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山堂与长枪会·
·窝里斗·
·天不亡我·
·所谓公义从来人见人殊·
·绝交酒·
·就是你——马凤云·
1
(八月初二)
陈老板被阮曾三狠狠揪住,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
“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
“是我。”一个人挑帘子从后面转出来:“三哥。”
——张烈五。
阮曾三愣了:“老五?你怎么在这儿?是堂主让你来迎接我们的?”
马凤云笑道:“迎接不假,迎接‘我们’就未必了。”
几人心里同时一凛。袁应泰大声道:“难不成春山堂想动这批军火?”
张烈五道:“春山堂绝没有要吞了这批货的意思,只是怕镖队到边城以前,路上不稳,因此派我到半边坳接一接,绝无他意。”
袁应泰把酒碗往地上一掼,冷笑道:“你这一手也叫绝无他意?”
张烈五神色不变:“酒里只是寻常的麻药,于人并无害处。我来之前,堂主特地嘱咐,小心护送各位到边城,不要引起误会。我本来想下药放倒了几位,简单完了事就得了,没想到行家眼睛里不揉沙子,倒是失算了。可这样一来,无论对我还是对各位,恐怕都有些为难。”说着,他双手击掌,“啪啪”两声响过,馆子外面,闪出无数绯红色的身影。张烈五大声道:“公事在身,得罪莫怪。”一挥手,数个方向上同时有人向店外的镖车扑来。
张烈五甫一现身,马凤云便已暗中和袁应泰打了招呼,让他小心在意。这时见伏兵四起,袁应泰抢先一步,带领长枪会的人,风一般地抢出店去。镖队里还有一半是春山堂的,多日来大家共同进退,犹如一人,看见袁应泰发动,竟也不由自主跟了出去,十几人分占住镖车的前后左右。他们人数虽少,但胜在人人有枪,一时间把对方逼住了,不敢攻上来。
张烈五皱一皱眉,叫一声:“三哥。”
阮曾三却没有应。
——自知道张烈五此来,是奉了堂主之命,要对镖车下手,阮曾三便感到十分为难。是以张烈五叫他这一声,他竟没有听见。
“三哥!”
阮曾三这回便听见了,跟着想到:守镖车的里面,有一半是他的手下。
“这……”
张烈五吃了一惊。阮曾三是春山堂里第一等的人物,年资既久,又忠心耿耿,只要会中有事,向来勇字当头,因此,他满心以为就算事情闹僵,合他二人之力,拿下镖车仍然易如反掌。不料事到临头,一向行事果决的三哥竟犹豫不动,不禁又惊又怒。
只听阮曾三道:“老五,何必如此呢?大家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说呀。”
张烈五不答他这话。他面色凝重,从怀里一伸手,取出面三角小黄旗来,迎风一展,大声道:“山冈大令展摇摇,威风凛凛四海飘。会中兄弟违此令,忠义堂上定不饶!春山堂龙头大哥令旗在此,阮曾三听令!”
阮曾三神色一变:“老五!”
“阮曾三听令!”
阮曾三不得已,叉手施礼:“在!”
张烈五大声道:“我要你带领手下,配合我做事,将镖车拿下!”
阮曾三嗫嚅道:“我……”他望向马凤云,又望向店外的袁应泰:多日来同生共死,多少风波都闯过来了,没想到到了自家的地头上,反倒要各为其主,反目成仇,想到这些,心里一片苦涩。他张了张嘴,这一道攻击的命令,怎么都说不出口来。
下令的人是袁应泰。他喊一声:“弟兄们,两面都看住了!”他一声令下,自金标以下,所有长枪会的,都把腰间短枪掏了出来,长枪依旧逼住外围,短枪则指向队里的春山堂会众。金标拿枪管杵杵身边的一个,小声嘀咕:“装装样子,别在意啊。”那人撇撇嘴:“别在意个屁,别走火才是真的。”
阮曾三愣了愣,随即见袁应泰朝自己眨眨眼睛。他明白过来:袁应泰这一“先下手为强”,正是把自己这边许多的为难都省去了。
这中间的关窍,张烈五如何看不出来?他心中恼怒:“三哥,一个月不见,你真的变了很多。不过,不管三哥是什么意思,堂主交代的差事,我一定要做到,弟兄们……”他把令旗高高一扬。众人均知,这面三角小黄旗一旦落下,一场交火就势在难免了。
正在这时,镇外遥遥地传来一声枪响,张烈五一怔,令旗便没有挥落去。紧跟着镇外山上枪声大作。他惊疑不定,忙叫人出镇去看。
枪声急一阵,缓一阵,好一会儿也不见止歇。终于,派去的人匆匆奔回。张烈五忙问:“是什么人在外面枪战?”
