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五】

    【十五】明灯青丝

    平恩身子已经歪斜,懒懒靠在椅背上,醉眼蒙胧,手里还拎着酒壶,时不时还灌上一口,也不管眼前是谁,抓过来就干一气。庞宰相几番劝说都打了水漂,到后来已惊不起一点涟漪。不得已,杨公公奉了太后的懿旨去劝,才好说歹说,招来一众侍卫将万岁软趴趴的架走。眼见人远去了,庞宰相才长出一口气,总算没委屈了女儿洞房守空。

    他哪里知晓,就在平恩被抬进洞房外间,侍卫悉数退去之后,有人转眼便褪了大红喜服,双目清明的去拽房门。门居然从外面被上了锁。平恩苦笑,他明白这是谁的主意,他更清楚自己非出去不可,即便母后不会对知痕不利,他也会被日后与知痕许多莫须有的误会,活活勒到窒息。

    一咬牙,用一把袖珍剑挖了整扇的窗,平恩白衣轻便,飞身出窗,奔行匆匆,终沿小路拐进僻静的知痕居所。窗,他已顾不得,管他有没有人收拾。平恩只记得,自己曾应过知痕,一诺千金,何况是对挚爱。

    庭院深深,一个白袍宽袖玉树临风的俊朗男子正举头望月,飘逸若仙。他脸上没有一点慌张,仿佛笃定事会如他所料。即便他不来,知痕淡然一笑,对自己道:“他不来,也能共这一轮明月吧。”那是,宰相,皇后,甚至皇太后都挡不住的。

    然而,风拂云动,枝叶轻摆,蓦然回首处,帛衣金冠,剑眉星目,有人气喘吁吁,还要装作从容,对自己温煦一笑。笑意蔓延,白驹过隙,已蔓至二人心扉。

    平恩拿出一件奇怪的东西给知痕猜。后者仔细打量,发现这真是件怪东西——大模样象剑,却比普通的剑小上几圈,又宽出寸许,周身浑黑,且双刃都厚钝的很,自上而下,似有坡度。知痕好奇的接过去慢慢抚摸,片刻才道:“此物应为宝剑。”

    平恩毫不吝惜,开怀夸赞:“不愧是知痕,饱读诗书,见多识广,眼力非凡。这正是一把剑,名唤掣心,是中土的使者献给先王的。据说是一把上古遗留的名剑。还有一番神话传说什么来历的在里面。”

    知痕疑惑道:“掣心剑?为何叫这个名字?”

    平恩笑而不答,修长手指摩挲剑身,片刻,忽道:“送你,可好?”

    知痕也不含糊,抓起便放进袖内:“好。”

    “江山妖娆,暮炊清晓。与君朝朝,举杯飘摇。

    苍生同笑,两岸滔滔。风拂雨娇,蝶舞花飘。

    北天云高,来来逍遥。冰冷雪傲,犹有不凋。

    企望偕老,一生此了。时事岂料,转眼轻佻。

    万丈凌霄,决然曼妙。昔月落梢,天地新娇。

    新红樱桃,又绿芭蕉。弦声袅袅,故事寥寥。

    无以愁销,唯有佳肴。无以为报,不屑琼瑶。

    无为一遭,有亦一遭。青春烦恼,总把人抛。”

    是谁歌缱绻,剑铮鸣;是谁舞翩然,风和音。

    是谁一曲高山流水,醉了满天星。

    是谁一场相遇无悔,近了千里缘。

    知痕记得当年母亲倚窗,一生企盼,不过一个心愿。而今自己何其幸,有所爱,爱所陪,一刻抵却天荒地老多少年。平恩知道他的故事,此刻也陷在雷同的思绪当中,只是他问不出,当年知痕的父母被战乱冲散后,难道那女子是真的不知过丈夫的去向?还是说,故意不知道。

    故意不知,自欺欺人,带着知痕逃到天边去,顺便等待着。她教知痕认字读书,教他武功自保,教他无论何时必须将衣衫整理干净,因为他的父亲随时可能回来,回来看他们。知痕照做,在母亲渺茫卑微的希望中,努力挣扎。而那挣扎,又像极了宫闱碾轧中夹缝求生的平恩,同样是千斤在肩,蹉跎波折,不屈不挠。唯一的隔阂就是那堵高大的宫墙。

    但今宵,两个人都在宫墙之内,面对面,话投机,惺惺相惜,情深义重,那份心头沉甸甸的感觉,比爱还要浓。

    “或许你是因为孤寂才选中我。”知痕曾如是说。

    “或许我是因为你才不怕孤寂。”平恩曾如是答。

    旋转,说不清是风扯着衣襟,还是衣襟牵着风。知痕舞的动人,平恩永远也不会夸奖自己的舞,但他仍要发誓,此生此世,只为这一人舞,累死也心甘,因舞中是最真的他。

    拨弄,说不清是剑割了手指,还是手指疼了剑。平恩歌的高亢,知痕永远也不会称赞自己的歌,但他仍要发誓,此生此世,只为这一人歌,啼血也情愿,因歌中是最纯的他。

    知痕明白,自己捱不了多久,连小九都来劝,皇太后的手段已经无所不用其极。说不定,这一次便是最后一次,为他而舞。

    平恩清楚,自己还不够强大,连娶亲尚不能回绝,宰相都骑到皇帝头上,作威作福。说不定,下一刻便会迫不得已,天涯永隔。

    一扬手,光滑手臂玉一样光泽,转身,悄无声息,知痕偷偷抹去眼角一滴晶莹。

    一俯首,俊颜悲戚,顾不得手指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又一个重音抛出,平恩只怕知痕发现自己的不妥。

