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

    【三】孤影深深

    平恩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这幅诡异场景——小九当庭跪着,颤颤巍巍;知痕眼望着帐篷顶,无所事事。平恩好生奇怪的叫小九起来,不等他说完,小九自顾自磕起头来,扑通扑通,磕的前额红肿一片,磕的平恩直皱眉:“小九你有话不妨直说。”

    小九抬起头来,泪流满面,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公子对小九的大恩大德,小九死都难以报答,只求能常伴公子左右,当牛做马,回报公子的大恩大德。”

    “小九我早说过,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需挂心。”

    “呜哇!”小九哭的更凶,两只袖子交替着抹泪,很快都湿漉漉的,“公子果然不要小九了,呜呜,小九不够好,小九会改的,求公子开恩留下小九吧......”

    嗯?平恩终于听出端倪,眼望向知痕,看他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便猜到几分。伸手扶起小九,再三安慰,又许诺不会赶她走,一盏茶的工夫才哄的小九泪止,半信半疑的听话走了。

    “小九也是苦孩子,你何苦这般戏弄她?”平恩有些愠怒,虽不解知痕真正目的所在,但平白无故害个女孩哭的凄惨,怎样都不可原谅。

    而知痕脾气如野马一般,认定自己没错便是半点也不肯低头,气哼哼的从椅子里跳起身,越过平恩大踏步的奔厨房去,他今晚打算睡那里了,再冷再硬的地板他也睡过,根本无惧。平恩目送他离开,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直到那一抹身影挑帘从视线中消失之际,他才听见极小的一声嘀咕:“她对你,无贪图,无恶意,可以信,可以留。”

    平恩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了,追到帐外,暮色苍茫中,哪里还有少年踪影?

    平恩所不知道的,知痕住的其实并不开心。一来因他的孤苦身世,二来则因他的倔强脾气,不肯近生人,所以鲜少有人见他的冷脸不皱眉头。只是碍于平恩的身份懒得和他计较罢了。平恩更不知道的,知痕在步出大帐不过丈许就重逢了冤家对头——那个对自己曾有不轨企图的中军。知痕满腹怒气无处发泄,瞧见他更是七窍生烟。但面上仍笑着,应付着,转过头来待到无人处,哭哭啼啼,投怀送抱,哀哀切切哭诉平恩对自己的种种冷漠,悔不当初跟了中军荣华富贵,三言两语便骗的那中军褪了裤子,喜滋滋躺好等候服侍。知痕粲然一笑,趁其不备,拔出平恩处偷来防身的匕首,干净利索,就剜了那人的根。待到侍卫们将他再次押入王中帐下等死时,知痕衣衫凌乱,笑的肆意;中军鬼哭狼嚎,光知道哭爹喊娘。

    上次侥幸有平恩救护,这次怕是无命回去了,知痕笑着,念着,忽然很想服侍平恩再穿一回衣裳,再打扮他个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奢求,绝对是奢求,知痕都笑自己糊涂,伤人何等罪过,怕是连天亮都见不到,哪有命再回去侍奉他。有人掀帘进帐,禀报说是中军无辜被害,伤重难愈,恐终身有碍,恳请王上务必主持公道。

    知痕看着来人,确切的说是望着他身后掀开的帘缝,被挤压在缝隙间的,高悬在空中的皎洁明月,不知为何似乎在笑,素雅和善,像极了初遇时平恩的笑靥。知痕垂下眸,赶快换点别的想,只要没有他的岁月,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丝丝缕缕的疼在胸口。于是回忆帮了他,知痕很快想起了别的——儿时娘亲盼父归来时常唱的一首歌谣:

    “心方寸,步方寸,空羡天边月;

    月儿飞,影儿随,离人意如铁;

    铁石抱怀尚可暖,郎啊郎,君心依旧冬寒夜。”

