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八个月后。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寒冷。
春去秋来不相待,冬日西风吹银树。转瞬之际,她已在金国呆了八个月之久。这八个月以来,她遵照完颜希尹的交待,日夜勤习金文,练习搏斗,虽然也十分担忧她的族兄海滨王的安危,却苦于时时不能相见。
这大半年来,金军南征北战,再也无人提及将契丹族灭族之事。只是一些契丹俘虏被强行编入金国军队,上阵杀敌,大多有去无回。留在阿城(会宁)的契丹族人,渐渐只剩下些老弱妇孺。
能有如此局面,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完颜希尹的往来奔走,上下调停。
司空毓儿自然对完颜希尹长存感激涕零之心;然而她知道,历来天子寡情多变,她想要、想求得的,是太宗亲拟的一道可以放契丹一族远去关外,重获自由,重新开始安定生活的恩旨。
完颜希尹曾经明言告诉过她,太宗会下这道恩旨的可能性为零。如今的金国皇室,宁可任由耶律一族在金国的土地上自生自灭,也不会使契丹一族重拾自由。
可是她从未曾放弃过希望。如果连她都放弃了,那些族人,还能有什么可以活下去的指望?
此时此刻,完颜希尹正和唐括皇后、六皇子耶律阿鲁在宫内议事。
司空毓儿跪在唐括皇后的寝宫外已经足足一个时辰,双膝几乎麻木。四周呼气即可成冰,冷的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每次随完颜希尹入宫,她都会在唐括皇后宫门外长跪不起。
事实上,唐括皇后除了一年前那两次曾召见过她外,再也不曾见过她。所有事项,均由唐括皇后对完颜希尹面授,再由完颜希尹转授与她。尽管如此,每次完颜希尹入宫,她都会央求完颜希尹带上她随行。哪怕只有一线机会,她也要试。
“太后,还请太后三思!”完颜希尹对这次唐括皇后谋划安排大为意外,他无法估计出这样做的后果,更不能想象一旦耶律鞑塔知道了真相,将会如何自处。
耶律阿鲁此时正端坐在左手处的白色熊皮坐榻上,缓缓地拨弄着怀中暖炉上的鎏金紫玉盖子,状似语出漫不经心:“既然要对太宗皇帝以示忠心,就要有示忠心的样子来。父皇能留她的性命到今天,她也该感恩戴德,一尽臣子之义!”
唐括皇后静静地翻看着手中的奏报,丝毫不理会完颜阿鲁口上对完颜希尹的针锋相对。“眼下阵前的形势对我们极为有利,阿鲁,你需谨记,要严格监管你麾下的铁骑,切不能掉以轻心,给本宫惹出什么乱子来!”
“是。母后。”完颜阿鲁应道。
“你先退下吧。”唐括皇后一声吩咐。
完颜阿鲁再次应诺,一面悠然袖着暖炉,一面退出了议事房。出门时心头窃笑,面上无形。
完颜阿鲁走后,唐括皇后放下手上的奏报,在婢女的搀扶下起身走向完颜希尹。完颜希尹忙起身恭敬以待。
“希尹,本宫近来时常想起,多年前你在本宫面前许诺助太宗五年灭辽,十年灭宋,豪情壮志,直上青云。可是近来,本宫却发现,我大金一贯朴烈志刚的女真宰相,心肠竟开始变得柔和起来。”说这话时,唐括皇后面上柔和,心机丝毫不露。
“皇后娘娘……”完颜希尹大震。
“听闻你每次前来谒见,耶律鞑塔便会在我的宫门外长跪不起。本宫对她所求,了然于心。如今金国铁骑已然围困宋都,要杀那北宋皇帝,我方势必师出无名。但如果那宋国皇帝在前来议和的途中被刺,北宋军心必然大乱。如此时机,太宗不会错过,本宫更不会错过!”唐括皇后伸出手去,在完颜希尹的手臂上拍了拍。
完颜希尹沉默。
“你近来与耶律鞑塔过从甚密。此事哀家本无意过问。但,大战当前,你切不可因为不该有的仁慈,而将我金国大计抛诸脑后!”唐括皇后面有微嗔。
“皇后娘娘言重了,希尹不敢!”完颜希尹抱惭躬身。
“哀家可以放出话去,如果这次耶律鞑塔能完成她的任务,哀家就遂了她的心愿,从太宗那里求来她想要的那道恩旨!”唐括皇后道。
完颜希尹始终低着头,不看唐括皇后。
“届时大计得成,要求这道恩旨,太宗不会不给本宫情面的。只是,耶律族人走了,依例,耶律皇族必得留在阿城为人质,永世不得离开。届时,本宫就把耶律鞑塔赐给你做夫人,这般安置,本宫已是很给她情面了。”唐括皇后淡淡地道。
完颜希尹大为惶恐,急急道:“皇后娘娘!希尹……”
唐括没有给他机会辩解,却只是一摆手:“罢了。希尹,就依照咱们拟定的计策行事,不容再议。难道,你不想尽快看到大宋江山在你的手中尽被我大金收入囊中么!哀家今日也乏了,你退下吧。”唐括皇后微露疲态,便回到软榻旁。
完颜希尹见唐括皇后心意已决,大局已定,只得也退出宫殿。
却说完颜阿鲁前番先行退出唐括皇后寝宫,刚走到宫门口,便见到跪在殿外的耶律鞑塔。
见到是他来了,司空毓儿心头一惊,十分惧怕,匆忙俯下身子,低低地叩下头去。
毓儿紧紧地低着头,耳边但听到远处的那双皮靴缓步走了过来;但那个人却并没有从她身边走过,而是径直走向自己近前。
“抬起头来。看着本王。”六王爷完颜阿鲁不冷不热地道。
毓儿只得起身,抬起头看着完颜阿鲁。但见完颜阿鲁那白皙英俊的面容上,戏谑中带着一丝冷酷,一双鹰眸正盯着自己。他身上的一股浓烈的冰冷的嫉恨,令她顿时呼吸一窒。
“啧啧啧——”他摇头:“瞧瞧你的可怜样儿!”
毓儿咬咬嘴唇。丧家之犬,寄人篱下,毫无尊严可言。他说得,也没什么错。
可是完颜阿鲁随即竟俯下身来,对她冷冷地道:“你知道么,你选择了完颜希尹做你的良木,是你的不幸,也是他的不幸。”
毓儿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早该想到的。完颜希尹虽然在金国位高权重,可他在朝中,也一定树敌不少,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眼前的这位六王爷,看似行事处处给金国宰相留着余地,可他也许早已在暗中盯死了完颜希尹!而她,无疑令完颜希尹的处境变得更糟而已。此时完颜阿鲁的话无疑是在告诉她,他和完颜希尹之间的争斗,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和情况下就已经开始;今,也远远还没有结束。
完颜阿鲁忽然凑近她的耳侧,故作暧昧地道:“本王忽然想起来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小的时候,太宗曾赐给本王一匹性格十分骠烈的汗血宝马,本王很是喜欢。可是你知道,那匹马后来怎么样了么?”
