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

    【二】遥忆当年

    知痕有些苦恼,他已将木盆腾腾热水泡到再无蒸汽,却还是不愿起身。一帘之隔,仕女纤细身影等候良久。知痕不过是个十三岁的稚男,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羞涩是半点都去不得。在女子面前袒露身体,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做到的。他情愿耗着,饿着,偷喝澡盆里的脏水,也不肯说洗完了,递衣服给我吧。这样说,还真不如一头撞死。

    他未曾料到的,有人竟敢不经允许,挑帘而入,堂而皇之的望着自己;他未曾料到的,来的居然是那个人,是他欠他一声感谢,无法斥骂的人;他更未曾料到的,那人竟似忘了一身锦衣玉袍,伸手探进不再复清澈的水盆中,将自己一把捞出:“水这样冷了,再洗下去会得风寒的,我叫人换盆热的给你,好不好?”

    知痕黑亮的眼珠盯着他,有些潮气泛起:“......不必了,给我件衣服就好。”

    平恩刚要张口叫仕女,有人急急扯住他的袖子:“别,别叫女孩子来,我......”

    “好。”平恩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轻轻放知痕在木椅上,随手脱下自己的华美的银丝蟒袍,给知痕裹的严实。仕女此时才许进入,知痕很意外的是,她竟是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小姑娘,眼神怯怯的,小兔子一般,似乎比初来乍到的自己更不知所措。

    “小九把衣服给我,去准备一张卧榻,嗯,再多添一个火盆。”

    “是!”小九听到平恩公子的吩咐很是开怀,小脸笑成一朵花,蹦蹦跳跳的就钻出营帐,雀儿一样。知痕有些不解的望向平恩,平恩却忙着帮自己穿衣戴帽,手忙脚乱半天,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知痕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发现自己的外衣带和内衣襟居然绑在了一起,怪不得他觉得衣服跟捆在自己身上一样。

    “哈哈哈哈,”知痕不似平恩那样小心翼翼的笑,他的笑声爽朗清脆,犹如玉石碰撞琉璃盏一般悦耳,“我的大公子,看来你也不是样样都行的。”

    平恩也不气,又去抓了木梳在手,知痕笑不出了,死死抱住头:“喂,你不是这么记仇吧?我只说了句实话,你就要耗光我的头发!”

    平恩好生奇怪,他不过是想递把梳子给知痕,怎么会落得记仇的大罪名?不等他辩驳,知痕已经不由分说抢过梳子去,自己打理,时不时还偷眼瞧瞧平恩,生怕他上来帮自己梳头。他并不知平恩到底为何将自己留下,也不晓得恩是个怎样的人物,他能做的无非是眼前浅浅的所谓自保。

    “你怕我?”

    知痕不答,他以沉默试探着平恩,却不料等来了一句天籁:“可惜我现在不能让你走,等战事结束,回京之后我方能入主东宫,才能有权放你回家。你且忍耐几年。”

    知痕手里的木梳掉在了地上,许久都无法从震撼中还魂:“你说什么?你真是为了救我才.......没别的......”

    平恩苦笑了一下:“真想不出打仗有什么好,把好端端的人都惊吓的傻了,不信人了。”

    知痕完全听不懂:“你说的谁吓傻了?我吗?”

    平恩捡起木梳又递回他手心:“早点弄好,这些日子恐怕要委屈你睡地榻了,还有要尽量呆在我身边,我怕有人还想对你不利。”

    知痕怔怔的,感觉他转身准备离开,急急追问:“你,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好吗?”

    平恩回眸,淡然一笑,温煦似春暖花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从臭烘烘的杂草堆睡上了棉榻,一时间太舒服;还是相隔三尺外的那人轻微的呼吸扰乱了清梦,翻来覆去,知痕再睡不着,明明疲惫多日,还是大睁着眼瞪到天亮。最后干脆蹲在平恩的床边。等平恩一睁眼,就一跃而起,将手掌横在他脖颈,假装凶神恶煞道:“看见没?世人可不是都像我这般善良的,说不定你下次救的人会拿把真刀砍过来。到时就算你有九条命也不够使。”

    平恩也许是没睡醒,望着知痕并不说话,让知痕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企图开导一块榆木疙瘩。很没脾气的收手跳下床,去穿外衣。穿好自己的,又拎了平恩的来,想起他昨日打的糊涂结,便好心的帮他打理整齐。

    正用心抹平最后一道褶皱,忽然听平恩说道:“世有不平,避无可避,心有不平,怕只会雪上加霜。”

    知痕手上一顿,心底波涛汹涌,掀起了惊涛骇浪。

    之后的几日是知痕既往想也不敢想的,他有了个不再被旁人冷眼的身份,即平恩公子的侍童。身份虽是个下人,但已足够他吃饱穿暖,不必再颠沛流离,风餐露宿。而他所做的也不多,伺候平恩的衣食住行,陪伴左右而已。同职的还有那个名叫小九的仕女。

    一日,平恩被‘父王’唤去,帐内只剩了知痕和小九,大眼对小眼。知痕闷的不耐烦,无意中问了句小九的出身,这才知道她竟和自己一样,都是家破人亡,族亲离散,孤苦伶仃,孜然一身的可怜人。

    “公子是个大好人,”小九说起被平恩搭救的当初,脸颊飞过两朵红霞,“我无钱葬父母,只能头插稻草卖身求钱,集市上那么多人都在看笑话,只有他肯救我。若非公子出手,我一定早就饥寒交迫,冻饿而死了。我小九今生今世不要说为奴为婢,就是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只要能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怎样都好。”

    “当真?”知痕忽然起了坏意。

    可怜小九并未注意他唇边隐含的诡谲,慌着点头立誓:“当然是真的,你别看我只是个小女子,为了公子,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会哆嗦一下!”

    “那你附耳上来。”知痕勾了勾小指,说罢几句话,小九立马变了脸色:“果真......要这样吗?”

    知痕斜睨着她,好整以暇:“小九,原来你方才都是说假的。”

    小九急忙摆手辩解:“不不不,我......”银牙一咬,跺跺小脚,小九整张脸涨成血红色,“好,我听你一次。”

    知痕双手一背,舒舒服服的倒进藤椅中,嘴里念念有词,每一个字小九都听的清楚,就是不明白加起来的含义。她听见那好听的声音说:“人心大过蛇吞象,人命依旧如草芥。”究竟何意呢?小九搔首,托腮思忖,想很久终于还是不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