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枕无忧?·

    ·寄物轩的饭局·

    ·火烧着你自己了·

    ·赌斗·

    ·满满一棺材枪支弹药!·

    1

    (八月初二)

    省城。

    一条很窄,又很深的巷子。纵使现在刚只过午,日头一样只能在两边安静的墙头上微微晃动,却落不进来。暗影让巷子看上去就像藏在深山里那样的寂寞。所以,当有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对它来说,仿佛是哪里破封涌出的清冽的泉水声。

    脚步声穿过长长的巷子,在巷尾一个小门前停住。

    前面的人举手拍门。里面有人应声:“谁?”

    “我,庆生。”

    门吱扭一声开了。

    庆生朝里面张了张手:“您请。”后面的杨殿卿点点头,迈步走进来。

    屋里空荡荡的,别无他物,只中间停了口黑漆棺木。有两个人守着。庆生让把棺盖去了。

    “杨先生。”

    杨殿卿走到跟前。棺材里细细地铺了层石灰,陈慧楼的尸身就躺在里面。杨殿卿长久凝视,默默无言。

    庆生轻轻咳了一声:“您或许已经听说了,但老爷仍要我再郑重声明一下,以免误会:陈先生的事纯系意外,和老爷、衙门,均无任何关系。”

    “我知道。”

    庆生又道:“陈先生意外殒命,老爷很过意不去,特地吩咐,您远道而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杨殿卿想了想,叹息道:“省城是他想大展拳脚的地方,却不料出师未捷……我想,他会愿意葬在这儿的。劳烦两位再辛苦辛苦,等我找定了墓地,便过来领。”

    “都是您拿主意。”庆生吩咐合上棺盖,又道,“您要是想见老爷,外面车马是现成的。”

    “不忙。我不是陈慧楼,到该见面的时候,我们会见面的。”杨殿卿走出来,转身又道,“这样吧,替我捎句话给刘大人,权作谢仪,就说:他现在的处境,远不是他以为的那样高枕无忧。”

    庆生呆了呆:“这是什么意思?”

    杨殿卿笑笑:“你就这么说,至于什么意思,呵呵,他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的处境,远不是我以为的那样高枕无忧?”自家的书房里,刘文藻把杨殿卿的话反复念了两遍,“什么意思?”

    “小的也这么问,他只说,老爷很快就会知道的。”

    “很快就会知道?”刘文藻问一旁的标统聂大功,“你怎么看?”

    聂大功道:“姓杨的不过虚声恫吓,大人不必当真。”

    刘文藻未置可否。他想了一会儿,慢慢数道:“会党在省城的势力,这两三年,都铲得七七八八了;军队里那些危险分子,我也让你以调防的名义调出城外去,统一下了刺刀,收了子弹……”

    “都办妥了。您这么做,就是让革命党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咱们都洞若观火,没动真格的,那是大人给他们客气的,他们要知道好歹,就不该在省城再惹什么乱子出来。”

    刘文藻脸上微微露出点笑模样来:“可他们是革命党啊。你看我说的这些,还有什么纰漏没有?”

    “我觉得没有了。省城固若金汤,都在您一手掌握之中。”

    刘文藻沉吟道:“是啊,我也觉得没落下什么了。除非杨殿卿所指的,并不在这里。”

    “那还能是什么?”

    “比如说,顾崇文。”这是刘文藻始终不敢掉以轻心的名字,“他知道我的根底,我甚至不清楚他知道多少,又是怎么知道的。即使他确乎不想与我为敌,我也不能不加倍小心。”

    聂大功笑道:“他的家眷一出省城就失了踪,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往警务公所跑,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这不正是抚院您想要的吗?”

    刘文藻也笑了两声:“不过,巡警道刘寿珊不是我的人,顾崇文同他打交道多了,总归有些不妥。”他忽有所思,“这么说起来,这件事和上个月首县县衙纵火一案,恰好都和顾崇文有关联。刘寿珊把两桩事都揽下来,怕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2

    自得知家眷失踪,顾崇文的火可上大发了,每天都往警务公所跑,从总务课转到行政课,从行政课又转到司法课,逮谁催谁找人。可这些课里,上至课长课员,下至巡官警士,只一个劲地同他敷衍:“大人的家眷,十几天里能走出多远去?可再远我们也查了,实在是一点消息没有。”任凭他白脸变红脸,红脸变白脸,几乎一个人把整台戏都唱了,他们也还是这么些话。

    今天顾崇文又来,那些人干脆都躲了。把他气得什么似的。忽然看见巡警道刘寿珊在,就像捞着根救命稻草,一头便撞进来。哪知这位刘观察一点不比底下人好了,顾崇文一边同他叹苦经,他坐在从窗户照进来的一圈大太阳里,有听无听地,居然饶有兴味地欣赏起新买的怀表来。顾学台脸都要气青了。

    这时衙署有事,刘寿珊起身出去。过了一会儿,仆人进来换茶。顾崇文又气又急,嗓子干得要冒烟,端起茶来,只听茶盅盖碗丁零当啷乱响,手哆嗦得连茶碗都拿不住。好容易拿稳当,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忽地一怔——手上摸着了一样物事:

    茶托底下粘了个方胜。他打开来,只见上面写着:“从后门出,至寄物轩见我,有要事相告。”下面没有具名。

    顾崇文吃了一惊。

    方胜上没别的话,反而把他的好奇心勾起来了。更重要的是,虽然不知道是谁送的,但模模糊糊地,他觉得这上面有他要的东西。他谁也没告诉,悄悄从后门出去,向路人问了寄物轩的所在,原来往前不到百步,由对街的巷子里进去就是了。

    进了巷子,走不多远,见左手边有一个园子,白墙绿瓦,墙后面树影斑驳,显然有花木之胜。小门只半扇,显着一种不欲人知的高华气派,门上挂着个小红木牌子,写着“文宴”两个字,料想是一座馆子,只寻不见“寄物”字样,正不知是不是这里,门轻轻开了,一个丫鬟探出半个身子,福了一福:“您来啦?往里请吧。”

    顾崇文跟进来,见园中甚是广大,遍种着梧桐、辛夷各样树木,树声鸣于头上,树华荫于径下,径则曲而深,两边因洼为池,累土成山,高低错落,其安排在若不经意处,往往独出心裁,令人称叹。他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地,心中的烦闷竟似消退了不少。

    园中止一二层小楼。到了这里,才看见门上“寄物轩”三字匾额。到得楼里坐下,见屋内都是紫檀家具,盆景玲珑,文玩满架,环境十分雅静,屋中央只容得下一张四方桌子,看来此间每日只能承一桌之客。顾崇文看了一遭,点了点头:“这里很雅致啊,恕我孤陋寡闻了。你家主人是谁?是他请我来的吗?”

