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番外 之耶律阿九里 此生同命
时光明明隔得那般久远,久远到,令人的记忆甚至都无力去镌刻流年往事。
可是我,却尤其记得那年夏天,草原上开的格外娇艳的各种颜色的丽花。
我的母亲,是大辽国的王后,出身大辽贵胄萧氏,本名观音。母亲十三岁时便已是草原上蜚声各部落的才女,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尤其是她弹得一手好琵琶,最为父王所喜。那年夏天的行宫狩猎,我常常每晚在帐里听着母亲细碎如落玉般的琵琶声入梦。
我的父亲,辽道宗耶律洪基,每次忙完朝务回到母后的大帐,总是喜欢一下子抱起我,用他浓密的胡子故意扎上我小小的脸颊,笑得脸颊红润,却还不忘对着身边的臣子们朗声道:“哈哈哈哈!我们的阿九里公主,是草原上最美丽最聪慧的一朵丽花!”
父王的胡子可以算得上是我童年时最讨厌的一件事物了,可是偏偏父王就爱这么干,我总是气坏了。每每这时,跟在父王身边,最疼爱我的昭怀太子,我的同母王兄耶律浚,总是会像变戏法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束刚采摘来的小丽花,递给挣扎着气呼呼从父亲怀抱中跳落地面的我,宠溺地道:“给我的妹妹,草原上最美丽最聪慧的丽花公主!”
每到这时,我与父王胡子之间的不快总是瞬时就消散无踪。我一面接过小丽花揽在怀里,一面杨了扬我总不离手的小马鞭,央求耶律浚哥哥,教我骑马、射箭。“浚哥哥,我要学射箭,我不管,你答应过要教我的,直到我学会为止!”
浚哥哥总是拗不过我,向父王告了准,便带我策马来到草原上的射场。
辽人酷爱骑马,身为辽国公主,虽然我年纪小,也不例外。同哥哥一起坐在马背上驰骋,帽下五彩的辽珠在我鬓旁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草原上释放着我那颗自由的心,世间实在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辽兵配备的弓箭太大,不适合我,于是哥哥便特地为我做了一个适合我使用练习的小型□□。只是他总是不肯我用带箭簇的□□,每每令我心下不够畅快。可是,只要和我的浚哥哥在一起,看着他飞扬的笑靥和神采,我就能很快地忘记所有不快。
浚哥哥比我年长十二岁。父王身边的臣子们,总是夸浚哥哥是草原上最聪明的王子,我深以为然。我的浚哥哥,好学知书,文武兼备,八岁便被立为太子。他不但精通几国语言,还曾数次出使宋国求学,他的学识和涵养,要远胜于我的其他王兄。在我看来,草原上多的是孔武野蛮的莽夫,却很少有人有着浚哥哥那般的飞扬神采!
所以,在我很小的年纪,我便对父王管制的辽国有着一个很简单顽固的认知。这大辽的疆土,本就应该是要传给像我浚哥哥这般聪明睿智的王子的,其他人,都不配。
可是,现在想来,我儿时的这种期待,太过于笼统和牵强,几乎幼稚的令人生厌。
大辽朝堂内的争斗,远远是我所无法清楚地了解的。身为一国公主,我虽有些小小的聪明,却没能早早地生出王室中人应有的觉悟。
我能够感觉得到,我的其他哥哥们在背后对浚哥哥愤恨妒忌的眼神,也能嗅得到,一些朝臣在大帐外与浚哥哥眼神交错时所传递出的火药味,比如那位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夏天,如同那年草原上怒放的丽花,是我孩童时记忆的最后一抹亮色和温暖。而我命运的所有转折,在那个夏天结束之后悄然而至,我甚至来不及同曾经的一切温暖告别。
那年入冬十一月,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构陷母后与后宫伶人赵惟一偷情存私,并使用百般酷刑逼迫赵惟一做出假的供词上呈天听。父王看着伪造的证词雷霆大怒,不容之心再无转还,亲笔下了一纸诏书,布下一杯鸩酒,将母亲赐死……
待浚哥哥将我从睡梦中唤醒,带上我拼死闯入母后的寝宫的时候,我们已经去的太迟……
那晚的场景我毕生难忘。母亲倒在地上,妆发形容散乱,再无往日王后尊荣。她口中的鲜血不停地涌出,染红了衣襟,也刺痛了我的双眼。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年幼蒙昧的我,除了惊慌失措地抱着母亲大哭,再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一年,我六岁。而那一天,是我的诞辰。而上苍送给我的礼物,便是要我亲眼目睹,母亲的惨死;要我亲历,一瞬之间,天堂地狱。
