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

    【一】若如初见

    他从未想过战乱会如此快的降临他头上,更未料到铁蹄会如此之近的踏向自己,一次紧接着一次,一时挨着一时,命运之手就像停留在他的咽喉处,随时都可以箍紧索命。满山遍野,腐尸满地,腐尸之上是新鲜血肉,有的血还未干,有的骨还未冷,有的还是个完整人形,栩栩如生,只是短了气息。唯有他还在移动,唯有他是这沉沉死气中一点生灵,唯有他不肯像旁人一样索性死去了事。

    虽然他仅仅是个十三岁的孩童,虽然他也是遍体鳞伤,虽然他也听老人们讲过死去彼岸会是怎样的极乐世界,虽然他也想过就此放弃,反正他一介布衣,命如蝼蚁;反正坚持也无意义,就算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直都是这样辛苦疲惫的四处逃亡,到还不如就此撒手。

    即便这样想过千万遍,到头来,见那璀璨阳光一笑,刀锋锐利劈落,他还是不愿就此倒下;即便是死无全尸,他也要顶天立地的站着,他义无反顾的扬起了高傲的头颅,绝美的面容如花朵般绽放在光明之下,反衬的那最美夕阳湛蓝天际都没了颜色。

    咣当——刀,冷血冷面的青龙刀居然在眨眼间坠地。

    啊——持刀人,比青龙刀更加无情无心的持刀人居然由心赞叹,可怜他身高九尺,强壮如熊,此时却只会直了眼,张着嘴,忘了喘气的干叫。

    绝美少年趁机溜了,他不知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那持刀人才被战友拍醒,才恍然觉得历经一梦。

    也不是每次都会这般幸运,那日入夜,少年饥饿,不得已扮作乞丐混入人群,到官军那里求食。谁知竟被人认出是敌国子民,一阵追捕,终于被人捆缚,送到中军处。中军乍见他便觉惊艳,有心将他强留身下,打发军中无聊之日,岂料少年血气方刚,抵死不从,拼了一身气力与之搏命,混乱中一脚踹伤了中军要害。中军大怒,将少年杖刑三十,推往俘虏营等死。

    少年不愿就此俯首,即便是被押送死牢途中,他的头依旧不肯低下,他的心依旧不肯屈服。不就是死吗?少年轻蔑的笑着:“世人惜命求万年,我看不如做龟孙。”他这样想,便也这样说出口来,妄自尊大的口气震惊了在场所有人,包括路过此地,一个后来改变他一生的男孩子。

    少年厌恶的瞪视着面前黄衣加身的男子,他一心认定这人和色中军一样,都是为了这具身体才将他搭救。男子也同样对他无好感,他眉头深锁,皱纹更稠,不可思议的询问身边男孩:“恩儿,你看中的就是这么个小崽子?”

    “?”少年有些意外,玩味的转移视线,上上下下毫不客气的将男孩打量个透。只见那男孩约莫十五六岁模样,剑眉星目,干净脸庞,纤长身材,一袭素色,儒雅气质,浑然天成。

    “是。”那个叫恩儿的男孩恭恭敬敬站起身,向着黄袍王冠的男子深深一鞠,“孩儿自京城来此,未带玩伴书童,实在无聊,父王忙碌,日理万机,孩儿既不能为父分忧,也不忍总烦扰父王。所以,斗胆恳请父王纵容孩儿一次,将他留下,陪伴孩儿左右。”

    “他......不过是一介贫民。”‘父王’又瞥过他那一身肮脏褴褛,不满的一再皱鼻。虽然隔的老远,还是能闻到他那一身恶臭。

    “父王勿忧,孩儿会慢慢教他。如若当真朽木不可雕,再送走他不迟。”男孩似乎很少这样坚持,令‘父王’不禁怔忪再三,迟疑反复,犹豫良久终于默默点头。

    男孩大喜,再深鞠:“谢父王。”

    “恩儿,”刚要迈步,‘父王’忽然又唤他回首,话中有话,“你师父是怎样教的你?天下凭何而治?”

    平恩据实以报:“仁义。”

    ‘父王’苦笑拂袖,鬓角不知几时已添斑驳:“唉,去吧,或者你该自己深思一场。”平恩听了,只是顿了一下,并未止步。

    少年被带进华丽温暖的帐篷时还自觉未醒,他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痛之下才看清眼前的檀木桌几,锦衣玉食、侍从卫士都不是自梦境变幻而出。脏手不客气的抓了一块糕点狼吞虎咽,一边的侍从好心提醒该净手之后再用膳。招来狠狠一瞪,少年发狠的又抓了一块糕点,就着泥手津津有味的几口吃光。似乎噎住了,少年连连捶胸,不知是谁递过救命的一杯温茶,扶住他的头颈,喂他慢慢喝下,少年这才缓过气来。

    男孩正一手端着杯,一手扶住他的颈后,温柔看他,目如黑曜石。少年呛的脸红,左边耳垂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胎记更是血一样艳。男孩看的清楚,他更清楚的是,这一种面相最为奇特,人称“却邪”。

    “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对我这样好?莫非前世今生你我曾相遇相知?少年心里想着,却犹豫,不能问出口,他这样贫瘠身世如何能与面前富贵之人高攀!他更不想被他误会为趋炎附势之徒,他想都不敢想他温柔的目光变作鄙夷.......

    少年正神游,男孩正担忧:“你还好吗?”少年这才想起自己似乎还枕着他的温暖手掌,急忙站到一边去,强忍咳嗽点了点头。

    男孩一笑,岁月静好,泉水澄澈:“我叫平恩,你呢?”

    习惯锋锐棱角,早忘了人间尚有温吞的少年瞬间迟了呼吸:“我......”

    男孩微笑着,静候着,好像笃定他一定会说,一定不会欺骗。

    等少年终于忆起呼吸时,他终于也忆起了自己的名姓:“我叫知痕。”

    平恩凝视着他,眉间眼角,笑容未改,但知痕总觉得,他此刻方是真的在笑。也正是这一踌躇,让自己那句“你为何救我”理所应当的见面语推迟太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