    丫鬟献上茶来,只说:“奴婢不好说,老爷稍等。”便退了出去。

    屋内便只剩下顾崇文,和他心中的满腹疑团。

    他等了许久,约他的人始终不见来。那丫鬟倒不时地进来,给续茶,给添置点心,服侍得甚是周到,但无论问什么,只一味摇头不肯说。顾崇文着恼了,一拍桌子:“你去同他说,他再不来,我便走了!”

    正在这时,园子里远远传来说话的声音,丫鬟欢然道:“来了。”话音刚落,门上帘子一挑,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施礼道:“真是对不住,给一些事绊住了,劳学台久候。”

    顾崇文一惊而起:“原来是你——刘寿珊!”

    从门外进来的,正是刚刚在警务公所激了他一肚子火的巡警道刘寿珊。

    刘寿珊一揖到地。这时他执礼甚是恭谨,远非方才署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惫懒样儿,说道:“所里龙蛇混杂,不能畅所欲言,下官也是没法子,一些做作失礼之处,还望莫怪。”

    顾崇文觉出他话里有话,心气平了平,道:“这间园子,原来竟是你的,我真料想不到。”

    刘寿珊笑道:“大人想岔了。我每月官俸,才关多少银钱,哪里置办得起这样的产业?”

    这话正是顾崇文心里问的,听他坦然说了,倒也消了一个疑虑,说道:“这间园子,便说值六七千银子我都还吃不准,而且犹自显得不事铺张,显然此间主人胸中自有丘壑,不是一般浅薄的人,却不知是何许人也?”

    刘寿珊并不答他,只笑了笑,道:“请坐。”

    二人落座。刘寿珊道:“实不相瞒,和学台在这里见面,下官于数日之前便已经安排下了。我特地订了几个菜:‘黄焖鱼翅’,整只的吕宋黄,‘清汤燕菜’,头等的印尼白燕盏,细得跟头发丝儿似的金华火腿。寄物轩每天只做一桌菜,手艺都是别的地方没有的,您待会儿尝尝。”

    顾崇文叹道:“我现在一家老小音讯皆无,便是珍馐佳肴,我又怎么吃得下去哟。”

    刘寿珊笑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急也没有用,倒不如先把闹心的事搁到一边,慢慢吃着,等吃完了,咱们再说。”

    顾崇文急道:“刘观察,你要真知道什么,现在就跟我说了吧。”

    “顾大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这句话,刘寿珊望着顾崇文,说得很认真。

    好容易酒过了三巡,刘寿珊看顾崇文压根就没怎么下箸,光坐立不安来着,“嘿嘿”一乐,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拿手巾抹抹嘴,道:“顾大人,我不是吊您胃口,而是有些话,不能在您心急火燎的上头说,非等把您这个劲磨过去了,才能开口。”

    顾崇文哼了一声:“现在能说了吧?”

    “可以。这些天我没露面,为的就是让您把所里那些人挨着个地都认一认,现在您知道了,那些人什么也帮不上您的,他们既不会听您的,老实说,连我也支使他们不动。”

    “你也支使不了他们?”

    “只有一个人能。”

    顾崇文想了想,随即了然:“我明白了。……如果你要说的就是这个的话,那我告辞,这就赶去巡抚衙门。”

    刘寿珊的神情很诡秘:“您不用忙,先听我把话说完了。您倒是想一想,您把家眷丢了,这么大一个事儿,巡抚大人不会不知道吧。他要真想帮您的,哪用等到这时候您亲自上门去求他呢?”

    “你是说……”

    “我这么跟您说吧。我那帮下属,出类拔萃说不上,可也不是饭桶,真上面有严令,十天半个月,怎么也查着了。可现在非但不是这样,我还听说,有人打过招呼,让他们不要落力在这件事上。因此他们才把您的话当耳旁风。嘿嘿,要我说,这事琢磨起来,后面总像是有什么蹊跷哩。”

    顾崇文呆了呆,忽地两眉一轩,一声冷笑:“一派胡言!”

    “怎的?”

    “你要是知道我,便不会说这种挑拨离间的话了。顾崇文为官清正,一向不与人争竞,谁会在背后这么算计我?”

    刘寿珊笑道:“我知道,您平素静心养气,泼墨挥毫之时写得最多的,便是‘超然事外,明哲保身’这八个字。只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您不会没听过吧?”

    顾崇文一愕:“‘怀璧’?我怀的什么璧?”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巡抚大人的根底,有谁比您知道得更清楚?放眼整个省城,他最忌惮的,只有您一人而已啊。”

    顾崇文忽然警觉:“你到底是什么人?”

    “巡警道,刘寿珊。”

    “你跟我说这些,和我家小的下落,有什么关联?”

    刘寿珊淡淡笑道:“我是想告诉您,到底哪边是朋友,哪边是敌人。您想超然事外,不跟哪边走得太近,可也哪边都不得罪,无论哪边出了事儿,都牵扯不上您。您高哇!可您想过没有,要是您自个儿出了事,又怎么办呢?就像现在,出事儿了,您连个帮手都没有。指望刘巡抚那边?呵呵,怕是您家眷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顾崇文默然半晌:“那么说,你是来帮我的?”

    “不错。”

    “你知道我家小的下落?”

    刘寿珊望着顾崇文,既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但那也是有条件的,对吗?”

    刘寿珊笑了。

    顾崇文道:“我把一生都花在读圣贤书上面,可总算还没有读傻。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关心的不外乎也是那些东西。容我先问一句,你想知道的,是什么?”

    刘寿珊一挑大拇指:“顾大人快人快语。那我就照直说了。”在那一刻,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的严肃、有力,甚至,还有一些紧张,“我想知道的是:本省的巡抚刘文藻,他是不是私下里勾结革命党?是不是怀有异心,图谋不轨?如果是的话,证据!证据在哪里?”

