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十一 **

    ** 十一 **  夜探广寒

    凌步青说着说着便入了神,无名听着听着也陷了进去,唯有周佩瑶的尸身停在故事之外,僵硬着,那年轻的脸上,还隐约泛着笑。

    “平恩他们三年攻下一座城池,两处郡县,但也损兵折将,无力再攻。不得已返回京都。知痕跟着回去了,被平恩安排在先锋军中。我算准他们大军必经之途,一路跟踪。我想要见他一眼,哪怕今后只凭这个做念想,也是好的。”

    “然而,我不知道,平恩竟是先锋官,几乎与知痕不离左右,如影相随。我得不了时机,不得已夜奔十里,抢在前头混进驿站,也就在那一夜,我亲眼所见的,毕生难忘。”凌步青指指自己爬满疤痕的脸,问无名,“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这是我用刀一下一下割的,我本来想要挖掉这双眼的,因为再不见当年的和睦美景,可是我又怕,当真挖了眼去,万一知痕回来,会怪我看不见他。故而,我每想他们一次,每梦他们一次,就割一刀,一刀不够再补一刀。我想,总能忘却。”

    无名不答,难过的看着臂弯中的红衣女子,一个周佩瑶就已令她匪夷所思,如今又来了一个凌步青,一样固执似磐石,一样痴狂类妖魔。

    虬髯客仍旧在笑,看的人犹自心惊:“我本欲一生不得相忘,不得超脱,若非红衣姑娘舍生祈求,我绝不会将那一晚告知旁人。你可知,”凌步青忽然神秘眨眨眼,“那晚所见所闻是我与知痕的秘密。”

    无名悲哀的望着他,眼前这人早疯癫掉了。疯癫不可悲,可悲的是,他还浑然不自知。

    大汉沉溺在过往中,眉梢眼角都浸满笑意,似歌似吟,似倾似诉:

    “那舞只得天上有,我得见来属奇缘。

    一见倾心,再见倾魂,三见宁忘天下事。

    今后绝尘修仙道,但求凌霄重邂逅。

    百年修得吉祥云,神仙阻我在山门:

    七情与六欲,何故剩执着,执着如何成真人。

    仰天大笑转身去,投向魔道万劫处。

    万劫处,狂成性,逆天而行,盼再重逢。

    挽住余晖不许收,待不到重逢,我令日头从西升。”

    一语毕,群狼合嚎,千山雪撼。无名冷眼望着,她笃定,这人没救了。只是见了两人一舞,便傻这许多年,怎么还会有的救?

    低头,险些忘了,怀中还有另一个傻的,以命换取当年真相,以命要挟自己查找真相,那俏唇角,隐约微笑如昔,似乎胸有成竹,笃定真相会令无名改变夺人性命的初衷。无名闭了眼,她宁愿看不穿,宁愿听不懂。她宁愿活在只有老夫人遗命的最初。

    “我在墙头看舞,不知不觉骑到三更,之前我以为他们都没察觉到我,但平恩揽着知痕从墙根下过时,说了一句话,叫我知道,原来他早看到我,他有意放我一马,是为知痕,”凌步青苦笑,“他说天上月影鲁莽的很,骑上枝头,偷看你我。知痕笑他胡言,平恩便用带血的手指点他的鼻尖,耳语——沧澜之月望尽万家灯火,也不及知痕眉梢一展,风情千变。”

    “你为何惊讶?对对,我忘记了,平恩之所以手指带血,是因他刚弹曲来着,他用的乐器不是别的,正是他所用的一把利剑,而知痕则舞姿翩跹,以袖带风声合音,”虬髯客黑瞳闪现童真般渴望,“若再能听一曲,看一遍,我就是死也甘愿。或者你会笑我疯魔,但我打赌,无论是谁,见那一景便同样会沉溺其中,长眠不醒。”

    无名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人,黑袍,白发,双目紧闭,足踏妙音。她莫非也曾见什么难忘之人?