那人气喘吁吁:“是……长枪会的,外面……满山都是,带队的是他们那个秀爷……”
袁应泰大喜:“张老五,听见没有!想仗着人多欺负人少?咱们的人也过来啦!”
张烈五心里焦躁:“谁在跟他们打?”
“不知道。就看见长枪会的,把半山上的祠堂围住了,压着打。不知道另一头是谁。五爷,我们怎么办?”
张烈五不禁沉吟难决。
马凤云笑道:“五爷,春山堂想快刀斩乱麻,可现在长枪会大队人马到了,你这个算盘怕是打不响呢。”
张烈五冷哼一声,心里却知道他说得不错,略一权衡,道:“留一队人看住这里,其余的跟我去镇口,不许长枪会进半边坳来!”又看了一眼阮曾三,“三哥,这里的事没了呢,接下来怎么办,你好自为之吧。”说罢,出店扬长而去。
阮曾三想说什么,但哑在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许久,长叹一声,回过脸来,正与袁应泰四目相对,他忽然想到:现在春山堂在镇口,长枪会在镇外,此时此地,难做的并不只他一个人。
马凤云吩咐金标众人将镖车赶进店里,又对陈老板道:“我看,今儿你这买卖就开到这儿吧,各位先找安全的地方避一避。真有什么事,损毁了店里的财物,我们自会照价赔偿。”
陈老板连声道:“小事情,多谢,多谢。”赶紧让伙计把店里收拾收拾,各自避了开去。
金标等人把铺板上了,关了店门。经了这次的事,众人的情绪很是低落,看自家的头领时,见袁应泰和阮曾三相对而坐,也都默默无言。
马凤云走过来道:“袁爷,三爷,闷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弟兄们还没吃饭……”
袁应泰这才想起来,从进店到现在,连番出事,大伙儿仍旧水米没沾牙呢,忍不住骂道:“娘的!我都忘了,连老子也还饿着哩!弟兄们,先吃饭!”
2
镇外半山上的枪声,自然便是朱阿秀发起的突袭战了。
她率众攻到之时,祠堂里一干人正在吃饭。一方蓄势而发,一方则全无防备,只听得一声喊,子弹和箭矢如落雨般从墙外飞到,紧跟着,无数条身影翻跃进来,占住地利,火力更加猛了。祠堂里措手不及,只一转瞬间,人手便损折大半,剩下的十几个见院中已无法守御,迅速撤入屋内,守住门旁、窗后,各处通道。
这次突袭,倏忽而起,须臾间胜势已成。朱阿秀见对方摆出一个困兽犹斗的架势,下令暂停攻击,大声喊道:“霍景旸,你在吗?”
屋内无人答言。
朱阿秀又喊:“我是长枪会朱阿秀,霍景旸,你在里面吗?”
过了一会儿,屋内有人答道:“干什么?”
朱阿秀道:“霍景旸,这里前后都是我们的人,你出不去了!你小觑边城的英雄好汉,跑到半边坳来,是你自投罗网,听我一句话,乖乖束手就擒,我要捉的只你一个人,余下的我都可以放他们走路,怎么样?”
屋内静了一阵,隐约听到里面的人低声交谈。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道:“这是你一面之说,我出来,你怎么保证他们平安无事?”
“我们长枪会说一是一,只要你出来,我绝不留难他们。”
屋内又不作声了。
身边有人道:“好像有古怪。”
朱阿秀也早在疑心:“像在使缓兵计。你到后面去看看。”
那人答应一声,从藏身处向房后绕去,没走得几步,正要从两处屏障间的空隙里疾穿过去的时候,“啪”的一声枪响,那人“扑”地倒了。跟着,屋内几个方向上一齐开火,枪声复又大作。他们手里是新式火器,威力了得,这一轮枪打下来,长枪会这边也有不少死伤。朱阿秀骂道:“姓霍的使阴的。得想个法子,逼他们出来!”
屋内又一排枪打完,枪声稍稍停歇。便在这时,院内各处屏蔽后面,突然有几十支火把丢将过来,不多一会儿,便有几处燎起了火势。屋内似乎起了惊慌,有人喊:“火!火!”长枪会想借机冲进去,仍被火力逼了回来。
朱阿秀大声喊道:“霍景旸,你们撑不了的,出来吧!”
火势越来越大,渐渐延烧开来……
“霍景旸?”
