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秋瑾?·
·杨梅·
·哑伯的复仇了·
·我便要劝你贪·
·利益所在不可不争·
宣统三年八月初一—八月十九
1
(八月初一)
进了八月,天凉下来得很快。夜风穿过山谷,“呜呜”地鸣响着,凉凉的月光照在草波浪上,草叶间闪烁的白色光亮,就像白惨惨的幽魂儿一样。段小湖也不知是身上寒了,还是心里寒了,竟觉得有些抵不住。他瑟缩地向四处张望一回,躬身朝藏身的坟头合掌拜了几拜。
他口里正念念有词,忽然眼前暗了暗,一条长长的黑影无声无息地覆在他影子上面,他吓得整个人都震了,急忙回头——身后那人“咯咯”轻笑起来。段小湖听出来声音,长长出了口气,埋怨道:“秀爷!吓死我了!”
那“秀爷”从背光处走近来,却是个二十岁左右的英武女子,一边笑着,一边提醒道:“小点声儿!还没来吗?”
段小湖比秀爷还要小上五六岁,是个小毛孩子,听见问正事,就严肃起来,道:“盯了半宿了,没人。”
秀爷往山冈下望望:“还不到三更天,会来的。”
两个人藏到一座坟后面,秀爷掏出包糕饼给他:“喏,给你带的,我好吧?”
段小湖眉欢眼笑。他早饿了,这时便狼吞虎咽起来。吃了几块,忽地想起来,问:“对了,谁替我在奶奶跟前磕头的?”
秀爷笑道:“谁也没给你磕。明天才是正日子。你爱磕,明儿自己磕去。”
段小湖放了心,接茬吃,过了会儿,又问:“都说等起事成功了,你就要嫁过春山堂去,是不是真的?”
秀爷没作声。
“听说少堂主顶不是个东西……”忽然见秀爷脸呱嗒沉下来,他慌忙住口。秀爷骂道:“说这个干吗?喂饱了是不是?那就别吃了!”手一扬,把他手里糕饼打翻了,加上一脚,踢得远远地。
段小湖慌了神,正要说话。秀爷忽地脸色一变:“嘘!来了!”两人住了声,从坟上探头往冈下看。果然,过不多久,一人一骑小心翼翼地从东边进谷来。秀爷看了一会儿,道:“是个生脸的。上次你看到的,也是他吗?”
“也是他。”
“这么说,该就是这几天的事,要不然,一个生人长久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跑这条线,真当边城都是死人吗?”她忽然想到,“这几天?前头的弟兄报上来说,官府的眼线最近突然活动频繁,也是在这几天……”
段小湖从侧面看她。她想事情的时候,眉毛微微蹙着,眼睛晶亮亮的,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似的。他一直很崇拜她:这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女子,做起事来,有一种男人都及不上的果敢气派,他深深相信,如果她生为男子,那么戏文上演的抹着花脸的大将军,一定就是像她那样的人了。可她偏偏是一个女子。可能很多时候她脸上浮现出来的不快乐,就是从这上面来的吧?
那一人一骑是来接消息的,接头的人还没有到。秀爷轻声问:“你脸上的伤怎么弄的?”
“跟个小子打了一架。那小子浑蛋,说你是咱们边城的秋什么的,他欺负我不懂哩,可我听人念过新闻纸,知道是浙江那边一女的,前两年被砍了头。他这不是咒你吗?我气不过,就揍了他一顿。”
秀爷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秋瑾?”
“啊,对。”
“有人这么说我吗?”但笑容随即就转为轻叹了,“有时候我真想离开这儿……”
“离开?为什么呀?”
“我想亲眼看看,那些真正的革命党,就像那个秋瑾,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唉,一定和我们这里完全不一样吧。”
段小湖大睁着眼睛,却不明白她的意思。
正在这时,山谷西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慢慢向这边来。这人一身黑衣,戴一顶大帽子,脸上蒙了围巾,看不出面目。先前那人发觉了,几步迎上去,两人见了面,相互间并不言语,后来的将袖筒里一小卷东西交过去,先前那人接过,贴身藏好,翻身上马,打马出谷去了。
“秀爷,走了一个了。”
“嗯,你骑马跟下去,看他去哪里落脚。顺带着,帮我查几件事。”说着,让他附耳过来,如此如此。段小湖疑惑着应一声,从冈子的另一面快步奔了下去。
后来的那人,目送着一人一骑去远了,这才转身向原路上回去。他行走之间,步履显得蹒跚,从边城到这片冈子,不过三四里地,竟显得不胜脚力的样子。秀爷心里一动,仔细望去,果真望到那顶大帽子下面,飘出来数茎白发。
她吃了一惊……
2
(八月初二)
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看到两只大商船慢慢靠到码头来了。这是进入八月以来第一批抵达边城的商船。
头里一只船的船头上站着个人,三十多岁,穿一身黑色对襟马褂,蓝色长衫,手上戴着个大扳指。这人姓林,表字子博,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本来也是帮会出身,经商发达了以后,又用钱运动了一个郎中衔,加意结交官场人物,于是乎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本来一个月以前,省内最大的帮会长枪会突然把自己实力之大部集中来了边城,同春山堂两股势力合而为一,官府生恐有变,加紧了限制,各条路上都看得紧了。可是以他林子博三个字,两条船还是从从容容通过包围圈开了进来,想到这件事,他心里总不免觉得得意。
“林爷——”岸上有人喊。林子博望见了,朝岸上挥一挥手。
油黑的缆绳在空中盘旋着,向岸上抛去。岸上有人接住,绑在码头边的铁环上。搭上跳板。林子博第一个走上岸来。
喊他的是一个小后生:“林爷,您可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过关的时候多耽搁了两天。”
“那,许先生他……”
林子博笑道:“喏,那不就是?”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正小心地从踏板上挪步到岸上来。不料坐船久了的人,乍一踏到岸上,反觉得脚下发虚,这位许养田许先生便险些吃了一跌。幸好林子博和那后生连忙上去扶住。
那后生道:“车就备在那边。现在过去,可以吗?”