    纵然顾崇文已经有了准备,听到这话,依然神色大变:“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寿珊笑笑:“你刚才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

    “你想干什么?扳倒刘文藻?你怎么可能扳得倒刘文藻!你是什么人?小小的巡警道,连手下人都不来听你的。他是什么人?一省的巡抚,整个省都握在他手里……”

    刘寿珊的反应很冷静:“如果你告诉我,他就不再是了。”

    顾崇文冷笑:“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上密折参他?笑话!”

    “想怎么做是我的事。只看你愿不愿意说。”

    顾崇文断然摇头:“这是引火烧身,我不会这么做。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刘寿珊神色不变:“不奇怪。”

    顾崇文道:“依我看,我们不必再谈下去了。你让我做的事,我做不到,我们看来也没有机会做朋友了。你放心,你今天所说的,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会有第三人知道。家眷的事,我会另想办法。告辞。”说着,起身便走。

    “等一等。”

    身后,刘寿珊徐徐说道:“我小小一介巡警道,确乎不足以取信于人。您不愿意说,不失为全身远害的明智之举。但是,您不应该拒绝朋友,尤其是,拒绝可以帮到您的人。”

    顾崇文回过头来,冷笑:“朋友?如果我不愿意说,你还是会帮我吗?”

    “会。”

    “会?”

    刘寿珊微笑:“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年头里,有时候同盟远要比朋友重要。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这让我们从一开始就是站在一起的,不管您承不承认。”

    顾崇文仍是从警务公所大门口走的。他前脚一走,后脚即刻有人赶来抚衙报信:

    “顾学台今天又去了警所一趟,刘道台在,可也没怎么搭理他。他待了有两个时辰,刚才已经回去了。”

    刘文藻点点头,望向一边的聂大功。聂大功头上的汗就下来了。

    刘文藻道:“好。拖出去,打二十。”

    那人在惊惶失措兼莫名其妙之中,被拖到外边乒乒乓乓打了二十棍子。

    刘文藻冷冷道:“你派出去办事的,就是这样的人吗?”

    聂大功连声道:“是卑职失察,请大人降罪。”

    刘文藻冷哼一声:“失察?失察是小事。推本溯源,是你这个当头的不上心,小看他刘寿珊,以为他们两个掀不起风浪,才连带着手下人不肯尽心办事。这二十棍,本该打的是你才对。”聂大功垂着手,一声也不敢作。

    刘文藻闭目想了一会儿:“他们在寄物轩聊了半个多时辰。寄物轩,连我都查不到这家馆子的后台是谁……但越查不到,这里面就越是有名堂。”

    刘文藻自然不会想到,他惦记的这个人,其实一直就在寄物轩里。顾崇文前脚刚离开,后面暗阁转门一响,正主儿便从里面出来了。

    “这小老头真是迂阔。说什么‘超然事外,明哲保身’,他真看得破,早就该高飞远走。既贪恋是非之地,又想不沾染是非,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想独善其身,先问问这座省城答不答应呢。”

    刘寿珊点头:“您说的是。”

    “对了,你答应替他找回家小,话说得这么满,想必已经有消息了?”

    刘寿珊躬身道:“您把人都借给我使,我再没个交代,能成话吗?之前那些人,都是按顾家车队走了十好几天的想法去查,始终毫无头绪。可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偌大一支镖队,怎么可能雁过无声,谁都没见着呢?于是我就想,会不会这漫无头绪是真的,这队人因了什么事,自打出省城以后,一处关卡也没过过,压根就没再动窝呢?”

    “你这个想法倒是有趣。什么时候想到的?”

    “有几天了,之所以没露风声,是觉得火候还不够,得让学台大人再多着着急。”

    “那么,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刘寿珊微微一笑:“离省城不过三个时辰——白水渡。”

    3

    苏镖师坐在镇口的大柳树下面,叉着腿,抽着烟袋。日头暖洋洋的,一个闲适的下午。

    镇里,有人向这边探头探脑。苏镖师一眼认出来,是顾同。顾同见被发觉了,索性大大方方从隐蔽处出来,冲他谄媚地笑笑,溜溜达达,朝另一条路上去了。

    隔了一会儿,穆冲从镇里走出来,随便在他身边找了块地儿坐了。看上去,两人就像闲来无事随便唠嗑儿。

    “就是他们?”

    远处河岸的树荫下,另坐着两个人,垂着两副钓竿。

    “嗯,来了不止一天了。冲我们来的。”

    “衙门的?”

    “吃不准。瞄上几天了,到今天还一点动静没有。不过,”他看看穆冲,“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要失控了。”

    “失控?哪方面?”

    苏镖师沉默了一会儿:“都有,也包括你。”

    穆冲呆了呆:“我?”

    苏镖师望着他:才十几天,可他看上去竟有些脱相,脸颊发青,眼窝深深地陷下去,独有那对眼睛却异样地发亮,只是那亮光让人觉得……不安。苏镖师捕捉住了他游移的目光:“你在变。你亲手放的那把火,现在开始烧着你自己了。”

    穆冲震了震,他想辩解,终于还是垂下头来,道:“我知道。我从来只有帮人,从来没害过谁,更不用说有人死在我手上,这么多人……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没事就好。”苏镖师默默望了会河面,叹了口气,“事情到这一步,我们都回不了头了。”

    “我连累你了。”

    “别说这样的话。其实我看着,保镖这行剩不下多长日子了。火车、轮船,这两年又搞起了邮政局,又到处是枪啊、炮啊,论枪法,咱们未必有人家强,论功夫,又到不了人家跟前了,还不止这个,这世界呼隆隆地变,你慌吗?我慌啊。几千年也没这么过,再这么几年,咱们几辈子走江湖的老经验,还派得上用场吗?我算是看明白了,镖局这碗饭,到头了。所以我的打算,等这趟镖到地头,你和凤云他媳妇找个地方先避一避,我呢,悄悄回趟省城,跟老爷子说下这事,什么时候凤云回来,让他找你们来,顺带着,把我那些家当收拾收拾,就此洗手不干了,回老家,置两亩薄田,娶个老婆,过下半辈子。你呢?”