    繁星月暗,深蓝苍穹下,一代一双人。我和你歌,你伴我舞。两样心思,一种惆怅。中间隔着一层薄纸,谁都不肯捅破,谁都怕一旦捅破,都是伤痛决堤,一泄千里,谁也舍不得另一个伤感。

    然而,他们忘了,那命,管你是谁,管你愿或不愿,我自不会更改半分。

    知痕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步子,奔回屋里,取出一堆纸灯,统统堆给平恩:“来,点上看。”

    平恩依言,挨个点起,须臾,便见数十盏孔明灯缓缓飞升,照亮一方玲珑天地。少年扬起的脸上,都映照着光彩,那双黑眸更是明艳绝伦。平恩在旁看的呆滞,禁不住,下一刻将他紧紧抱住,贴耳呢喃。

    知痕听的惊异,忙反手拥紧爱人,不叫他察觉心底泛起的一片似海深样酸楚。

    若有相惜人,苦也是甜。

    若有同梦人,难也是福。

    这两句,知痕信了。

    小九直到下午才来,眉头皱成死结,眼肿的两个水蜜桃。知痕也不问,自顾自的收拾东西。倒是小九憋不住,先问出口来:“你做什么?”

    知痕指指包袱:“走啊,不是你说的,逃的远远的,忘了这里。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不会未老先衰吧?”

    故意不理知痕的揶揄,小九嘴巴撅的高高:“你舍得吗?”

    知痕手头顿了顿,继续打包袱:“如果是你的话,我可能舍不得。”

    小九不干了,一手叉腰,一手指画:“当着真人咱们别说假话,你哪里会舍不得我?我算个老几,小小丫头,今天这个主子想起我,吆喝吓唬一顿,吩咐什么不敢含糊。明天那个又想起我,打赏两句好听的,旨意什么谁又敢说个不字。事成,谁会记得我?可事不成,又该有无数的人惦记小丫头这颗小脑袋。那时谁会跳出来,说舍不得?哪怕就一句话,完全不作数,又会有谁肯给这个赏赐?”

    絮絮叨叨了一大篇,小九忽然又想起知痕来:“你多好,总有个人肯为你背了骂名,赶走老太傅。知痕,莫说我呀,宫里上上下下几千口人,哪一个不是羡慕你到眼红?就连皇后,也是进宫前招我去了几遍宰相府,问起你的好处。”

    知痕失笑:“我?我有什么好处?”

    小九瞪圆了眼:“咦?怎么连你都不知吗?”

    “是啊,我并不知晓。”知痕随口答道,手下依然忙碌。

    “那......”小九陷入沉思,早忘了问知痕打包袱的原意,“或者你该问问陛下,他总是能说出一大堆来。”

    这一句像块巨石,从天而降,沉重的砸掉知痕手中打了一半的包袱,也将他脑海里所有愁绪洗涤一干二净。

    转身招小九,求她带一人来。小九瞪大了眼睛,惶恐摆手:“那怎么行?那怎么行?陛下忙的很,他、他此刻怕是已经去了皇后宫中吧。若是贸然去请......你知痕有皇上护着,自然不怕死,我可不一样......”

    怀中抽出一物,手捧了越过头顶,知痕第一次大礼拜小九:“请将此物转交他便好。”

    小九犹犹豫豫,却难推辞,只得接过,大惑不解:“这是一把什么东西做的扇子,鸟羽吗?”

    知痕但笑不语。

    待平恩收到白色‘羽扇’时他确实正在皇后寝宫内,冷眼看着皇后娇柔媚态,暗送秋波,关不住思绪飘摇,破窗而出,飞向墙外某处某人,暗叹一声:纵你高贵秀雅,又怎抵我一人在心,遮蔽万紫千红。直至接了扇子,平恩才停了叹息,喜上眉梢。挥手遣散宫女,扑灭烛火流萤,平恩将皇后一把推翻在床。随后伸手打开窗子,引来一道黑影。黑影悄悄摸上床去,皇后跟着娇吟声声,却不知,平恩,此时早已疾驰出老远去。

    “来了?”知痕回眸望他,黑瞳如潭,幽亮光泽,映着明月,明月也惭愧无色。

    “为何送我扇子?”平恩紧张的一把抓住知痕的手腕,‘扇’谐音为‘散’,寓意是他极怕的。

    “就是你猜测之意。”知痕竟似毫不留情,好像窗外皎洁月色,伸手抓去,却握不住一盈。

    “你......”平恩蹙眉,“你接下来是否还有更绝情的话?催我疯狂,对你绝望吗?”

    知痕默不做声。

    平恩见状,只觉胸口闷痛,仿佛被棍棒隔着肌肤直接敲打上心头:“难道你对我.......已然不信、不耻,甚至......不愿?”

    知痕依旧缄默,视线落在平恩紧握着‘羽扇’的颤抖的指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