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十三 **

    ** 十三 **  知人者智

    老太监咳嗽的又重了,两只眼翻着,在女娃和无名身上瞥来瞥去,女娃慌慌张张去拍他的背,无名却端坐着,冷眼瞧。果然不多时,老太监颤巍巍指着门外道:“去,去请刘婶来。”

    女娃连忙去了,老太监也随即收了咳嗽,缓了口气,对无名低语:“隔壁刘婶也是前秦宫里逃出来的,曾在宜翠阁服侍曹妃娘娘多年,你有事问她便可。”

    无名有些奇怪:“你怎的不怀疑我居心叵测?”

    老头笑笑,指指枯瘦的自己:“我是看不出你对行将入土之人能有什么企图,再者,当年故事我也舍不得带走,我怕黑白无常没心思听我这老头子念叨。”

    刘婶匆匆茫茫的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比女娃高半头的十六七岁大姑娘,老太监托辞有疾,叫刘婶带的丫头领着自己养的女娃去煮水熬药,他则对刘婶耳语了几句。原本狐疑观望无名的刘婶这才长叹一声,嗔怪了句:“老哥怎么越长越小,当年故事记得越发清楚做什么?”

    “带进棺材岂不可惜?那可是绝世之人绝世之事。”

    老头惋惜,招的刘婶一个白眼:“都是他自己命不济,你心疼什么?!”

    老头苦笑:“咱们都是不济之人,当年就眼睁睁看,帮不了他一丝一毫,如今代他把故事记着,也算做些什么,补过当年。你说呢?”

    刘婶低了头,沉吟良久:“唉,也罢,闲坐也无聊,咱们说些旧事也好打发。我有个姐妹二十年前曾伺候前秦朝的曹妃娘娘,就在东南面那片废墟,那处琅邪城。它未毁之前,是处极繁华之地,南来北往的客,年年有,日日不断。城里客栈多数都会竖着满员的牌,店家小二送客比迎客开怀......”絮絮叨叨了一堆琅邪旧景,无名却听的明白,这个刘婶极力在掩饰自己的身份。她先说自己有姐妹伺候曹妃,又说些平民之事,好像她不是宫女而是百姓布衣。若非方才老太监已将她身份告知,无名怕这时也要相信她的一套说辞。

    为何掩饰?耳边滑过刘婶唾沫横飞的介绍,眼前转过一个面无表情的老者,无名忽然明白了:刘婶恐怕早猜到老太监对自己透底,她这样胡说八道,无非是要自己不相信她这个人,这番话,她到底不愿将二十年前的故事倾囊告知。

    “刘婶是吧?”无名自怀中掏出一物,在二人面前晃了晃,雪白的扇刺人眼。

    “离魂扇!”刘婶傻了,老太监呆了,两人怔忪多时,忽然抱头痛哭,争相跪倒在扇子面前,哀哀乞求。

    “姑娘啊,我当初实在不知曹妃娘娘是装疯的,她演的太好,连皇后都骗过去了。所以,太子平恩过继之后她得以留了一条性命。”

    “我也是不知的,虽然我是伺候她的贴身奴婢,但她疯疯癫癫的除了打我,就是谩骂,我只好有多远就躲多远......那日确是我当值,没看住曹妃娘娘,让她溜去了太子东宫。我发现后,是紧跟着就追去的,我猜她是冲着传说中的药人去的,所以丝毫不敢怠慢。”刘婶跪着,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那时我根本就不晓得她是在装疯,欺负知痕只为了确定太子对自己的母子情谊还剩多少。我都傻了,看着她远远的把发簪抛刺进知痕的肩膀,看着知痕惨笑说她来迟了,说自己的血已替平恩解毒了,再说她一个好端端的人也不需要什么良药。”

    刘婶低低啜泣着,一字一泪倾诉当年:“我再蠢笨也听的懂知痕在说什么,想要拔腿跑掉,可是腿都软了,只能爬到墙角里乞求老天不要让曹妃娘娘看到我。那时,我看的真真切切,知痕望这边瞟了一眼,他肯定看见我了,他却说着更过分的话引走娘娘的注意,他说有个连亲儿都骗的娘是儿的不幸,他替平恩不值;他说真相已经大白天下,平恩终于可以不再亏欠,可以再无忌惮,安稳坐上那把椅子。他说就算死他也能瞑目了,因为平恩再不会上他亲娘的当。他只当没看见曹妃娘娘越来越狰狞的脸。”