她凝神细听,听见里面传出来骂娘的声音,因为烟熏而大声咳嗽的声音,还隐隐夹杂着低声叱喝,仿佛屋内众人起了纷争,至于说的什么,却听不真切。她心有所动,大声道:“里面的人听着,冤有头,债有主,今天只捉霍景旸一个人报仇,你们何苦一起送了性命?识时务的,把姓霍的绑了献出来,不但放你们走路,还另有打赏。要死要活,你们自己挑吧!”
“噼啪”“噼啪”,那是火越烧越旺,把屋子的梁、柱、家什……烧得爆裂开来的声响。
屋内忽地有人一声大吼:“我受不了啦!”喊声间,一人狂奔而出,看脸上已被烧得须眉尽卷,大声喊道:“我投降!霍大人他不……”才说了半句,屋内“啪啪”两枪,将那人撂倒了。
长枪会众人大怒,大声聒噪道:“看你们能顶到几时!弟兄们,给他们加加火!”又是十几支火把投去。火势更加猛烈了。
只听屋里人一边咳嗽着,一边大声相吵,好像为什么事争执不下,只隐约听到“那帮子是贼……你们要脸不要……”的声音。突地枪声又响,这次却不是朝外面打的,包裹在“噼啪”的火声里,显得异常沉闷。枪声断断续续响过十几下后,便再没了声息。
朱阿秀觉得不对劲,大喊:“霍景旸?霍景旸!”忽听“轰隆”一声,木屋坍塌,把屋里的人都压在下面……
大火渐渐熄灭。祠堂烧成一片焦砾。众人在火场里搜索,用挠钩把砖石木瓦下面目难辨的尸身一具具搭出来。
“……九,十,十一……”
朱阿秀找了个和霍景旸照过面的,让他逐一辨认。那人认了半天,摇头道:“没有。”
段小湖叫起来:“怎么可能!咱们四面包围,姓霍的不可能有路逃出去的。”
朱阿秀却道:“果然。你记得那一个吗?”她一指不远处的另一具尸体,“他奔出来投降,却被同伙从身后击毙。当时他喊的是:‘霍大人他不……’‘不’什么?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应当是‘霍大人他不在里面’这句话。霍景旸一定是在我们合围之前就走脱了。”
火场中找不见霍景旸,长枪会众人便撒开了去漫山搜索。少顷,山下面有人喊道:“秀爷,你过来看!”
——低矮的树丛中,一个光秃秃的枝丫上,一小截青色布条,正迎风飘拂。朱阿秀走过来,俯身细看。
“是新挂下来的。这布料是上等货,等闲人用不了。多半是他。”
朱阿秀听着,心里想的是别的事。她站直身子。这里,是从祠堂向山下镇上去的小路。向下看,半边坳已近在眼前;抬头上望,头顶上则是重重的山岭:有一团疑云从她心底升了上来:
“半边坳是我边城的势力范围,这一点,霍景旸不会不知道。他若要逃命,尽有这一大片山岭可以藏身,虽然他不知路径,最后总会让我们搜了出来,可总要比逃去镇上多了几分成算。以他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放着进山的路不走,反而自蹈死地,躲进半边坳去?除非……除非现在半边坳上,正有一个接应他的人,一个奸细,而且,一定还是个他可以视之为倚靠的人,让他就算甘冒大险,也觉得躲在半边坳里,要比在其他地方更安全。这个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3
店里气氛沉闷,众人食之无味。马凤云也只随便吃了点东西,起身离席,一个人走到后面的院子里来。
边城已在目前,马凤云的心里却一点轻松不起来。有了刚才张烈五设伏的那一幕,边城上形势之复杂,已足可想见。自己只消一步走错,便是杀身之祸。跟着又想,像袁应泰、阮曾三这些人,虽然身在绿林,行事暴戾,但十多天相处下来,也觉得他们胸襟坦荡,不当你是朋友便罢,一旦认了,便即倾心相交,绝无惺惺作伪之态,自有一份常人难以及得的豪侠气概。要是敌我分明,真刀真枪地对垒,倒也罢了,可他们坦诚对我,难道我反暗中算计于他?……他本意是找个僻静处来想些对策,然而思前想后,除了“见机行事”四个字以外,实在茫无头绪。
正想间,无意中瞥见墙头有几处浅浅的污迹,痕迹甚新,像是有人刚从这边翻墙进来的样子。他只道张烈五一计不成,又生别计,心里起了警惕,举目四顾,见后院其余几间房,陈老板临去的时候都上了锁,只有西北角上的柴房房门虚掩。他走过来,在门口略一驻足,打量片刻,心里有了计较,轻轻推开房门,举足往门里凭虚一点,果然面前风声劲急,一根木棍兜头扫到。他早有防备,让过棍头,一把捉住那人的腕子,往外一带,跟着脚下一绊,那人立足不住,一跤从里面跌出来。马凤云踏前一步,正要将他擒下,忽然一愣:“你是何众?”
