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十七】
【十七】愿极长生
天牢深处,名叫死囚之地。进过那里的人,不会受到鞭笞火烧鼠咬虫噬的刑罚,严格的讲,连狱卒都不会轻易靠近——听说将死之人都会转变,翻天覆地一般,或极善或极恶,叫人看一眼都惊秫。
但平恩听不进那些无谓话,风一样就冲进黑暗里,之前相守一日一月稀松平常,分开难见才觉懊悔,懊悔当初该多珍惜片刻,该不放手一时。“知痕......”远远就望见铁栅中模糊的身形,平恩一个箭步冲过去,掏出一颗夜明珠照的死牢如白昼。缺顿时呆住,怎么,怎么那背影并非他朝思暮想都人儿:“你?”
“陛下,此人叫凌步青,是个山野莽夫,会两手功夫,”身边紧跟的狱卒头头开口道,“是半日前在宫墙外被抓的,好像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来时就嚷嚷些大逆不道的疯癫话,宰相大人说,审不审,他都是个死罪。”
“疯癫话?”平恩眉毛一拧,“什么话?”
“这个......”
“但讲无妨。”
“是,他说要进宫去杀了......杀了陛下。”
平恩哑口无言。别人不懂,他岂会不知,这心思单纯如大孩子的凌步青,痴迷着知痕,当初未归京前就曾来刺杀过自己一次,如今不必问,自然又是因自己欺负知痕来讨还公道。长叹息,望着那衣衫褴褛的高大背影,平恩心头百感交集,他真还不如一个饲狼之人情深意重,至少现在他就不敢舍了这条命去换知痕一世安宁。
旁人看不清,总说知痕是祸水,是牵绊,是蛊惑君王害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可平恩心里清楚的明镜一样,若这王座上换了别人,换了不贪爱恋的君王,知痕纵然是妖孽,也落不得这般千人唾万人骂的恶名。若是没了自己,知痕大概也不会进宫来,九死一生,受尽折磨。或者他会选凌步青?或者会是第三人?反正会有一个专心疼他惜他知他的人守着,以性命担保。而这些,是他平恩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的,他舍不得自己的命,不是为这江山,而是为了一个人。
“念念几重在心头,诀别一刻上眉梢。宁不知天涯永相隔,盼一场相思不得了。”知痕对他提起过这一句,平恩用心记下了。记下了,便料的到,若没有自己,知痕会如何如何。
他怕,前秦国,天之子,民之王的他怕了,怕自己身后知痕会追随,或心死,错过世间别样宠爱疼惜。
不自觉垂下眼帘,凌步青的背影比夜明珠还来的敞亮。狱卒面前,平恩道不得谦,只能将愧疚之心埋藏深处,若真能与知痕再见,再来道这一声。那时,我便能跪谢他了,平恩暗忖,那时,我就不再是傀儡皇帝了。
“凌步青,你可还认得朕?”
无人答话。狱卒捡了根竹棍,穿过铁栅捅过去,背影仍是无动于衷:“是不是睡死过去了?”
“好,你不答也没关系。朕自己去找,朕就算是把整个琅邪城翻过来,也要找到知痕。!”话决绝,尾音哽咽,可惜凌步青没听见,他已经不等平恩说完就咆哮着站起来:“你找他做什么?!你害他还不够惨吗?!”
“啪!啪!啪!”狱卒开开门,几个人冲上去,各自恶狠狠的送了凌步青一巴掌,打的他眼前发黑,摇摇晃晃,挣扎着挺了一会还是栽倒在地。
“你们退下!”平恩挥手遣走了外人,俯首凑近,尽可能语气放轻,“他呢?”
“呸,”凌步青毫不客气啐了一口血沫在平恩脸上,“你不配知道!”
“啪!”这次是平恩的巴掌拍过来,虽然有意收了几成功力,但仍打的虬髯客一阵目眩头晕,“他在哪里?”
