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宋父
同外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同，这间病房里头透着股过分安静的气息，静心侧耳，还能听到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像是拨快的钟表，时刻提醒着生命的流逝，且不容拒绝。
而宋汝良就躺在这间病房中央的病床上，穿着医院特有的病服，形容消瘦，脸色苍白，手背挂着点滴，手指上夹着各种仪器的连接线，就像一个不能自主的牵线布偶，处处都透着一股行将腐朽的气息。尽管穆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乍一看到这个情形，鼻尖还是不由一酸，脚步也慢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立刻转身逃离这个房间，但最终还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病床旁边。
宋汝良本来是闭着眼睛的，但听到动静，却立马睁开了眼睛。目光有些迟缓，但还是精准无比地看向了穆凡的位置，虚弱地笑了笑，“凡凡来啦？”
穆凡轻轻嗯了一声。
他并不计较她的冷淡，只是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她坐。穆凡的确也很累，就顺势坐下。低头恰好扫了一眼仪器上的数字，微微蹙起眉头，便伸出手调慢了一点速度稍快的点滴。宋汝良默默看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问：“我刚刚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
穆凡顿了下，然后回答：“正好在附近。”
“今天不上班吗？你公司好像不在这一带，这样出来会不会对你的工作有影响？”
“公司有点事要办，顺路而已，不会有什么影响。”
“喔，那就好，别为了我把工作给耽误了。”他点了点头，又说，“我听景生说你刚升了部门总监，爸爸很为你高兴。”
穆凡没有吭声。
“不过，虽说女孩子在这个社会上拼一点是好事，可也要顾惜身体。爸爸年轻的时候太拼，现在算是尝到了苦果，你可别和我一样。”宋汝良的语速很慢，说一句就要停一停，“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最近是不是工作太辛苦累到了？爸爸记得你以前身体素质很好，好像还说想要当警察来着。”
这话宋景生也说过，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人是会变的。”
这句话说完后，宋汝良怔了怔，她有些后悔，又补充道：“做警察更累，我吃不来那个苦，所以最后还是放弃了。”
宋汝良轻轻摇了摇头，“你看着娇气，其实骨子里很执拗，只要你想做，没有你做不到的。”
穆凡怔了怔。她没有想到，一直以为在他心中没有任何存在感的自己竟然还有如此高的评价，不由失笑，“您太抬举我了。”
这话说得过分生疏，宋汝良的神情滞了滞，一时间没有再开口说话。
这种冗长的沉默让穆凡觉得压抑且难受，她一方面后悔来了这里，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对于眼前这个曾是她至亲的男人过于薄情。这种矛盾的心理让她如坐针毡，分外无所适从，几乎就想要离座逃走。但幸好宋汝良没有让她过于难堪，颇体谅地率先出声打破沉寂。
“那你有没有想过，回我们自己家公司做事？以你的能力，爸爸相信你会完成的很出色。”
穆凡先是愕然，随即没有丝毫迟疑地拒绝，“抱歉，我从没有这个想法。”
宋汝良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和尴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失望。良久后才又开口，“凡凡，你心里是不是特别恨爸爸？”
他的语气轻得像片羽毛，带着隐约可窥视的卑微。穆凡抬起头看着他，心中滋味百转千回。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天真。就像一个长期出差归来后，面对儿女的生疏然后有些无所适从的父亲会犹豫地问——囡囡，你是不是生爸爸气了？
然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又绝非仅仅是这样简单。但他能这么问，是不是代表在他的心里，她从来也不曾长大，依然是那个守在家中寸土之地日夜期盼父亲归来陪她玩耍的那个小女孩呢？
明明知道自己该斩钉截铁地做出回答，却偏偏对这个脸色苍白身体孱弱还要硬撑着和她说几句话的男人心软，于是略停了下，还是放软了声音说：“以前说不恨是假的，可现在时间长了，恨意就淡了。不然今天我也不会来这里。”
宋汝良苦笑，“我知道你和你妈一直恨着我，当年的事是爸爸亏欠了你们，你就算恨也是应该的。”
穆凡淡淡道：“其实我恨不恨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觉得自己过得很好。”她缓缓抬起头，神色平静，“如果你过得好，那么我恨你你也不损失什么，如果你过得不好，就算我不恨你，你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起色。所以，就算以前恨，我现在也不打算恨下去了。恨意并不会让我快乐。”