林子博点头称好,把船上的事交代了下面的人。他带的都是熟手,走边城也不是第一趟了,当下一一答应,自去分头办理不提。他吩咐完毕,出了码头,几个人一道上车。那后生一扬鞭,马车于是扬尘而去。
边城的街景看上去并无不同,论繁华热闹,比起一般市镇犹有过之。春山堂在城西一里外的墓碑镇盘踞十年,靠着地势的易守难攻,和边城不是用武之地,清兵难以久驻这两条,同官军展开了耗时长久的拉锯战,最终逼迫官府事实上放弃了对边城的控制。春山堂接管以后,反而比官府在时更加用心经营,逐渐将边城建成墓碑镇的外围和补给的最重要通道。这时马车从路上驰过,熙熙攘攘,到处是人,看穿着服色,十个倒有八个是春山堂和长枪会两大帮会的会众。林子博左右看着,见人挤得最多的是制寿联、寿幛的铺子,再有就是茶食铺子,铺里的伙计忙得不亦乐乎,两只手飞也似的此起彼落,将各色糕点分小包包好,再码到一个蒲包里,覆上草纸、衬纸、红门票,用花红麻筋一拴,大声吆喝着隔着人递出来。林子博看了奇怪,问道:“今儿有人做寿?”
那后生答道:“有的。朱老太太七十整寿,今儿是正日子。待会儿我们堂主、少爷都要过去的。”
林子博一时想不着朱老太太是谁,但想春山堂堂主亲去道贺,必是要紧人物,便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是要好好做一做的。”
那后生“扑哧”一乐:“您说得对,不过得真活得到才好哩。”
林子博“哦”了一声,才知道是办冥寿。
车子穿街过巷,面前道路渐渐生了。那后生道:“今天堂主在家,少爷怕撞上,特意让换个地方。”
林子博笑道:“原来如此。”
马车又行一阵,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在一个小门前停下。后生下车敲门。里面的先把门上小窗开了,见了是他,便问:“许先生呢?”后生道:“来了。”里面忙开了门,说:“可来了。”后生便引了林子博和许养田二人进来。
屋里听到脚步声,隔着门问:“是谁?”
林子博听出来是万子丰的声音,笑道:“是我,你子博兄来也。”
屋门一开,一个二十来岁面目俊秀的青年快步走出来,连声问:“许先生呢?许先生来了没有?”
林子博笑道:“这不是?你就惦记着许先生,根本不把做哥哥的放在心上。”
万子丰横了他一眼:“你还说!要不是你带着,我也摊不上这个事。”
许养田道:“我到后面净个手,这就来。”说着,由那后生领着,先转到后面去了。
林子博陪万子丰进屋,道:“少安毋躁啦!人都在这儿了,你还急个什么。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紫铜盒子,道:“这盒膏子,从上海带的。我亲自坐的东洋车,到虹口广东街天昌祥,帮你挑的头号公烟。这是装现成的盒儿。十块大洋,才不到三两膏子。你自个掂掂分量吧。”
万子丰接过去,在手上掂一掂,喜道:“哥哥待我真是没说的。”
林子博挤挤眼睛:“那这档子事,你不怨哥哥了吧?”
万子丰佯怒道:“怎么不怨!你介绍人给我,说得天花乱坠,自己都不先试过的?”
林子博笑道:“介绍兄弟的,我怎么好胡乱试手呢。”说得二人都笑。
这时后生引了许养田进来,许养田一边拿块白毛巾把手抹干净了。万子丰吩咐那后生道:“你去得合馆叫一个生炒鸡片,一个虾球,一个腰片汤,再看有什么鱼新鲜的叫弄一条,够了吗?”
林子博道:“尽够了。”
万子丰点点头。那后生出去叫饭。林子博道:“那,就开始了吧?”
许养田道:“好。请万少爷跟我到里边来。”先进了里间屋。万子丰跟进去,回头看见林子博在碟子里拣了枚橄榄放进嘴里,望着他笑嘻嘻地。万子丰脸上红了红,放下帘子。
许养田让他站到光亮底下,先仔细看他脸上,又让伸出舌头看他舌苔,再叫他除下帽子,在头顶一点点地摸过去,一边问:“药都在吃吗?”
万子丰埋怨道:“早吃完了。每天都苦等先生再来。”
许养田把他头顶摸过一遍,又道:“你除了下裳我看。”万子丰唯命是从,忙把裤子脱了。许养田取了块帕子摊在手上,伸到他胯下,扳起了他那玩意儿来,翻过来拨过去地细看,问:“还痛吗?”
万子丰道:“这两天好一点了,可以小便了,不像之前,痛得忍不住。”
许养田又看了一会儿,让万子丰穿上裤子,道:“你脸上的油瘰焦了,头顶的杨梅也开始退,下边烂得也好些了,不过舌头上梅花影子还在,毒气还没有清。我给你合了新的丸药来,每天早晚各服一粒,还有,用土茯苓代茶,坚持喝上一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好了。要不是原先你自己乱吃药,把药吃杂了,本来也不用这么麻烦。”
万子丰听说能好,精神大振,嬉皮笑脸地道:“还不是怕我爹知道吗。虽然我们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在边城,怎么说也是头一家人家。传出去总归不好听的。”
许养田道:“万少爷先慢高兴。你记着,到了明年春天,或者又要复发的。自己小心在意,发现了征兆,早些找人通知我来看。”
万子丰又有些着慌:“怎么不能断根的吗?”