毓儿的心底赫然升起一股恐惧。
“它的性子过于刚烈,本王无法将它驯服,却也不想它成为别人的坐骑。所以,本王就用重具,亲手将它活活打死了!”他的话就像一把寒冰利刃,狠狠地刺在了她的心上。
“哈哈哈哈!”完颜阿鲁说完,便站起身,张狂大笑着,由贴身侍卫撑着伞,扬长而去。
毓儿惊栗地跪在那里,迟迟回不过神来。一直到完颜希尹走出了宫门,停在她面前,她才恍然有了精神:“宰相大人……”
完颜希尹沉默。
这一次,唐括皇后还是不愿见她,她失望地垂下头。
他走近她,亲自扶她起来,顿时引来周围侍卫的侧目。
接过侍从递上的伞,完颜希尹自己撑了。毓儿双腿僵硬,麻木未消,走路不便。完颜希尹将宽厚的毛皮披风将她裹在臂弯中,一只手揽住她身形,一只手撑着伞阻挡风雪。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对于他的照顾,她也已习惯了不再拒绝。
“宰相大人。方才,我……遇到了六王爷。他语出不善,还提到了你,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毓儿说到这里,不无担忧。
他听了,虽然心底依旧阴霾,眼神中却不由多了几分柔和,揽住她的温暖手掌紧了紧,对她道:“这不是你该担忧的事。我自会处理。”
茫茫白雪之中,静静宫墙之内,两个人影从官道上缓缓行过,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他带着她来到宫门外,上了马车。
风雪未停。两人一路径直返回宰相府。
用过晚膳后,完颜希尹带着她来到了他的书房。
他将最新的战报取过,递给她。
毓儿看着那战报,手却不由微微地颤抖。每次完颜希尹都会将战场上最新的消息拿给她看,可是,在堆积成山的金国捷报之中,她看到的,只是血流成河,感受到的,唯有心胆俱裂。
红着双眼,她看完了那封奏报。金国铁骑逞勇恃强咄咄逼人,北宋天子赵应天虽曾一度割地赔款求和,然金军贪婪,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烧杀抢掠,积聚大量财富,布帛和珠石宝器。虽然她不是汉人,虽然她早该置身事外,可是她还是为那一片她曾所熟悉的土地上的百姓感到深深的绝望和痛楚。
完颜希尹看着她忽道:“有时候,我多希望,你可以忘掉过去所有的人事,置身事外,无情便可不痛。”从袖中拿出那把乌铁匕首,他递给她。
是么?如果她不曾去过宋土,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契丹人……那么到了今天,她是否就真的可以不痛。
她勉强忍住悲痛,接过那匕首道:“我以为……我把它遗落在那座孤岛上了。”
他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加重了力道:“今后不要再遗失!”
生死相搏之际,遗失了武器,与遗失自己的性命无异。
“我不会了。”她低声道。
完颜希尹松开了手。
“太宗陛下已经订下计谋,下旨准许金国天子前来议和。金国已经志在一统中原,所以此时,如果北宋天子赵应天遇到行刺,死在前来议和的路上,北宋势必大乱,金国便能一举南下,完成统一大业。如果你能够完成这项任务,唐括皇后会亲自向太宗请旨,准许契丹遗民在关外安居乐业,重建家园。只是……你和你的族兄,要成为人质,永世留在阿城,不得离开。”
她惊住,死死地盯着完颜希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唐括皇后是属意要她行刺?行刺北宋天子?!
是了,她不是金人;辽国亡国余孽刺杀北宋天子,倒也算师出有名。
她脚下一软,几乎瘫倒。
“鞑塔!”完颜希尹伸手去扶她。她抓住他的手掌,却又失神地缓缓松开。
究竟这是宿命轮回,还是早从伯父耶律浚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留下的孽债……
就算她已经失去了辽国,她的国,她的家;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她曾熟悉的土地,这般分崩离析!她又怎能下得了手,在那本就支离破碎、不忍猝睹的宋民的伤痛上再狠狠地插上一刀!
她怎能下的了手……
“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她喃喃地说道,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她的眼中满是惊恐,失神地脚下移动,说着,她离了他,便冲出了书房!
她漫无目得地跑着,在宰相府的花园里,踩着脚下厚厚的雪,顶着凛冽的寒风。此时已是夜晚,四周俱是冰雪,空气里的温度极低。她想借着寒冷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想清醒起来!可是这次,就连冰冷的雪,似乎也起不了作用。
究竟是这世界太过浑浑噩噩,唯独她在醒着;还是这世界本就是如此,只有她依旧在浑浑噩噩!
生,是这般不易,而又布满伤痛!