我不懂——父王是那么地爱我的母亲,至少,曾经是!他怎会无情冷酷到如此地步,下诏将母亲生生毒死!我只觉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世界都要溃陷无余了——
传令的宫人确认母亲已死,便回去交旨。刽子手们散去后,冰冷的宫殿里,在母后的随侍们和我混乱的哭泣声中,哥哥目光冷冽,看着母亲的遗体一丝丝渐渐变冷,一言不发。
他双拳紧攥指骨泛白,却毫无一丝情绪。他发红的双眼,第一次令我感到既可怕,又冰冷。
母后的葬礼之后,一切都变得大所不同。浚哥哥虽然还在太子之位,却地位危殆。
为了我的安危,他不顾非议,将被父王下旨过继于他人、整日哭闹不停的我,从父王的后妃手中强行带走,接到他的太子府,并留我在身边,日日亲自照顾。
母亲去世的这场变故来得太过沉痛突然。短短数日内人事几番变更,初入太子府,卸下一切惊惧的我便大病了一场。那场大病来势十分凶险,险些要去了我的性命,却也令我……脱胎换骨。
在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刻,浚哥哥仿佛就是我能抓住的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为了他憔悴的神容而难过流泪,他则为了保全我而日日与朝中周旋。我们同呼吸共命运的轨迹,从此,再也无人能阻断。
他在床榻前的声音是那般的孤绝而又令我心痛:阿九里,我们已经没有了母后,哥哥不能再没有你……
留在哥哥的身边后,我才恍惚有了一丝悲苦却终清醒的认知。
身为王室子女,在锦衣华服的光纤外貌背后,本就处于权利漩涡的中心避无可避,一生注定无法逃离如同江上飘萍,随波逐流的命运。
我前所未有过地痛恨自己是个女子,除了会流泪难过之外,一无是处。若我是男儿,我便可与哥哥并肩而立,助他披荆斩棘,扫清前路上的一切障碍。可是此时此刻的我,就连为哥哥挡风遮雨,都不能……
我的病情终于渐渐转好。而终于,我的头脑总算是开了孔窍,我开始思考一切可能成为哥哥所面临的问题的问题,而我的心智,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日益走向同龄人所不及的成熟和老气横秋。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却终日不愿再离开哥哥身边半步。我开始将目光投向朝中的人和事,暗中地思量着一些看似不可能的关联。
我开始越来越像哥哥,从吃饭饮食,到读书行事。
母后去世后,耶律乙辛并未止步。他在暗中布下天罗地网,用尽各种卑劣的手段攻击哥哥在朝务中的漏洞,想要逼迫哥哥就范。哥哥回到太子府虽不露声色,但我却能够感觉得到,他的处境,愈发的艰难了。
终于,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耶律乙辛成功地捏造出哥哥图谋不轨,意欲谋反的证据。父王信以为真,暴怒之下,废黜了哥哥的太子之位,将哥哥贬为庶人,发往上京软禁。我以死相逼父王,终于获准与哥哥同行,不顾长途跋涉,生死追随。
在上京被幽禁的那两年的生活,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其实自母后离开我们,哥哥便曾告诉过我,这样的一天,迟早会到来。
哥哥的聪明智慧,总是这样精准,虽然用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显得并不合时宜。
被贬黜的途中,寒风呼啸。在马车上,哥哥曾拉着我的手问,阿九里,你怕么。
我道,只要和哥哥在一起,阿九里就什么也不怕。
那日哥哥还说,我们,已是绝境了。
我不知该如何答他,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在我,哥哥说是绝境,便就是绝境。小小年纪的我,竟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丝毫不曾畏惧和他一起随时赴死。