    那是怨词,知痕懂得,因为他亲眼曾见娘亲十年如一日的站在桥头翘首以盼,也亲眼见青丝怎样变斑斓,更亲眼见过得知父亲抛妻弃子的真正原因是因多年前早已身故,有心无力的时候,娘亲一夜间老了十岁的模样。那时起,娘亲便疯癫起来,没撑过一年就卧病在床,再未曾起来。而至死她都无法原谅的人,是她自己,那夜下,对孤月,她喃喃自语,唯有知痕听的清楚:“念念几重在心头,诀别一刻上眉梢。宁不知天涯永相隔,盼一场相思不得了。”

    那时,知痕一个字也不曾劝过,他尊重娘亲,他明白,生与死,由天定;爱与恨,在人心。且不妨由她一回。尤其当娘亲含笑阖上双眼时,知痕更觉得自己做对了,苍穹厚土何其博大,一人在世何其渺小,若有幸自作主张一次,该是怎样心满意足。就像现在的他,一样很知足:能帮平恩选一个可信之人供他日后驱使,也算还了前日搭救之恩;能刀剐欺辱自己之徒,痛快淋漓,报仇雪恨,也算了却今生憾事;至于黄泉路上,知痕一点都不惧,爹娘定在奈何桥边等他团聚,他不会孤单,他甚至会比只有小九陪伴身边的平恩还要强上百倍......

    苦笑,知痕双手被缚,否则定然敲打自己的头,撬开最好,可以看清楚为何思绪不听话,百折千回,又绕回到他身上。

    仿佛是为了解答知痕心中困惑,一人不顾士卒阻拦,一头冲进营帐中,毫不犹豫,当庭跪下:“父王!孩儿是来自请责罚的,知痕为我帐下陪童,为孩儿纵容,他犯下大错是孩儿指使,就连所用的匕首都是孩儿赐予的,父王罚小吏而放主使,怎塞众人悠悠之口?!纵然孩儿无理举证主使之罪,但身为他主人,管教不当,理应同罚,难逃杖责。请父王开恩,将他的一百杖责分半给孩儿!”

    那‘父王’哪里舍得,眉头深锁,大手一挥就要人将知痕拖出去:“恩儿你是受人蛊惑,为父还分得清青红皂白。”

    平恩再拜,义正言辞:“父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父王难道要天下人笑孩儿不敢做,不敢当,愧为男子汉吗?”

    一语中的,说的‘父王’几番无语,长叹:“恩儿,你这又是何苦?”

    平恩回眸望了一眼知痕,但笑不语。而那一笑,便是知痕后来经历千辛万苦,风雨无数,也无法磨灭的刻骨铭心。很久之后,知痕唯一不知的是,所谓的沧海桑田,千秋万代究竟是怎样的,故而他也无法确定是否到那一天他依然忘不了那一笑。

    一百杖责本是暗死刑的一种,所谓暗死刑,便是不必明说的处死方式,是施刑者与责罚者的一种默契,说白了就是‘照死里打’。然而这次却例外,因为平恩是王子,不可能适用这规矩,所以知痕沾了光,等于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他自己倒也明白,顾不得自己的伤便要先看平恩,他生怕那些不徇私情,真的将平恩的屁股打开了花。平恩却仍旧是笑着,一挥手遣散侍从,主动脱下裤子给知痕看:“没事的,你看,好好的......”

    知痕用眼睛检查觉得不够,又上手摸了摸,确实没有伤,不禁困惑:“奇怪......”

    平恩从中裤里掏出一层厚实的棉垫:“看,我早有防备。”

    知痕愣了:“你怎么会......平日里你父王总打你吗?”

    平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我叫太医进来给你验伤吧。”

    知痕这才想起自己也是伤员,不由皱眉:“哎呦......”屁股真是疼啊。

    他没注意何时平恩已收起了笑靥:“疼的凶是吗?他们怎的打这样狠?!来,我瞧瞧。”

    那皙白肌肤早被打成可怕的绛红色,虽然表皮未破,但皮下出血是遮掩不住的。平恩有些急,忙着就去招呼人,知痕忍着痛咬牙叫住他:“别叫人来......你还想你父王对我关注不够吗?”