她一直跑着,剧烈地喘息着,直到她被脚下的凸凹不平所绊倒,狠狠地摔倒在雪窝里。她伏在雪里,一动不动。
“呜呜……呜……”
她终于哭出声,从最初的小声流泪,到最后用尽力气嚎啕大哭;她的眼泪和冰凉的雪花混合在一起,她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
她哭着,还是觉得脑中发热,意识一片混乱,世界都仿佛颠倒……她伸出手去,抓起眼前的雪花,狠狠地塞进自己的嘴里,一把又一把,发疯般去吞噬那无尽的冰凉。她想要让自己再冷静、再冷静下来。
脑袋很热……
她趴在雪窝里,就连脸上的眼泪都结成了冰,咯的脸上的皮肤生疼;直到所有的混乱,所有的苦痛,都渐渐消失在脑海中的静默,和耳边呼啸的风声里……
完颜希尹在书房久候多时,却依旧未见她回来。唯恐她出现意外,便再也按捺不住,焦急地到处搜寻她的身影。终于在花园一角的假山下,他找到伏在雪窝里的她。
北疆寒冬的雪夜,可以积雪累塌建筑;凛冽的西风,可以冻死任何活物。
“你不要命了么!”他忍痛责备,在寒风中咆哮出这一句,然后俯身将她扳过,拦腰抱起被冻得僵硬的她。她的发间、眉梢全都挂着冰雪,脸上更是一片苍白,麻木无表情,如同死了一般。
他将她抱回暖阁,放上床榻,脱掉她外面的衣物,为她盖上被子、毡毯,升起炭炉,围在床榻前;自己则紧紧地握着她的右手,坐在榻前守着她。
对眼前的这个女子,他早已不知从何时,再也无法狠得下心。
静室之中,只剩下她在昏昏沉沉中的喃喃低语:“谁能来拯救我的族人……谁能带我离开这里……”
在这里,她是有多么的不快乐。
完颜希尹听着她的呓语,幽邃的眸子在烛火的跳跃照耀下明明暗暗。
是夜。完颜希尹一夜无眠。
暗夜将尽,就在阿城百姓睡得最沉的时刻,有一个人,悄悄潜入了海滨王府。
这个人蒙着面,身份不明,径直绕过门口的护卫,竟似对海滨王府的环境十分熟悉一般。他绕过主殿,径直潜入了海滨王的贴身护卫耶律大石的房间。
耶律大石在睡梦中被惊醒,见到来人,惊讶不已;而这位不速之客随后与他进行的交谈,更是石破天惊。那人在离去时留下了一个锦囊。在长夜的黑暗即将结束,黎明即将到来之前,那位神秘黑衣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海滨王府。
这一年,太多的国事沉浮,太多的征战流血,太多的令人不能承受的生与死。
这一年,是金天会四年,北宋如同一个垂死挣扎的病人,在经历了无数的痛苦磨难后,渐渐走向生命的终结。
五月。金军继攻陷汤阴之后,强渡黄河,完颜阿骨打四子完颜宗弼奉金军右副元帅完颜宗望之命,会到会宁城向金太宗报捷。大军随即南下直逼开封。北宋朝臣,莫不哗然惊惶,人人自危。众朝臣名为临危献计,莫不痛哭流涕,迫使天子以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与金,并赔偿大批金银为条件求和,金军返回燕京。
六月,原北宋属国高丽国王派使臣前往金国会宁,上表改志称臣。
八月,金太宗再命右副元帅完颜宗望引兵南下,所到之处,攻城略池,大肆囤积金银财富。
九月,完颜宗望在围城二百五十日后攻陷太原,北宋守将王禀死节。
十二月,金军左路军、右路军在完颜宗望与完颜宗翰的率领下先后汇合,大军直逼宋廷。宋天子迫于内外压力,向金太宗上书乞和,请求谈判。
支瓦城,金国大营。
战鼓轰鸣阵阵,如同雷鸣一般。
司空毓儿跟随完颜希尹和完颜阿鲁来到支瓦城的城楼上,站在冰冷的城墙后,观望着城下的军防。
此次完颜希尹亲自护送她南下,一路同行的,还有六王爷完颜阿鲁。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西江古城。
几个月下来,金军已在西江古城以北建立了一座规模可观的防御建筑,称之为细城大营。细城大营与支瓦大营一东一西,遥相呼应,成犄角之势,牵制着西江古城。
完颜希尹和完颜阿鲁职责所在,督军监战,自然要前往细城查看战况。
据闻西江城有河北兵马大元帅坐阵,这位兵马大元帅极善行军布阵,此前金军多番呈报金国宰相完颜希尹的奏报都报这座城池固若金汤,久攻不下。
当完颜希尹等人离开支瓦城,赶到细城大营的城楼上的时候,正值金军再次对西江古城发起进攻。
城下杀喊声震天,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惨况。
孔武壮硕的金军挥舞着锋利的刀枪剑戟,骑兵与步兵双管齐下,有备而来。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毓儿只看见乌压压如潮水一片的金军动作迅速,如同一把尖刀,直直地插入了宋军的心脏,将宋军的防御阵型打得溃散。
有备而来的金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勇猛的金国士兵将云梯搭在城墙上,先头部队黑压压如同蚂蚁一般爬上城墙,人人的表情都是狰狞而亢奋,丝毫不畏惧死亡。
而在西江古城的城头,在宋军监军的调度下,城墙上的士兵们手中长箭齐发,如雨一般密集的翎箭呼啸而下,射向城楼下正想攀爬的金兵,无数的哀嚎从城墙下传来。前头的士兵中箭从云梯上垂直摔落在城墙下,鲜血横流,脑浆迸裂;跟在后面的士兵奋勇地继续向上攀爬。
而在战场上,鲜血汇聚成溪流,断臂残肢随处可见。战场上没有老幼之分,没有民族的差异,活着赢取战争的胜利比什么都更重要,强者才能生存。士兵们早已熟谙这战场上的流血和厮杀,不顾一切地挥舞着兵器,索取别人的性命;或者,失去自己的。
金军的攻击接连不断,被宋军挡回一波,马上又会有新的一支军队冲出城楼卷土重来。金军倾力全攻,而就在对面的城门下,也不断有新的宋军呼喊着厮杀而来。将军们带兵迎上,战鼓大作。
令金国军将十分惊愕的是,在重重的战阵当中,有三名宋将纵横驰骋,在阵前的左、中、右奋勇杀敌,如同三路战神,死死地牵制住金军的主力。
司空毓儿终于看清楚眼前的一切。那三员宋将,居中的一个,正是身着金色铠甲的楚淮王爷赵应乾,左路和右路,则分别是身着银甲的冷玉书和慕容筠玉!慕容筠玉身后的军队又与另两人大有不同,他们身着便服和简易铠甲,俱是身怀绝技的武林人士。
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唯恐发出声音。在看到慕容筠玉第一眼的时候,她就立即想到了小驼子。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为了使她重回正途而苦心孤诣的端木白,洛长风和其他武林义士。
原来那个燕大哥的孩子,一直都陪在自己身边……原来燕大哥的希望,一直都不曾走远。
他手中的催风剑,剑气如虹,道道光华,牵动着过去的记忆,刺痛了她的双眼。
“那不是……楚淮王爷赵应乾!”完颜阿鲁一声惊呼:“他不是因为宋太后意图谋反而被圈禁了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还有那两名小将,他们又是何人?”