与此同时,柴房里有人道:“马凤云,是你吗?”
——霍景旸。
马凤云吃了一惊,随即看清他两个样子狼狈,脸上、身上多处擦伤,知道是出了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霍景旸苦笑道:“都怪我过于托大,若非天不亡我,我们两个在乱党合围之前正好离开,真就断送在那里了。”
“就是刚才镇外山上?”
“对,只可惜了我那些手下……”他说话间,神情黯然。
马凤云一皱眉:“那你躲到这里来,岂不是自陷死地?”
霍景旸却道:“外面山岭虽大,都是乱党的地头,我们两个不知地形,又能走到哪里去?反不如冒一个险……”
他正说着,马凤云突然道:“嘘!噤声!”一把把他两个推进柴房去,随手掩上房门。便在同时,脚步声响,袁应泰走了进来,一眼看见马凤云:“哎,你在这儿呐。”
“你找我?”
“不……是。”袁应泰酒入愁肠,这时已有了几分醉意,“找地方,撒一泡。”他打量了一下院子,径直朝柴房来了,“行了,就这儿了。”一边就来拉门。
马凤云吓了一跳,不及细想,一伸手,把他手腕子给攥住了。
“咦?做什么?”
马凤云觉出自己的失态来了,慢慢抽回手,勉强笑道:“里边味儿重,外边就行了。”
袁应泰并没多想:“是吗?那就那儿了。”他绕到柴房一角,解开了裤腰带。
——霍景旸长出一口气。可没等他这口气出完,隔着墙板,一股又热又腥的尿从外面标进来,喷了他一后脖领子。他险些叫出声来……
只听袁应泰声音低沉着道:“马爷。”
“嗯?”
却又不言语了。只沉默着撒尿。好半天,才叹也似的道:“马爷,你说咱们汉人,咋都这样呢?”
“什么样?”
“都说汉人要齐心协力,推翻满清,这话说了几百年了都!真合起心干他娘的,什么大清朝,早他妈玩完了,还轮得到咱们费事?可刚才你也瞧见了,起事八字还没一撇,为几支枪,自己人好悬先干上了!这哪是做大事的样儿啊!马爷,我不是说什么,可刚才的事,看着让人心寒哪!”
马凤云没作声。他从袁应泰的眼神里看出来:他真的失望极了。
袁应泰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尤其跟你一比,咱们这帮人就更显得不是玩意儿了。咱们请马爷保这趟镖,本来就是强人所难,可你为了找寻师兄下落,刀山油锅也硬挺着上。我问过我自个儿,要是我也有这么一个大哥,失散了,现在有他的消息,我能不能豁出去性命不要,也要把他找回来?我回答不了。所以,我服你。咱们这帮人都服你。我现在就跟你说了,白剑声白师傅,他就是我们革命党里的,你放心,不是像我们这样不成器的,他是真的那种,在周汉城周先生身边做事。说这话是几年前,我受会里差遣,负责两广一带的联络,机缘凑巧,跟了白师傅一段,承蒙他看得起,闲下来的时候,传了我这套一十二式‘连环锁’拳法。这是从前。这回,我和阮老三去前头接枪,偶然听人说起来,说周先生近期会去上海。我知道的,其实就这么多,你要找你师兄,就去上海找吧,要是再找不着,就跟他们革命党打听,问周先生在哪儿,我估摸着,找着了周先生,多半也就找着他了。”
袁应泰说的这些,马凤云之前大都已从霍景旸那里知道了,但此刻听他坦然道出,依然心中感动:“怎么这时候来跟我说这些?”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和阮老三商量了一下。他也是这个意思。阮老三心眼多,爱琢磨事儿,但人不坏,是个可交的人,从前他信不过你,得罪你不少,现在他让我带个话,请你别记恨他。说远了。我俩觉着,这趟镖马爷送到这儿,真差不多了。原来我还想呢,等到了边城,我和阮老三抽几天出来,陪你好好逛逛边城的景儿,可……呵呵,边城有的,省城什么没有啊。马爷,这一路千难万险,要没你,咱们根本过不来,但眼前春山堂和我们长枪会窝里斗的这点丢人的事儿,你犯不上掺和在里边。所以,我们一商量,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已经把这趟镖送到家了,咱们就在半边坳分手吧。说的是逢百抽十的价,我已经让金标去把银票点出来,你什么时候要,说一声就行。”他转身要走开去,却又折回来,“对了,咱们下回要再能见着,我不想再叫你什么‘马爷’了,我老个脸,叫你声兄弟吧。”
马凤云目送袁应泰走出院去,心里五味杂陈。他回过脸来,迎上的却是霍景旸的目光。那目光很冷。
“我知道这一路上你都做得不错,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不错,‘兄弟’,嗯?”
