖师几步便奔回来:“怎么了?”
谢氏有些不好意思:“是绳子,我还当是蛇……”
她忽然住了声。
两个人一起看她手中的绳子。绳子在地上拖出去老长,握在她手中的那个断口,分明是被利刃给削断的。
穆冲从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疲惫过,疲惫得连走到十来步远的溪水边上去,都会觉得那么困难,好像他一辈子都走不到那里了。他踉跄着,一步,又一步……月光下面,溪水里出现了一个影子:他自己。
他支撑不住地跪倒在水里,开始呕吐……
溪水慢慢把他手上的血迹冲洗去……
一个狂奔着的黑影从林子里冲出来。他脚下吃了一绊,重重摔了一跌,但站起来继续跑。顾夫人认出来了,是顾同。
“怎么了?”
顾同明显是惊惶失措,整张脸完全扭曲了。“我……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喊。
“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他杀人了,那个穆冲,他杀人了!”
9
刘文藻成功在顾崇文身上扳回一城,回到抚衙以后,初时紧张的心情已然平缓了许多。他从外面走进书房来,看见庆生候在外边廊下,便唤他:“庆生。”
庆生正有事要跟老爷说:“老爷……”
“即刻给京师的那几个老头子拍电报,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个皇亲贵戚,每年我十几万银子地供着他们,现在这边有了事,他们总不至于连个响动都没有吧。”
庆生应一声“是”,却不就走。刘文藻瞧出来了:“有事吗?”
“正是有事要跟老爷回。”
“讲。”
“小的刚才奉了差遣,去挖那陈慧楼的尸身出来。可您猜怎么着?革命党在陈慧楼的坟里头玩了个猫腻——坟里面一共两口棺材,上下叠着,下面那口,装的是陈慧楼没错,可上面那口,满满一棺材的枪支弹药,还有他们打算在省城搞事用的一些旗号、标记。嘿嘿,您说这事巧是不巧……”他说到这儿,想到自己无意中立了一场大功劳,不禁颇有些得意。
刘文藻听着听着,脸色忽然变了:“你是说,你把杨殿卿他们给抓起来了?”
庆生服侍刘文藻久了,不用抬头,单是听到那阴阴冷冷的声音,便知道自己马屁拍到马脚上了。他见机极快,话锋一转,原是打算邀功的,立马就改成尽量把自己往外摘了:“也不是小的想这么干,可小的不是带了队人过去挖坟的嘛,您想,冷不防挖出一棺材枪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小的总不好像没事那样就放他们过去吧?”
刘文藻狠狠地道:“特使那头会怎么样还在未知之数,你这边又给我搞出这样的事!这时候你给我捉了杨殿卿,你让我怎么办?把他交出去邀功请赏?这样做,朝廷就会放心我,不对付我了吗?相反地,还把好不容易培植起来的跟革命党的关系给断了,这是自绝后路啊!可不交出去,谁知道现在都有什么人知道这个事了?我藏着乱党不交,不正说明,我刘文藻有异心,要谋反吗?你这是逼着朝廷来砍我的脑袋啊!”
庆生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小的没想那么多……”
刘文藻怒了一阵,问道:“现在,他们人呢?”
“押在后边地牢里了。”
“都有谁知道这个事?”
“就小的,和小的带的那队人。估计,没别人知道了。”他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一样极可怕的事,声音忽然颤了起来,扑通跪倒,颤声道:“老爷,小的一直尽心竭力办事,从来忠心耿耿,这个事,小的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第二个人说……”想到刘文藻一贯的手段,说到后面,竟吓得涕泪齐流,再也说不下去了。
刘文藻皱了皱眉:“你哭什么!要是信不过你,我也没别人可信了。你听着,杨殿卿这个事,我现在不能理,等过了这一段再说,既然已经抓进来了,就先把他们在地牢里关一阵子,可有一样,这事绝不能外传,处理得要干净,漏半点风声出去,不用我动手,你自己割了这颗头吧。”
朱阿秀、万子丰并周汉城、白剑声、马凤云等人,在众人簇拥当中,一齐登上边城城楼,往城内望去。
就在他们脚下,春山堂和长枪会两边兀自在争斗不休。城中两帮的会众,比城外更多了数倍不止,从脚下的城根绵延往城里的街巷去,到处是黑压压的红黑两色,这么多人相互砍杀,比起方才城外的火并来,声势更要远胜。两方的会首,万延春和朱乾振,本来自县衙门的戏园子出来,一起来勒止双方的械斗。哪知到了这里,被这么多人往里一裹,明里暗里照样有不少刀枪奔他们招呼,把他们不由自主也卷了进去。他们一边招架,一边大声喊喝让众人住手,可混在千百人的怒骂叫喊声中,又有谁听得见了?
