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十九 **

    ** 十九 ** 穿肠□□

    手掌轻拂,拂过兰迟苍白面颊,替她阖上双睑:“无名是吗?我有个故事,你可愿听?”

    无名闻声抬眼,透过泪水注视着面前的僧侣,不消问,她也猜得出那故事并非故事,而是这个人亲身经历。不愿说透,她只是点头。

    墨砚子目光放远,望着洞隙射入的逐渐亮起的阳光,缓缓开口:“琅邪城原有个郎中,本姓张,三代行医,方圆百里闻名。他有个儿子,耳濡目染自幼学的也是祖传的医术,本以为可以安安稳稳继承衣钵,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忽然一日,前秦皇帝病了,宰相下令要缉拿全城的郎中。不是抓进宫去治愈龙疾,而是捉进他府里一个一个想尽办法的折磨,折磨到死。张郎中便是死在宰相府邸的,他临终憋了一口气,装尸体被抬回家中,告诉儿子宰相有野心,打算处死所有的行医者,让皇帝无医来治,名正言顺的英年早逝。”

    略顿了一顿,墨砚子怀中掏出一串佛珠,拿指尖摩挲,上面依稀存有当年的一幕记忆:“父亲要儿子逃,不为自家留条根,也要为前秦百姓留个救死扶伤的人。儿子很听话,他逃的很远,却还是难逃宰相的杀令。无奈之下,他逃过了界,逃进后陈国内。在那里遇到一位神仙似的人物......”

    墨砚子许久才回神,嘴角仍是噙着笑意:“他叫,知痕。”

    无名听的心酸,睫毛一抖,又是两行清泪:“你.......”

    墨砚子苦笑,这样快便被人猜出底细,故事的皮是套不下去了,索性更改称谓:“他跪在我面前。求我。”

    “求?求什么?”

    “求我剃度,跟随路过后陈境内的一群天竺神僧们回去前秦,因为口音相貌等关系,我若回去,定不会被疑为后陈奸细,借高僧身份才方便为平恩诊治。”墨砚子说着,声变嘶哑,无名清楚,他大概是做梦都羡慕平恩的那一场病。

    “我怎能拒绝他?”墨砚子不自觉中早就笑不出,偏自己还不知道,还以为笑容保持的极好,僵着一张面孔望向无名,“至今我都无法回绝他一句。明知他越来越过分,越来越无法无天,我早不该跟随他,可是,就没一点办法控制,我像个得了疯病的人,除了他,眼里看不进别人。”

    “后来呢?你治好了平恩?”无名只能拿话引他,引他不必沉溺在落寞哀伤里。那张笑着比哭还难看的脸,她看一眼就会心口堵的满满。

    “是,我跟随天竺神僧们回到了噩梦一般的前秦,治愈了平恩,当日,我便借口离宫,再也没有回去。也没有告诉平恩,知痕的所有苦心。我以为他们迟早要见面,再说不迟。我却没想到,这一错,此事竟再无机会被挑明!”

    墨砚子痛苦难耐,终于抹了笑脸,埋首在掌中呜咽:“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时......告诉平恩......或者回后陈告诉知痕......事情或者可以挽回。”

    无名也垂首,被感染了哀伤。连带着那初生朝阳都惨淡如血。

    “他们.......”无名想问,又不敢问,左右为难。她还惦记着,之前墨砚子提过的“好着呢”。

    隔了一会,墨砚子才恢复常态,自洞口探头出去,仔细聆听,确信听不到旁的动静,确定那群所谓的武林豪杰真的已经离开,方回来邀请无名:“你可想见他?”

    无名一怔:“他?”为何不是他们,或是他俩?

    墨砚子转身,偷偷举袖擦了擦眼角:“他就在这山深处。”

    这山洞在崖下隐蔽处,洞口草木丛生,挡的虚虚实实,若非熟悉,定然找不到端倪。墨砚子因此才大胆跳入。但跳入容易,跳出颇难,二人又历经一场大战,疲惫不堪,因此很是费了一番气力才又返回崖上。墨砚子带着无名来到他们跳崖处的对面一处,指着凹处一个黑漆漆的树洞道:“跳!”