“你都听见了?如果我现在离开,对大人倒是件好事。”
“对我?”
“对。我可以找个理由,向他们要一辆车,两口箱子,把你们装在里面,大家一起离开半边坳。我相信不会有人查的。你考虑一下。”
霍景旸却傲然道:“不需要考虑,那样我宁愿死在这里。”
霍景旸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马凤云不由得一怔:“我不明白,你把功名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霍景旸昂然道:“不是功名!为私,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一点点艰险就畏难而退,岂是我辈当为?为公,我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更是理所应当。刚才姓袁的说来说去,不外就是‘窝里斗’三个字。长枪会和春山堂是窝里斗,可就算他们和好了又怎么样?汉人打满人依然是窝里斗!现在国难当头,汉人满人有什么分别!只有尽快消弭内乱,大家才能齐心对外,为中国争回来一个自强的机会!如今局势刻不容缓,莫说你马凤云不可以从这里回去,我霍景旸不可以从这里回去,就是我们的国家,也早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马凤云,我信得过你的本事,这一趟你进边城,一定能干成大事。只要你成了,我霍景旸就是死,也是死得其所,绝无遗憾!”他望着马凤云。他的话烧红了自己的眼睛。
霍景旸的慷慨决绝,便马凤云也不禁为之一震:这当然是这个人的肺腑之言,不过……“霍大人,我敬重您的理想,但并不是说,别人也得按您的理想活着,按照它去生,去死。您应该知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相信的东西,每个人。”他叹息着,这样说道。
4
朱阿秀整顿人马,往半边坳来。走到半路上,前面有人折返来报:“秀爷,前边过不去了。”
“怎么?”
“镇口的路叫春山堂给封了,不许咱们的人过去。带头的,是春山堂的张烈五。”
朱阿秀一愣。她攀到身边的一块巨岩上,居高下望,果然见前面设起壁垒,一支身着绯红色号衣的队伍,约有数十人,封住了镇口。朱阿秀一时不明所以:“他们在做什么?”
“抢枪。”
答话的却是贺西雷。只见他领着几个人从后面上来,满头是汗,显然是疾驰到此。朱阿秀很惊讶:“阿叔,你怎么会来?”
原来这时候的边城,双方面子上一团和气,底下却在钩心斗角。万延春久候消息不至,料想张烈五没能得手,又悄悄让万子丰前去接应。但队伍刚出边城,就被长枪会给拦下来了。朱乾振恐怕朱阿秀在半边坳有失,忙命贺西雷前来报讯。
朱阿秀到这时方知其中原委,忙问:“那后来呢?”
贺西雷想到自己离开边城之时,曾在高处勒马回望,见到边城耸立的城墙之下,一红一黑两股浩荡的人流正慢慢交汇到一起,却不知会如何收场,卒然叹道:“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了。”
朱阿秀心里一凛,终于想到:原来,爹也是这个意思,要没这批枪在这里,他也许就不会派我来了。黯然叹道:“大家都错了。这批枪是个烫手山芋,无论这边谁得了手,边城上都将是一场大风波。”
贺西雷点头道:“你说的是。可眼下怎么办好?”
“只有一个办法:趁现在敌意未明,赶紧和张烈五讲和,由两边共同运枪回边城,才不致伤了和气。”
贺西雷望下山去,道:“我们肯,他们肯吗?”
“真动上手,两边都没便宜。张烈五不是鲁莽角色,他不会不明白其中利害。”她让其余人留在山腰上,一个人从山坡上下来,走到离镇口几十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大声道:“你们认得我吗?我是长枪会朱阿秀,找你们五爷说话。”
张烈五听到声音,从后面走上来,远远施了个礼。朱阿秀抱一抱拳,拍拍自己身上、腰上,以示并未携带武器,伸手一指边上的一处空场。张烈五见空场上一望无遗,绝无可以设伏的地方,于是点了点头,越众而出。
二人到了空场上。张烈五道:“秀爷要说什么话?”