    平恩立时懂了,知痕不比自己,他不过是个小小陪童,一无背景,二无靠山,有的只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当初留下完全是自己求情,今日加上得罪中军,自己陪罚这件事,父王势必会对他多多注意,群臣也必会对他有所指点。即便父王不会想到‘祸水’二字,想必身畔也一定会有人提醒他,到时随便一个罪名加诸,‘莫须有’三个字便能无端取了知痕的小命。

    “好,我不叫人,我给你上药好不好?”平恩将一堆瓷瓶摆上床铺,熟练的拿起其中一瓶,倒了些粉末揉在掌心,“这个是止痛的。”

    “你......”你怎么会这样熟悉?莫非是自小对金匮之术喜好?莫非是你亲身经历颇多?知痕想问,张了张口,却问不出,他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添了许多好奇,更不清楚为什么会只对眼前人疑问重重,仿佛不知道全部的他就不肯轻易罢休。

    平恩好像知他的心似的:“儿时,母妃要求的严格,所以杖责对我,是家常便饭,早习惯了。”知痕瞥了一眼手边的棉垫,忽然有些心酸:“你的母妃,不是你亲生妈妈吧?”

    平恩原本也没打算瞒他,却没想到知痕这等聪明,不必说明已经全猜透:“......我是过继......”

    过继?知痕蹙眉,眼中闪过阴云,他明白,民间的过继多数是亲生父母衣食可怜不得已才送出亲生孩儿,而宫廷中的过继则多是党派争斗之需,与温饱无关,与性命攸关。红白之地,沙场无垠,其实是最干净的地方,至少生生死死,真真切切。而宫闱内,那见不到血的地方才是黑暗隐藏的深处,比自己这一路来经历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都要来的可怖。知痕没去过,可娘亲说过那里的故事不止一次,除此,她还三番五次叮嘱知痕勿往宫墙之内去,说那是死无全尸之地。知痕听的多了,对那陌生宫闱也就生出极深恐惧。此时,面对孤苦伶仃却比自己陷入更可怕境地的平恩,同情如潮泛上心头,知痕不自觉张开双臂,给了平恩一个大大的浅浅的拥抱。

    平恩毫无准备,愣住。

    人能怎样,与花鸟鱼虫一般,都在这世间可有可无,没谁一力擎天,没谁弯弓射日,翻云覆雨,玩转乾坤。这苍穹之下,少谁也可。什么鬼怪陆离,什么神魔庇佑,无非是痴心妄想人妄想痴心梦,给自己活来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而那天意地意从来说,孤独二字是注定,你不特别,绕是你身份高贵,众人仰止,那孤独也是命数,是每个人的命数。任谁,皆逃脱不掉。

    知痕数年来形影相吊,四处漂泊,早习惯了这样想,而今,却不知该如何对这善良公子开口,他心底尚余一片净土,救人、施恩、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因为同情,知痕看得出他心里把所有人划为一类,无贵贱,无贫富,无高低之别。这人一定是傻的,知痕暗自猜想,却又不莽撞揭穿他的幻念,他甚至想尽力帮他把这梦圆下去。我一定也是疯了,知痕自我嘲弄着,心已经开始好奇平恩胸中那片落英缤纷四季如春的桃花源头。

    “你不会永远都孤苦,上苍一定有好的准备给你。你受了一倍的苦闷,它就会还你十倍的福气,每个人它都记着账呢。所以你不必着急,只有苦闷攒得多,福气才会更多,多到有一天你会措手不及。”知痕掏空了心思安慰他,结果隔了许久,也没听见平恩说话,忙将人推开探看究竟,却第一次见平恩微笑的满足:“.......方才真暖。”

    知痕怔忪约半刻才弄懂他的意思,这家伙,他居然在趁机贪恋自己的怀抱。

    可恶!知痕红了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为何救他?”‘父王’犀利的目光似乎要把平恩穿透。平恩不语,他一开口就会泄露心事,那背负太多年沉甸如铁的往事,若不是知痕到来,怕是就此压迫他到窒息。

    可‘父王’并未打算放过他:“你最好说清楚。否则我第一个会要他的小命!”

    平恩这才抬头,扫了一眼‘关心’自己的‘父王’:“为了我娘亲。”

    ‘父王’浑身一战,仿佛遭电击!!

    “却邪?”

    “正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