    无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依言纵身。

    意料之外,洞深的几乎无底,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才触到底部,幸而有堆积的枯枝干草,无名心想,还不至于骨头摔酥。很快,墨砚子也纵身落下,带着无名穿山甲一般钻过山脉深处。黑暗中,无名看不清前路,只能跌跌撞撞的跟着,时走时爬,也不晓得捱过几个时辰,总算是看见头顶上一束幽光降临。

    他们已身处一个石头洞穴,似可听见水声,却看不见水波,连溪流都隐形;无名借着光,四处打量,她发现正对的一面巨墙光洁如璧,似是常年水流磨砺,上面依稀刻着几行字迹:

    “自从离别后,惆怅如泉流。叶枯不堪说,穿过许多秋。

    无人问冷暖,雨打衣衫透。无人劝斟酌,黄昏笑隽瘦。

    朝尽盼夜落,夜深随梦游。一梦我伴君,二梦君伴我。

    梦瞬夜逝半,忽醒在子丑。梦生双翼飞,遗我孤独愁。

    独对相思帐,丝丝难尽头。转寻陈醴慰,口中滋味休。

    三更数四更,五更鱼白露。长夜终去矣,奈何对长昼。

    光匐窗棂内,三尺影绰绰。分明身形在,推窗无影留。

    问君可知否?问君可安否?明日相思灾,即可计身后。”

    这是........无名看的呆了。

    “这是知痕所刻。”仿佛读懂无名心事,墨砚子在旁解释道。

    随手捡起一枚长形石子,远远的朝字迹处丢去,无名瞪大眼睛静候,眼看着那石子如梭一直飞向那刻着旧篇的墙壁,飞进墙壁直至完全没入。慢慢的,墙壁上的旧诗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无比清晰的画卷:一个英俊的男子抚琴侧目,凝望身后画屏里那个舞姿翩然的身形,而那画屏竟与当初自己所见的画卷中的无比相似。几乎同时,墙壁开始慢慢被水渍浸透,渐渐形成水流沿墙壁滑落,滑过墙角不起眼的一个凹槽。低低的,就从那里传出铮鸣剑声婉转男音,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柔美若缎,相携相伴,相得益彰——

    “ 路迢迢,雨茫茫,思绪落,红砂狂。

    清风歌,尘嚣纵,江山娇,痴念忘。

    为君舞夜星,袖底情千丈。

    世俗屑我举足轻,春秋山河放。

    钟鼓累将将,淮水频扬扬。

    韶光千载弹指间,惟君倚伴长。

    踏扁舟,天地游,趁未老,竞自由。

    莫回首,释怨尤,九霄志,不言酬。

    与君歌一曲,醉卧无须酒。

    尘埃落定喧嚣尽,身畔何物留。

    风云折萧萧,方寸说久久。

    今世得君似我心,不把情来收。”

    曲毕,石开,轰隆一声,石壁挪开一道巨大缝隙,刚好够一人过。无名惊骇不已,足下不敢怠慢,跟紧墨砚子蹭进石缝。行数丈,再抬眼,豁然开朗。

    百花齐放,百鸟争鸣,莺莺翠翠,芊芊莽莽,拾阶而上,清风羽过,红绿相间,有石屋独立。一人正坐石屋外,布衣粗衫,挡不住容貌妍丽,气度非凡。无名远望去,便觉得天地都失了颜色,存在无意。

    “知痕。”不自觉,脱口而出一个名。

    “知痕。”墨砚子喃喃,似在肯定,又更似在回味。他的目光更是深沉如海。可惜无名没注意,她全神贯注在那神仙般的人物身上,时至今日恍然大悟,才算真的知晓周佩瑶、雪沉、梅兰竹菊她们为何以命相呵护,还无怨无忧。

    轻轻抬足,又恐落下有碎声,惊扰了那沉思中的天人。又不甘收回,天知晓无名此刻有多么渴望接近。哪怕只近一步都是妙极。

    这人是否传说中的穿肠□□,无形之中能掠人性命,非但掠人性命,还能俘人心志,自拔是难于上青天。无名单腿呆站了许久,腿都酸软也浑然不觉,那悬着的另一足,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前还是该后。犹豫迟疑,仿佛过了一百年,总算落下,竟是朝前的一大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无名暗暗自讽,原来自己早在不知何时已痴迷。这一步就算万劫不复,也不肯再收回。

    有这一小步,无名胆子便大了,又用力迈近了几大步,忽然发现墨砚子并未曾跟上。诧异回眸,却对上一双恶魔般的眼:“无名,那个便是却邪之人吧?”

    无名仿佛被惊雷击中,浑身僵硬如磐石。

    那人恶劣笑道:“你做的很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