    “曹妃娘娘那时才是疯了,她居然招来侍卫捞出知痕,押进了她的宜翠阁,随即命人传话给平恩,说知痕身为男子进了她的寝宫是死罪,皇上已经知情,想要保住知痕和亲娘性命就立即动手,弑君换代,还要杀了当朝皇后,”刘婶鼻子一酸,又是一番抹泪,“曹妃娘娘也是大家闺秀出身,不知何故,变的这般残忍无道,甚至连亲儿都不放过。她早听宫人们说平恩知痕情意匪浅,就想出这么个恶招,拴住知痕,叫平恩听命于她。”

    “唉,太子尊贵,又能如何?还不是连自己的人也护不住。”老太监忽而插话感慨,“不等平恩点头,有人已比他先下手。那日我睡的迟,我看的仔仔细细,庞宰相大人家的一众家丁,穿了宫人衣服,偷偷溜进来,趁皇上留宿在皇后宫内,一把大锁,一把大火,了结的干干净净。”

    “庞宰相又是何人?”

    “庞宰相是曹妃娘娘的堂姐夫,皇亲国戚,听说曹妃娘娘未疯时曾亲口订下平恩公子和庞宰相女儿的一门姻亲。”

    “他出死力恐怕也有此原因吧。”无名冷笑,无长友,无长敌,世间恒远,唯有利字。收起手上离魂扇,怕再见那雪白丛中,鲜红脉络,如泣如诉。

    “是,”刘婶已经哭不出泪来,只有喉咙还沙哑着,“曹妃娘娘当了太后,第一件事就是督促平恩与庞家庞苏妍成亲,二一件就是立庞苏妍为后。平恩公子自然不愿,但又无法,曹太后手上还捏着知痕的命。”

    “可他万万没料到,他前脚娶亲,后脚曹太后就下旨将知痕当玩物送与了后陈二皇子翼天丹。这才有了后来平恩不得已送走知痕,塞城痹巷的故事。”老太监剧烈咳嗽起来,门外冲进一人,正是刚才煎药的女娃,原来两个时辰悄然逝去,药已煎妥。无名起身告辞,她收获真真太多,需要好好理顺一番。

    史书记载:后陈国,国力盛,传承百年,卒于极盛之时,末代王上翼天拓。而翼天丹,是他的皇弟,史载,其人威武,通经史,知地理,且善战,是后陈国一员大将,长年驻守边关,战功显赫。

    小镇西,古桥旁,落花流水相携去,欢畅,看的人呆。无名冥思着,不知是知痕平恩的故事陷落自己,还是自己插手那段历史。说不清,道不明,心头骤升一缕惆怅,仿佛夫子的竹板,敲打的手掌红肿,又不能喊疼。轻叹,无名知道,自己已如死去的周佩瑶所料,对那两个人那一段苦楚生了怜悯之意,还有一点好奇之心,迫使她愈发想要探究根由。

    到底,知痕离开平恩没有,离开之后又去了哪里,平恩有没有寻他,他们有没有另外的故事?小桥下流水潺潺,似乎在回答无名,又似乎在淘气着,顾左右而言他。蓦地,一个声音幽幽传来,好像从炼狱底层而来:“你在这里?”

    恶鬼!

    无名猛回头,果不其然,一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公子。”

    鹤公子目光锐利如剑:“怎么?不愿见我?”

    无名不寒而栗,赶紧闭了口,她深知现在说什么都是顶撞,公子什么脾气秉性,她再清楚不过。很可惜,一场沉默,一番好意,被一个突如其来闪过脑海的莫名念头破坏殆尽。无名几乎是难以自抑的脱口问道:“老夫人是从何处得知却邪的奇方?”

    鹤公子一双黑瞳骤然放大:“你说什么?!”