朱阿秀坦然道:“五爷,我想我们之间有误会。这批枪是属于大家的,长枪会并不想出手抢夺。”
张烈五一声冷笑,对这话并不相信。
朱阿秀笑了笑,道:“也难怪五爷不信,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也带人来了。可我来是为了捉一个人,这人名叫霍景旸,五爷应当听说过吧?”
“不错。”
“说来也巧,这人此刻就在半边坳,方才他和他的一班手下躲在半山上的祠堂里,被我们打了个出其不意,只可惜,让正主儿给走了。”
“这么说,刚才的枪声,就是秀爷和那帮人在交火啰?”
“正是。五爷要是不信,尽管派人过去,一看便知。”
张烈五听她这么说,心里已信了几分,但他不敢大意,还是叫了两个人速去祠堂查看。过了片刻,那两人回来复命,说了祠堂里的情形。张烈五这才信了。
朱阿秀道:“误会既已澄清,大家再这么拿刀拿枪地防着,可就让人看笑话了。五爷,有枪是好事,咱可别让好事成了坏事,这枪我拿不走,你可也吃不下,真为它伤了两边的交情,你我谁也担待不起,你说是吗?”
张烈五早掂量过现在的局势,先前在酒里下药被马凤云识破,已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朱阿秀等人既来,这批枪自己势难一口吞了,便道:“那么,长枪会想怎么样?”
“这批枪事关重大,既然大家都在,不如便由我们一起运去边城。至于到了边城再怎样,就看万堂主、我爹他们怎么商量了。你看如何?”
张烈五略一思忖:“好,两家不伤和气,那是最好不过。秀爷想什么时候起程?”
朱阿秀见他同意讲和,心里一松,笑道:“别忙,还要先捉一个人。”
张烈五一愕,随即了然:“对,霍景旸。”
朱阿秀在自家队伍里选了十个人,重又走回来。张烈五道:“只带这几个?”
朱阿秀笑道:“捉姓霍的一个,这些人尽够了。带得多了,反而引起误会。”
张烈五道:“既这么说,我也带十个人助你。姓霍的手上一样有春山堂的血,我义不容辞。”
朱阿秀料他仍有疑己之意,便不推辞:“那就多谢了。”
“秀爷想怎么做?”
“很简单。半边坳不过几十户人家,此外别无藏身之所。我们一家家搜过去便是。”
5
后院里静了好一会儿,三人一时都没有话说。马凤云想到什么,走到墙角,侧耳听了一会儿,皱眉道:“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什么?”
“我是说,从张烈五带队封住镇口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
霍景旸回过神来:“是啊。”
马凤云的脸色很不好看:“直到现在也没有动静。我原来想,趁他们两边动起手来,好送你们两个走,可现在……没动静是最可怕的。半边坳上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假如他们讲和,然后挨家挨户地搜过来,我们三人只有死路一条。”
霍景旸方才念不及此,这时被他一言点醒,心里怦地一震,忙也走到墙边去,凝神倾听。外面静得让人心里乱糟糟的,好像有什么坏事情要发生了一样。他的心沉了下去:“我想,他们不会动手了。”
何众安慰道:“也许没那么糟,我出去看看。”他依旧从墙上攀了出去。院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霍景旸沉默半晌,忽然道:“我有一句话说。——如果这次我当真逃不过去,你答应我,把这个计划完成。什么时候成功了,找到我的埋骨之地,给我上一炷香,告诉我喜讯,我死也死得心安。”
马凤云苦笑道:“你怎么忘了,大家是拴在一起的蚂蚱,你死了,我也跑不了。”
“不,”霍景旸的声音非常坚定,“不会!我要死,会离开这里去死,离得远远地,死得和你没有一点瓜葛。马凤云,你的本事我一万个信得过,我只担心,你为人义气深重,别人若真心对你,你就不肯负他。这样子,到了该决断的时候,就狠不下心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听我一句话,要是将来你难以决断,就想一想,哪一边是私情,而哪一边是公义。”
马凤云却道:“多谢大人提醒。可这法子,对大人使得,我只是平头百姓,懂得的不多,更看不到那么远去,何况所谓公义,从来都是人见人殊的东西,你让我想,我反倒要糊涂了。”
霍景旸望着马凤云,良久,一声长叹。
朱阿秀连搜了十几户人家,并没搜着霍景旸。张烈五怀疑起来:“你确定姓霍的逃来了这里?”
