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
【十】归去来兮
凌步青清楚，知痕的武艺已经高出自己许多，他若要真夺自己的小命，大可不必只用眼神。
“你伤了他？！！”若不是亲眼见，凌步青是怎样都不信世间有凛冽如刀锋的目光，更加不信这目光会源自共处三年，手足一样亲切的知痕。
于是牛气上来，拧着脖子学肆命，抵死不肯谄媚求饶：“是是是，我杀了你的心尖肉，把他的头割下来喂了小青！他的肉可香的很，小青半点都没浪费，你没看它现在还在舔嘴......”
“啪！！”清脆的巴掌声扇翻了凌步青更大的震惊。
“你竟然打我？！你忘了冰天雪地里哪个救了你的命？你忘了三年来谁与你朝夕相处，冷暖与共？你忘了一身武艺出自谁手，你忘了挑灯夜战与谁并肩研究奥妙？你的报恩，我懂，你留下三年，不单是学艺，你还是想要报偿我。你给不了我你的身或心，你就将最好的三年青春留与我，你以为我是圣人，你以为光凭这些就足够了吗？”
“哈哈，怎么能够？！我一介俗流，天生莽夫，最爱的七情六欲，骄奢淫逸，你这样的黄毛小子就该是我掌中玩物，三年，我忍你三年，你居然还对他念念不忘，置我于何地？！置我这傻瓜于何地？！”
知痕眉梢一挑：“你喝酒了？”
凌步青嘶吼着挥拳：“不要你管！我高兴喝，乐意喝，喝醉喝死都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知痕巴掌又一拍，肆命闻声嗷唔一下扑过去，将本就站的摇摇晃晃的大汉扑倒地，四爪按住，叫他动弹不得。“知痕，你要干什么？！”
少年的气息飘进鼻内，凌步青忽然觉得有些眩晕，眼前一黑一亮，唇上仿佛轻柔飘过一片温热。魁梧大汉傻了，呆呆的望着知痕俊俏似天人的脸，忘了自己还能说话。
“我还未亲过旁人。”只此一句，万劫不复。
纵然下一刻眼睁睁看伊人飘然远去，凌步青也没能从梦中醒来。
“小青你回去。”少年又说了一遍，无奈这小黑狼，如今已长成大黑狼，却依旧认人认的紧，非知痕不追。哪怕已经追到了春寒料峭，冰雪初融，完全陌生的山脚下，仍然步步紧随。那黑亮的眼，巴巴的望着少年，叫他如何如何也狠不下心叱责。
无奈，知痕俯下身，亲昵的摸摸它的头，试探着问：“要不咱们回去？”
小黑狼兴奋的点头，咬住他的兽皮袄就往山上拽。知痕急忙喝止道：“好容易下山来，咱们玩个游戏再回去不迟。还玩那个捉迷藏游戏如何？”见小黑狼跃跃欲试，知痕起身，指着远处山坳，下令道，“你去那里蹲着。待我藏好了叫你，记住，我不叫你，你不许先出来。”
小黑狼乖乖的去了山坳。
知痕则一路轻盈飞奔上坡，七拐八绕，踏碎白雪一片。接着，又一跃两丈，飞出圈外，如此反复几遍，最后将自己身上膻味极重的熊皮袄褪下，丢进掩藏在雪中的一个深洞。待一切做妥当，确信小青会耗费好一阵工夫才会发现自己的踪迹，这才放心绕到山的另一边，延坡驰下。还没看到山脚青翠斑驳，耳边已经传来小青的哀嚎。心像是被人用指甲细细的拧住一样，锐痛蔓延。知痕咬牙，索性闭上眼，更快飞驰，他明白，山麓，再没有那般神仙似的逍遥，再没有那片洁白无暇的雪，再没有那匹亦步亦趋随处相护的狼知己，再没有他飘然而过的青春三载。
但，还是要去，夕阳落日晚霞处，有个修长身影，等候良久。
他说：“回来了？”
他说：“还走吗？”
有些陌生的脸，有些成熟的眼，知痕不确定，这个人是谁。他唯有靠那熟悉的怀抱来辨认，依稀仿佛又回到某个瞬间，听见他说“好暖”。
他说：“我回来了。”
他说：“不走了。”
他说：“即便是做药。”
平恩把他抱的更紧。
前秦国大王来前线时并未料到北蛮夷国是这样难啃的骨头，一仗就打了三年，三年攻下仅一座城池，两处郡县。