许养田道:“杨梅逢春必发。如今你这身上,好比就种下了一棵杨梅树,到春怎能保它不发?总之自己小心就是。”
万子丰从里间屋出来,见林子博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笑嘻嘻地道:“坐这么一本正经做什么?许先生说了,一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好了。”
林子博面色尴尬,干咳了两声,一边打眼色给万子丰看。万子丰是乖觉的人,知道不好了,一回头——果见身后红木雕花圈椅里坐着一人,面沉似水,却不是自己的父亲春山堂堂主万延春是谁?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声“爹”颤在嘴里,竟发不出个囫囵声来了。
万延春冷笑道:“你这点花样都能瞒过我去,我春山堂的龙头还怎么做?这位是许大夫吧,医金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还望不要嫌少。”
许养田忙道:“哪里。”
万延春又对林子博道:“林爷,今天边城有一件热闹事情,长枪会朱老大的娘亲七十冥寿,拈花寺里做道场,县衙门里唱堂会。你要在边城这一块继续发财,从今往后,光和我们春山堂攀交情是不够了,这个寿辰,我看你不能不去拜上一拜。”
林子博知道万延春有话要和儿子说,识趣地站起来,笑道:“边城这里,是您万堂主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我也只认您和春山堂的字号。只要您给面子,小弟在边城自然顺风顺水,财运亨通,旁人我管他何来?不过嘛,既然是您指点了,小弟这就去备份礼物,过去拜他一拜,也就是了。”
万延春听他奉承,微微笑道:“这样就再教你个乖。朱老太太的寿辰和别个不同的,她老人家生前有话,寿辰不单是她一个人的乐子,也要为穷人做一番功德,所以,寿筵上不收礼金,只收米面杂粮、糕饼小食之类,好等寿筵过后,用来赈济穷人。你要是不知道,冒冒失失乱买了东西送过去,让人家当面驳转来,可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林子博拱手相谢,和许养田一道退出去。屋里便只剩下万氏父子二人。
万延春沉着脸不说话。万子丰小心翼翼候着,终于等父亲扬起脸来,他只道要教训了,忙不迭说了声“是”。万延春骂道:“是你个屁!揖唐,你进来吧。”
门帘一挑,一个人由外面走进来。这人穿着打扮与众不同,脑后已除了辫子,头戴云巾,前面系着块玉,身上穿着玉色襕衫,宽袍广袖,腰里系着垂带,脚上穿一双素履,从头到脚,竟是一副堂皇的明人衣冠,显得清越高拔,气派非凡。此人姓李名揖唐,在春山堂司职军师,足智多谋,深得倚重。万子丰连忙施礼:“军师也来了?”
万延春道:“揖唐早来啦。你道你那副丑态是好看的?揖唐是什么样的人,怎么看得入眼?”
李揖唐道:“年轻人贪风流,也不算是坏事。但把有用之身伤在这个上面,就得不偿失了,更何况……”
万延春怒道:“不错!更何况现如今革命党派了专员过来领导起事,估计这几天就会到边城。要是让他知道我儿子在外面乱滚,搞得连子孙根都烂掉了,我春山堂岂不教人看轻?”
李揖唐道:“还有,朱老大要替母亲办冥寿,自是由得他,偏传出话来说要做赈济。我总在疑惑,不知道老太太是真有过这样的话呢,还是有人想借机会做点文章出来。”
万延春心里一凛,冷笑道:“我就不信他娘真有这个话留下来。嘿嘿,粮米是别人送的,他自己什么都不破费,轻轻巧巧就赚了大把的名声去,这一着,高明得很哪。”
李揖唐道:“堂主大量,不容易往宵小的伎俩上去想。但不管怎么说,长枪会是借的咱们的地方,是新来的,可刚来就借办寿筵买了好名声去,咱们是地头龙,却偏在这时候出了少爷这档子事,两厢一比较,还没怎么着呢,就已经在朱老大面前落了下风了。”
万子丰嗫嚅道:“没这么严重吧?”
万延春光火道:“你当这是小事情?现在两家合在一起做事,正是敏感的当口。更别说你和朱家打小还定了亲。要是朱家认起真来,免不了一场风波。”
万子丰吐了吐舌头:“妈哎,就那丫头!‘秀爷’!瞧您给我定的这事儿吧,她要有紫菱阁的阿金姐一个小手指头会来事,我就要了她!”
万延春骂道:“又在胡说!什么紫菱阁,那是婊子!怎么来混为一谈!”
万子丰低头道:“爹,我知道您的意思,就像戏文里唱的,一边送个美女出去,两国从此就平平安安不用打仗了。”
李揖唐在旁边笑道:“这出戏叫《昭君出塞》,不过你这可是自比蛮夷了。”
万子丰道:“爹,您要是担心这个,就把心放下。朱老大,还有那个丫头阿秀,他们才来边城几天哪,我这个事他们打哪儿知道去?”
李揖唐摇头:“子丰,你把他们看低了。告诉你一件事,就在刚才,那个你看不在眼里的秀爷,朱阿秀,在我们边城揪出来了一个内贼,你道是谁?”
“谁?”
“哑伯。”
万子丰大吃一惊:“哑伯?那个替人捉笔,代写家信的哑伯?”
“对,就是他,春山堂的弟兄,十个怕有九个是找他代写过东西的。十年了,我们都瞎了眼,她才来了一个月,就在蛛丝马迹上挖出了这条根。少爷,听了这个事,你不妨再重新想一想,你的事情他们是不知道呢,还是只不过装作不知道。”
万子丰兀自难以相信:“哑伯?会吗?”
3
哑伯的家位于一个小市集的后街里。这时早有长枪会的人暗中把前后都看住了。朱阿秀穿过市集过来,问:“有动静没有?”
“没有。”
“一早上都有谁和他照过面,说过话?”
“都没有。早上他就出来到茶摊喝了碗茶,也没谁跟他说话,坐了会儿,就回去了。”
朱阿秀有些失望:“没别的了?”
“就一样:他回去以后,就关了门没出来,要在往常,必会在那儿摆他写字的档子的。”
——街边一小块空地上竖着个招子,写的是“代写书信”四个字。
朱阿秀道:“招子在呢。”
“是啊,招子挂出来了,可一直没开档。而且,就挂了一半。”
朱阿秀心里一动:“什么一半?”
那人道:“那招子是一对儿,‘代写书信’是右边的,左边还有一副,写的是‘承制对联’,但没有挂出来。”
朱阿秀觉得其中有异:“只挂一半,什么意思?只写书信,不接对联?……不接……对联……”她忽然笑了一声,道,“你们几个演戏不够精啊,让他瞧出来了。他把‘承制对联’那半边收了,就是告诉来跟他接头的,事情——不‘对’了!”
众人这才明白。
朱阿秀道:“我原想在他身上多引几个奸细出来,可惜了。”事已至此,便不再拖延,领人直奔后巷。才一走近,忽地闻着一股味道,她脸色一变,几步上前,“当”的一脚,把屋门踹开了——
屋里,哑伯坐在条小板凳上,手里握了把手枪,面前地上摆着个小盆儿,里面蹿着火苗,黑色的烟雾腾腾地冒着。看见朱阿秀等人闯进来,他不慌不忙,把盆里没烧着的纸片拨拉了拨拉,慢慢地道:“你们到得晚了些,该烧的,我都烧了。”说话竟是口纯正的京片子。
众人都吃一惊:“你会说话?”
