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十五 **
** 十五 ** 菩提树下
墨砚子再开口时,已到了黄昏。日头攀在西山,橘黄的天,不知何处撩起一阵疾风,刮来半片纸鸢。农妇之一连忙顿首赔礼,那正是她前日与姐妹玩耍时挂在一旁的菩提树上的:“主人......”
僧人却挥挥手,没有责怪的意图。只是问向无名:“你知道这是什么?”
无名看着那蝴蝶状的残缺纸鸢,不明所以的答道:“风筝。”
僧侣似没听见她的答复,独自冥思低喃:
“一二三四片,五六七八点。
片片撑身翼,点点缀花衫。
一日踏疾风,平步上青天。
九霄云深处,方展我心愿。
无奈一缕红,牵扯人世间。
正值相思季,忽而尘缘断。
从此漂泊去,过忆成故念。
到底仿夕阳,西山长梦酣。”
“这只纸鸢怕是当初也曾豪情万丈,追梦千里。你呀你,说的每句怎么都叫人忘不掉?”说着僧人将风筝抛置在旁,手一伸,接过雪沉托付给兰迟保管的半卷画,再问无名:“这又是什么?”
无名摇摇头,她只知此画与却邪之人有关,具体是什么根本不详。
墨砚子这才颇有深味,打量起无名来:“佩瑶捎信说你也同世人一样,是被蒙蔽的,看来果然不假。”
蒙蔽??!!无名讶异,这是从何说起?
墨砚子却似看透她的点滴心思,微微勾起唇角:“你我都是世间生者,虽历经不同,心得多少有些类似,比如人情薄厚,比如恩怨虚真。善不见得善,恶也不尽然全恶。只是大多时候,人心所向,众口铄金,以多欺少罢了。”
忽然想起公子恶语相向,本欲辩驳的无名张了张口,说不出什么。
只能乖乖听墨砚子续道:“平恩是少数,他穷极一世,也只做了一件事——心仪一人。细算起,大概他是历来最忘本的皇帝,敢弃江山社稷不顾,弃万民子孙不管,到后来的征战四方,与虎谋皮,都不过是在助自己恋留那人。”
“知痕是少数,先不提他乃却邪,体质异于常人,就说不择手段,骗的天下,又拱手送人,讨他欢颜的怪异做法,便是常人难以接纳的少数。”
无名听的越来越困惑:“前辈,你......莫非你见过他们?”
墨砚子淡淡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前辈?呵,我的确是前辈,算起来,我已是不惑之人了,”似是知道无名不信,手又指向坐在角落里的雪沉,“你道她有几岁?周佩瑶又可曾告诉过你她芳龄几何?”
无名不语,以静待动。
果然,雪沉笑起来:“我等几个,都是少数,当年都是侥幸见过那两个少数之人。之所以不老,是因练过一种毒功。”
毒?
“一种折寿近半,容颜持久,无法近人也无法被人近的绝世毒功,为知痕所创。”
“知痕所创?”无名豁然开朗,抑不住惊讶,“他尚在人世?!!”
无人作答,连墨砚子在内,所有人都以默许为应。
“他,他为何创此奇怪毒功?你们又为何学来?当真不怕折寿吗?还是......”活不下去了吗?末一句,无名识趣的没有问出口。那个神秘的,未曾谋面的知痕,以及他心心念念的平恩,自遇见周佩瑶之初就钻进心扉,激起她莫大好奇。而后一路走来,听说颇多,不自觉也关心起他们来。所以,当凌步青说要杀平恩夺知痕时,无名几乎立即就敌视他,狠狠的瞪也觉得不解恨。
好久,好久,墨砚子才抬起深沉的眼,打破静默:“原来佩瑶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无名听的一愣。
“也好,先说说佩瑶吧,”墨砚子又抿了口茶,缓缓道,“她本是个偷儿,平恩未成太子前曾恕她盗窃之罪,她因此感激,负了金剑赶去酬谢,不料,竟见那一幕弹剑而歌,舞袖和音。自此便栽了。后来得知我与知痕平恩交情匪浅时,特地赶来再求见一面,她哪里想得到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理。待到知晓真相,她便沉不住气,央我教她毒功,与她原本轻功相辅相成,成了后来你所见的凌驾云上的绝顶轻盈——功成之日,她就一把火焚了北山古刹,可惜的是没夺回当初平恩知痕合画的半副。”
无名心一沉,她猜到是谁焚了半卷画,她当初跟着公子上北山,就是为了替老夫人带话给那个人,可惜话没带到,人已经没了。他为何会有画,又为何要烧画?
“不错,如你所料,”墨砚子双目澄澈,丝毫不掩饰一袭杀意浮现,“鹤梅山庄的老庄主,法号行路难的,他以为入了深山,念几卷金刚经,就能摆脱前尘罪孽?!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想当初就是这个人,与太后合谋,又传密旨给李扇鹰,叫他带了皇宫侍卫,趁着平恩上朝,秘密剿杀知痕。逼得知痕以一敌众,负伤脱逃,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怎么?”无名错愕,怎么会不是史料记载的那样——曹太后下旨将知痕当玩物送与了后陈二皇子翼天丹?