朱阿秀自信满满:“我确定。”说话间,她眼角余光扫见远处一个鬼祟的人影,心里有数,脸上却不动声色。
张烈五道:“你真要把这里每一家都搜过去?要是搜完还没有,怎么办?”
朱阿秀笑道:“不用搜完每一家,你看着,这人马上就要现形了。”她一边笑着,忽地拔枪在手,对着那人影就是一枪。那人踉跄了一下,随即就不见了。
——这声枪响,顿时惊动了整个半边坳!
张烈五并没看到那人,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朱阿秀收起枪:“没什么。五爷,那边是哪里?”她举手一指。
“那儿?那是半边坳上唯一的一家馆子。”
朱阿秀的笑容显得很得意:“那好,别的地方先不用搜了,我们先搜那儿!”
枪声同样惊动了马凤云和霍景旸。霍景旸脱口道:“坏了,何众出事了!”
正说着,墙头一阵响动,跟着一个人翻进来,“啪”地摔在地上,正是何众。只见他身上带血,显然受了伤,挣扎着道:“老爷……我露了形迹,快走!”
霍景旸知道情况紧急,无暇多问,向马凤云一抱拳:“我绝不牵累你,我走了,记着我刚才说的话。”
马凤云一把拉住:“来不及了。”
霍景旸一愣,随即听到墙外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他顿时神色灰败:“我们……完了?”
马凤云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话是这么说,此时此刻,他一样无计可施。
霍景旸颓然坐倒:“前边走不得,追兵又到了墙外……唉!”他虽不怕死,但英雄末路,总归凄然。
……有一道模糊的光从马凤云脑海里闪过去:“前边?”他努力追逐着那道光亮,渐渐地,袁应泰刚才的一段话,在他心里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刚才你也瞧见了,起事八字还没一撇,为几支枪,自己人好悬先干上了!这哪是做大事的样儿啊!马爷,我不是说什么,可刚才的事,看着让人心寒哪!”
力量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一个大胆的主意从心底升了起来……
“你想到什么了?”
马凤云的声音有些激动:“不,我们还没完。霍大人,你们两个躲进去,关上门。待会儿,不管前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朱阿秀命人两面包抄,把馆子前后围住,自己带人径直往大门来。突然,面前人影闪动,却是张烈五把她给截住了。
“五爷?”
张烈五的脸上,这时候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古怪神色:“秀爷,原来是这样,我倒差点被你瞒过去了。”
“什么意思?”
“秀爷别装糊涂了。你演的好戏!又说什么霍景旸逃到镇上,又故意放枪把人引到这儿来,我可全没见着。你兜了个大圈子,要捉姓霍的是假,要进这座馆子才是真。你当然不会不知道,那批枪现在就在里面吧!”
朱阿秀气恼道:“五爷,你要凭证?凭证就在里面。我进去把霍景旸搜出来,是真是假,自然就有分晓。”
张烈五冷笑道:“可是,对不起得很,我不能让你进去。”手一挥,他那十名手下一字排开,把朱阿秀去路拦住。
双方就在馆子前僵住了,形势重又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双方在店外的争执,店内袁应泰、阮曾三等人隔着铺板的缝隙,都看在眼里。阮曾三深深叹道:“袁兄,如果咱们这趟辛苦,换来的却是这种局面,我宁可这批枪,我们从来都没有过。”
袁应泰闷着头不答,忽地回转身,从柜上抓起一个酒坛,一掌拍开了泥封,大声道:“弟兄们,都过来!不管是长枪会,春山堂,都过来!”
众人都围拢来。
袁应泰“啪啪啪”在桌上摆开十几个大海碗,往每个碗里都倒满了酒,道:“来,大家干了它!”
阮曾三见他神情有异:“你这算什么?”
袁应泰的笑容很苦涩。他端起酒碗,道:“各位,咱们虽说不在一个山头上,但一路来风雨同舟,早成了生死兄弟。原以为有了这批枪,两家都能如虎添翼,可没想到,咱们实际上是运了一批祸害回来。再这样下去,咱们弟兄之间,免不了有各为其主,拼个你死我活的一天。这碗酒,是见证咱们兄弟情义的酒,却也是一碗绝交酒,喝了它,过去的交情一笔勾销,今后真对上了,谁也不必手下留情。来,干!”说着一仰脖,将这碗酒一饮而尽。
他话说得爽快,可人人听得出来,他此刻心里,实在是沉痛极了。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动面前的酒碗。
死一般的寂静当中,忽然有人道:“袁爷,你不用这样。”却是马凤云从后面走了进来。
“我不是来辞行的。”他说,“袁爷,你说的话,我听见了。局面并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只要大家肯豁出去,还是有办法补救的。”
众人眼前一亮:“马爷有法子?”