完颜希尹看着远处的那三个身影,只是淡淡地道:“北宋天子虽然软弱,但却并不糊涂!他若杀了赵应乾,就等于斩了自己的左膀右臂。虽然前番祸起萧墙之内,但是宋天子岂会不明白欲除外患必先安内的道理?我们已占尽先机,但宋天子也不会坐以待毙。”说到这里,他看了身后的耶律鞑塔一眼。
她应该知道,南下,必会与故人相见。
只是这般的相见,叫人情何以堪……静默流转的时光,就这样,将所有的人的位置,都悄悄变化。
虽然金军并未能攻进西江古城,可是宋军亦是损失惨重,血流成河。
前面的兵士浴血奋战牺牲了性命,后面的兵士便踩着他们的尸体冲上,身上中了刀,失去了一条臂膀,也要扑上去,扯着、咬着敌军同归于尽。战场四周漂浮着浓浓的血腥味,耳边尽是惨叫和怒吼。无数个生命陨落在这布满硝烟的残酷的战场之上;鲜红的血迹,浇铸着这片苍茫大地……
硝烟飘散。
金军再攻未果,终鸣金收兵。
雪,无声息地飘落。
西江古城内。
冰冷的城墙上,白雪呼啸。
赵应乾、冷玉书、慕容筠玉和鬼影子正身着戎装,站在城楼上,看着茫茫北疆的夜色出神。
自楚淮王爷担任河北兵马大元帅之后,慕容筠玉与武林盟主东方清衡、海棠门门主花见芳、丐帮帮主端木白多番商议后,始决定将率领武林义军与楚淮王爷的十几万戍边大军汇成一处,为抗金兵齐心协力。
虽然苦寻多时,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冷子鱼和卓南风的消息。战火连天,司空毓儿回转金国后的消息,更是无从打探。
各自心之所想,各自心之所触,皆悄悄按下心头。在这国难当头,战火绵延,山河渐危之际,儿女情长,都只能抛负青云之外;心头的丝丝缕缕牵绊,俱已化作无言。
“王爷!这是京城来的奏报,皇上他不日将到达西江古城……”德喜怆然的声音打破了城头上的宁静,让赵应乾三人俱是心神一定。
德喜匆匆赶来,将手上的奏报放到了赵应乾的手上。赵应乾打开看了,无言沉默,立在当场。
三少和筠玉见到赵应乾如此,知他心头沉痛,只能静静地陪着。
“贤兄,依你之见,”赵应乾忽然沉声道:“皇兄此番议和,金人是否会答应撤兵?”
三少沉默片刻,终缓缓摇头。
“既然我们都知道金人不会撤兵,我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兄身至险地而不顾!”赵应乾几乎是一声咆哮,一拳狠狠地打在冰冷地城墙上。
“我会劝阻皇兄,我宁可皇兄送我入金营为质子,也绝不能眼看着皇兄身赴险境!”赵应乾说毕,迎着凛冽的西风,走下了城楼。
就在黄昏时分,宋天子的驾撵车队徐徐驶入了西江古城。
及至赵应天随车驾来到了北宋的军营,楚淮王爷等人率众迎接。
天子赵应天入营后并未作休息,甚至未用晚膳,便召见了赵应乾和冷玉书。
静室之内燃着烛火,天子摒退众人,只留下赵应乾和冷玉书二人。
三人对坐,静室中却愈发沉默。
终于,赵应乾忍不住出言劝阻:“皇兄,莫要怪臣弟阻拦,金人贪婪无度,多番南下侵扰我大宋。我大宋已经多番忍让,同意交换城池,年年缴纳岁币,可即便如此,金太宗始终不灭南下之野心。皇兄此番前去谈判,危机四伏,若是金人做出过激的举动来,皇兄便会身处险境,后果不堪设想。皇兄是我朝天子,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弟愿主动请缨,代皇兄前去金营谈判。就算金营要挟臣弟为质,臣弟也甘愿!”
赵应天听了,心中十分感动,看着自己最珍惜的弟弟,双目潮红。
“你说得对,国不可一日无君。”赵应天说了这一句,却没了下文,转而对冷玉书道:“冷玉书听谕。”
“臣在。”冷玉书忙俯首听旨。
“今日,朕要你在此做个见证!”赵应天继而道:“朕当政年岁不久,虽常报勤勉治国之志,却尝心有余而力不逮。今,金军压境,直逼京师,朕无德无能,竟将祖辈江山看顾致如斯田地,置万民安危生死于水深火热之中,朕之罪衍,虽九死亦难赎!金军势强,朕难阻金人南下野心之昭昭;朕膝下无子,如若朕此次战之劫难不能安然度过,朕之胞弟楚淮王,素有仁德之心,文武皆备,可为新君之选。”
“皇上!”冷玉书只觉耳边如同一记惊雷。
“皇兄!”赵应乾更是心痛得不能自持。
赵应天没有理会二人的悲痛,而是流着泪,继续道:“洛阳密使冷玉书,本为朕的股肱之臣,为国尽忠,隐瞒身份,潜伏多年,朕今日要你亲口答应,他日若改朝易主,亦会竭尽忠心,辅佐新君治理我大宋江山!”
今时今日,赵应天会流露此等悲观之意,亦是人之常情。
“朕意已决。楚淮王不得阻拦朕议和之行!”赵应天亦是潸然落泪。
三日后。议和的兵马车驾,缓缓地从西江古城城门下驶出。
离开西江古城,绕过乔巴山脚下的一片广袤的草原,途中经过青石滩,经过狼谷,才能到支瓦城金营大帐。
随行的北宋大臣们无不神色沉痛,有的甚至泪意纵横。
此去之凶险,尽可猜度;去的人,也许都已做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一行人悲悲戚戚上路,好不凄凉!就是城上守城的将士看了,一时不胜悲戚。
议和队伍渐渐远去,转过山路的一角,终消失不见。
完颜阿鲁和完颜希尹此时,正立在支瓦城的城楼上观望雪景。
北疆酷寒。连日来的大雪停了下下了又停,视野苍莽,远山披霜,尽是银装素裹。
“如此美景,岂能无酒!”完颜阿鲁骤然来了兴致,吩咐自己的贴身护卫:“去备一桌酒菜,就在这城楼上!本王要和宰相大人畅饮一番!”
完颜希尹听了,并没有反对。
护卫应诺而去,没过多久,便在城楼上的一处房舍内燃上了炭火,摆了一桌酒菜。
两人果真就在这城楼之上,对酌了起来。
“宰相大人,你可听说?就在你我离京之后,阿城发生了一件趣事。”完颜阿鲁说的有心无意。
“哦?是何趣事?”完颜希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在你我离城的同一天,海滨王的贴身护卫,耶律大石,忽然失踪不见。几队金国侍卫四处搜寻,都不曾查出他的下落,这个人就仿佛凭空失踪了一般,你说,有趣不有趣?”完颜阿鲁笑道。
“每日里金都都有辽国战俘逃亡,六王爷为何单单对这个耶律大石如此留意?”完颜希尹笑道。
完颜阿鲁俄而正色道:“你有所不知,这耶律大石若是追算起来,也算是耶律阿保机的第八世孙。虽说是旁系末族,但此人通汉学,善骑射,看似憨直愚钝,实则内存韬晦。他追随海滨王耶律延禧多年,历来是忠心耿耿,献言直谏。当日辽灭被俘之时,此人颇具气节,拒不受降,后来追随海滨王,形影不离。如今他忽然离了海滨王,逃遁而去,只怕必不简单。”
完颜希尹笑道:“就算耶律大石不是寻常人物,可是仅凭他一人,他能做出什么风浪来!六王爷多虑了。”随即便碰上了完颜阿鲁的杯子。
完颜阿鲁听了,看着完颜希尹,若有所思地干完自己的杯中酒。“罢罢罢!我们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来说说眼下的南下大计!如今宋天子已然在来的路上,推算起来,此时耶律鞑塔只怕已经该得手了吧!”