“你以为曹太后是什么角色,她怎会轻易饶过教唆坏自己孩儿的人?懿旨当年就绕过皇帝和百官,直接到了侍卫军中,先说是杖责三百,而后又追加了死令,死活逼着知痕听命去后陈,知痕不肯,这才奋力逃脱,”雪沉插话道,忿忿不平,“等平恩皇帝回宫找不到人,这才急了,非要杀了一干侍卫,李扇鹰听说了,连家都没敢回,下马便逃。他走时还不忘偷拿知痕留下的画,想必是为不时之需来保命用,结果被鹤梅山庄的老庄主发现,两个人争执中将画撕开分了几份。他们以为有知痕墨宝在怀,就能与皇帝谈价。哼,平恩可没轻易放过他,四处重金通缉,非要拿他杀一儆百给太后他们瞧。李扇鹰被逼的无处可去,又不敢出来担当,便抱头转投北蛮夷国做了将军,也是歹运作祟,居然能活到二十年后,还以将军自居。真个不知廉耻。”
连兰迟竹弃等人也听的气愤,实实在在齐啐了一口:“早知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想竟连个光明正大的将士也不是。”
无名却听出弦外之音:“那离魂扇也是知痕所制吧?为何会在周姑娘手上?她不是去而复返并未再见过二人吗?”
墨砚子神情有些凄凉:“那是我给她的,我原叫她血洗鹤梅山庄,一个也不放过,谁料到她非但放过你,还屡次从雪沉她们手上救你......”
这次换了兰迟来插话:“若非主人后来说破,我等怕是到今日都不晓得周姑娘原来是自己人。”
雪沉则低眉:“我也不好,曾错怪了她,还以为她被人收买去,再不怜当年的一双人。”
无名听了一圈,好半晌才明白过来,周佩瑶,她之所以到死都没说一个字,是因起初的毒誓,她之所以没杀自己,而是带着自己一路走一路看,即便死去,也留下线索,叫无名去发现,去探寻。她良苦用心,耗尽生命,无非是想要无名自己去发掘真相,因为人言可畏,也不会及内心一片感动。她选中自己,或者也因为老夫人曾选中自己寻觅却邪,或者也因为她忠心耿耿,对鹤梅山庄鞠躬尽瘁,或者更因为鹤公子对自己一丝说不明道不白的暧昧情愫。无名叹息,无论原因为何,周佩瑶的的确确选中自己,千方百计来劝谏。她该有多么希望自己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呢?
禁不住眼圈一热,面前一花,仿佛又见着那一抹血红倩影,正缄默凝望着自己,千言万语,锁于唇瓣齿隙。
“她知道你左右为难,”墨砚子徐徐说道,“一边是养育之恩胜过天地,一边是良心未泯,不愿为虎作伥。她也知道,不能逼你太紧。可她实在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她实在想你早日醒悟,所以拿了命去赌,她赌你迟早会感动于当年故事。”
无名一言不发。墨砚子又叫她拿出周佩瑶留下的锦囊细看。无名依言而行,可锦囊她早看过,里面是空的,墨砚子又叫她看什么?
“翻过来。看里子。”
无名这才顿悟,急急翻开,仔仔细细的读:“恶人于世,如挡路猛虎,屏蔽毒瘴,除一不少,除百不多。恨只恨我匹夫双手,不能利斩屠穷,还太平于世;恨只恨世人怯懦,早忘惩恶扬善之天命,只顾保全自身,殊不知,避恶犹如助恶,远恶未必被恶远。恶一日不除尽,善则一日被欺辱,久之,恶大于天,再无善存身之地,后辈子孙存于世间者,更难辨是非美丑,或将违本性做怪行,进而乱常理,扰乾坤,终由颓变废势,无可挽回。那时悲春啼秋,将是末世之衰,再动人亦无益。”
“这是?”
“是平恩回宫之前,知痕写的一则劝谏,佩瑶喜欢,便偷了来一个字一个字的绣在锦囊里。”墨砚子淡淡的道。
“给我?”无名蹙紧眉头陷入沉思,这段话说的利索,周佩瑶的意思也明确的很,那就是不叫自己提防,别被恶人利用。但是她,她能怎么办?老夫人的养育之恩重如泰山,哪里是说丢就能丢的,即便她十恶不赦罪大恶极,无名再有理由,又岂能唾弃一分?
这边,雪沉转向墨砚子,盈盈一拜:“主上......”
墨砚子手一摆:“莫再叫我主上,我已非幽冥谷众。贫僧法号墨砚子。”
雪沉不听,又是一拜:“主上最初叫周姑娘来遣我等,用的方法当真叫人百思难得其解,其中误会诸多,请主上勿怪,”不等墨砚子答话,雪沉急急又道,“只是,知痕与平恩至今仍无下落。”
一语又将无名自神游中拖拽出来,现如今什么都不及寻到却邪之人来的要紧。老夫人的恩德或者不必伤人性命就可报答,无名猜测着,她想若是知痕必定会有办法。而这个墨砚子,手持离魂扇,遣周佩瑶传令给四美人,其中一定有些秘密,是与知痕平恩脱不了干系的。想要知晓那一对的更多事宜,眼前这人就是活生生的捷径。
墨砚子似是察觉她的心机,转过头来,菩提树下,晚霞光影星星点点,有些诡秘:“贵客远道而来,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无名一愣,身后随即响起一个令她不寒而栗的声音:“无名你做的好!我总算可以一偿心愿,一个不落的剿灭幽冥谷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