朱阿秀等人见了这等情势,无不忧心如焚。马凤云忽然想到:“袁爷,三爷,你们快去挡住城外的人,别让他们进城,要再被裹进去,那就又糟糕了。”袁应泰和阮曾三一想不错,连忙匆匆下城而去。
周汉城望着眼前这出乎意料的景象,不由叹息道:“这就是我们要视之为倚靠的反清力量啊——”
白剑声也觉得很失望:“先生,我们能做什么?”
周汉城举目四顾,见几十步之外的空场上,竖着一根高大旗杆,旗杆顶上,一面绯红色“春山堂”大旗迎风招展,旗下正有百多人在那里混战。他往旗杆处一指:“临来的时候,杨殿卿在省城交给我们的东西,你能挂得上去吗?”
“能。”
白剑声几步从城楼上下来。此刻,城下到处是刀枪交加。好个白剑声,当真艺高人胆大,发一声喊,几个又高又飘的跟斗,径直从十数杆枪上翻了过去。有人见他来得凶猛,又面生不知来路,两边都有人向他下了家伙。白剑声一身本事,到这时方才尽数显了出来,在人挤人人挨人的混乱局面中,施展小巧腾挪的功夫,往往于间不容发之际,从从容容避了开去。忽听有人喊一声:“哪来的臭小子!”一根齐眉棍当头打到。白剑声见棍来得急,反而往前一抢,竟一步抢进那人怀里去,四目相对,因为离得太近,反而只看到遮眼的一部密密蓬蓬的大胡子,他不及看拦路者怎生模样,反手一把夺过齐眉棍,拦腰盘舞起来。他这棍舞得密不透风,棍上挟带的力量又大得惊人,众人纷纷走避,被他一路冲到旗杆下面。
他解开旗杆上的绳结,那面“春山堂”大旗“唰”地一下便落下来。他跟着解下背后的包袱,露出里面杏黄色的一卷缎面。
抚衙的地牢里,被捉来的老吕等人一筹莫展,连声道:“这可怎么办好?”
杨殿卿面色如常:“慌个什么?大丈夫不为情死,不为病死,今为革命而死,正是得其所哉——只恨大事不成!”他走到铁栅栏前面,对捉他们来的那队清兵道,“你们谁去通报一声,我要见你们刘巡抚!”
那队清兵在牢外摆了两桌酒,这是抚院赏下来的,众人正在开怀大嚼。一人听杨殿卿这么说,大声笑道:“你算什么人,也想见我们大人!”众人都跟着哄笑。
头上地牢门一开,庆生出现在阶梯上,他望着下面这些穷吃猛喝浑然不知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兵卒,心里颇有些感慨:“好悬哪,我险些也和他们一样了。”他定了定心神,问道,“棺材里那批枪,都搬走了吗?”
“都搬到库房里锁好了。”
“很好。”
“那,这个怎么办?”一个清兵从棺材里翻出一卷杏黄色的缎面出来,展开来时,却是一面杏黄底黑字大旗,上面写着气派轩昂的三个大字:
“革命军”!
“革命军?”庆生打鼻孔里冷笑一声,“烧了!”
——地牢里,就在杨殿卿眼前,这面“革命军”大旗被浇上油,点上火,扑棱棱地,烈焰顿时蹿了上来。
——白剑声手一送,那面杏黄色大旗顺着旗杆直飞上夜空去。它迎风展了开来,旗面上“革命军”三个大字,从这一刻开始,升起在边城的最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