尽管我们已渐入绝境,但是耶律乙辛丝毫没有要放过我们的意思。我们被软禁在上京不过几个月的时光,他便已等不及,派了刺客来了结我们的性命。
事实上,哥哥很早便对耶律乙辛的谋算了然于心。
他又怎会是甘心坐以待毙的人?他是谁?他是大辽最聪明的昭怀太子,耶律浚。
我在上京终日的惴惴和为哥哥的担忧,终于被证实不过是枉费气力。
原来早在母亲惨死之后,哥哥便早已就有所防备,留有后着。他用了足足两年时间去寻找与我兄妹二人身形,相貌极其相似的人,养在身边,并了结他们的所有心愿,以换得他们二人在最后关头替我二人赴死。
在刺客到来之时,他便将计就计,命人暗中烧毁我们所居住的破落行宫。一片火海之中,假的兄妹二人死于乱箭之下,真的兄妹二人成功身退,金蝉脱壳,乘着夜色,连夜逃出上京。
西风烈烈,大雪瀑冰,马蹄飞驰,行走在旷野之中,夜晚的黑暗如墨汁般浓密,令我紧张到全身冰冷,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只有身后的哥哥胸膛处传来的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才能我带来一丝安定。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我都无惧;至少,我还有哥哥——
哥哥挥舞着鞭子催促着坐下的骏马,阿九里,你怕么。
只要和哥哥在一起,阿九里就什么也不怕。我的嘴唇在寒风中打着哆嗦。
他竟然轻轻地笑了。
阿九里,哥哥带你去你最想去的宋国。我们离开大辽,到那里去开始全新的生活!
宋国?!
在这冰冷的夜里,我蓦然心中重燃希望。
我们终于如愿离开了大辽。昔日的昭怀太子和耶律阿九里公主,已经死了。
我们踏上了宋土,几经辗转,最后来到了宋国的都城,汴京。
我们乔装成汉人,就居住在市井之中。哥哥教我学习宋文,教我宋人女子的礼仪文化,诗词歌赋,我们甚至开了一间丝绸铺子来更好的伪装自己,融入汉人的生活。我们终于不用再担心夜夜会有人追杀,日日会有人随时构陷。我们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吸着周围自由的空气,随心所欲地做任何我们想要去做的事。
就在我以为,在这里,我们可以真的寻找到我们的崭新的生活的时候,一次哥哥在房中与他的贴身护卫司空曙的密谈,终于让我得知哥哥韬光养晦,隐藏多年的真正志向和野心。
原来,我的哥哥昭怀太子,从母后惨死后就有心在布局,表面上步步示弱,丢盔卸甲,却暗中在中原布置暗桩,种种筹谋。
父亲的凉薄令他感到厌恶,母亲的惨死使得大辽的皇宫已经成为他心底永远不能磨灭的痛,甚至再也不想踏入一步;他已经厌弃了大辽的朝堂和宫廷,不屑于与耶律乙辛继续纠缠,他有心想要退出,但他却想要着手,下一盘,更大的棋。
他早就有耶律乙辛作恶的证据在手,只是,他想把他们用在更为紧要的关头。比如,在他“死”后,或许三年,或许五年,在适当的时机,解开昭怀太子被诬陷含冤而死的真相,从而让我们的父亲辽道宗耶律洪基心生愧疚,为亲手害死自己的爱妻与爱子付出一生难安噩梦缠身的代价,而后加倍地去偿还哥哥惟一尚存在这世间的血脉——我那幼小的侄儿,被父王因一时心软而留在宫廷的太孙,耶律延禧。而只要真相大白于天下,我的侄儿,太孙耶律延禧就必然会毫无悬念地坐上大辽天子之位……
又比如,他从大辽抽身之后,便可以更好地南下入宋,布局瓦解中原汉庭的核心王室家族,进而去削弱宋人的国力,届时便可与大辽朝内的局势南北呼应,伺机令我契丹一族,入侵中原,一统天下……
听着屋内人的喁喁筹谋,我不知怎的,再也挪不动脚步。站立在那里,看着院落中青空里的半轮明月,发起呆来。
当哥哥与司空曙走出房门的时候,见到我,哥哥先是一惊,但很快便平复如初。“阿九里……”
未及他发言,我便转过身去来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掩上他的口:“哥哥无需多言。此生,阿九里与哥哥同命,注定难再分你我。哥哥的志向,便是阿九里的志向。哥哥的野心,便是阿九里的野心。哥哥不论要做什么,阿九里都甘愿助哥哥一臂之力,哪怕是我的命,我也可以双手奉上。从今后,我,就是哥哥的第二条命。”
哥哥大恸,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阿九里,我的好妹妹。此生,你我同命!”
