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六】

    【六】人云亦云

    不知是平恩的手攥的,还是知痕命大,半宿工夫,知痕冰冷的掌心终于有了温热,偶尔也会□□一声,但其余地方还是冷的,整个人弱如烈风残烛。平恩不敢马虎,时不时抚脉,感受那寒若金石的肌肤之下,隐隐约约传来的震动。小九始终在一边忙,将公子和知痕的衣物挨件洗了,又去熬药,吹凉了送来,却没人接。平恩不肯喝,他知道军中药材匮乏已久,且大部都随主力上了前线,后方老弱病残反倒留存不多,自己省下一碗说不定就是知痕的希望;知痕无法喝,一来药或者不对症,小九不敢轻易尝试,二来他神智未明,牙关紧闭,根本也喝不了。

    “公子......”小九楚楚可怜的哀求平恩,唯今之计保一个算一个。

    可平恩早打定了主意,攥着知痕仰视顶棚,坚毅非常:“小九,不必劝了。”

    “公子何苦来?”小九苦苦相劝,“知痕若是知道公子这般深情厚意的待他,只怕死了也会含笑九泉;但若是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别说知痕不忍,就是小九,也要难过的活不下去。”

    平恩侧目,并没看向小九,他的视线直直落在知痕优美的轮廓上:“我就是要他不忍,唯有此,他才会摒足气力活下去,待来日再怨我。”

    他说的平静,小九听的心惊肉跳,一时竟吓的嚎啕:“公子,公子,不要啊......”找了许久小九总算想到一条借口,“公子啊,假若是知痕救不回,你又怎么办?难道还像现在......”

    “我不准!”斩钉截铁打断小九的话,平恩的语气竟带了些怒气,“我不准他不告而别!我不准他就这样白白死掉!他是我带进军中,理应由我安然送回,其间绝对有任何假若,半点我都不准!”一阵咳嗽让平恩被迫停下,小九急忙上前拍拍他的胸口,好容易才顺过气来,“若真如你所料......”平恩再望向知痕,目光似泉,“我必然上天入地追问个究竟。”

    知痕的手臂就在这句话后,几不能察的抽动了一下。

    平恩本身也是伤痕累累,勉强撑到第二日拂晓,终于支持不住,呼呼睡去。然而,就在他一只手攥着知痕,鼾声微起时,知痕双睑轻启,苏醒过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侧目看向平恩,好似嗔怪的轻轻叹息。正是这一声叹息,叫小九手里的药碗摔了个粉碎,惊醒了熟睡中的平恩。

    “知痕!”平恩白了脸色,眼未睁开,就慌慌张张要起身,手却被人摁住,耳边响起仿佛自海角传来之天籁:“我......好了。”

    “你......”平恩瞪大了眼,几乎要将面前人一点不剩装进眼中,“果然好了?”

    知痕浑身乏力,根本连胳膊都抬不起,但还是硬挤出一丝笑意点点头。他未曾料到,这一小小动作,竟叫平恩心思欢畅整整三天三夜。

    平恩是在未到战场途中被伏击,部下按他的意思不曾通报给王上,因此鲜少有人知悉他已经回到后方,而且在鬼门关转了一遭。因此也没有人送来更多伤药补给。原来的存货眼见一天比一天少,很快就接近耗竭。而先前派出寻医的士卒除了无功而返就是杳无音讯,十天过去,依然无果,生生急煞人。偏偏知痕中的毒邪佞,一般的解法屡试屡败,白白的服掉许多上好药材,仍是见效甚微。久而久之,连萧大人也看不下去,偷偷下令停了知痕的药,谁问都只敷衍说好了。可此事半日便被平恩察觉,说什么也跟着不肯再用药,萧大人不敢多言,小九便上去劝。

    谁知平恩一指知痕,话中有话道:“他与我病的时日一样长,为何他好了,我却没好?是不是你等未曾用心?”

    闻言,萧大人腿一软,带着一票人扑通扑通跪了一地,自此再无人敢停知痕的药,虽然大家心知肚明,那不过是勉强续命,解救不了根本。

    这一日雪忽然停了,隐约可见乌云背后有金光透出,知痕觉得身体大好,瞥瞥睡的正香的平恩,知痕淡笑,舒展肢体试了试,竟可撑着走出帐外,想想这许多日都屈在暖帐中,无聊的都快要长出毛来就要了。幸好,天要放晴了。知痕仰头,乌黑一团似帷幔,从东一直扯到西,密不透风,只在边角有光芒跃跃欲试。饶是如此,也觉得心旷神怡,耳聪目明。偶尔飘来凉风习习,不冷硬,却似孩子般顽皮,直钻他衣领袖口。知痕连忙拢住,低首间,忽然见萧大人挑帘进了旁边的一个营帐。那是小九他们几个侍女的小窝,因为外面冰天雪地,也会把炭火和汤药什么的拿进去烧煮,现如今,算算时辰,大约就小九一人在里面忙。

    莫不是萧大人要欺负人?知痕立眉,不顾体虚,蹒跚着步子,很是艰苦的挪到帐外,待到伸出手去,要揭开帘子的一刻,冷不丁自内钻出小九低低的啜泣声:“萧大人,这、这万万使不得。”

    知痕竖起耳朵,摒心静气。只听萧大人恶狠狠道:“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否则我明日便把你丢到荒山野外去,再找个别的侍女完成此事。”

    小九抽抽搭搭哭的更凶:“知痕......无罪呀,大人,大人请饶命。”

    萧大人冷哼一声:“祸水,从古至今,岂容留世?!你若不做,我保你今日便出不去这军帐!”

    小九还是哭,哽咽声涩:“小九不明白,知痕怎么会......是祸水......”

    知痕心头揪痛,正要冲进去以身劝阻,就听里面传出女子尖叫,和忽喇喇一阵粗暴摔打之,更有脚步沉沉朝门口而来,知痕忙躲进角落,但见帘一掀,萧大人手提弯刀,气冲冲直奔士卒营帐,很快又带着一群兵士三下五除二将平恩所在营帐团团包围,大有不待到自己出现决不罢休之势!知痕暗道不好,急急忙忙撤身,小心翼翼绕过重兵把守,很快足迹踏上茫茫雪原。

    何处是尽头,何处是归途?

    薄衫单鞋,伤病未愈,孤独少年,步履蹒跚。他甚至连半根树枝都捡不来做拄杖,他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暮色已垂,天云欲坠,不见夕阳与长庚,少年气喘吁吁,手脚早已僵直冷硬,傀儡似行动,半点不由自己。走,往哪里走,能走到哪里,知痕完全不知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的朝前,步步深陷,也强过留在此地,给平恩带来无端困扰。

    祸水,想起平恩温柔双眸,执着手臂,知痕莞尔,登时忘了饥寒交迫,身困险境。偶尔想到母亲,鸟语花香时也曾唱起当年给父亲的歌谣:“江南如画江北屏,绿神红英,

    花语青峰灵。

    只道人间有好景,不负缠绵雨及风。

    半山成璧半山镜,云月无痕,

    泉意石边影。

    别处千般此万般,盛晴何须名与姓?”

    轻轻哼着,知痕神智愈发恍惚,眼前一阵黑,一阵昏,一个不小心,头一偏,径直栽进齐膝深的皑皑白雪中。身子忽然轻飘,似乎扬手便可随风摘云去,想必是大限到了。知痕用尽最后气力挤出一丝微笑,若有缘被平恩捡回这具躯壳,也要让他看见这副笑靥而不致担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