完颜希尹顿时沉默,看着窗外的雪景,神色难定。
完颜阿鲁见了,心底一声冷笑,随即举杯对完颜希尹道:“届时还要恭喜我们的宰相大人可以抱得美人归!那耶律鞑塔的美貌,可是众多金国皇室大臣所求之不得的!”
完颜希尹听了,碰上六王爷的酒杯,再度一干而尽。
两人喁喁对酌,只为尽兴,却都未曾喝醉,直至雪停才散。
完颜阿鲁拜别完颜希尹后,唤来自己的心腹,在那城楼上,细细盘问。
“都安排好了么?”完颜阿鲁问道。
“王爷,安排好了。只要宋天子一出现,我们就伺机动手。”那名心腹随即答道。
“嗯。这次可要给我盯紧了!抓住北宋天子之后,立刻押解到支瓦大营!至于耶律鞑塔,我要她死!”完颜阿鲁看着自己慢慢握紧的掌心,狠狠地道。
如果事成,杀了完颜希尹的宠姬耶律鞑塔,抓到北宋天子,他既可以狠狠让完颜希尹尝到什么是切肤之痛,又能一举揽功,挫一挫完颜希尹的威风。
“王爷请放心。这次我们准备的是见血封喉的蝎子红,耶律鞑塔,一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好!那我就等你们的好消息!到时本王重重有赏!去吧!”完颜阿鲁听了,很是高兴。
“是,王爷。”那名心腹暗喜,便小心地离开城楼,想要去释放飞鸽传书,传达六王爷的最新指令。岂料刚离开城楼没有多远,迎面便撞上了神情清冷,身后跟着几位将军,匆匆赶来的金国宰相完颜希尹。
他步步后退;因为完颜希尹的眼睛好似利刃,盯得他心里直发毛。
白雪茫茫的山谷里,一队诡异的红色队伍正喁喁前行。
端坐在简陋的红色喜轿之内,司空毓儿心中思绪起伏。
她的神容静默泠然,她的袖中藏着匕首。
在一年前,她就曾到过西江古城。可是那次,她一度以为她是宋主金客;却原来,于金于宋,她皆是客。她忽然回忆起在那次在跟随被金军掳去的众多北宋女子回程的途中,她们所一起哼唱的那首民谣:
“西风吹的紧,白云低徘徊。阿里里……阿里里……
地上的人儿,像花般绽放。阿里里……阿里里……
树木长在悬崖上,故土迷离在梦里。阿里里……阿里里……”
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凄然而又美丽的画面。她们无疑比自己要来的幸运;因为她们至少有着一个可以期冀的家园,只要跨越了那段距离。而她心中所期冀的家园,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仿佛天意冥冥注定,将她指引向一个另孤寂的心灵,因为只有那里,才会给她最无私的接纳,给她真正的自由。可是上天给她的考验,太难太难。
无法抑制,她还在念着他。在这样生死茫茫,前途未卜的时刻。就算命运对她如此无情,就算他和她此生注定了永世不能相守……
当然,这次的刺杀行动,金国方面还不至于要她孤军奋战。他们给了她一切可能的支持:一小队乔装成送嫁的队伍——实则为一队训练有素的刺客。
可是事情从最开始就不简单。
那是令她始料未及的混乱;当她身着红色嫁衣,静坐在送嫁的轿子里,与宋军的一行谈判车驾在狼谷狭路相逢的时候,她才知道,那场行刺,本就是一个阴谋。
宋军的谈判车驾在见到迎面而来的送嫁车架之时,俄然停住了行进。
一只喁喁独行的议和队伍。一只孤零零的飘忽如同鬼魅的送嫁队伍。茫茫白雪之中,突兀而又静美。
宋兵对眼前的红色队伍心生疑窦。毫无疑问,在这冰天雪地的时候,两军交兵的阵前,很难想象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婚礼,亦或是,一场阴谋。
送嫁的车队还在前进。毓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紧张的气氛和强大的压力令她几乎无法思考。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还是,她只不过是,在用另一种苦难区结束另一种苦难?她无法想象,如果她杀了对面马车中的那个人,今天以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那里坐着的人,是宋土的天子,是赵大哥的皇兄。他的身后,还有筠玉,鬼影子,白菲儿,冷玉书,她认识的以及不认识的;还有万万千千的大宋黎民百姓……
她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腕,那里已经变得一片青紫。就这样,她煎熬着,痛苦着,蔓延着。
一支响箭,划过半空,凌厉地被射在毓儿所在的轿子后侧的横楣上。
对那支乍然飞来的翎箭,送嫁队伍中的人愣了一下,可随即便安定下来,继续向前。
宋方的人马,在见到那支响箭骤时大惊,因为随即他们便看到,如雨般的翎箭密密麻麻地从对面一侧的密林飞来,从后方射向他们眼前的送嫁队伍。而送嫁队伍中,那些刚刚面露凶光,想要拔出怀中暗器,奔向议和队伍的仆役侍女,霎时间被射杀殆尽。
翎箭还在密集的飞来,却又乍然而止。
“嘭”的一声,毓儿险些从轿内摔了出来;轿子忽然停滞不前,还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她终掀起轿帘,拔出袖中的匕首,小心的走下了轿子。
四周一片死寂,可是眼前,殷红的鲜血刺痛了毓儿的双目。
脚旁的一个轿夫,尚未死透,还有一丝气力,他伸出手去,抓住了毓儿的脚踝。“救我……”
她俯下身去,去触摸那轿夫的伤口,想要让它停止流血。可是鲜红的血迹,随即染满了她的双手。伤口泛出乌黑,箭上有毒。
那些送她前来的刺客们,此时皆已被射杀。
是谁放的箭?她顿时乱了心神。
宋方的议和大臣们在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后,一个个都惊慌失措。他们看着眼前的那个容貌倾城,身着嫁衣、手中满是血污,还拿着匕首的女子,不由的连连后退。
不知道是谁忍不住喊了一句:“刺……刺客!”