我脸上有热泪滚落。那一刻,哥哥的怀抱是那般的温柔,令我心生眷恋。
五年后,在哥哥的悉心教导下,我已与汴京都城里的汉人女子气质无异。这一年,我十四岁。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比如耶律乙辛的卑劣行径终被哥哥暗中的布局揭露于人前,母后的惨死,哥哥的冤案,都被大白于天下,大辽上至朝廷文武下至市井百姓,无不被震动。听闻父王得知真相之后,几欲昏聩,暴怒之余将耶律乙辛一族满门抄斩。而我的侄儿耶律延禧一月之内便被册封为太子,被父王接至养居殿,亲自教导,食同案,寝同床。
这一年,宋天子新立后宫陈妃为皇后,皇子赵应天为太子。
这一年,最后一件哥哥所筹谋的事,便是在入冬之时,将我送入了宋天子的后宫。
此时的宋国天子,安于社稷一派歌舞升平的假象,政务疏懒,对朝中的腐败和党争毫无警戒防备之心。后宫之中,因前皇后早逝,后位悬空多年。宋天子专宠陈妃和兰妃,更是加剧了朝内不同阵营的大臣的明争暗斗。
后宫的二妃专宠,正是以分别陈妃为首的陈尚书一党和兰妃为首的兰太师一党争斗多年的结果。两派长年明争暗斗,本就耗去了宋朝廷内部不少元气。然而陈妃与兰妃同时怀上龙嗣,天子的一句戏谑之言,“谁先诞下龙子,便立谁为后”,更是将这场党争推向了白热化。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之上的大臣们,都将目光聚集在两位后妃的肚子上。
也许是造化弄人,陈妃腹中的龙嗣,未足三月,便不幸小产夭折。陈尚书心狠手辣,为固圣宠,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在暗中封锁陈妃小产的消息,将知晓女儿小产真相的相关宫人斩杀殆尽。不仅如此,他还教唆女儿在深宫之中继续扮作怀孕待产的形容样貌,同时重金买通兰妃手下的婢女和太医院的相关人员,里应外合,蒙骗天子视听。
在兰妃临盆当日,陈尚书布局悄悄将兰妃的孩子换成一只溺死的狸猫,又将那兰妃那真正的婴孩送去陈妃寝殿,制造刚刚临盆的假象。
天子听闻陈妃顺利诞下皇子,而兰妃居然诞下一只狸猫,欢喜之余又十分震怒。朝中认为兰妃诞下狸猫之事十分不详,恐有损国运的奏本纷至沓来,天子不胜其烦,一怒之下,将兰妃打入冷宫。可怜那兰妃,被夺去子嗣不说,还无端端地成了政治倾轧的牺牲品……
后来,陈妃便顺利地登上后位,而那个生来便带着冤孽的皇子,旋即被策立为太子。
哥哥将这段宋朝宫廷的秘辛讲给我听的时候,我只觉不寒而栗。
一带金瓦红墙,锁住了多少女子的大好青春年华,而那令人感到森然的大宋后宫,此刻在我眼前,竟是这般的可怖血腥,犹如修罗地狱,将这些女子的豆蔻韶光悉数葬送……
可是,一旦想到,我即将要做的事,都是为了大辽为了契丹一族的未来,都是为了浚哥哥的宏图大业,我便瞬间有了目标,顿觉什么都不怕了。
哥哥将我送入后宫的目的,并非为了争权夺位,相反,他是朝着更为狠绝的目的而去。
他要我为利剑,沿着陈尚书的谋划将计就计,直指宫纬,混淆宋天子王室血统,从根头上为宋国王室埋下一个随时会爆发的惊天雷,布下一个随时会吞噬一切的黑洞……
也许在世人眼中,哥哥的谋划是这般疯狂而大胆,而我却甘心为他赴汤蹈火,倾尽我的所有……只因为,他是我的哥哥,在这世上,唯一的哥哥。
当然,进入宋国皇宫的时候,我带着哥哥为我已暗中计谋多年的身份,陈玉。