    “嗯?”穆冲没怎么听,他在想自己的心事。

    “算了。咱们什么时候起程?”他瞥了一眼垂钓的那两个,“要我说,太阳下山还有段时候,不如即刻动身。”

    “还是明天吧,让她再多歇一天,也是好的。”

    “现在的情形,宜早不宜迟啊。”

    “明天吧。”

    苏镖师不言语了。

    顾同刚回客栈,顾夫人忙忙地就问他:“你盯了几天,发现什么没有?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呀?”家眷在白水渡上困了这些天,进进不得,退退不得,自然早起了疑心。

    顾同回道:“奶奶,真说他打咱们的主意,应该不至于。一来,小的从前跟他们打过交道,还真不是歹人;二来,他要真有坏心,反而必会领着队伍往远了走,而不会留在离省城只有一巴掌地的白水渡了,您说是不是?”

    顾夫人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理,不由得把心放宽了些:“那怎吗……”

    “要我看哪,毛病在那女的身上。而且,绝不光为她身上有病不能赶路的事儿。要将养,白水渡能跟省城比吗?有半天就回去了。可偏不,非得在这儿,还连带着让咱们也不能走。奶奶,毛病在这儿呢。”

    顾夫人连连点头:“可是为什么呢?”

    “这小的就猜不到了,因为咱们不知道省城那边出了什么事啊。可这事保管小不了。您想啊,要只是鸡毛蒜皮的,旁的甭说,穆冲到老爷跟前磕个头,老爷就冲正要用他的分上,也得帮他这个忙。所以我寻思着,这女的,连穆冲在内,不定在省城犯下什么塌了天的事了呢,他们呀——回不去啦!”他盘算了一会儿,又道,“奶奶,您要实在不放心,我这儿有个主意。”

    “你说。”

    “那女的,我看她精神头见好。动身应该就在这两天。只要一动身,就好办了。一路上,咱都顺着他,他让咱走咱就走,他让咱歇咱就歇。”

    “呸!你这叫什么主意!”

    顾同一乐:“您别急,先听我说完了哇。咱们一路上都顺着他,就为不让他起疑心。什么时候到了大地方,通州过府了,那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吗?我看过了,最近的一个,”他打开箱子,翻出地图,在桌上铺开了,“是这儿,梧城,由白水渡约莫两天的路程。等到了那儿,就看您高兴了,您一声令下,十个穆冲也一样抓了,连那女的一块儿押回省城。咱们倒看看,这对狗男女到底犯的什么事儿!您看,这主意还成吗?”

    顾夫人转怒为喜:“我正发愁呢,你这一说,我心就放下了。好,就这么办。”

    两边的计议,谢氏全然不知。她的世界,就只是这间小小的屋子了。她的精神好了很多,但心里面空洞洞地,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敢想。从监牢到这里,这个过程里所发生的事情,她这时候当然已经知道了。然而这意味着什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她会去哪里?而去哪里对她又有什么分别吗?反正除了省城,她哪里也没去过,哪里也不认识……在内心深处,这些念头轰隆隆地鸣响着,撞击着,她拼了命地按住,一个也不让它们冒出头来。

    大块大块的窗影覆盖了她满头满脸,就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4

    却说边城那面。

    贺西雷离开之时,万子丰和长枪会两边各自齐集了几百人众,已在城外剑拔弩张。起初还只是互相辱骂,可很快便有人身上见红,事态就此愈演愈烈。万延春和朱乾振这时候正在县衙后花园里听戏,得知不妙,表面上若无其事,暗中连声吩咐下去,都叫勒住了,不许互斗。但等命令传下来时,边城城外已是一片喊杀之声……

    两边一动上手,沿着城墙的一长溜买卖摊子纷纷走避。其中一位卖肥卤鸡的挑挑子正跑着,一回头,叫起来:“哎,老梁头,你不对啊!你怎么偷我鸡呢?”

    那个叫“老梁头”的穿一身脏兮兮的绯红色号衣,看年纪已经奔五十了,脸上沟壑纵横,一脸风霜之色,不过神情却十分惫懒。见给鸡主儿发现了,嘻嘻一笑:“啊哈,好好,还你。”

    那位满心不高兴:“还我?都撕成这样了,我怎么卖啊!”正说着,有个春山堂的挨了一家伙,龇牙咧嘴向这边倒过来,老梁头一把扶住了。

    “老梁头!”

    “是我,兄弟。怎么,挨揍啦?”

    “是啊!”

    “那你愣着干吗,还不赶紧找回来啊?”

    “是啦,那你……”

    “咱们一块儿上啊,来,一二三,哇呀呀,杀啊——”

    那人挥刀又冲回去。老梁头光叫唤,站在原地没动窝。挑挑子那位不敢磨蹭了,拔脚又开始跑:“得了,给你了,明儿记得给我钱!”

    看他跑远了,老梁头龇牙一乐:“明儿啊?等看见我再说啵。”他左右看看,找个背阴的地儿一缩,把腰间酒葫芦解下来,一口酒,一口鸡,一个人在这儿就美上了。

    城外闹得不可收拾。戏台上,“当当当”梆子紧敲,戏台下,万延春和朱乾振都坐不住了。李揖唐凑近来,低声道:“堂主,这儿不是我们的地面……”

    万延春立时警醒:“对,真收不住,我留下就得吃眼前亏。”当下站起身来,道:“孩子们闹得不像话,真是失礼,我亲自过去看看。”朱乾振道:“这样再好不过。”亲自送出来。

    可才出得县衙,众人都吃了一惊:他们进来的时候,县衙门前面还是车水马龙,一派热闹的景象;可现在完全变了个样子,所有的买卖铺户一律关门闭户,这时日近傍晚,长空上片片灰云,犹如遮天蔽日的扑火的蛾群,滚滚地直向天西投去,暮风“呜呜”地啸着,从众人的耳旁疾驰而过,行经处卷起灰蒙蒙的尘沙,使得这个世界看起来更加的浑浊不堪。

    “怎么会这样……”

    忽听长街上马蹄声响如乱铃,一人飞驰而来,在近前滚鞍下马,乃是一名春山堂的头目,急慌慌要凑到堂主跟前禀报。万延春厌烦地一摆手:“好了!大家谁也不要装了!你直截了当说吧,是不是城外大伙儿越闹越凶,压不住了?”

    “不只是这样,不知哪儿来的谣言,说长枪会摆了鸿门宴,把堂主给扣了,弟兄们炸了窝,一起奔这儿来,说要抢您。”

    朱乾振在边上哼了一声,面色很是难看。万延春骂道:“真他娘的胡说八道!哪个王八蛋说的,我拧下他脑袋来!”