这一声惊呼,顿时引发一阵慌乱。议和的宋军人马顿时乱作一团,大臣们纷纷叫嚷着“护驾”,却都纷纷向马车后四散躲藏。
毓儿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甚至忘记了她此行来的目的。
不远处最为宽敞的一辆马车忽然有了动静。有人掀起了车上的门帘,走了出来。
那人是宋天子赵应天。他走出马车,看了看不远处的那个红衣女子,又看了看马车后的惊慌不已的群臣,随即便放下了帘子,回到了马车之内。在那之前,他的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恐惧,仿佛他什么都不曾看见一般。
毓儿恍恍惚惚地觉得,她要找的,就是那个人。于是她站起身,拿着匕首,缓缓在雪中向那辆马车走去。
茫茫白雪之中,但见一抹鲜亮的红色,缓缓地在那山谷底向那车队移动。
“皇上……”有些大臣见到她步步逼近,顿时嚎叫了起来。
就在她几乎就要走到那马车旁边的时候,半空之中,再次飞来一只翎箭,从她的身后,射入了她的肩头。
“啊……”那些宋臣们始料未及,众人一时都不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西江古城!回西江古城!”又有人喊叫了一声,霎时间,众人都惊惶地爬上马车,车夫调转马头,众人如同奔命般,急急回撤。
毓儿倒在雪中。眼前的马车愈行越远,而身后忽然响起来一阵马蹄声。
一支金国兵马,从密林中悄然出现,在她的身旁盘桓了片刻,便从她的身旁呼啸而过。很明显,他们想要追上宋军的车马。也许是认为她必死无疑,也许是想要回程后再来为她收尸,他们径自扔下她,远远地去了。
原来,他们想要杀的,还有自己。
毓儿眼前一阵发黑,背上的伤口传来一阵令人麻痹的撕裂感。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眼前远去的人马。可是除了冰冷的雪花,她什么都抓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马车从密林的深处急速的驶来,停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个人飞快地跳下马车,冲向她,抱着她,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
“毓儿……毓儿……你快醒来!你快醒来!”
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如此的急切,神容中充满着怜惜。
箭毒在迅速的扩散,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真实,她仿佛看到了南风久违了的面容。
“南风……带我走……”她艰难地□□出声。
“好……我带你走,我们一起去天涯海角……我会永远陪着你,再也不分开!”那个人急切地说着,就要抱起她往马车而去。
“放下她。”一个苍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在漫天白雪中愈发冷漠。
抱着她的人顿在原地。
“我已经向宋军发出了预警,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里,到时候你不但无法带她走,还会害了你自己。”那个苍劲的声音道。
抱着她的人只迟疑了片刻,却依旧向马车而去。
“她中的是致命的蝎子红,如果你无法救她,现在带她走,她只会死在路上,死在你的手里!”那个苍老的声音多了几分急切。
“你可以救她?”抱着她的人急切地道。“请你快救她!只要你能救她,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他说着,随即将她放在了马车上。
毓儿感觉到一个人影,悄悄地出现在她的身旁,和那个抱着她的人一起注视着自己。来人将她扶了起来,喂她吃下一颗药丸,点住她身上的几处穴道,随即将她背上的翎箭拔出,迅速地用金疮药将伤口遮盖。
他的动作是那么的娴熟,毓儿艰难地抬起头,看了来人一眼。
“师父……”
他的身影,既模糊又清晰,正如儿时那模糊的记忆一般。是司空曙。不,是方靖天。
“傻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他心痛叹息。
“你的包袱,有师父来背。师傅当年狠心离你而去,也只是希望你远离纷争,好好活着。”在她昏迷之前,她听到他这么说。
可是天意弄人。
当年,他故技重施,利用诈死之计欺骗碧游公子,送走小毓儿的时候,他只希望用小毓儿的身世和她可能永远也无法找到的父母来引她继续好好活下去。这样,他就可以放手一搏,沿着辽国昭怀太子耶律浚的大计,去继续完成那个艰巨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的,在辽国的大业和耶律阿九里公主的血脉中,他只能守护一个。
只是他不曾料到,多年前的那个小小的毓儿,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已经走的太远、太远。
在二十年前的那场权与利的阴谋和生死混战后,他不慎遗失了一双女婴中的小蝶,多年来苦寻无踪。可是二十年后,他们再度重逢,当他见到楚国公主耶律阿九里的小女儿虽然十多年来流浪无依,却能这般天真烂漫,无忧过活的时候,他由衷地为她的母亲和伯父感到开心。
他原以为,小毓儿永远无法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正因为人生中解不开的谜题往往太多,在无知和宁静中过活,这本最是稀松平常。
可是命运的流转,却给了小毓儿和小蝶截然不同的人生。抑或是,当年他本就错了,他本该在诈死之后,带着她一起离开,不论天涯海角。
看着眼前的女子憔悴的神容,司空曙按下心痛,一声吩咐。“毒性已经攻入她的五脏六腑,无法压制,不能再耽误了,我要用银针给她去除毒性,你来驾车!”司空曙将昏迷过去的她安放在马车内的毡毯上,关上车门。
马车起行,飞快地消失在漫天雪中。
山谷内,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赵应乾接到神秘人的预警,得知皇兄赵应天一行在狼谷遇到刺客,便匆忙率兵前来救驾。在狼谷口,他们迎到了议和的队伍,并与追袭宋方的议和队伍的一支金兵正面冲突。
一支响箭滑向天际,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支金兵见到宋兵来袭,慌乱逃窜中,向支瓦大营传去暗号。
支瓦大营内。
军帐中,完颜阿鲁见到那讯号,大惊失色。
完颜希尹怒不可遏。“六王爷!看看你做的好事!”
顾不得再和完颜阿鲁清算,完颜希尹挥袖走下中帐,并拿起桌上的那瓶蝎子红的解药,径直走向帐外,连铠甲都未穿,下令点齐兵马,便飞身上马,一马当先,冲出了大营!
支瓦大营内骤时一阵骚乱,马嘶阵阵,金兵大声呐喊着,跟随金国宰相,向狼谷奔驰而去。
马车飞快地奔驰着,路途十分颠簸,这给司空曙下针带来了巨大的困难。四周的温度极低,可是他却已是满头大汗。找准毓儿身上的穴位,寻找马车行走时缓和的间隙,飞速下针,务求精准无误。
可是这样,无形之中,下针就慢了许多。司空曙推开车门,见到四周崎岖的地形,便知车外的人正是要寻找出路和小径离开狼谷。思量片刻,司空曙时对驾车的人道:“这里太崎岖,马车太颠簸,根本无法下针。要救她,我们必须要退回谷底,在谷中兜圈子!我需要时间。”
马车外的人听了会意,立刻调转马头,往回而去。这样,马车便离谷中的杀喊声更近了。
金国兵马渐渐逼近狼谷,和宋军一南一北,将他们困死在谷中。
“金国兵马正往谷中而来!我们没路了!”车外的人大喊。
司空曙再次推开车门,看了看一旁的山势,顿时喊道:“那里山势较缓,去那座山坡!”
