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近路
路像一根球鞋带子，弯弯曲曲，路是房子与房子、田地与田地之间的缝隙，既随意又不规则。如果从家里坐飞机出去，走航空直线距离，只要一眨眼的功夫，方倩倩就可以爬出机舱，直接爬过栏杆，进入五楼靠西边的教室。如果从家里的阳台上架一根缆绳，通往五楼教学区，方倩倩从吊上缆车的那一刻起，再由打开的窗子进入自己的座位，大约需要两分钟。可是方倩倩连辆自行车也没有，书包背在她的肩上，一步一个脚印，每天四次，从家到学校，学校到家，每次约半个小时，包括逗留、磨蹭、短暂玩耍，四次算下来，要两个小时，每天两个小时在路上一二一，对于才十岁的方倩倩来说，确实太为难她了。像她这种独行者不多，别的学生要么有家长送，要么骑自行车，要么搭便车。
其实方倩倩家距离学校也不算太远，站她家楼顶上，能看到学校里的两排主教学楼。问题在于上学的小路迂回曲折，像些花花肠子，眼见着学校，却要绕无数个弯儿，才能到达。方倩倩心烦呀，她一想到那些迷宫型的上学路，就会联想到直升飞机，或是缆车什么的，或者干脆把家搬到学校附近来，那多好呀。
方倩倩虽然生在农村，但属于那种娇嫩型的女孩子，爱打扮，爱享受，长得高挑，头发飘逸。她所在的这个学校，属于城乡结合部，有城里的孩子读书，也有乡下的孩子读书。每次看见一些同学，从小车里探出头来，与她亲切地打招呼，她的脸上就火辣辣地。尤其是那种大风大雨、寒霜冰雪的日子，她在路上忍受着行走的艰辛，忍受着心灵的孤寂，她真想把书包扔了，不再去学校里。别家的孩子，遇上天气恶劣，能够用零花钱在学校食堂里吃顿饭，或是在外边买包方便面填饱肚子，而她，就是下刀子也得回家吃饭，她的家里穷，零花钱少得可怜，若是躲在学校里不回家，哪怕饿肚子，晚上回家，就得挨父母的打骂，说她长大了，有脾气了，由着性子不服管教，这怎么行？父母是指望她放学回家的，回家把书包一扔，就得做家务事儿，洗衣服、做饭的事儿，也渐渐落在方倩倩的肩上。
因此，方倩倩每回走在上学的路上，是带着脾气走的。
一块不规则的田，田里长满了一尺来长的红花籽苗。田的两边是方倩倩通往学校的必径之路，她昨天学了三角形，三角形的两条边长，远远大于斜边边长。于是她用她的脚，在红花籽田里很直线地画了一条斜边，红花籽列队欢迎她的脚步，斜边上的红花籽很有牺牲精神，对她的到来俯首弯腰。田里的泥松松软软地，像踩在地毯上一样，多舒服呀。方倩倩找到了走路的一丝快感，按照这种三角形找斜边的原理，她开始大胆地尝试，不管田地里的庄稼有多高，她直接套用公式，目的在于缩短距离。有本书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不错，方倩倩打破传统束缚，正在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这需要勇气，也需要谋略，更需要学以致用、灵活变通。
一长条的菜园藤蔓呈现在她的面前，将些黄瓜、葫芦、豆角在方倩倩面前炫耀，好像在说，这是我们的成果呀，你有吗？你学习上有成果吗？方倩倩看了看长得很茂密的叶片，这些叶片，簇拥在一块，十分幸福，每隔大约三米，就有一根枯木作支撑，绿油油的藤蔓爬在上边，给枯木生机，。方倩倩得绕过这片挡在她面前的藤蔓，为此，她必须多走一百来米的路儿，一天四次下来，相当于绕操场跑两圈。方倩倩拨开藤叶，猫着腰强行钻过去，藤蔓并不像红花籽苗那么彬彬有礼。一根粗藤拌住了她的左脚，她的书包被细小的藤蔓扯住，好像要留她在这个有成果的地方学习一样。方倩倩可不希望在这里浪费时间，为了抽出她的左脚，她使上了劲，结果把一大把藤叶拖了出来，像从肚子里扯出大把的肠子，几条倒霉的黄瓜躺在地上，将它发白的下腹露了出来。她的书包上多了几根细藤儿，还有几朵金黄的小花开在书包上，好像在庆祝她的胜出。她回头看了看藤架，空出一个洞来，空荡荡地，她就是用身子画出了这个洞的。方倩倩又生感悟，看似密不透风的藤架，就像纳水的海绵一样，只要去挤，就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方倩倩成了一个开拓家！红军长征说得好，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
如果顺着大马路，从学校正门拐进学校，一则拥挤，校门口停满了有钱人家的轿车，一则看见同学们围在摊点上买东西，心里酸楚，眼不见心不烦，一则要跟老师打招呼，总之有许多不方便。按开拓家的精神，要打破固有的行走模式，走自己的路，走全新的路，走便捷之路。其实在方倩倩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早有同学做出了表率。因为学校的生铁围栏，被人敲断了几根，这是空着钻人的，那绝不是狗洞，不用担心人格方面的受辱，当然也有狗从那里钻进来。围栏缺口处，两边茂盛的草坪空出了一条窄窄的路儿，那些长势良好的草，随时想把失去的领地再夺回来，但代出了惨重代价。路在延伸，一直延伸到楼学楼后边的鹅卵石子路旁。方倩倩看了看四周，欣赏着前辈们打下的江山，将脑袋钻进去，斜插到教学楼后边，省去拐弯抹角距离长达五百米之多。
