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十四】

    【十四】万丈红尘

    小九泪眼婆娑的站着,她是真的疼惜眼前人。好容易从做药的梦魇中丢了半条命逃出来,不歇片刻又掉进更大的黑洞中。小九是被千叮咛万嘱咐过的,打死都不会告诉知痕关于平恩大婚一事。但宫中人多,难免嘴杂,皇帝大婚又是轰轰烈烈的举国欢庆的大事,怎么也避无可避。果然,今日就被知痕知晓了。少年步伐凌乱,长剑如虬,舞的天花坠下,煞是好看,却叫小九胆战心惊。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知痕的剑像是要吃人,大卸八块,粉身碎骨那样的吃!

    哆哆嗦嗦的侍女,终是被知痕发觉,粲然一笑,有些生疏:“小九又不是第一次见我练剑,怎么今日会怕?”

    小九睁大眼睛,吓得快要落泪:“知痕......知痕.......陛下......”

    知痕把手一扬:“他要大婚,我已知晓,你不必赘述。”

    小九急急辩白:“不是,不是......是皇太后......”

    “皇太后以我相逼,”知痕转过头来,眼睛雪亮,“这我也知道。”

    “你知道?!”一时没管住嘴,惊呼脱口而出,小九自己把自己吓一跳。急忙掩口,东张西望,确信当真无人,才悄悄问回去,“你怎的知道?”

    知痕嘴角一撇,想要再笑,却无论如何成不了:“皇帝什么脾气,怕是我比他还要清楚。他虽然性子柔和,温驯谦恭,可总有底线。之前是受苦受难的娘亲,今日皇太后母仪天下,荣华富贵,他该偿的也偿过了,自然这底线就成了我。或有愧疚,或有不舍,千般万般,总之是我。知痕虽愚昧,这事还是懂的。”

    少年忽然眼色转厉,回首便朝树后蜷身之人破口怒斥:“可你偏偏不懂我!你以为我是谁,非得得你保护才能有命留?你以为你娶了旁人,我留了命就是好的?!你倒说说看,我那时命留做什么?!记你?我可没那等闲工夫。”

    小九吓傻了,这知痕当真疯癫掉了,那树后站的可是今非昔比的九五至尊!

    更让她讶异的,还在后面。知痕骂够了,啐一口叫平恩快走。平恩非但不怒,反而上前,猿臂伸展,将别扭人儿紧拢在怀:“你不是一直想学骑射之术吗?我等了你三日,今日可有空?”

    知痕挣扎着推搡,直说没空,爷我还要练剑。平恩却愈抱愈紧,丢个眼色给小九,催她去牵马。小九生怕再多留片刻,连命都要糊里糊涂搭进去,急忙掉头逃了。

    “太后之命我不能违,就算她不拿你为咒来禁锢我,我一样不能违,”暖帐内,春风折被,帘钩敲忙,平恩拥着知痕如是说,不必深诉,他的知痕统统明了。

    埋首进平恩的肩窝,知痕只想叹息苦笑,他若是不懂平恩该有多好,不懂的话,就不会明了他的无奈与无措,就不会因此踯躅在此,徘徊难去。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是无事一般:“娶的哪家千金?”

    “庞宰相之女。”

    “必定国色天香,绝代风华。”知痕玩着自己的手指,目光流转一遭,就是不肯落在爱人身上。

    冷不防被平恩捧住脸颊:“这两个词只配用在你身。”

    知痕噗嗤一笑:“傻瓜。”

    平恩回他一笑,春水一池:“得君一笑,富甲天下。为君长笑,权倾一生。”

    晨曦朦胧中,平恩并不在身畔,大约是去早朝了。知痕随意拢了拢头发,披上衣衫,来到外间。出乎意料的是,那里有个人正挽着衣袖,笨拙的用木勺舀着一碗汤羹。金黄的龙袍被弃在角落椅背上,皱去了本来华贵高雅的模样。

    “你......”想问,一开口已后悔,知痕无法否认,自己是愿意平恩陪伴的,哪怕是耽误了天子早朝,百官议事,被万民唾骂,都是无谓。

    “快来,我煮的粥。”从不在知痕面前自称朕的人,此刻像个稚嫩孩童,一脸得意的炫耀着,等待夸奖。知痕心一软,不由自主走过去,端起碗,品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皇帝双颊红润,兴奋的追问着。看知痕微微一个点头,便手舞足蹈的又去舀一碗,着急忙慌仰头就是一大口。知痕来不及拦阻,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给烫了。

    “呼呼——”平恩被烫的连连吹气,又去扒开知痕的嘴巴,细细察看,“你有没有烫到?”

    知痕忍了整宿的泪终于决堤,一泄千里。

    平恩顿时慌了,随手捡起什么就去给知痕抹泪。擦了一会忽然愣住,手里的这块布怎的如此眼熟?

    知痕跟着抬眼看,那件至尊衣物上,一条金丝银线勾勒的龙头已经被自己的泪水完全浸湿。赶快推开,去叫小九再拿一件龙袍,应该还赶得及上朝。刚站起就被平恩拦住:“不妨事,你先陪我把粥喝了,别让我一早上白忙。”

    说的可怜兮兮,叫知痕再难举步,不得不坐回去,一勺粥给自己,一勺粥吹凉了喂给他。平恩看了不愿,便又拿了另一只调羹,舀粥,吹凉,喂给知痕。侍卫们在门外敦促起驾上朝时,屋内还在你喂我一勺,我喂你一口的互敬互爱。

    平恩终于还是披上那身龙袍,一把拽过知痕,实实在在的又抱了片刻,才道:“我后日娶亲。你会等吗?”