马车再度转向,向山坡上急急赶去。
就在这时,有一匹马,单人单骑,头戴毡帽,身披白色狐裘披风,从狼谷的北侧,匆匆而来,紧紧地追在那辆马车后面,穷追不舍。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金国宰相,完颜希尹。
可是很快,便有宋兵发现了那辆形迹可疑的马车和马车后的金国宰相。马车的后面,响起了宋兵的追喊声。
慕容筠玉策马越过一棵雪中的枯树,奋力驰向那座山坡,赵应乾和冷三少则在后面紧跟不舍。
“赵大哥,快看!”慕容筠玉在看清楚山坡上马车外驾车的人和马车后的完颜希尹的时候,大觉吃惊,顿时指引赵应乾和冷玉书向前方山坡上看去。
冷玉书心念电转,顿时惊呼:“小王爷,筠玉,对皇上行刺的女刺客一定就在那马车之上!而且,那女刺客她极可能是——”
他说到这里,另外两人骤然面上变色。三人顿时都加快了速度。
完颜希尹追赶到山坡之上。马车一路向前,但就在那山坡的尽头,没有了路。
马车险些冲进前方的万丈深渊。驾车的人死死地勒住马儿,将马车停了下来。宋兵骤然逼近。
他迅速跳下马车,挡在马车前。
完颜希尹也下了马,看着眼前的柴少康道:“她在哪?!”
柴少康正欲答话,就在这时,司空曙推开车门,抱着仍在昏迷中的司空毓儿下了车。
柴少康看着司空曙怀里的人,几乎是愤怒的嘶吼:“她怎么样了?!你为什么救不活她!”
司空曙神色凝重。他已然尽了全力。
“让我来救她,我这里有解药!”完颜希尹从怀中拿出解药,再次上前一步。
柴少康将信将疑可看着他。完颜希尹顾不得许多,急急走了过来,扶起雪地中的毓儿,给她吃下一粒解药。
他们等了片刻,可是毓儿依旧没有转醒。完颜希尹又忙喂她吃下了第二粒,第三粒……
解药来得太迟。毒性已经侵入她的心脉。
先行赶到的一小拨宋兵不明情形,拿起弓箭,便向场中的金国宰相完颜希尹射去!
飞箭如雨。
司空曙见了大惊。柴少康拔出手中宝剑,奋力地阻挡着射来的飞箭。
“住手!”随即赶来的赵应乾,一声大喝。宋国军士纷纷停了手。筠玉和赵应乾见到马车旁奄奄一息的司空毓儿,俱是心忧不已。
看着场中的人,冷玉书不由大声呵斥道:“柴少康!想不到,你竟然没有死!”
马车前的人见到是他,一声冷哼。
“柴少康,就算上次在东海你能逃过一劫,今天你想要逃走,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今天一定要亲手抓你到武林盟主那里问罪,要你血债血偿!”慕容筠玉也是义愤填膺。遮幕山庄,影子谷,白云山庄……他欠下的血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不想柴少康听了,反而是嗤之以鼻,阴邪地笑道:“抓我到东方老儿那里问罪?哈哈哈哈!他的罪,我还没和他清算呢!至于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你还没有资格和我叫阵!”
赵应乾看着场中没有说话,但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却凝聚在了不远处的方靖天身上。
方靖天的神色忽然变得阴晴不定。
“靖天。向宋营发出预警的人,是你。你为什么会这么做?!”赵应乾语出威仪,不容对方无视。
方靖天看着赵应乾,出声却并不回答赵应乾的问题,声音中竟带着一丝苦涩。“见到少主安然无事……靖天也就心安了!”
“你追随了我十几年,一直以来我是如此的信任你!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你竟是辽国派来潜伏在我身边的细作!你根本不是方靖天,你是辽国昭怀太子身边的谋士,司空曙!”赵应乾缓缓摇头,掩不住的神伤。
方靖天看着赵应乾,眼神中流出一丝无人能理解的泯然。他终沉默,缓缓将自己面上的□□揭下。霎时之间,那个忠心护主的方将军一去无踪,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便站在众人的面前。
很难想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曾陪着昭怀太子度过峥嵘岁月,曾多次易容乔装,躲过多方的追杀暗袭,还化身为方靖天,在楚淮王府一呆就是十三年的前辽谋士,司空曙。
“我不想杀你,可是,我今天也不能放你走。”赵应乾痛声道。
方靖天听了,终点点头,对赵应乾道:“少主请放心。靖天,一定会给少主一个交待。”
从始至终,他对楚淮王爷的态度,都是毕恭毕敬的。
他走近完颜希尹,查看毓儿的脉象,老泪纵横,无奈地放下她的手臂。
就在这时,完颜希尹惊喜地发现,司空毓儿渐渐恢复了气息。也许是因为回光返照,也许是由于药物或多或少起到了一丝作用。可是她的神情却十分痛苦;伤口的疼痛噬骨钻心,令她几乎无法忍受。
“冷……我好冷……”司空毓儿语出微弱。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完颜希尹忙解下自己的披风紧紧地裹住她,轻声对她道:“你要坚持住!你绝不能放弃,你的族人,都还在等着你回去!”
毓儿躺在他的怀中,忍受着毒性扩散后的痛苦,艰难地摇头:“我……我恐怕看不到了……宰……宰相大人,你会帮我的……对么……”
完颜希尹心中一痛,眼中亦变得湿润,缓缓点头道:“我会的。一定。我可以答应你,可你也要答应我,绝对不能死!”他说完,不顾场中的情形,抱起司空毓儿,便向自己的马儿走去。
“放下她!”慕容筠玉情急之下一声大喝。
“她是金国的耶律鞑塔,我今天一定要带她走!”完颜希尹冷冷地回敬他。就在这时,宋兵的后方骤时响起了刀戟碰撞的声音。
为了营救他们的宰相大人,从狼谷北侧杀来的金兵不顾一切地冲上了山坡。为首的便是那完颜阿鲁。完颜阿鲁此时忧心忡忡,虽然他嫉恨完颜希尹,但如果完颜希尹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殒命在此,金太宗将痛失爱相,到时会给他怎样的处罚,他不可想象。
情势陡然化作对峙;赵应乾和完颜希尹对视了彼此良久。终于,完颜希尹放下毓儿,用金文向不远处的金兵举起手臂一声大喝,发出停止争斗的讯息。
此时,双方都不愿发生大规模化的冲突,和谈之事尚未有定论,一切形式都仍不明朗。
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赵应乾同样举起手臂示意,后方的宋兵便靠右移动,给金兵让出了一条道路。如此一来,金兵宋兵势力相当;对峙之势,愈发成了僵局。
茫茫的白雪肆无忌惮的随着西风飞舞,飘落在两国军士手中冰冷的武器刀锋上,飘落在这白茫茫的山岩之中。众人的身上,帽上,白雪渐渐堆积。
西风呼啸。
“你们谁都不能带她走。”就在这茫茫雪场中,司空曙忽然无尽苍凉地道了一句。
众人愕然。只见他缓缓走向赵应乾的近前,忽然跪倒在地,向赵应乾深深一拜,一叩到地。
“少主,属下说过,属下必会给少主一个交待。属下是司空曙,也是对您赤胆忠心的方靖天。今日靖天一去,还请少主今后多加保重。”
那一句少主,带着无尽悲凉和无尽深意,令赵应乾亦是心头大恸。从他的记忆中,在他七岁那一年,他便已跟在自己身后,至今,已一十有三年之余。
方靖天继而走向完颜希尹,只对他道了一句:“记住你对她的许诺。来世她必会结草衔环相报!”