    “现在早说不清了,大队人马正奔这儿来……”

    无须他再说下去,众人都已经听到声音了:是从长街的最远端,更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是混杂了太多声响以至于最后囫囵成了一声最简单的“轰——”。

    “打在一起了?”都着了慌。

    “是。”

    “多少人?”

    “两边足有上千人,而且,还在不断汇集!”

    背阴地里,那只鸡已经被老梁头啃得差不多了。他意犹未尽,吮着鸡骨头,叹道:“好吃啊……唉,有鸡吃,有酒喝,多好啊,做人争这个,争那个,到最后自家真有的,不还就是这些吗?这个道理,等你们到我这把年纪,就知道喽。不过,”他探出头去瞧瞧,身后几十步远处,红黑两拨人依然往来相杀,看不出停的迹象,“看你们这样儿,想活到我这岁数,恐怕是难啰。”

    他正自言自语着,忽然听到什么,把油腻随便往身上一抹,几步走上一道高岗子,往远处望去。

    落日掩映之中,一列长长的队伍,约几百人,既有穿黑衣的长枪会人马,也有穿绯红色号衣的春山堂会众,两帮人合成一队,互不相扰,安安静静地向边城开来。老梁头看了一会儿,不禁疑惑道:“跟我想的不一样啊。怎么看上去,像是没人缺胳膊少腿的呢?”

    ——来的这队人,自然就是马凤云他们了。

    5

    遥遥地,边城已在望。

    几百人分成前、中、后三截,在道路上逶迤向前。马凤云坐在马上,目光总忍不住向后面的朱阿秀瞧去,见她和金标两骑马走在一处,金标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二人频频向他投来的目光让马凤云觉得很不安,他忍耐了一阵,策马迎过去道:“你们在说什么?”

    朱阿秀笑嘻嘻地,重又上下打量他:“你。”

    “我?”

    “金标在说你拳震马家庄,空城计吓退狼头寨的事。你好威风啊。”

    “那没什么,不过侥幸罢了。”

    朱阿秀向金标打个眼色。金标明白她有话要和马凤云说,一提缰,纵马往前。马凤云把马靠了一靠,二人并辔而行。

    朱阿秀道:“听我一句话。拨转马头,从什么地方来的,回什么地方去,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看到什么了?”

    “马凤云,真人面前,不用来这套。你一身本事,死了太可惜了,而且,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你也算护镖有功。我放你一条生路。边城就在眼前,现在是你最后活命的机会,要生要死,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等了一会儿,并不见马凤云作声,仔细望他,也不见他有什么惊慌的神色,只仿佛觉得,这个人的眉宇之间,好似突然多了许多无奈出来。

    金标这时把马圈回来:“前面就是边城。马爷,行了吧?”

    马凤云明白他意思,点一点头。金标一乐,过来把朱阿秀的绑绳解了。另一边,也有人替张烈五松了绑。

    朱阿秀活动活动筋骨,笑道:“马镖头,怎么样?给足你机会了,怨不得我了吧?金标!”

    “有!”“把马凤云给我拿下!”

    金标大吃一惊,他脑袋在两个人之间拨浪了又拨浪,求情道:“秀爷,刚才马爷让捆您,那是情势所迫,您别往心里去。”

    朱阿秀不悦道:“你当我是什么人?老实跟你们说,他是衙门派来的奸细,你们都上当了!”

    此言一出,连金标在内,镖队里十几条汉子个个惊得嘴张大了合不拢来,一起上一眼下一眼重新打量马凤云,看了半晌,齐刷刷地摇头。金标赔着笑道:“秀爷,我知道,您哪,还是为这事心里下不去。可您真不能拿这话说马爷。这一路上他是特别的不容易!这么着,刚才的事儿里头也有我,就是我捆的您,要打要罚,您冲着我得了。”

    那十几人也道:“是啊,也有我们呢,您冲我们来呀。”

    朱阿秀气乐了:“要你们掺和个什么劲儿啊!一句话,你们动不动手?”

    众人面露难色:“秀爷,要不您静下心再想想?”

    双方正相持不下,忽然前面队伍松动。众人正诧异间,袁应泰从前面飞马奔到,就见他心急火燎地道:“前面城外,两边打起来了,看到我们,知道军火就在里面,两拨人都往这边拥,弟兄们不晓得该拦是不该拦,一冲就给冲乱了。”

    朱阿秀正要说话,就见前面冲开一个大豁口,一彪春山堂马队突阵而出,当先一杆“万”字旗迎风招展,旗下一人,正是万子丰。他一眼看见朱阿秀,贼忒嘻嘻地打了声招呼:“嗨,媳妇儿!”

    朱阿秀寒了个脸,没搭理他。

    万子丰跟着看见张烈五,脸色一变,拿马鞭一指:“张老五,你他妈干什么吃的?合着就这么窝窝囊囊跟别人屁股后头回来啦?这你还好意思算我们春山堂的五虎上将哪?换了我,我就不回来啦!拿根绳找没人地方一吊就完啦!愣什么愣啊,还不快帮我抢!”

    张烈五没奈何,只得招呼手下去围镖车。阮曾三见势不妙,催马上来,大喊:“少爷,各位,大家自己人,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可这时人声鼎沸,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便听见了,有万子丰在这儿督阵,春山堂众人自然也不来理会。

    那边厢,袁应泰、贺西雷等人见势不好,也不得不指挥队伍阻截。顷刻间,两边阵中,不管愿意打的,不愿意打的,重又混战在一处。

    马凤云让金标几人小心看住镖车,不许其他人靠近,他纵身跃到一辆镖车顶上,只见朱阿秀纵马来回奔驰,大声呵斥,要两下罢斗,可直喊得声嘶力竭,两方依然如故。

    朱阿秀从远处奔近,见马凤云抱着臂坐在车顶上,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我现在怀疑,你之所以一路畅通无阻,是有人想以这批军火为饵,挑动两边火并,这样,有些人便可以得意扬扬,隔岸观火了。”

    马凤云摇头道:“你别忘了,军火本来便是你们的,只要军火运到边城,不管有我没我,一样会有今天的局面,你说是吗?”