    知痕假装听不懂:“等什么?”

    平恩看了他一会,才轻轻放开,推门离去,门外跟着传来皇帝即兴之诗,似在咏叹私下凡间,与普通男子结为伉俪的九天玄女:“万丈红尘遍蹉跎,不往瑶池寻逍遥。只缘君身在凡间,我心莽莽追去所。”

    小九进来收拾碗碟时,知痕还呆呆的坐着,被小九唤了三声才转过身来,茫茫然的问何事。小九心头一阵酸涩,扑过来,抱住知痕的胳膊哭道:“知痕啊,公子已经是陛下,不是当初的公子了,你醒醒吧,醒醒吧。”

    知痕摇摇头,目光又落回桌面,平恩用过的那只碗上:“小九,你当我还有退路不成?”

    小九立刻恼了:“知痕,你好歹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会没的退路?天下这么大,人那么多,你又不是没见过,不知道。现在公子是皇帝,是至尊,将来七十二嫔妃,三千佳丽,他怎么如你所愿属你一个人?他就算再疼你,再惜你,也逃不开命。再说,大婚之后,皇后会放过你吗?皇太后已经难应付了,再加个皇后,你就是九条命也不够她们砍来砍去的啊!”

    知痕半垂着眼帘,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小九一狠心,咬牙转过知痕的身:“听我的,快走吧。趁着宫里上上下下都在忙陛下的婚事,你就逃,逃的远远的,忘了这里......”

    “不。”

    “啊?”小九没清楚,追问了一遍。

    “不。”好个知痕,目光灼灼,神色坚决,金石一般,只是滴水亦难穿。

    命里多少或可留?韶华光年,旖旎景色,醉人华美到极点又怎样?还不是指间风,水底月,留不下半分毫。就连当初的平恩,也是模模糊糊,遥不可及。知痕心道,我也是傻,我看的透生死,看的穿世故,唯独对那人,执手不放,即便是天涯海角,身无双翼,夸父逐日似的无果,也想要磨破脚掌的追去。故而,我错过的太多,数不胜数。赤橙黄绿青蓝紫,他是那样颜色都不如,却比它们更惹瞩目。故而,我错过其它,我不可惜。

    这样想着,知痕仍是死咬着一个‘不’字,固执如磐石。

    小九与知痕对视良久,终是长叹一声,黯然离去。她早知这人执着,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更何况,有人陪他一起撞。

    拐出庭院来,皇太后宫里的老太监正等着:“劝的如何?”

    小九摇头不语。

    老太监拂尘一摆:“如此,只好由皇太后发落了。”

    小九膝一软,就跪了地:“杨公公,请你一定救救知痕。或者再等一日,我再去劝劝。”

    老太监伸手扶起她:“你劝了多少日子,自己都记不得了吧?我早看明白了,那就是块顽石,点不了头的。”不过这顽石,顽劣的让人心疼。拍拍小九的肩,老太监也叹息连连:“你也尽了力,到此为止吧。皇太后不会杀知痕的,就算是为成全皇帝百依百顺的一片孝心,也不会动知痕性命。不然也就不会让你来劝。”

    “那知痕会怎样?”小九急急的问。

    “这个,我也不知晓。不过,大概会赶出宫去,贬为庶民吧。”历来宫中的规矩和下场,杨公公最是清楚。连先帝的爱女依然公主都被不留情面的撵出去,何况一个小小的知痕?

    “贬为庶民,倒无所谓。只是赶出宫去.......”忽然想起知痕坚毅的神情,小九一阵担忧,那个俊俏的痴傻人,怎么舍得离开挚爱半步?

    “别费心了,这些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杨公公抬眼,正看见头上一大块沉甸甸的乌云压来,仿佛是座石头山,光是看就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千般不愿,日子也流转到了大婚那天。金碧辉煌,巍峨殿堂,门庭若市,红灯高挂,更有那歌台暖响,春光融融,无数人喜气洋洋,说着‘凤凰于飞’‘琴瑟和谐’的客套,连洞房中,红盖头下的那位美娇娘都听见一二,喜上眉梢。可左等右等,不知为何,就是等不到给自己挑帘之人。身边的喜婆宫女早被一道莫名圣旨打发干净,独剩下她守着空闺,揣着颗七上八下的心。

    父亲曾千叮万嘱,只要与皇帝有了夫妻之实,他就能干脆利落的打发掉知痕,自己唯一的后顾之忧。到那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后宫之内尽归她有。殿前,父亲成了国丈,威风凛凛;殿后,她挥金戴银,荣华富贵。将来再生个太子,母以子贵,就更是锦上添花。到那时,权倾天下,只怕将是她想与不想之间的小事一桩。

    “父亲,若女儿......生的不是男儿,又该怎样?”入宫前日,她惴惴不安的问过。

    庞宰相嘿嘿一笑,根本不为此事烦恼:“我儿,你若成了皇后,还怕后面的事不成吗?偷梁换柱,李代桃僵,你爹爹我不会叫儿丁点为难。自然,在此之前,管住整个三宫六院的侍从们,金银打点打点,叫旁的嫔妃生育不能也是该做......”

    越想越飘然,庞苏妍不自觉坐的笔直,笑逐颜开,总觉得头上沉甸甸的凤冠就是王权在握的证物,眼前红艳艳的盖头就是垂帘听政的屏障,得意之余,忍不住笑出声来,冷不防听见门开,脚步声入,急忙掩口。有人近前,庞苏妍大喜过望,那扶住她的双手厚实有力,分明是个健硕男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