    “我始终想见知痕一面,于是暗随大军去往京都,有天天亮,还没出客栈,就被人堵在房间里,我抬眼一看,竟是知痕。他居然找上门来!我兴高采烈的上前抱他,他躲开了,淡漠的叫我回去,别再跟了,平恩下次说不准就会恼了。我哪里听的进那些个,我只想着让他跟我回去,小青好久不肯老实吃饭,连肆命都郁郁寡欢,瘦了一大圈。他仍是躲,说前路叵测,说宫门洞深,他只想一人去。”

    “我质问他,就是死路一条,也要追随平恩时至百年吗?他最后一次朝我笑,笑的泪都快要收不住,他说没有百年,他若入了宫,做了药,就只有七日大限。我拿出他留在山上的木盒,狠狠砸碎,又点了一把火,烧的连渣都不剩,我要他看清楚古方已毁,只要他不说,就没有人再知道如何利用却邪做药。只要他不说,他至少性命无虞。可是,”凌步青狰狞的面孔爬满泪痕,更显恐怖,无名却不怕,像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耍脾气,“可是他摇头,说我不懂,说如果不做药,不替平恩解忧,他回来便全无意义。”

    “那时,我又起了杀意,我发誓这次一定要他平恩身首异处。纵然知痕会因此恨我,我也认了。于是我避开知痕,深夜再入驿站,前秦国战败的狼狈之师像一团烂絮,支离破碎,全无防备。我插入其中,不费吹灰之力。那夜,我提了刀,伏身在屋外,等着知痕离去就动手。我知道,知痕从不在此过夜,他与平恩发乎情,止乎礼,尚未逾矩。但那一夜,我大错特错,我守到天亮,仍然不见知痕离开,反倒是那个叫小九的婢女端着脸盆悄悄推门,愣在门口,不大会,就红着脸跑开了。我看着她慌慌张张的背影,心从天上摔在地面。碎的终于拾不起。”虬髯客边哽咽边狂笑,和着满山狼嚎。

    “你怪知痕?”无名忽然开口问道。

    凌步青无精打采的摇头:“我怪他什么?我能怪他什么,我忍心怪他什么?平恩当初不寻他,无非是给他选的机会,他也明白,但仍是管不住自己,一定要选那个会害死他的家伙!他自己选的,我怪他什么?”

    “你不怪他演戏给你看?”

    凌步青猛抬头,像看怪物一样紧盯无名的脸:“你怎知道?!”

    “再明显不过。知痕了解你,像你了解他一样,他怎么可能放任你对平恩不利?他怎么可能放任你以卵击石?他这一招绝不单单是为平恩。”无名淡然答道,一语洞穿天机。

    虬髯客的头重重垂下:“你说的我明白,可惜我没你聪颖,我明白的晚了许多日子。待我潜进前秦宫中,再去寻知痕时,平恩已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仍旧不能呵护保全他。我当时盛怒,一剑下去结果了一人性命,你看,”凌步青炫耀的举起手中白骨,“这便是我杀的那人的腿骨,我将它以鲜血磨砺,以筋肉锻造,最终成就这把白骨剑!你别看它其貌不扬,但其坚硬世间罕有,就是铜铁兵刃也难比拟。”

    无名对兵刃兴趣寥寥,但仍是伸手:“拿来。”

    “做什么?”

    “挖坑,葬人。”

    两把剑很快合力刨好一雪坑,无名轻轻将周佩瑶的尸身推进去,想了想,又跟着跳下,自她身上摸索出盘着银丝的一个铜盒,挂在腰间,又摸到一个锦囊,绣的鬼斧神工,同离魂扇一并装进口袋。一切妥当,才将白雪层层覆盖,凌步青在一旁相助,忍不住的问:“这姑娘究竟是什么人?她怎么知晓我在千山雪顶,她又怎么知晓我与却邪有渊源?你们千里迢迢找却邪,难道就是为了听当年故事?”

    无名直到将冰当碑竖起在雪墓前才转头反诘:“知痕在哪里?”

    凌步青一愣:“知痕?”

    无名咄咄逼人,怒目相视:“你杀的到底是哪一个?!”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