    朱阿秀不禁语塞。

    马凤云又道:“这八个字,‘得意扬扬’,那是你眼里看来,我不认为我有这样的心情;至于‘隔岸观火’,你自己出来进去,声音都哑了,又有什么效果吗?”

    朱阿秀没好气道:“难道你有法子?”

    马凤云沉吟不语。

    惨叫声从各个方向上传进他的耳朵来:到处是毫无章法的乱战;有人伤了;有人死了……

    “有。不过,是一个引火烧身的法子。”

    朱阿秀急道:“有什么还能糟得过现在去?”

    “你是说他们,我是说我。”他想了想,“我们来谈一个条件怎么样?如果我侥幸成功,你我之间的误会,就算揭过去了,如何?”

    “你知道的,那不是误会。”

    “随你怎么说吧。”

    朱阿秀微一沉吟,道:“好,只要你老老实实不搞花样,我就给你留条路走,不但如此,长枪会敬你远来是客,会好好地招待你,到时候也好好地送你回去。我们成交。你想怎么做?”

    马凤云跃下车来,扳鞍上马:“朱姑娘,你帮我勒住队伍。”朱阿秀一怔,见他单人独骑,已驰入战场去了。

    马凤云先纵马奔到袁应泰、贺西雷几人跟前:“袁爷,我要两边罢斗,你帮我勒住队伍!”

    袁应泰叫道:“奶奶的,不是我们想打,春山堂想抢镖车,我们是叫他们给逼的!”

    贺西雷道:“两边死伤了这么些人,眼都红了,你让他们罢斗,谁听你的!”

    马凤云道:“先勒了再说。”袁应泰待要说话,马凤云已策马转向阮曾三那边去了,“三爷,我要两边罢斗,你帮我勒住队伍!”

    阮曾三面露难色:“凤云,哪是我想斗啊,是……”他瞥了一眼远处的万子丰。

    马凤云道:“我知道,先勒了再说。”说罢,他拨转马头,横穿过大半个战场,直奔万子丰来。

    万子丰领着十几骑远远地避在战场之外,只一味鼓噪呐喊。马凤云马到近前,拱手为礼:“这位就是春山堂万少爷?在下源盛镖局马凤云,斗胆请万少爷勒住队伍,好让两边罢斗。”

    万子丰怪有趣地看他,笑道:“罢斗?你算什么东西,在边城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马凤云两眉一轩:“马凤云碌碌无名,但道理人人说得,何况这里也有一半是贵帮的人,万少爷就不为他们着想吗?”

    万子丰尖声笑道:“你以为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吃了我春山堂的饭,这就是他们的本分。你滚一边去,别挡着本少爷看戏!”

    马凤云叹了口气,知道再说也是无用,便不再多言,拨马回转。万子丰哈哈大笑,却见他出去约二十步开外,圈回马头,向这边注目凝视。万子丰笑道:“这小子想干吗?”话音未落,只听他清叱一声,坐下马撒开四蹄,犹如离弦之箭般直冲过来。身边掌旗的见势不对,下意识横过万字旗来挡,被他劈手捉住旗杆,借着冲力翻腕一挑,将那旗手挑翻落马。马凤云紧跟着便突进来,与万子丰二马错镫,万子丰才来得及叫一声:“你……”已被他一拳打在脸上,脑袋一晕,下面的话都咽回去了。马凤云笑道:“等想明白了再说。”劈手将他挟过来,就用手上万字旗一裹一缠,便如用绳子捆上了一般,就在其余人还手足无措的当口,这二人一骑,已从马队中间穿了过去。

    他擒下万子丰,更不停留,反而迎着战场直奔,一路大声喊道:“春山堂的听了,你们少主子在我手里,要救他的,冲着我来!”一边大喊,一边绕着战场策马狂奔。他从阮曾三身边驰过,向他使个眼色,阮曾三“啊”地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忙招手大喊:“春山堂的,都跟我追!”两人一前一后这么一喊,双方胶着的局面果然大为松动,春山堂许多人都停下手来。

    马凤云又奔近袁应泰:“袁爷,就是现在!”袁应泰又惊又喜,喊一声:“知道了!”待要再说,马凤云早奔过去了。

    这时的情形,是马凤云夹着万子丰,一骑马远远奔在前头;阮曾三以追击为名,把春山堂全伙带离战场;剩下长枪会众人,则在朱阿秀、袁应泰等人的约束之下,重新整队集结。

    喧闹许久的边城城外,终于迎来了喘息。

    长枪会整顿队伍,就地清点死伤者,共九人丧命,伤者更有四五十人。料想春山堂那边也多半如此。朱阿秀下令,死者抬过一旁,待此间事情了结以后再作处置;伤者则不分帮派,就地医治。正忙碌之际,远处尘头又起:马凤云不知在哪里绕了一大圈,策马又奔回来了。

    他奔到镖车边上,把万子丰往车上一放:“万少爷,得罪。”万子丰想说两句狠的撑撑面子,一张嘴,“哇……”,先吐了一地。

    这时候阮曾三等人也到了。这通猛跑,把春山堂众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精气神远不如刚才了,阮曾三下令勒住队伍,众人一边喘着,一边依令而行。

    马凤云跳到镖车顶上,向四面作个罗圈揖:“各位,在下源盛镖局马凤云,刚才冒犯万少爷,实在是想请两边罢斗,不得已而为之,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春山堂里有人骂道:“你活腻歪啦,敢得罪我们万少爷!”“罢斗?说得轻巧,我哥哥死他们手里啦!”

    长枪会那边也不示弱:“干你娘,我兄弟断胳膊断腿,这账还没跟你们算呢!”

    两边越嚷嚷越凶,眼看又要动手。

    马凤云朗声道:“各位,在下无德无能,跟边城也没有渊源,本来这事轮不到我管,只是不想看到大家自相残杀,所以斗胆想做一做这个和事佬。”下面又要起哄,他高声道,“大家先听我把话说完。今天的事,是从这趟镖上起的,因此,最好也从这趟镖上去了结。”

    下面有人道:“你想怎么了结?”

    马凤云深深吸了口气:

    “这趟镖,一共是二十二口箱子,正好合天干地支之数。为公平起见,春山堂和长枪会哪边都有十一次机会和我交手。两边的朋友里,今天有谁丧了亲友,和谁结了梁子的,都请冲着我马凤云来。哪边有英雄好汉赢了我的,那口箱子就是哪边的;假如在下侥幸赢得个一招半式,那口箱子就要由我处置。我马凤云不才,斗胆向边城各路英雄挑战,打死无怨,若在下有命能连接下二十二场,还请各位胸怀海量,化解了今天这场恩怨!”