哑伯笑了:“会,从来都会。”
“那你怎么……”
“我老了,口音改不了了,学不了你们这地方的乡谈了,学不了,干脆就不说话好了。”
“那也不用……”
哑伯叹了口气:“秀爷,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旗人啊!”
朱阿秀顿时恍然。
哑伯接着道:“春山堂也好,你们长枪会也罢,不是一直把旗人叫作‘满洲狗’的吗?凡捉住了旗人,不是一概要杀头的吗?有嫌疑的,就捉到一块,让他们一个个地念‘六百六十六’,但凡不能像你们这样念成‘楼伯楼什楼’的,就一刀一枪,结果了性命。我那苦命的孩子,一世与人无争,不曾欺压过一个汉人,也从不曾因身为旗人得过什么好处,背井离乡来这边,不过为能有一口饭吃,却因为念不了‘楼伯楼什楼’,一家三口,身首异处,我至今找不到他们的尸骨。秀爷,你说这事惨不惨?我到边城来,为官府做一个眼线,为我的孩子报仇,又该是不该?”老人这番话,只是平平淡淡道着,但胸中郁结的苍凉悲愤,却任谁都听得出来。众人回想这些年来春山堂与长枪会的行事,自都知道哑伯所说的绝非虚言。
朱阿秀心生恻隐:“哑伯,唉,我还是叫你哑伯吧,你为孩子报仇,情有可原,你年纪又大了,你把枪放下,我担保不伤你性命。只要你把这几年做过的事说清楚,我亲身送你离开边城,怎么样?”
哑伯望着朱阿秀,仿佛是长者望着还不懂事的孩子一般,淡淡笑道:“秀爷,多谢啦。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孑然一身,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什么分别?墓碑镇的覆亡就在眼前,可惜,我是看不到了。秀爷,你不是属于这儿的人,偏偏生在这个贼窝子里,这是造化弄人,你好自为之吧。今天是朱老太太的寿辰,待会儿你在她牌位跟前替我道个歉,她生前记得留话下来赈济穷人,就是善人心肠,可是小老儿却要在今天她七十整寿的大日子,教她心里添堵了,实在对不住得很。”说着扬起手来,用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啪”的枪声响过,尸身栽倒在地。
哑伯一直慢慢地说话,从头至尾如叙家常,是以朱阿秀虽听出他话中有自绝之意,却浑没想到他说动手便动手,干脆利落从从容容便是一枪,自己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竟不及相救。她望着地上的尸身,见鲜血从伤口汩汩涌出,将他头上白发染成了触目的深红色,死者脸上却平静如常,刹那间明白了哑伯举枪时候的心境:他对这个世界早无留恋,之所以不死,为的便是“报仇”两个字,这时见事既不可为,虽只瞬息之间,已定下不可改易的死志,简单交代完始末根由,便即从容自尽,绝不给人任何插手余地。转而又想到哑伯说的“造化弄人,好自为之”这八个字,似乎明明暗暗,正切合自己的心事,唏嘘之意,油然而生。
哑伯屋里只简单几样家具,几乎四面白墙,站在屋内,有一股彻骨的清冷袭上身来。朱阿秀看了一遍,更觉得恻然,道:“你们拣个合适的地方,好好把他葬了,所需花费,找我报账就是。”
正说话间,门外人影一闪,段小湖满身风尘地奔进来,一脸兴奋的神情:“秀爷,查着了!你猜那个探子落脚哪里?”
朱阿秀却没情绪同他闹:“还卖关子?不过就是半边坳罢了。”
段小湖大张了嘴巴合不拢来:“你怎么知道?”
“你半夜去的,这时候就回来了,想必离这里不远。西南道上,距此最近的一站,就只有不到半日路程的半边坳。何况这几天官府的眼线活动频繁,我仔细查过,各条线上的细作,明里暗里,似乎都汇向那里去。所以我料他去的,也正是那里。”
段小湖钦佩之极:“秀爷,你都快赶上诸葛亮了。”
“少拍马屁,还有别的吗?”
“你叫我查的,我都查了。各路上打探消息的兄弟,都没听说省城有政令下来,要在近期同边城为难的。可有个事让你说着了。你让我查问省城最近有没有什么官儿突然间行踪诡秘——还真有!是新任警务公所的一个提调,姓霍……”
朱阿秀神色一变:“霍景旸?”
“咦?你知道?”
“半个月前,咱们会里李得标、顾三麻子几个在省城被杀,就是落在他的手上。这人手段狠辣,是现在清人官儿里为数不多的干才。他怎么样?”
“大约十几天前,这人在省城突然消失了,一个四品官儿,身上又有差使,居然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你说奇不奇怪。”
朱阿秀的眼睛却发了亮:“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样才对了啊。走,我们现在就去拈花寺。”
4
拈花寺是边城唯一的一座大寺院。朱老太太七十冥寿的水陆道场,便是在这里办。老太太生前是善信之士,在世的时候过生日,一切寿筵、堂会,俱都免了,只在家里办一堂延生普佛的佛事,念念寿经便罢。以后遂成惯例。但这一次有所不同,总把子朱乾振和会里几位当家的一商量,都觉得这次长枪会是借了人家的地头,办起事来,于礼数上不能不多加小心,宁滥毋缺,绝不能让人挑毛病,说一句“长枪会自家办事,把别家的兄弟当外人”,就不好了。最后商量来去,定下来一个折中的方案:在拈花寺办三昼夜的水陆道场,并施善举,摆“罗汉斋”以供众人;到正日子上,则还是一切按世俗的规矩办,就在原来县衙后园的戏台跟前,广搭彩棚,设摆寿筵,办堂会唱戏,招待边城的各路宾朋。
所谓“罗汉斋”者,指的是米饭、馒头加大锅烩素什锦,设在寺院正门外的空场上,远近的穷苦人听到风声,都聚了来,把这一片挤得水泄不通。贺西雷好不容易挤过人群,进得寺来。
进了寺门,往左去便是偏殿。离得还远,就听见抑扬的诵经之声,并着磬声、木鱼声,以及铛、鼓、忏钟等等板点之声。偏殿里遍设香灯蜡烛,光影摇摇,殿上供奉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像,像前一侧是朱老太太的神主牌位,殿中僧众,各着法衣,手持法器,立于左右,垂眉合掌,齐诵经文。总把子朱乾振跪在供案前的拜垫上,闭目合十,神情很是虔诚。
贺西雷在偏殿外先拜了一拜,然后轻轻咳嗽一声。朱乾振回头见是他来,知道有事,把头点了一点。少顷,僧众把经文诵完一遍,齐诵“南无阿弥陀佛”,朱乾振向佛三叩首,起身退出殿来,问:“什么事?”
