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十七 **

    ** 十七 **  浮世婆娑

    “禽兽。”无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虽然声小,还是被鹤一行听见了。

    剑眉竖起,双目喷火:“无名!!你要造反不成?!”

    无名摇摇头,无限悲凉在心上。她之前见过以死劝谏的周佩瑶,见过独居雪岭抱守痴情的凌步青,见过拿身挡剑的幽冥谷谷主,见过念念不忘当年事的老太监和宫女,见过喃喃歌唱的盲伯,见过无数无数的人,她还当是他们疯癫了,为两个至今寻觅无踪的人,疯癫到极点。

    而今才晓得大错特错。原来,公子,老夫人,古刹自尽的杀人僧,还有现在,公子身后站的一群衣冠楚楚,绝顶聪慧,唯独忘了仁义道德的所谓‘英雄’们,他们,真正癫狂的,只会说别人如何如何疯傻,只会说世间如何如何该顺我意,只会说唯我独尊,我来普度众生。

    “无名!”鹤一行等不到无名答话,更恼恨,他心目中那个忠诚良顺,唯他马首是瞻的无名似已悄然隐退,从面前这具熟悉的躯壳中。

    “少庄主,你出手便是,不必顾忌无名,无名早不算鹤梅山庄的人了,也不必再受恩德照顾。”极为冰冷的答案,彻底惹火了鹤一行。他大吼:“你有胆再说一遍!!”

    “芸芸众生,人各有志,鹤公子,是非在心,硬求不来的。”久不开口的墨砚子忽然插话。他未双手合十,反而抓着一根与雪沉、周佩瑶相似的银线在手,目露杀机也丝毫不掩饰。

    兰迟立时会意,招呼几个姐妹摆开阵势。两个农妇也握剑在手。时机紧迫,敌众我寡,甚至没一个人有工夫去给躺在血泊里的雪沉一记默默哀悼。或者不必哀悼,或者雪沉就是他们前车之鉴,或者从被知痕平恩感动的那一刻起,早知道有此一日。衣襟飘然,凛然正气的一干人比肩站在无一物遮蔽掩护的山顶之上,傲视群雄。除了那条早被人流堵死的路外,三面都是万仞绝壁,深不见底。

    兰迟不动声色的往里挪了一小步,给无名让出一个身位。这再短浅不过的信赖与邀请,令无名顿时感动不已,热着眼圈站过去。孤独多少年,她总算是有了朋友,肝胆相照,同仇敌忾。古人说,朝闻夕死,足够矣。无名想,足够原来如此简单,一个位置,一份心意,一层相照不宣;三样加起,便是死去,也无妨了。

    “九叶莲中花,尘世指间沙。”兰迟素手一扬,示意几个姐妹摆开阵势。此阵北斗七星,本该由七人构组,雪沉和竹老走了,位置便由两个农妇模样的顶上。兰迟与墨砚子无名站在中央,背倚靠,各朝一面。兰迟这面对的是来势汹汹的群雄,无名朝的是特立独行的鹤一行,而墨砚子,对的却是绝壁深渊。

    “抓那个和尚,抓活的,他是幽冥谷真正的首领。”鹤一行剑锋一指,几百人立即分流开来,将小院落团团围住,张牙舞爪,如狼似虎。

    “一心为一灯,一魂为一花。浮世举婆娑,万劫乘无量。”兰迟双掌一击,杀意骤现。她的布阵,越过了中间多步,直奔后来,大有殊死一搏背水一战的意味。墨砚子闭了闭眼,轻轻道了声“阿弥陀佛”。剩余的几个,除去无名,已经各举兵刃,逆流而上,冲进人潮。

    兰迟聚精会神的观战,时而用言语指点,她的布阵确实精妙,能将人各自专长发挥至极限,竟也能挡住千军万马。然而,无名清楚,那得是体力耗竭之前,若是之后,情形势必将一边倒,结果不堪设想。

    兵败如山倒,死无全尸,粉身碎骨,她全然不怕,怕也抵挡不住,又何须怕来。

    但有一样,无名始终放不下。默默侧首,看看墨砚子,无名欲言又止。

    “你要问什么?”墨砚子竟觉察她的异样。

    “我.......”无名语塞,她不知今日同舟共济,患难之交,可否问那两个禁忌的名。然而过了今日,只怕是会成终身憾事,再见不能。

    “他好着。”墨砚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莫名其妙。

    无名却立时懂了,微微一笑,偷偷颔首。话何须多,知心达意足矣。好着,他好着,这几个字当真胜过人间诸多美景,竟让无名的心无端满足,整个人都要在震天杀声中轻盈雀跃起来。

    尘土飞扬,血光四溅,万劫重生,有破晓处。这一夜,刀枪动,人声嘶,噪杂乱,恶战不断。敌成众,如潮汐,翻来覆去,时涨时落;己成孤岛,渐被潮埋,徒留殷红更浓。最先倒下的是竹弃,娇俏面容来不及最后望一眼天际,便被一把不知源头的刀削去了一半。脑浆流过颈项,身子却还屹立,面朝东方,那里已是朝霞漫天,旭日初轮。

    一人死,阵立破,无名立时跳入填补,可惜武功路数不对,三个回合不到,已处下风。又一记棍棒无眼,无名闪躲不及,眼看着就要命丧无端。冷不防,身后冒出一人,将其一把推开,孤剑抵挡数十人。无名还没看清她面容,便被新一场血雨迷蒙了眼,只隐约看到她裙摆上是梅花朵朵,红蕊怒放。“姐!!”辨不清是谁的撕心裂肺一声喊后,菊市手中兵刃也被击飞,人更如入牢笼般寸步难行。无名正要奔去搭救,却见菊市嫣然一笑,以方才混战中捡到的离魂扇扇柄为匕,蓦地刺入心窝,菊花裙摆,随风飘逸,迎风绽放,灿烂如东升艳阳。

    无名呆坐在地上,完全失了主张,耳边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她猜得到结局,却猜不到历程,这般惨烈,这般阴厉。忽然想起墨砚子之前吟诵过的一篇“纸鸢”,分明说的就是他们中的每个人共同的命运——

    “一二三四片,五六七八点。

    片片撑身翼,点点缀花衫。

    一日踏疾风,平步上青天。

    九霄云深处,方展我心愿。

    无奈一缕红,牵扯人世间。

    正值相思季,忽而尘缘断。

    从此漂泊去,过忆成故念。

    到底仿夕阳,西山长梦酣。”

    随手一抹,脸上血珠和着泪珠,分不清伯仲。远望墨砚子,他一脸淡定,仿佛早预料到如此结果,又仿佛早就看穿生死离别,无动于衷。两个农妇打扮的侠女还在搏命,她们剑艺卓绝,一剑抵挡百余人,但疲态难掩,骤现无疑。兰迟在墨砚子身旁站定,唇抖动,似乎在低喃,她的阵已经溃不成军。而目光却穿过人群,落在自己身上。无名晃晃悠悠站起来,手中没了剑,中间重重阻隔,也要向他们走过去。

    她还没见过那两个人呢,黄泉路上也有遗憾不甘。

    她还没听完那两人的生尽欢、死无憾的故事,九泉之下又该如何去见周佩瑶,又该如何劝服老夫人的执念。

    还有一人或者该去先见,就是鹤梅山庄的老庄主,无名实在想要知道,他为何做了多年的杀人僧之后忽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当年又是何人,扮演过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