    无名逃之不及,实实在在受了这一掌,这样鹤公子仍是怒不可遏:“放肆贱婢,这也是你该问该知的事吗?几日不见,你当你修成了神,有本领管起主子来了吗?!”

    又翻出几掌,轮流打空,无名的躲闪叫鹤梅山庄的任性少主火冒三丈:“你还胆敢躲藏?!躲的什么?你又怕的什么?!”

    无名仍是频频避开,偶尔抬起手,回击过去,这一掌不但大出鹤一行意料,毫无防备,就连无名本人都震惊不已。当鹤一行被她一掌拍在胸口,连退几大步时,无名头一回忘记了自己的婢女身份,昂首阔步,扬长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鹤一行,全身的刺好像被一根一根拔掉似的,尴尬,也生疼。

    “无名姑娘请留步。”婉转转,脆生生,一个女子的声音这般悦耳,也这般的耳熟。无名转过身去,下颌扬起,从那一掌回击无礼公子而残余的勇气还在:“姑娘有何赐教?”

    兰花裙的女子盈盈笑着,竟是一个大礼参拜:“我家主人有请。”

    藤椅竹老未改,白发黑袍依旧,只是足下妙音变幻,无名专心聆听,须臾工夫已经心领神会:“雪沉姑娘,弹的莫非是知痕平恩的曲?”

    毒西施点头赞道:“无名妹妹太睿智,恐怕我等几个加起来也不及你一成。你猜得不错,我所弹的正是他二人之曲,若非我当时年纪太小,实在记不周全,也不致今日还弹的残曲,空留遗恨。”

    无名不解:“姑娘蕙质兰心,为何独爱他人之曲,自己不写?”

    雪沉笑道:“妹妹一路探寻往事,遇到当年故人怕也不少,难道还猜不出其中缘故?”

    无名沉吟,她想起为使自己放弃,以命换命的周佩瑶,想起老死雪山,也要手刃窥探却邪,警告无耻之徒的凌步青;想起病怏怏的老太监提及知痕平恩那一瞬目中光彩,想起刘婶痛惜当年的没落神情,她甚至想起喊着知痕名讳守口如瓶,或许是抱憾辞世的李扇鹰,似乎他们每一个都对那一对人过目难忘,刻入骨髓,融入鲜血般的难忘。

    有一瞬间,无名开始懊悔自己寻找却邪的初衷。她已深信,能叫许多人难忘和称道的,不可能是该死之人。

    将无名的缄默看在眼里,雪沉又道:“妹妹想不想知道我的故事?我这一双眼睛究竟怎么回事?”

    无名这才抬头,试探着询问:“雪沉姑娘......莫非你也曾看见过他们在一起?”

    “是,”雪沉倒答的痛快,“弹剑而歌,舞袖和音,天人也慕,我侥幸一见,再看别的,什么美人,什么罕物,一眼就看下不去了。无趣且不说,也不谐,也乱味,越看越觉得俗不可耐。我索性闭了眼,对世人讲一句‘不叫浊世污慧眼’。旁人笑我太猖狂做作,我也顾不得,只求能将他二人一舞装进眼底,不被那凡尘层层沾染了。”

    “妹妹,”雪沉似有意又似无意拨弄足下七弦,“世间美景,动人者多,动心者稀,动人者初见惊艳,过时无味,久而即忘。动心者初见不奇,弥久留香,百年亦在心上,犹如铭刻。知痕与平恩,是后者,所以见者倾心,闻者捧魂,莫说你我并非草木,就是那草木聆听过,也会寒冬花开,吐露芬芳。”

    无名望着她,心里早承认她所言不虚。但口头仍是不想认,到底自己还背着一个与众人相左的重担:“雪沉姑娘,你是在何地见过他们?”

    雪沉略一思忖,道:“后陈与前秦交界处,有座十五峰。”

    史载:十五峰,后陈与前秦交战之前沿阵地。山陡险峻,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前秦平恩王子继位后第三年,双方交恶,争夺此地。当时,十五峰上有自立为王者数百,贼首狡猾,不肯屈服任一方。约定双方领军者,不带一兵一卒,孤身上山。商谈协议不详。商议毕,后陈不战而胜,兵不血刃,夺十五峰。领军者为后陈国二皇子翼天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