马凤云点头:“只是这桩事有个难处。各位都是帮会中人,自然知道帮规森严,不管今天能否成功,将来恐怕都难逃帮规的惩戒。”
袁应泰大笑道:“马爷,只要不让我们自相残杀,三刀六洞,我袁应泰心甘情愿。我想,大伙儿也是这么想的,是吧?”
众人都点头称是。
马凤云道:“好,既然大家这么齐心,我们就冒险一试。我这个法子是这样……”
店外,两方对峙半晌。最后还是朱阿秀道:“不如这样,我们两个一起进去,我只搜人,绝不碰那批枪,怎么样?”
张烈五想了想:“你说话算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我们一起进去。”他挥手撤了阻拦,几步走到店门前,大声拍门:“三哥,是我,老五,开门!”
阮曾三把门打开:“老五。”
张烈五转头对朱阿秀道:“请。”
“请。”
朱阿秀在前,张烈五在后,两人一起进店。可他俩刚进来,猛然间“啪”的一声,店门被踢关上了。袁应泰、阮曾三等人各拿家伙从两边上来,把他俩围在当中。
“别动!”
张烈五傻了:“三哥,你干吗?我老五啊!”
阮曾三一咬牙:“绑了!”跟着几个人拥上来,说一声“得罪”,把朱阿秀和张烈五都捆了。朱阿秀也蒙了:“袁叔,你干什么!”
袁应泰面露难色:“阿秀,我……”
“袁叔,我不是来抢镖的,我是要搜……”
马凤云从边上过来,抢着道:“袁爷,三爷,你们即刻去接管两边的队伍,以防生变。一整顿停当,我们就押镖起程。”
二人齐声称是,匆匆走了。
马凤云又道:“金标,你带弟兄守住大门,不是走这趟镖的,一律不许进店半步!”
金标答应一声,自去安排守御。
到了这时候,马凤云才对朱阿秀一拱手:“这位是朱姑娘吧?在下源盛镖局马凤云。弟兄们出于不得已,得罪之处,还请莫怪,暂时委屈片刻,等到了边城上,自然没事。”
马凤云这一着,着实是一步险棋,远不是出其不意拿下双方两个大头领便罢,最关键处乃是要看袁、阮二人能否凭借在帮中的威望,成功稳住局面。不然,只消有一方不服指挥,起了哗变,后果便不堪设想。是以店中这时虽已安静了,他心中依然如烈马奔腾,不能自已。他倒了碗酒,坐下来慢慢饮着,平复内心紧张的情绪。
“你不是长枪会的人,”是朱阿秀开了口,“我没见过你。”
“不,我不是。”
“你也不像是春山堂的。”
“不,在下不是绿林中人,只是一名寻常的镖师。”
朱阿秀深深地望着他。她手上被绑着,眼睛里一样透出锋芒来:“既然这样,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马凤云语塞。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幸好这时候,袁应泰和阮曾三分别差人回来:二人皆已稳住局面,一切顺利,只等马凤云下令。
直到这时,马凤云才长吁一口气:“好,你们去回复二位,袁爷在前,三爷在后,我押着镖车居中,我们即刻起程!”
6
临出发前,马凤云悄悄回来后院一趟,同霍景旸道别。
霍景旸道:“大恩不言谢,接下来进入边城,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你务必处处小心。”
二人片言只语,匆匆别过。马凤云回到前边,整顿镖队,把朱阿秀和张烈五分押在两匹马上,下令起程。
车马辚辚,不多时,几百人便出了半边坳地界。马凤云回想刚才在镇上的惊心动魄,不由得心生感慨,勒马回望。
忽听马蹄声“嗒嗒”,却是朱阿秀的马从后面上来,同他并辔而行。朱阿秀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来。
马凤云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朱阿秀笑道:“我笑是因为——我刚刚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
“霍景旸就算甘冒大险,也要躲到半边坳来,我本来就在想,镇上一定有接应他的人,而且,这人还一定是一个很有本事,能让他视为倚靠的人。现在,我终于知道这个奸细是谁了。”
马凤云心里打了个突。这个女子的眼睛里有一种清澈的力量,让他总是要戒备着,不能真正把心放下来。这一点,从刚才店里她第一次问他话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
“谁?”
朱阿秀笑得很得意:“就是你,马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