    他一言出口,全场皆惊!大家面面相觑,都当自己听错了,一时间竟没人接这个话。

    就在这时,忽然背后恶风不善,马凤云身子急闪,将身后搠过来的短刀让过。原来是万子丰在镖车上歇了这一阵,有点缓过来了,见他背朝着自己,就想冷不防给他一下子。他见一刀没搠着,底下跟着来了脚撩阴腿。马凤云一伸手攥住他脚脖子,手上用力一拧,万子丰整个身子被翻了个个儿,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哎哟……”

    马凤云笑道:“万少爷,您这算第一场?”

    万子丰忙嚷嚷:“不算不算,我这个不算。妈的,谁来给我揍这小子?”

    春山堂里,一条大汉排众而出。这人身材魁梧之极,臂上、腿上肌肉虬结,显然身具神力,他几步走到跟前,更不说话,伸手便抓。马凤云举手一挡,竟没有挡动,被那人抓住胸口衣襟,用力丢了出去。总算他在半空中一个旋子,没给摔着。四下里哄笑声一片。

    马凤云夸下连战二十二场的海口,原是知道非以人所难能之事,不能摆平两方恩怨。这时见第一个上来的就是硬手,当下凝神接战。他知这人神力惊人,便不与他力敌,只是绕着对方身子疾奔。这大汉力量过人,拳脚上却差得远,被马凤云绕到第二十几个圈子上,已是头昏眼花,四面照顾不过来。马凤云知道成了,突然欺近去,轻轻拍了下他肩膀,那人慌忙转身,脚下顿时虚了,马凤云伸腿一勾,这人结结实实摔下地去,半天爬不起来。

    人群中有人不自禁地喝彩。马凤云向彩声处一抱拳:“多谢,接下来是哪位?”

    6

    杨殿卿连同吕开源诸人,在省城西郊找了处穴地。此时天色早暮,晚霞如血,渰浥浡郁,漫于天际。众人俱衣缟素。杨殿卿亲自动手,在碑石上开凿铭文。众人听着这一凿一凿的声音,都心头沉重。

    这时候有人说了声:“他们来了。”众人回头望去,见有一挂车在不远处停了,四个人挑着具棺木过来,头前的还是那个二爷庆生。

    杨殿卿上前施礼:“有劳了。”

    庆生笑道:“好说,好说。陈先生的身后事,我家老爷一直记挂在心,现在事情定下来,对大家都好。”他打量四周,赞道,“是您挑的吗?此间土高水深,草郁林茂,果然是风水佳地啊。”

    杨殿卿道:“我们是新派人,不在意这些,只求能葬得平安,葬得久远,其他也没什么讲究。”他递个眼色,老吕从袖筒里褪出一卷银钱,塞到庆生手里,“辛苦,弟兄们买杯茶喝。”

    送走了庆生等人,老吕看看杨殿卿:“我们……”

    杨殿卿点点头:“就现在吧。”

    7

    晚风里带着寒意,顾宅庭院中木叶萧萧。顾崇文浑然不觉。他望着书房墙上自己手书的“超然事外,明哲保身”八个字,定定出神。许久,他幽然一声长叹:“我还是太贪了啊。这八个字,日写夜写,写在纸上,写在墙上,却不曾写在心里。早抽身一步,未尝便有今日之事……”

    他正在自怨自艾,房外有人禀道:“老爷,外头有人递片子进来,请您吃饭,说地方您知道的。”

    “谁的片子?”

    “巡警道,刘寿珊。”

    顾崇文走进寄物轩的时候,刘寿珊已经在那儿了。顾崇文一进屋就问:“可是我家眷有了消息?”

    刘寿珊摇头笑道:“不是。白天您不是好奇这儿的主人是谁吗?这回,就是他想见您。”

    顾崇文很失望:“原来是为这个。白天神神秘秘,晚上又突然想见我,怎么这样子出尔反尔。”

    刘寿珊笑道:“因为,从那时起到现在,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很大的变化。”

    “我不明白。”

    “他这就来了,还是让他跟您说吧。”

    顾崇文去寄物轩赴宴的消息,早有人报去抚衙。刘文藻听了,皱眉沉吟不语。

    “寄物轩……这寄物轩的背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面前桌案上,展着一幅他让人照着描下来的“寄物轩”三字小卷。他随目看着,一边想着心事。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不知不觉地,那一笔一画竟似从纸上浮凸了出来,在他眼睛里,变得越来越熟,越来越熟……与此同时,一股冰凉的细流从心底某处悄悄地涌出来,冻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会是他?他从来是唯唯诺诺的一个人,从京城外调一年多,一向照我的意旨办事……难道竟是我走了眼?他从不写字的……哦,不,我有一幅……”

    他把书房里的卷轴一轴轴地打开……终于让他找着了:那是今年开春时候的一次私宴,大会宾朋,顾崇文即席作画,当时众宾客盛情相请,那人拗不过,才在画上题跋,写了“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十二个字,这是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里的句子,应时应景,甚是得体。这时他把画展在手里,比到“寄物轩”这三字旁边来看,只见这一横,一竖,一钩,一捺……

    他声音不自禁地颤抖了:

    “一年啊,他瞒了我一年啊……”

    顾崇文略等了片刻,听外面脚步声起,人还没到,笑声先到了:“顾学台来了吗?”

    刘寿珊在屋里答道:“已经在了。”

    顾崇文听了这声音,一惊而起:“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

    笑声中,一人从外面走进来,正是本省的布政使柯民佑。

    “顾学台,你好啊。”

    “原来是你,要扳倒刘文藻的人是你?”

    柯民佑笑道:“你应该说,帮你去找家小的人,是我。”

    顾崇文霍然惊醒:“对!他们人呢?”

    刘寿珊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应该就快有消息了吧。”

    8

    只消一入夜,整个白水渡就懒洋洋地伏了下来,不愿意再动弹。镇外长长的河岸上空空荡荡。那两副钓竿还在,有一顶蓑笠落到了河里,随着水流慢慢漂远去。

    就在这静谧当中,一阵急密的脚步声,在镇上响了起来……

    客栈掌柜的听到声响,疑惑地推门来看。门一开,十几条黑影径直闯进来:“你是老板?”