接着,他缓缓抱起司空毓儿,将她放坐在悬崖边上。
“师父……”毓儿泪划过眼角。
“毓儿……师父无能,救不了你……是师傅对不起你,是师父来的太迟了。”司空曙此时亦是语出哽咽。
“不——”毓儿缓缓摇头,虚弱地地道:“至少毓儿知道了……师傅不是没有因由就把毓儿抛下,师父其实是很疼毓儿的……”她的嘴角流出鲜血,染红了身上的嫁衣。她的眼睛越来越重,几乎就要张不开,看不清楚。
她的生命,在渐渐流逝……
司空曙流着泪,点点头:“你不怪师父,好!好!那师父今日就带着你一起上路,今后你我师徒二人,再不分开!”
毓儿点点头。
“毓儿,你不能跟他去!”慕容筠玉坐在马上,看得心头焦急:“司空曙,你不能把她带走!”
场中一片凄凉,众多兵士都不解地看着场中的状况,和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直觉心头悲凉之意不断蔓延。
也许,终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刻。
悬崖峭壁之上,皑皑白雪,烈烈西风。
她身着染血嫁衣,坐在那峭石之上,如同一抹红云,眸间迷蒙秋水,笑的凄然炫目,刺痛了他们的双眼……
她苦笑。忽然回想起许久以前在十里坡上,那落魄道士口中所讲的那三弄的偈语。
却原来……她还是逃不过那三弄的定数,她始终无法与自己心中所爱共度此生。
她回头,再看看场中的每一个人。
金国宰相,完颜希尹,那个在她最苦痛的时候,给了她希望,陪着她苦苦支撑的人……
慕容筠玉,燕大哥的孩子,那个正直、仁厚的明媚少年,那个乔装成小驼子,总是想要她快乐,安好的孩子……
还有赵大哥,宋国的楚淮王爷,他睿智超卓,爱民如子,对她护爱有加;他的身后是她的希望的延续,是小蝶……
还有冷玉书,为了大宋的江山负重如斯,风度与才智双绝,心内长存仁义善念的洛阳奇士;她知道,他已将伤害减少到最小,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此刻,他也正看着她,将所有的悔悟和遗憾,长存心底。
她再回头看向茫茫的天际,雪雾交织之中,不辨山河。
是谁的一眼翘望,掠过云端,惊艳了谁的似水流年,谁又是谁的期盼?
是谁的一眼温暖,常驻心间,馥郁了谁的苦海暗香,谁又是谁的渡船?
是谁的一眼爱恋,无惧生死,指引了谁的浮生救赎,谁又是谁的彼岸?
漫天大雪之中,卓南风的影像,恍若飘然天际,正向自己走来。
毓儿渐渐没了力气,缓缓地靠在司空曙的肩头。
司空曙轻轻抚弄着她的青丝,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就让玉美人的秘密,陪着你我,永世长眠地下吧。”把所有解开的、未解的事,都留给崖上的他们去看、去管吧。
说完,他牵住她的手,扶着她站了起来。正如十多年前,他曾牵着小小的毓儿四处行医,一同在山间采药,一同翻越千山万水那般。
他纵身一跃!
众人惊呼。
“毓儿——”慕容筠玉大惊,顿时从马上跃下。
几乎在同一时刻,柴少康已然冲到了崖边,纵身一跃,紧紧拉住了毓儿的右手。
方靖天看着紧紧拉住毓儿的柴少康,面上露出解脱的笑意,他松开了紧紧抓住毓儿的手。下一刻,他便消失在茫茫崖间,再不见踪影。
柴少康紧紧抓住司空毓儿的右手,大喝一声,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宝剑;剑锋从峭壁上飞速划过,激出道道火花,发出刺耳的声鸣。
柴少康定住内力,用尽全力,将宝剑刺入峭壁之中;毓儿便骤然悬在半空之中。
柴少康咬紧牙关,看着毓儿,情切地道:“不要放手——不要!”
毓儿看着不顾一切跳下悬崖来救自己的柴少康,泪水无声涌出。
“放手……再不放手,你也会掉下去的……就算你送我上去,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柴少康依旧紧紧抓着她不放:“不!我不会放手的!我要你看清楚!我是柴少康,我不是卓南风!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不会放手!我要你好好活着!你绝不能死!”
毓儿无力的摇着头。“你放手吧……没用的……”
这里离崖顶的距离太远。就算柴少康内力惊人,他也是绝不可能成功地把她送到崖顶的。
耳边,风声在呼啸;雪花肆虐,从山崖四周扑飞而来,浮动着他们的衣摆。
柴少康稍稍稳住一些,便开始蓄力;下一刻,他用一只臂膀,拼命地缓缓拉起她——
“就算你恨我,此生我也要你记得我,记清楚我是谁!”他是柴少康,不是卓南风。
他再次大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向头顶抛去——
“哐——”的一声,宝剑,应声而断。柴少康笑着向下坠去——
雪花从她的脸颊旁划过,她含泪闭上眼睛,身体向崖顶飘去。
筠玉正伏在崖壁边缘,他拼尽力气探出手去;他想要抓住她,却和她仍有一臂之遥——
“毓儿……”筠玉痛哭出声,呼喊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山谷里。
“晛——晛——”一只白鹤,盘桓在狼谷上空,久久不去。
一轮残月斜照。
万里山河,不消冰雪。
一叶轻舟,从西江上飘然而过。鹤影暗度,惊飞翩跹。
小舟上有老者乘兴吟哦,所唱的,正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
一曲殇祭。西江。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