宋汝良眯了眯眼，审视着这个也曾养育了二十年的女儿，才恍然发觉自己真的是老了。
“凡凡，你长大了。”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穆凡却不留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人都会长大，也都会老去。”她说，“我可以不恨你，但不代表我们的关系可以恢复到七年前。自我改姓穆的那天起，我和宋家已经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了。”
宋汝良的手僵在半空，许久后才慢慢收回，叹了口气。
“你和你妈的性格，还真是像啊。”
穆秋萍几乎是穆凡的死穴，她曾经厌恶宋家的任何人提起，尤其宋汝良是最没有资格的那一个。但如今，她似乎可以不再那么执着，只是淡淡笑了下却没有附和。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宋汝良的精神状态并不算好，穆凡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起身打算离开。宋汝良却指着左边床头柜的柜子说，“别急着走，你把柜子打开，里头有样东西是给你的。”
穆凡有些奇怪，却还是照做。
打开柜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太多杂物，只有一个黄色的牛皮袋子放置在最中间。她取出来，扬了扬手，“这个？”
宋汝良点了点头。
她打开袋子，从里面抽出一份大约有十几张纸的文件，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下去，边看边皱眉头。
宋汝良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这是爸爸名下的其中几处不动产和部分公司股份，我很久之前就让律师写好了这份转让和变更合约，你看一下，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就签个字，手续什么的我会让律师去办。”
穆凡听后，还没有看完整份合约就把手里的文件塞回牛皮袋，重新放回柜子上。然后说：“我不接受。”
宋汝良没有太意外，但还是尽力稳着嗓子说：“你不要觉得这是爸爸给你们的补偿，事实上当时宋氏公司起步时，你妈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尤其是在资金链断掉的时候她曾一个人跑深圳去拉到了投资。虽然后来公司上了轨道后她重新去教美术了，可这些是你妈妈应得的那份。”
穆凡有些愕然，没想到曾斯文淡雅一心相夫教子的穆秋萍竟还有这样的往事。
宋汝良似是也回忆起往事，苍白的脸色浮现一丝温柔，“你妈和你一样，就算是不喜欢不情愿做的事，但只要她想做，就会立刻去做，且做得很好。”
穆凡还是摇头：“可是这份资产转移，我妈不会接受的。”
“你不用告诉她，她的个性我知道，你签了也是一样的。”
穆凡没有动，而宋汝良到底是在商坛摸爬滚打多年的，一双眼睛毒辣的厉害，立刻看出她的迟疑，当即说：“你妈的病不能拖下去了，找个机会带她去美国治疗，你会需要用到这笔钱的。”
穆凡猛地抬头看向他，他却虚弱地扯了下嘴角，显得很无奈，“别以为爸爸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碍于你妈我不敢联系你们，却不代表我完全没有关心你们。”
这话在穆凡听来有些讽刺和可悲。一个男人抛妻弃女后的多年良心发现，趁着病重给出一笔钱，然后陈述着他对她们的关心。尽管听得出他的言辞恳切不似作假，但她仍旧觉得可笑。她和穆秋萍所需要的，恰恰不是这种躲在暗处见不得光关心。若不是此刻在医院，在他的病床前，她几乎想反问一声是否还需要对他感激涕零。
然而她始终没有开口反唇相讥，只是淡淡地开口：“谢谢你的好意，但无论是我妈，还是我，都不会接受这份不属于我们的馈赠。至于我妈的病，我会想办法，您不用太操心。如果没有什么其它事了，我就先告辞了。”
宋汝良怔了怔，想要再开口说服，但对上她坚定的眼神就知道再劝无望，便叹了口气，“那你再考虑考虑，这份合约会一直有效，等你需要的时候再来找我。”他似是累极了，话不是很长，却还是重重地喘了口气，“但不要考虑得太久，也许，爸爸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声线轻缓平淡，听起来并不像谈论生死离别，但穆凡听了却蓦地心酸了下，慌忙点了下头就转身欲走。手搭上门把手的瞬间，她又听到他开口唤她。
“凡凡！”
她转身看向他。
宋汝良费力地侧过头看着她，神情似乎有些迟疑，“你和景生……”
一直强装镇定的穆凡，面上终于因愕然露出一丝波澜。宋汝良瞬间明白了，他没再问下去，只是轻轻叹息一声，然后闭上眼。
“去吧，有空的时候就来看看爸爸。”
房间内的暖气并没有打的太足，金属的门把手显得有些微凉，穆凡的紧紧握着的手竟有些轻微的颤抖。过了许久后，她才点了点头应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