贺西雷把戏本递给朱乾振:“这是班子递上来的戏本,让点今天的戏码。您拿主意吧。”
朱乾振道:“你专门跑一趟,不会就是为让我点戏吧?”
“不是。”两个人沿着殿下的廊庑往后面走,贺西雷低声道:“今儿一大早,城东口茶楼上,十几个弟兄和春山堂下面一帮子人,为争几个座位,动起手来了。”
朱乾振见他面色不善,已猜到了几分:“有人死伤了?”
“他们人多,咱们好几个弟兄受了重伤,可麻烦的是,死的那个,偏是春山堂的人。”
朱乾振一皱眉:“谁领的头?”
“‘小白玉堂’。他知道闯了祸,是自己投来刑堂的。我先过来,看老大是怎么个意思。”
朱乾振一时沉吟不语。贺西雷道:“小白是老大的爱将。但这个事和做寿一样,不光得让自己人高兴,一多半还得是给别人看呢。”
朱乾振叹道:“这个我岂有不知。好了,别的你来定,大轴的我就点这出《八本雁门关》吧。这出戏又叫《南北合》。咱们长枪会从北边下来,借它西南边城之地来做一番大事,但愿能借这个吉祥名目,两家真正合成一家,和和气气的才好。”
两人说着话,从后门走出寺来。今天是边城的大日子,虽然寺里加了警戒,等闲人不得入内,寺外却人头攒动。两人随着人流向前,忽听路旁一片喝彩之声,循声望去,乃是一个卦摊,一群人围着个游方的和尚,正在听他谈相。二人走近去,站在后面看,见那和尚样貌清奇,谈吐间又颇有见地,并非一味与人说好话的,便停下来听他说话。
那和尚正说完一个,一抬头,看见朱乾振,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来,道:“这位施主,可要看个相吗?”
朱乾振一笑,也不推辞,分开人群坐下。那和尚认真看他面相。朱乾振随口问他:“师父哪里来的?”
那和尚道:“贫僧惠施,游方四处,偶然到此,在这边摆一个摊子,结一个善缘。”他看了片刻,又道,“足下面相威重,声有虎音,当是大贵之人,应有将军之份。”
朱乾振笑道:“师父看错了,我一个平头百姓,哪里做得来将军?”
和尚摇头微笑:“施主面上风雷纵横,正是统领千军万马的气象。施主之相,外俗内清,是大贵之格,时运或许在今年便到。阁下今年是否是四十二岁?不到五十岁上,即可封疆拓土,为一方首脑……”贺西雷听得面露喜色。朱乾振却神色不动。那和尚接着道:“只是,须肯听贫僧一句话。可惜阁下未必肯听。”
“什么话?”
“施主一定不肯听,贫僧何必多言。”
“便说说看,又有何妨。”
和尚道:“我看阁下堂堂汉子,是义气深重的人,很多事情未必肯做,但阁下非常之人,受制于此,行事不免束手束脚,反而不好。所以贫僧要说的,便是‘贪’这个字。若是他人,贫僧总劝他勿贪,唯有阁下之相,反而要劝你贪。因为阁下其清在骨,可里面贵了,对外面就有所妨碍,若是肯贪,里面贱了下来,外面反而可以加升,此所谓此盈彼绌,此绌彼盈。便如当年三国时候的刘玄德,若不是他肯毁损名誉,先借了荆州,后占了益州,何来后来蜀汉的基业?”他说到这里,目光炯炯,直射到朱乾振脸上。
朱乾振“呵呵”笑了两声:“师父论相论理,都与别个不同,受教了。”竟是不接他这话头。他看卦摊上写的卦礼,每卦乃是二十文钱,便从囊中取出把钱来,数了二十文给他,起身便走。
贺西雷从后面跟上去:“老大,我听那和尚说的,有点意思啊。”
朱乾振微微笑道:“是吗?这样,你陪我附近走一走,待会儿咱们回来,到时候你再看。”说着,大步走到前面去了。
贺西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跟在后面,两个人慢慢走了一圈,回转来时,却见卦摊已经空了,那个惠施和尚踪迹不见。贺西雷奇道:“这就收了?”
朱乾振道:“你不觉得那和尚来得有点突兀吗?他自称是游方的和尚,可你想想现在边城的形势,一个等闲的僧人,来这里做什么?”
贺西雷这才省悟:“对啊,那他是?”