那时,陈尚书为巩固自己的势力,巩固天子对陈后的宠爱,将自己的另一个女儿,陈玉,也送入宫中。司空曙将陈玉小姐在即将被送入皇宫的前一夜杀害,由我乔装顶替,在次日跟随皇家的车马前往宫廷。
入宫之后,陈皇后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利,将我这位未受过任何册封的妹妹接入她的仁明殿。明为家人团聚,聊叙亲情,实为制造近水楼台先得月得契机。
从此后,我在这个处处充满诡诈陷阱的冷绝之地,一呆便是五个寒冬炎暑——
陈后与陈玉已十几年未见,加之我行事小心,是故在入宫后,她对乔装易容的我并未生疑。我尽心侍奉,很快便获取了她的信任。
入宫第一年,我获封郡君(宋后宫的低阶品级之一,比才人略高),居住在皇后寝宫仁明殿后的一间小阁之内。然而我并未获得受宠的机会,更多地是在陈皇后跟前做一个随侍的女官,比起宫女,高出不过些许。值得玩味的是陈后的态度。自兰妃被打入冷宫后,她似乎并不急于让我这位妹妹受到恩宠。
而在我,在这一年中,我开始无比地思念起哥哥来。
我从未曾与哥哥有过这般久的分离。他的样子,他的神采,他的字迹,他的气息……无一不令我感到思念。我想要帮助他达成他的心愿,让一切该发生的事都发生的快一些,再快一些;可是一切的演进是那么的缓慢而真实,我必须要使自己面对,因为每一天都会是全新的危机……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内心深处,有着一种对亲情最本初的依赖……
我想念哥哥教我读书识字的时光,想念他曾经亲手为我做的饭菜,想念我们过往那些平淡日子的琐碎时光。可是这些,都回不去了。
我是多么地思念他,想要见到他。可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留下任何证据,我和他之间的信息只能靠司空曙在暗夜造访之时面见口语传递。没有他的书信,没有他的任何痕迹,哥哥也不允许我们留下任何痕迹;一切计谋的进展,他的近况甚至是他对我的问候,都只能通过司空曙来转达。
我总是无比期盼着司空曙下一次的前来传讯,可是在每一次听到他仓促的转达那个人对我的问候之后,我总会忍不住跌入无比的失落中去。
就这样,在反复的煎熬和忍耐中,我度过了第二个严冬。
第三年,情势终于有了一丝转机。自古天子最是无情。随着年岁增长,陈后颜色日衰,天子渐渐生了另宠新贵的心思。终于,如同一把久藏而不曾出鞘的利刃,我开始被陈氏一族和哥哥一起推向争宠的风口浪尖。该来临的那一日,终究,还是要来临了。
为了哥哥,我把自己献给了那个年届四十,因长久以来纵欲过度而身体肥胖走样的大宋天子。
为了哥哥,我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坚忍。
秋去冬来。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
“告诉哥哥,近来我又长高了些。若此时他也同在,阿九里定然能与他比肩而立了罢。”红着眼,我竭力面上无状,要司空曙转达新年前我最后的问候。
良久,我从袖中拿出一方绣着“久”字的素色发带,要他转交。这是我此生,送给哥哥的唯一一件礼物。
宫门新柳拂地垂,千缕相思万缕丝。
此心差拟绾素结,将比赠君知不知。