三年足够，名将功成白骨，韶华流过苍鬓。日月，仿佛还是那个日月，星辰，依稀还是当初模样。可原本那座城池，熙攘喧嚣，车水马龙，早成过眼云烟，三年战乱只残留了半城残垣，半城断壁，还有血风涤荡余下的死气沉沉。知痕经过之时，始终皱紧眉头，想不通这样的一座死城要来何用。偶尔瞥见身侧平恩，也是低眉不舒，全无胜利喜色，更添闷闷，彻底打心底恶了那场金戈铁马，峥嵘交错。
“再过几日，我们便回京都去。”平恩看穿他的愤懑，便宽慰道。
谁知更叫知痕难过，他难过的不是将去陌生地域，做陌生人，而是很快就会见到平恩的亲生母亲，很快自己就会成为一碗乌黑的汤药。
“我不惧死，我只怕死后你会后悔，若你说一句不悔，我立时就跳入沸鼎中去。”知痕望着平恩的侧脸，一句话咬在唇边，想了几遍，终是没有出口。他怕若是平恩听见这句，会当真说出一句不悔来，他们之间毕竟隔了天上人间，还有不长不短的三年整。
“小九很想你，”一句话将神游的知痕轻轻拽回，紧接着，又抛入无底极乐，“我，也想你。”平恩望着知痕，眼里几乎要滴出水来。
知痕则彻底把刚刚那句煞风景的，吞下肚去，回望着平恩，眼里果真滴出水来。匆匆转向远方，指着天边，怪责那艳红如血的晚霞，会蛰人眼。平恩由着他抱怨够，许久才又开口：“我多希望你不回来，再也不回来。”
轻轻一语又将身悬五彩云的知痕打下十八层地狱。
角声似雷，雨落琵琶，哽咽替谁。
那时有歌传入坊间曰：《雨斜行》，不知谁之作。人们只道，曲缠绵，词缱绻，有情分深沉，沉入泪，灼于心。
附《雨斜行》
夜深三更风忽吼，吹去星月占画楼。
呼啸乍停缠绵至，又似当初羡蜉蝣。
蜉蝣朝生暮可亡，随遇而安饮幽露。
不识晦朔无长日，不必江湖逐飞流。
想来年年守空岁，唯独甘霖不曾休。
海枯石烂弹指化，寻谁至今湿青袖。
哽咽声重泣更急，河池之央抱断藕。
藕断尚有丝丝连，偏侬寂寞断肠酒。
千里万年寻觅密，难见当年小扁舟。
潭深礁滑寒料峭，平安归去未知否。
索性化雨玄霄降，天南地北四绸缪。
或为雾霭绕山间，或入塘溪沉渠沟。
一丝一缕四季调，枯却岸北桃杨柳。
一点一滴相思液，兑尽生平十□□。
更鼓敲漏谁家事，地雪天霜雨箜篌。
临到彩霞舞晨曦，转回云霾梳白首。
人说姻缘命中定，红线早牵因与由。
我说情分自心生，天意难改恩与仇。
人笑我痴病膏肓，命里有时才得有。
我笑我痴晚知晓，无药可救何须救。
有时成雨有时阴，碧落泉下遍寻周。
芳菲英妍皆好景，未及当初半回眸。
一枝独秀小乾坤，万紫千红徒风流。
自携钟情住云宫，懒叫黄土费一抔。
怕只怕，迟邂逅，容颜丑，羞自羞。
怕只怕，君不识，问路人，提故旧。
笑指前方迢迢处，伊人独行尚未久。
泪黯婉转幽幽心，君影翩然少烦忧。
莫回首，只向天尽头。
天涯芳草或适君，好过失落对故旧。
莫回首，不许问身后。
红雨倾盆若嚎啕，一片汪洋岂罢休。
来生人海再相见，可记最初故事长。
女娲造世剩玲珑，一滴落入渊苍茫。
从秋到夏又回冬，相依相怜只残阳。
残阳天舞血红霞，侬拨七弦断六商。
一曲吟到江南去，翠竹呜咽洞潇湘。
聚首易盼易成梦，别离无奈无花葬。
人情单薄红丝细，难禁一泪一琼殇。
去年君诺雁双飞，而今何故推单窗？
巫山沧海仍犹在，不见旧人归园乡。
年年岁岁践行处，南南北北望流江。
莫非忆重不堪负，莫非崎岖路漫长？
或该扬帆拢舴艋，沧海头上迎过往。
七月初七天河水，痴念层层泪鲁莽。
银汉也无多余处，只得抛珠忍痛伤。
落到人间几度愁，颗颗化作红豆囊。
佐以五味煮豆羹，奈何桥旁孟婆汤。
孔雀展翅飞何处，何处可以不思量。
衔来云海无价宝，欢喜门外对孤霜。
彩蝶蹁跹递花蕊，一日怎诉一年想。
遗露伴随到新春，谁知花先谢秋凉。
击筑高歌说昼夜，难尽篇篇与章章。
不求君晓陈年事，但愿能恤今朝狂。
若连一叹犹吝惜，也请勿论歌绕梁。
梁上孤燕尸未寒，临终啼血求相忘。
不过求相忘，毕生求相忘。
莫赏漫天雨，中有泪无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