朱乾振道:“我们长枪会人多势众,移师来到边城,一山二虎,有些人想必会寝食难安了。如果我料得不错,这个人必是春山堂派来试探我的。方才我的确是进退两难啊,要是赏钱给他,说不定就引起误会,可开口斥责呢,又太着相了,一样会引起猜疑。想来想去,只有老老实实按他卦摊上写的,给了二十文的卦礼,连一个子儿都不敢多给。唉,这一文钱在我手里,从未有如此重法。我们两大会党合为一处,是想做一番大事出来,真要为着多给了几文钱,最后竟致两家破脸,咱们可就沦为千古笑谈了啊。”说到这里,不由得摇头苦笑。
果然如朱乾振所料,那惠施和尚一撤了卦摊,便径直去见万延春。他的评价是:“此人了得。一席话里,我赞他,弹他,挑拨他,但他脸上,始终没一丝一毫变化。”他从袖笼中一伸手,再张开来时,掌心已多了那二十文钱,“直到最后,他给了我这二十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我依然看不出他内心真意如何。贫僧有负所托,惭愧惭愧。”
屋里,万延春、李揖唐几人望着那二十文钱,一时无人说话。
良久,还是万延春打了个哈哈:“朱老大毕竟是朱老大。”
李揖唐道:“朱老大确乎是个人物。本来长枪会人马虽多,但势力散布全省,各路分摊了去,终究削弱了许多;而春山堂占住边城和墓碑镇,好比把手捏起来成一个拳头,因此虽不如他人多势众,两家依然呈一个均势。而现在,他趁着有革命党在中间牵线,顺水推舟,把人马集中起来进驻边城,等于是弥补了他的短处。此消彼长,再加上朱老大的心意暧昧难明……”
万延春点头道:“我这两天想的也是这个。如今我们门户大开,一旦出事,连个退身地都没有。而且,即使大家现在同舟共济,将来又如何?怕也是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如果不能尽快把我们的实力提升一大块,震慑住对手,朱老大那边,始终是一个大大的隐患。”
“堂主说得对极了。”
“可到底怎么样做法,我还想不到头绪。”
李揖唐微微笑道:“几百支步枪,上百支手枪,还有子弹不计其数,大概今天晚些时候,便可运抵边城。堂主怎么把这个事情忘了?”
万延春脸上的喜色只一现即隐,随即想到此事牵涉重大,不禁踌躇起来,缓缓摇头。
李揖唐道:“这几百支枪极是要紧,不可不争。重要的是处置得法。我看是不是这样,长枪会进入边城快一个月,这么多的人,所有吃穿用度,有约四成动用的是我们墓碑镇的储备,我昨天查过账目,这里面超过一半都还赊着账。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大哥不妨拿这个来跟朱老大谈谈,看他肯不肯在这上面,做一个交易。这批枪上,我们若能多拿到两成,形势就会大有不同。”
万延春仰面默想着其中利害,还是摇头道:“怕是不易。”
“但值得一试。”
5
朱阿秀来到拈花寺的时候,寺里静悄悄的,一时间似乎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这静谧肃穆的殿宇之间回响。在边城住了近一个月,她很少上这里来,这边的世界过于清静悠远了,待得久了,很多沉积的心事便会轻飘飘地浮上来,让她不知所措。她往偏殿过来,忽然听“镗——”的一声磬响,跟着头顶上“扑棱棱”许多振翅的声音,那是一大群被放生的鸟儿掠过寺院顶上的晴空,向着远处飞去了。跟着诵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念的是:
“愿消三界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世世常得菩萨道……”
她驻足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茫然若失。
父亲并不在偏殿。她把寺里找过一遍,各处都不见父亲的影子。她本来是有了重要的发现来的,这时有些败兴了。站在殿下,举目四顾,看到寺院后门旁的一棵老树,满树的暮叶,无风自落,萧萧而下。她心里怦然一动:怎的这么肃杀的气象?
她从后门走出来,忽地吃了一惊。只见门外空场上,黑压压的,少说也有二三百人。长枪会服色尚黑,春山堂则是穿绯红色号衣。这一半黑,一半红的几百人,仿佛摆开一个长蛇阵,蜿蜒向拈花寺的后山去。朱阿秀呆了呆,在黑衣人当中看见贺西雷,走过来问:“阿叔,怎么这样的阵仗?”
贺西雷指指后山之巅:“老大和万堂主,在上面有要事商议。”
朱阿秀遥遥望去。树木掩映之中,露出山顶上一截斗拱飞檐的八角小亭,亭中隐隐有两个人影,隔得远了,却认不清哪一个是爹,哪一个是春山堂的掌舵龙头。
两边的人手远远地散在山下,山顶的八角亭里,只有朱乾振和万延春两个人。
朱乾振道:“今早的事,凶手已经押在刑堂了,长枪会不敢擅自处置,还请万堂主决断。”
万延春道:“朱老大太谦了。兄弟们不熟,闹着玩,一时错手,算不得大事情,我的意思,找个日子,帮他们办一桌和合酒,给两边的兄弟开解开解,若是肯的,让那位白兄弟出来赔个礼,一天云彩也就散了。”
“真能这样,那再好不过。”
万延春略一沉吟,道:“本来,今天是令堂寿日,还没到庙里磕头,却先约朱老大到这边来谈煞风景的事,实在不像话,不过……你也知道,那批军火今天晚间就到边城,朱老大有什么想法?”
朱乾振目光闪动:“几百支枪,虽说远未够数,但对于增加实力,不无助益。”
万延春听他只是敷衍,心里不快,道:“长枪会是大帮会,我们春山堂局促一隅,实力上差得远。这批枪,朱老大要是看不在眼里,不妨多让于兄弟一些。朱老大肯给我这个面子,贵帮远来是客,在边城期间,需用到的粮草开支诸般事宜,春山堂可以勉力多担待些,怎么样?”
朱乾振笑了两声,忽道:“边城青山秀水,真是个好地方啊。”万延春一愣,只听他接着道,“可是边城再好,终究不是梁山泊,你我的抱负,也要远高于一心只想被朝廷招安的宋公明。不错,长枪会是有几支枪,但我会内兄弟众多,从比数算,比之春山堂只有不如,难道你要他们空手去往清兵的枪口上撞吗?万堂主,大家既然已兵合一处,就不应该再事事强分你我。我的意思最简单不过,有枪的除外,剩下的,不管春山堂还是长枪会,都合在一起计数,就按人头分枪,这样下来,我估算大约每五六人便可分得一枪。这个法子公平妥当,万堂主以为如何?”
万延春下得山来,一句话不说,气哼哼领着队伍走了。又过了一会儿,朱乾振也从山上下来。贺西雷问:“是和老大来说枪的事?”
“不错。”
“怎么样?”
这个事情上,朱乾振也不愿多谈,只问朱阿秀:“你怎么来了?”
朱阿秀道:“爹,我要一队人,这就赶去半边坳!”
“做什么?”
“您记得半个多月前,省城李得标他们是落在谁的手里被砍了头吗?”
“记得,那人是警务所新任的提调霍景旸,风闻他颇有手段,是个厉害角色。”
“这人现在就在半边坳。”
朱乾振奇道:“他在半边坳做什么?”