这里省一点，那里省一点，就有数儿算了。老师说得好，积沙成塔。
方倩倩真希望学校装一个升降电梯，楼房做得这样高，走的楼道成s形，太折腾人了。她喘着气跑到五楼，座位儿却在最里边，一看教室里也没几个人，便从窗子上爬进去，踩着桌子面儿，如武林高手一般，脚尖轻轻一点，三下五除二，跳到了自己的座位旁，一看手表，心里兴奋得很，计划用半小时走的路程，通过切斜边、钻洞儿等开拓方法，足足节省了一半的时间，十五分钟不到，这是划时代的进步呀！这可以与人家坐小车相比呀，人家坐小车，还得启动，绕弯儿，停场位，前前后后，十几分钟肯定要花的。
回家的时候，方倩倩踩着自己的足迹，就像火车在轨道上行驶一样，一点也没有偏离既定路线。
过了些日子，她的脚痒得难受，只好用尖指甲去挠，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把脚皮抓破了，热辣辣地，还是痒，痒过之后是痛，血也流了出来。怎么回事呢？是感染了病毒吗？她没有穿袜子，几个脚趾头露在高跟凉鞋的外头，涂了红指甲油。方倩倩买了一支皮炎平，心想涂擦几回，就没事的。然而，她的腿上开始脱皮，大块地脱，新皮与旧皮之间，形成一个个像藤蔓洞一样的花纹。那些旧皮下的新皮，一点也不白，而成泥土色，像弄脏了一样。方倩倩十分注重个人形象，现在腿上长得像泥柱子一样，伤心极了。当她穿过红花籽苗时，绿苗儿吻着她的腿，把露珠洒在她的腿上；当她从瓜秧藤下钻过时，瓜秧上的虫子呀，叶片上的粉刺呀，沾在她的衣服上。她的腿还痒，手也痒，背肩上也痒起来，痒在她身上蔓延，于是她在上课的时候，基本上没功夫写作业，两只手没有停，这里抓抓，那里挠挠，浑身不自在。于是她的腿上、胳膊上、肩背上，全是三角形斜边一样的红印痕，痕里溢着血水，无数条斜边在她身上交织，像一副潦草的刻板画。
藤蔓洞的花纹与三角形斜边的红印痕，让她醒悟到什么？她好像跟别人打了架似的，浑身的伤痕。可她坚信自己脚下的路，这条路是没有错的，方便快捷，节省一大半时间，她可以用节省下来的时间，好好地给自己挠痒痒，虽然痛，但舒服。接下来的事儿，让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的腿痒到了极点，必须每时每刻地挠抓，一旦停下来，比什么都难受。她狠不得找来一把刀子，狠狠地在肉皮上刮，果真，她摸到了一把水果刀，刀锋在腿皮上来回地磨，汗毛没了，皮开了，肉儿露了出来。她像一个吸了毒的人，开始疯狂起来。她不计后果地用刀子割下一块块让她痒得难受的肉，那些肉皮的表面，新皮与旧皮交织，形成藤蔓洞似的花纹，现在用刀子割去，割去那些可恶的花纹。而她下刀的每一处，都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斜边，血仿佛流尽了，只剩下两根大骨头，来支撑她的身体。
啊，她看见那双腿，差点吓倒在地，这是她吗？她绝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伤残。让她再想往铁栅栏里钻过去时，她的脚不听使唤，于是她木然地绕远道，拐弯儿；她打算从瓜秧藤的空洞里钻过去，但那需要大幅度的跨腿动作，她做不到，她捡起藤蔓旁倒下的一根枯枝，当成了拐杖，在弯道上艰难地行走；到了田梗上，她刚要踩到种有红花籽苗的田里去，那些看似轻柔的叶苗儿，抚摸在她的腿上，她觉得那些苗儿，比刀子还锋利，让她钻心地疼，她把脚缩了回来，乖乖地走完三角形的两条边儿。就这样，她缓缓地回家，像一个老太太，落日的余辉，将血一样的颜色洒在天边。这一回，从学校走回家中，她用了三小时零二十分的时间！
那双不得不走弯路的腿儿，渐渐变得不痒了，那根枯枝拐棍儿，也被方倩倩插回了菜园里。第二天，她用了两个小时，完成从家里到学校的路程，她规矩地从教室门里走进去，低着头，她的腿儿没法在人家桌子上跳跃。第三天，一个半小时，直到第十天，恢复了正常的半小时时间，这时候方倩倩看她的腿，已经长出了新肉，嫩白的肉皮，很有弹性儿，一点也不痒了。但她再也不敢把腿儿踩在红花籽苗的田里，田间的斜边路被红花籽苗淹没了，藤蔓洞儿，也没了，只有许多硕大的叶片在争抢着阳光，校园里破损的铁栏儿，换上了新的铁条儿，路边的小草淹没了脚印儿。方倩倩从校门口走入，有学生向她行队礼，老师主动与她打招呼，她的腿儿迈得格外有劲，格外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