    “啊。”

    “住这儿的那队人呢?”

    “他们?他们下午就走了。”

    “什么!”

    ——在柯民佑的人袭入白水渡来的时候,穆冲督着队伍,早离开此间十几里远了。

    穆冲本来准备在白水渡上再过一晚,但是,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谢氏的时候,却遭到了反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今天就走。”

    “我怕你身体还没……”

    “可我怕的是你。”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含意。

    “我?”

    “你自己一点也没有觉察吗?”

    “觉察什么?”

    “穆冲,你肯这样豁出来救我,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可你要知道,你这么做……什么都得不到的。”

    “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不是的。”

    她望着他——那是怜惜的眼神,却也糅合了多少别样的、复杂的感情在里面啊——“我知道,这一个你说的是真的,但是,还有一个你,他不是这么想。他拼了命救我出来,为了救我,他本来大好前途的一个男子汉,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被官府追拿,不仅这样,生平第一次,他干净的手上沾了血腥,他放的那把火,烧死了很多很多人……可即便这样,即便他付出了这么多,他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他不甘心的啊……”

    穆冲的身体剧烈地抖颤了起来:“我没有!”

    谢氏的眼睛湿润了:“你还没有看过你自己,是吗?你想照一下镜子吗?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院子一角的水缸里,映出来一个可怕的倒影: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原来俊美的面相几乎完全变形了,整张脸像被无数看不见的藤萝死死地缠绕着,勒紧着,扭曲着,吸干那里面旺盛的生命力……只有嵌在他眼窝里的两颗瞳仁异样地亮着,像两盏森森的鬼火……

    “啊!”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嗥。

    谢氏在他身后流着泪:“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可是……我们走吧,如果再不走,你会毁在这儿的……我们都会毁在这儿的……”

    夜静林深。赶夜路的队伍里,只有车轮和马蹄发出单调的声音。马上的穆冲,车里的谢氏,都在沉默着,没有人说一句话。

    9

    好一会儿,顾崇文才从震惊中平静下来:“我早该想到是你。除了你,也没别人敢打他的主意。你在刘文藻面前,一直都韬光养晦,难道是早就处心积虑要对付他了吗?”他摇摇头,“我知道说也没用,可还是想劝你一句:省城已经是他的天下,不要跟他斗,你斗不过他的。”

    柯民佑和刘寿珊相视一笑。柯民佑道:“你说得不错,刘文藻在省城势力很大,所以我一直隐忍不发,虚与委蛇,很多事我并不出面,都是刘观察他们替我做的。”

    刘寿珊在一边道:“下官应尽之责。”

    顾崇文点头:“原来如此。”忽然想到,“既然这样,那为何你现在……”

    柯民佑笑道:“你想到啦,既然我始终小心谨慎,不露痕迹,怎么现在又主动约你来这里相见?两个原因。第一,要对付刘文藻的,从来不止是我一个人。第二,也是更重要的,现在形势已经变了。就在一个时辰以前,我接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封电报。”

    刘文藻接到电报,恰好比柯民佑这边晚了一个时辰。聂大功喜气洋洋地从外面进来:“大人,喜事,喜事。”

    刘文藻头也没抬:“什么喜事?”

    “京师发来电报,说即将派特使前来,表彰大人捕杀革命党人陈慧楼的功绩,看电文上的意思,恐怕会大有赏赐呢。”

    刘文藻却吃一惊:“你拿来我看。”他接过电文,反复读了几遍,脸上非但毫无喜色,反而越来越凝重得可怕了。

    “大人,怎么了?”

    刘文藻的声音从未有如此刻般沉重:“你可曾想过,那陈慧楼是什么人?他在革命党里,不过薄有名声。死了这样一个人,何劳兴师动众,以致竟要专程派特使前来表彰?分明只是一个借口。而且,从种种的迹象看,朝廷似乎觉察了什么,这回,就是为了对付我刘某人来的。嘿嘿,他杨殿卿说的,我远不是像我以为的那样高枕无忧,这句话的意思,我直到现在才懂了……”

    10

    陈慧楼的墓修整完毕之后,众人在墓前设礼致祭。眼看天色已晚,大家准备散了。杨殿卿小声问老吕:“就这些了?”

    “嗯。都在这里了。”

    “怕是不敷应用,还得再想办法。”

    正说着,忽听前面一阵人喊马嘶,竟是有支兵向这里来。为首一人,杨殿卿打老远就认出来了,还是那个庆生。

    “他怎么又来了?”

    庆生在近前下马,满脸堆笑:“各位,还在哪。”

    杨殿卿一抱拳:“您去而复返,是有事吧?”

    “让您给说着了。哎呀,这个事说出来,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可是,这是公事,我又不能不说,不能不办,所以,先向您赔礼了。”

    “什么事?”

    “上面突然有吩咐,说朝廷派了人来,要表彰我家老爷,到时候说不定还要捎带着陈先生的脑袋回北京。所以,小的奉命来这儿,把陈先生的遗体,重新再给挖出来!”

    “你敢!”

    “嘿嘿,这是上头的差派,不得已的事,您就高高手,多担待吧。”

    “我要是不让呢?”

    庆生赔笑道:“小的已经想着了。这不,小的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这些个呢。”后面“哗啦”一阵响,拉起了枪栓。庆生装模作样地一拦:“哎,不用不用,杨先生是朋友,咱们不用这个。”一边回头道,“杨先生,您让一让吧?”

    ……

    坟很快被扒开,露出里面的棺木。庆生走近来,忽地一愣:“咦?这不是原来的那口呀!”

    杨殿卿等人,被清兵用枪指着,在边上站成一排。每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庆生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去。他感觉到了异样。

    “开棺!”

    棺材盖被打开了。庆生拿盏灯过来一照,不觉“啊”了一声!

    里面哪有陈慧楼的尸体?满满一棺材的枪支弹药!

    11

    顾崇文把电文反复看了几遍,不明所以。

    “这上面说的,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知柯大人何以如此高兴?”

    柯民佑把电文接过去,得意地笑道:“敬之兄,这只是说给刘文藻听的啊。真正的意思是,特使到省城的那一天,他就会从这儿调走,从这片他经营了多年的地盘上调走,而且,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