朱阿秀道:“这几天,边城一带官府的眼线活动频繁,似乎此人在暗中布置,意图对我们不利。不过,他胆敢只身轻出,未免自视太高,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朱乾振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奇怪,和朱阿秀预想的并不太一样,但很快,他问道:“你肯定吗?”
“有六七成把握。”
“好,给你一百人,去半边坳捉姓霍的来,给死难的弟兄报仇。”
原先父亲的神情,让朱阿秀有些吃不准。但他答应得很痛快。她振奋起来,昂然道:“爹,咱们来边城还没有做过什么事,今天看女儿给长枪会立第一功!”
万延春回到自家宅里,一个人大步走去后堂。李揖唐挥手让众人散了,只同几个要紧的一起跟进来,见万延春站在堂上,负手不语。万子丰大声道:“爹,朱老大想按人头分枪,摆明了是想占他长枪会人多势众的便宜,实在欺人太甚。我们要不先把枪抢到手,以后边城姓万还是姓朱,就不好说啦!”
万延春斥道:“有这些叔伯在这里,有你插嘴的份?抢?怎么抢?一动起手,两边撕破脸,没等跟清兵接上仗,自己就先自取灭亡了!”
万子丰撇了撇嘴,不言语了。
李揖唐却道:“子丰的法子冒了些,意思却是对的。这批枪关系很大,我们非争不可。之前我劝堂主去和朱老大面谈,并没想着就能成事,只是这个过场一定要有,现在先礼后兵过了,我们再动手,也算师出有名。”
万延春神情慎重,缓缓道:“真个动手,后果如何,难以预料啊。”
李揖唐道:“堂主顾虑的是。不过我们出兵,不是为抢这批枪,而是为了换一种谈法。现在两家各执己见,当然不容易谈得拢,但是,这批枪我们春山堂要是先接过来了呢?”
“怎么讲?”
“到那个时候,再请朱老大来谈,情势就大大不同了。我们得了枪,并不想独占,照样还肯分出来给他,这样做,无论礼数之礼,还是道理之理,我们都占住了。而枪在我们手里,朱老大再谈起来,底气也不会像今天这么足了吧?该让步的时候,他也不得不让步了吧?这样一来,我们既可以多分得一些枪械,两家也不致伤了和气。这个法子,大哥觉得怎么样?”
万延春闭目沉思。李揖唐又道:“我们看得到,朱老大未必看不到。刚才在拈花寺外,有弟兄隐约听他们父女在谈半边坳的事。按路程算,这批枪大概过午时分,正是到的那里。如果这一步上落了后手,我们可就全盘受制于人了。”
其余人也同声附和。万延春于是下了决心:“好,就这么办。”他环视一遍众人,“这事非比寻常,烈五,你去。”
张烈五是春山堂里的一员干将,听到差遣,更无二话,叉手道:“堂主放心。”
万延春道:“知道为什么点你去吗?押这批枪来边城的,为首一共是三个人,长枪会派的袁应泰,我们春山堂是阮曾三阮兄弟,另外还有一个姓马的镖师。春山堂里,你精明强干,和阮兄弟交情又是最好,我要你带一拨人,悄悄赶到半边坳去,想办法跟他联络上,里应外合,把这批枪拿下——记着,最好不要有什么死伤,免得将来不好收拾。”
张烈五点头称是,领命而去。
6
朱阿秀率领人马,一口气奔出数十里。眼看离半边坳还有十里地的路程,她勒住队伍,道:“如果霍景旸真在半边坳,再往前去,一定会撞上他放出来的哨探。咱们不由大道走,从山里绕个大圈子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众人依言下马,将马匹赶到林子深处藏好,留几个人看管,朱阿秀率领大部,寻路向山岭上攀去。
这一带山岭,山色苍酽,岩谷如削平,常常在直上直下的最陡峭处,连一个落脚地也找不到,加之山风射眼,山石湿滑,众人一路走得很是吃力。朱阿秀见状,大步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去,于险要处奋勇当先,大声击掌呼喝,引导众人向前。她一介女子,都处处冲在前头,队伍里都是好汉子,又有哪个肯落后了?众人的劲儿一上来,辛苦便不在话下,翻山越岭,眨眼间已到了半边坳地界。
半边坳周围之山,山形雄伟,却偏在山势起伏奔走正速之际,突生绝壁,硬生生从中断绝,犹如突然被一刀斩去了半边,“半边坳”之名,即由此而来。朱阿秀率众来在绝壁之下,仰面上看,大山像要随时倾倒下来一般,人人不禁为之心折。朱阿秀道:“翻上这道石壁,就是半边坳了,谁和我一道先上?”她点了五名身体轻捷,善于攀缘的汉子,身负长索,成第一队,沿着石壁上的藤条木石,一点点向上攀去。
崖下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六人的身形越升越高,越来越小,人人屏气凝神,生怕有谁一个失足,便是粉身碎骨之祸。终于,六人都瞧不见了,又过一会儿,一根长索垂了下来,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众人一阵欢呼,当下便有第二批人缘着长索攀缘直上。
第二批人刚爬上崖来,朱阿秀忽道:“等一等!”众人迅速散伏在崖头的长草里,同时有人摇动长索,让后面的人暂缓上崖。
只见前面林里,正有两个人,穿利落短衣,身上带着家伙。想是觉得断崖地势太险,不会有人从崖下上来,二人均背朝这边,脸向树林外的上山道路,来回巡视。朱阿秀料想这必是霍景旸放出来的岗哨,她手一招,便有四五人悄悄掩上。
那二人似乎听到些动静,忽然转头看向这边。没等他们有所察觉,两支箭无声无息射到,将他们钉在树上。
朱阿秀仔细察看周围,确认没第三人了,才吩咐让下面人尽快上崖,自己走近来看。
那二人都是要害中箭,一个当场毙命,另一个痛得浑身颤抖,口里吐出血来。朱阿秀站到他面前,问:“霍景旸在哪里?”
那人咬牙不答。身边有人过来,抓住露在外面的箭杆,又往里一捅。那人痛得声音都发不出来,额上豆大汗珠往下乱滚。朱阿秀再问:“霍景旸在哪里?”
那人喘了半天气,颤巍巍伸出手来,却是伸去腰间准备拔刀自裁。只他这时手上无力,刀卡在鞘里拔了几次都拔不出来。朱阿秀再问第三次:“霍景旸在哪里?”