平恩已经完全脱了当初温雅淡定的模样,夜明珠惨白光照在他全冷的面孔上,像是索命无常,不过,凌步青被他一巴掌扇的迷迷糊糊,怎么也看不清,只肯咬紧牙关说不知道。
他的确是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知痕失踪到现在短短半日工夫,平恩为何好似憔悴了十年;
他不知道知痕未能成药,究竟是平恩舍不得了,还是病人自己好了;
他不知道兴冲冲来找知痕,被挡在门口,还被守门的侍卫足足笑话了几天,笑话他与皇上,还有什么依然公主一样,都中了名为‘知痕’的毒;
他不知道,京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不是知痕的倾城爱恋,而是绝代风华,专宠后宫,蛊惑君王,夜夜笙歌;
他不知道为何先有的知痕,后有的宰相之女,旁人却说是知痕抢了皇帝;
他不知道,为何带着小青,不甘心的几日几夜守候,等来的却是翻墙逃脱,遍体鳞伤,狼狈不堪,九死一生的知痕;
他不知道之前知痕所说的君王欢喜即是大祸临头的道理;
他不知道知痕为何宁可被小青驮走,也不愿让自己背着同行;
他不知道知痕眼里为何没有了当年逗弄小青时的纯然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浓的化不开的哀愁。
不知过了多久,凌步青已经听不到旁人的响动,想必是走远了。反正再问,他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几个狱卒还等着看好戏,结果皇帝问了个开头,就悻悻然的返回了。别说用刑,连逼供都没有。几个狱卒面面相觑,这是他们见过最没意思的问话,皇帝到底是年轻。若是宰相大人来,哼,只怕凌步青三头六臂也撑不到一刻钟就跪地求饶。
“宰相大人到底要咱们一步不落的跟着皇上做什么呢?”狱卒甲问。
“哪个知道?我只记得宰相大人说,皇上见过那人后,那人就该死了。”狱卒乙道。
“?”狱卒丙一拍脑袋,恍悟道,“他还活着呢!万岁没杀他!咱们可怎么跟宰相大人交差?!”
狱卒丁冷笑三声,抽出佩刀,明晃晃的刺眼:“再简单不过。”
与此同时,痴痴皇帝早奔了城中,大街小巷,无头苍蝇般的乱转,丝毫不忌身上龙袍惹眼。既然凌步青紧咬牙关,不给他指点;既然宰相大人兵权在握,不借他一兵一卒,便只能如此,抱掘地三尺的决意,单打独斗的苦寻。
仿佛大海捞针,仿佛幽谷寻花,平恩不是天之子,现在的他不过尘埃一颗,风中随波逐流,却还认死理,翻箱倒柜,觅着另一颗。
而知痕,更似生了魔力,隐了形影,再不肯显现在平恩眼中。
一晃三天过去,平恩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的四处查找,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肯放过。庞宰相也转了秉性,大概是惦念平恩当日的承诺,竟也倾力来助他。还令他的两个儿子,利用兵权,挨家挨户的寻,大街小巷都不放过,很快就弄的京城上下,鸡飞狗跳,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议论纷纷,可皇上不说,宰相不讲,谁也猜不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人们只能无助的乞求,乞求这慌乱日子赶紧到头。
偏偏事与愿违,几天几夜的辛苦,没换来星点希望,相反,一日依然公主的公然闯宫,哭求陛下放过知痕,使得众说纷纭,谣言四起,也不知谁先猜的,说知痕得罪皇帝,早被秘密处斩;也有的说处斩时,知痕化了一股白烟,随风而逝了,不知是成仙了还是坠入魔道,皇帝和宰相嫉妒,才日日追查他的下落;更有离谱的,说知痕本就是天上神,到凡间来为降临吉祥,昭示天命的,现如今他走了,前秦国运也尽了......