“当”的一声——那人拼力一拔,终于将刀拔出,却握不住,跌落到地上。他神色黯然,随即咬紧牙关,只是冷笑。
那人刚烈如此,朱阿秀也不禁动容:“你家主子果然不凡,手下有你这样的好汉子。我不来逼你了。”说着,弯腰拾起刀来。那汉子懂得了她意思,眼里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多……多谢。”
朱阿秀一刀挥落,那人顿时气绝。
段小湖埋怨道:“两个人都死了,这么大个半边坳,上哪儿找姓霍的去?”
朱阿秀走到树林边上,望向山下。山下有几十户人家,这时候日已近午,镇上正处处炊烟,便连镇后面半山腰上,几间破落的祠堂,也一样有几道炊烟袅袅升起。朱阿秀望了一会儿,忽然有见,冷笑道:“没人住的祠堂,反要起几个灶,这么多人开伙,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不出朱阿秀所料,此刻在祠堂里的,正是霍景旸一干人。他自暗中保着马凤云一行过了狼头寨后,又同巡防营打了招呼,知道前路再无阻碍,便带领手下,先一步来到半边坳扎营。何众觉得这儿离边城太近,几次劝老爷不要犯险,霍景旸却不肯听。
祠堂其中一间,是霍景旸的指挥之所。这时候,他正聚精会神看哑伯从边城递送出来的情报。何众从外面探头进来,问:“老爷,饭好了,给您装进来吗?”
“不,我出来吃。”他展了展手里的密报,欣然道,“果然!春山堂长枪会两家貌合神离,这中间大有文章可做啊。”
他走到院里去,活动活动筋骨。祠堂四面的墙后,都搭了木台,有人站在上面,护卫警戒。霍景旸大声道:“大家先下来吃饭吧,吃完了,去替放哨的兄弟回来。”众人答应了,只留几个人看住四角,其余从墙后下来。霍景旸自己装了碗饭,问何众:“马凤云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
何众看看天时:“差不多了吧。”
霍景旸“嗯”了一声:“你也快些吃。吃完了我们去镇上。我还有些话要和他说。”想起一路上和马凤云并肩作战时的情形,嘴角不禁露出微笑来,“也算是老朋友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大约在正午时分,镖队一行,缓缓开入了半边坳。
这里是抵达边城前的最后一站,再往前去,一片通途。回想这一路来风餐露宿,种种惊险万状的情形,到得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完满的结果,袁应泰等人都胸怀大畅,一路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众人在半边坳唯一的一家馆子前下马,阮曾三是春山堂的大头领,半边坳从前来过何止一次,和这里的老板是老相识了,跳下马来,笑道:“老陈,老陈,还不快滚出来!帮衬你买卖来了!”
馆子的老板正是姓陈,听见声音,赶紧迎出来:“哎哟,是三爷!这是多久没见了啊,您出远门了吧?吃点什么呀?”
没等阮曾三说话,袁应泰先喊道:“甭管吃什么,有好酒先给我拿上来!娘的,老子忍了一路,总算可以开戒了!”众人都笑。
阮曾三吩咐陈老板,酒菜挑好的尽管上来,一回头,见马凤云正吩咐金标还照老规矩留一半人在外面看守车马,他笑着摇手喊道:“马爷,不用啦!这儿是半边坳,到了这儿啊,就等于是到家啦!”
陈老板听了这话,整张脸都笑了开来。忙喊下去让厨房整治菜肴。不一会儿工夫,酒菜齐备。马凤云、袁应泰、阮曾三、金标四人坐了一桌,陈老板过来,殷勤帮四人满酒。袁应泰见到酒色纯白,闻到酒香四溢,哪里还忍得住,端起碗来,就要来个酒到碗干。可就在这时候,马凤云突然伸手,把碗面给覆住了。
“做什么?”
“听我一句话,这碗酒,你还是不要喝的好。”他说出这句话来,陈老板的脸色就变了。
阮曾三笑道:“马爷,你过分小心了,在这个地方,你还怕酒里会有毒吗?”
马凤云微微笑道:“过分小心,一百次也不多。陈老板,我要是没看错,你手里这把酒壶,是一把‘八宝转心壶’,壶里应该有两种酒。而这把壶的绷簧,应该就是手柄上的那颗红石吧?你给袁爷、金标和我斟酒,手上都按紧了绷簧,而在给三爷斟酒的时候,大拇指却是松开的。我不知道你想害的是谁,但我敢肯定,这两种酒里,一定有一种是有问题的。陈老板,对吗?”
陈老板的身子抖颤了起来:“我,我不知道……”
马凤云把面前这碗酒,和阮曾三面前的酒,一齐端起来,并排放到陈老板面前:“你不肯说实话,两碗酒我都叫你喝下去,你知道,至少有一碗,是会害到人的。”
陈老板撑不住了,颤声道:“是,是你们三位的酒,里边……有药。”
马凤云点点头:“果然。”他望向阮曾三,“三爷,言犹在耳啊,你说的,‘到了这儿,就等于是到家了’。可能对三爷,真的是到家了,可对我们这几个来说,到的——却分明是一家黑店啊。”
袁应泰火噌地蹿上来,“啪”的一声,拍案而起:“阮曾三,你想干什么!”
阮曾三见三人都怀疑是自己下的暗手,一张脸憋得通红,也站起来了:“这……我……我怎么知道!”他突然一把把陈老板揪了过来,吼道:“老陈!你昏头啦?你在干什么啊!”
一刀挥落,血光迸现,尸身轰然倒地!又一名岗哨被无声无息地狙杀。
那人一击成功,伸手在空中招了一招,身后几十步远的地方,朱阿秀率领众人,俯身在长草中疾步掩了过来。
她探出身子,往祠堂望去。霍景旸存身的祠堂,此刻就在他们眼前了。
“外围扫干净了?”
“都扫干净了。一共是七个人,没放走一个。”
“好极了。”她仔细望了一会儿,道:“几个角上都有工事,不过看起来并不严密,这是个机会。我们分两路,悄悄靠过去,前后同时动手。记着,第一,速战速决,第二,不要走了霍景旸!”她双手一挥,沉声喝道:
“我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