“陛下,众口铄金,不得不防。”庞本在群臣力荐之下不得不站出来,殿上劝谏。
平恩不语,颧骨高耸,双目无神,金碧辉煌大殿之上,唯有他野草般形容枯槁,行尸走肉。他已经不再听见风吹草动就冲出门去,高喊“知痕”,他已经没那个气力,他已经空前的接近绝望。小九在旁都瞧的心疼,唯有他们这些近前侍从才知道陛下并未心死,他梦里依然会呢喃,呢喃那两个熟悉的字。
“陛下请三思。”文武百官跪了一地,你一言我一语,举的都是前朝历代贤王的美名,可没一个进的去平恩的耳,似乎他们与他并不在同一世间。
庞本终于也动摇:“陛下,悠悠之口,人言可畏,不防不可,”也不指望平恩回应便继续,“陛下若难为,可借皇太后之名发一道旨意,将知痕作为使者赠予后陈国,如此一来,再不会有人指指点点,说陛下如何伤害于他,如何将真相欲盖弥彰......”
平恩依旧不说话,心里开始盘算起早朝散后到哪里再去寻人。庞本所提的事,他应也好,不应也罢,统统都不能助他一臂之力,所以都无所谓。其实,没了知痕,这龙椅也变的无所谓,坐与不坐,都冷的彻骨。
庞宰相皱了皱眉头,皇帝不说话权当是默认,下朝便拟了一份诏书,照自己的意思胡说八道了一通,以太后名义昭告天下。而他那时并未料到,正是这一道安抚民间的弥天大谎后来要了自己的性命。
转眼,又是数日过。
夜半月凉,更鼓深沉,平恩独自在宫中,漫无目的的走动,他的胸膛是空的,整个人也轻飘飘的,风一吹,衣带拂动,显现瘦削身形,更加像个幽灵。幽灵仿佛是被风不知不觉带进一处地方,抬眼望去,竟然是知痕住过的别苑,那里还维持血腥的原样,只是血红变成了黑色斑驳,腻如苔藓,四处狰狞伏贴。别说没有皇帝圣旨,即便是有,那些胆小如鼠的也不敢轻易靠近,更别提清理。越过中庭,平恩举手艰难的推开卧室房门,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扑鼻而来。打亮火烛,平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对正门的画屏之上,清清楚楚的两个血红大字——“长生”!
知痕笔迹!如假包换。
大笑三声,原来如此,平恩雀跃的像个孩童,高歌似个疯子,原来如此。
“愿极长生,瞧君归,瞧君归,天荒地老有时尽,长生方有再相逢。
愿极长生,盼君归,盼君归,拜过神魔与仙怪,但求佑君喜乐平。
愿极长生,祈君归,祈君归,昨日已无今日醉,或者明朝人叩门。
愿极长生,等君归,等君归,君子不归我魂飞,万古相思入流梦。”
他并不知晓,此时的知痕已骑了凌步青带来的小狼,趁夜出城,来到琅邪城外不远一处密林中,遇到了一位同样显赫高贵的男子。
“你是谁?”
“在下后陈国二皇子翼天丹。听说痹巷塞城的知痕被皇太后赐给了在下,所以特地来看看。”那人披挂华丽,剑眉星目,器宇轩昂,霸王一样,双眼自见到知痕的同时便不曾错目,掩不住的渴望与赞叹。传说中的知痕果然名不虚传。
“你拦我做什么?”知痕淡泊若水,假装看不懂那人的意图。
“跟我走可好?我给你荣华富贵,权倾天下,我不是跟平恩一样畏畏缩缩的懦夫。”
“凭什么跟你走?”知痕依旧漠然。
“我喜欢你。”
“你怎么不问我喜欢你吗?”
一句反问说的翼天丹哑口无言,更加对眼前人感兴趣起来:“没关系,我可以等。”
“你,能等多久?”知痕似乎有所动摇。
翼天丹立即喜上眉梢,双拳一抱,许下一生之诺:“生生世世,可待君心。”
知痕抿嘴一笑,摄魂夺魄,那人已是他囊中之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