第四年新年伊始,我被册封为婉仪。天子赐我入居凝和殿。花费三年时光从郡君步上婉仪之位,时日还是要慢了一些。然而对我的晋封,也因陈后的妒忌和猜疑而从此止步,毕竟在她,她只需要利用我来分宠,保持陈家的尊荣,就足够了。
而就在第四年的中秋,我被太医诊断出身怀龙嗣。天子甚喜,赏赐不断。随着冬雪渐沉,年关将过,我的身体日重,往来走动,愈发不便。司空曙要来传递口讯,就愈发不易。
四年时光弹指而逝,也许是在宫闱中呆了太久,触觉愈发灵敏,我却无端端生出不祥的感受来。
这种感觉随着司空曙间隔愈发长久的暗夜来访次书而与日俱增。哥哥担心我过度劳累,不忍让我在夜间劳动,反而尽力减少让司空曙与我传讯的次数。而我,却莫名尝到一丝愈发凄清孤绝的意味。
太久未曾见到哥哥。
想见,却不能见。
相见,争不如不见。
而不见……许又是,此生再也不见。
我曾说此生我就是哥哥的第二条命。却不曾想,这意味着终有一日,我必将成为哥哥的铠甲和利器,为他谋取生机,而这也许,就是我的宿命。
怀胎十月,含辛茹苦,我感受着腹内生命的每一次悸动。我无比期待着我腹中的孩子,是一个男孩。如果是男孩,他将会成为□□后手中最强有力的一把巨刃,也将会成为大辽南下一统中原的契机。
孩子,你可曾听到母亲的呼唤,你一定是个男孩,对么。
我日日在心中祈祷着,愈接近临盆的日子,我就愈发地焦躁不安。
在我入住凝和殿以来,两年之中,在哥哥的安排下,凝和殿内殿服侍的宫女,渐渐都被换成了可信之人。如此一来,虽然安全稍有了些保障,但每次司空曙深夜前来传讯,为防眼线,就不得不进入凝和殿内室同我传讯。
“司空,倘若我腹中的龙嗣,不是男婴,而是女婴……”那一日,面对司空曙,我终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惴惴,吐露出我的忧虑。
司空曙明白我的担忧,沉吟片刻,终对我道:“公主稍安。其实——”
“其实,为防生变,主子早已有所准备。”
我惊骇地看着司空曙。
“主子说,计谋算尽,必然有亏。欲谋大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我们已占尽地利与人合,是否成事,还需看待天意。因此,他在宫外,另有准备。公主请不必担心。”末了司空曙又道:“听闻近来陈太后手段愈发冷血,变本加厉地迫害冷宫里的兰妃,主子让我提醒公主,一定要多加防备些才是。”
我点点头。近来陈后确实变得愈发冷酷,有时就连我见了,也要暗生惊惧。可是,我实在不想让哥哥在宫外过多地为我分心。
一如故往,我强作轻松地宽慰司空曙道:“司空,但让哥哥宽心,陈后虽然善妒,应该暂时还不会将手段用在她自己的亲妹妹身上。我也会多加小心,已策万全。”
关于哥哥在宫外的准备,我听得一知半解,怎奈时间紧促,又不能详细追问其中缘由,只得放司空曙尽快离去。
而那次后,我再见到司空曙,便是我腹中孩儿临盆当夜。
哥哥和我的担心,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实。
天意无情,造化弄人。那夜,我耗尽气力,历尽苦痛所生下的孩子,却是两个女婴。
为我接生的太医,随侍的一名老宫娥,都是哥哥巧手安排的人。在孩子临盆之际,来不及过多寒暄,他们将早已等候在外的司空曙带了进来。而他的手中,赫然抱着一个男婴。老宫娥忙将我的两个女儿用裹婴布包了,神色不无慌乱。
我心中的悲苦,在悄然放大——
司空曙将男婴放在我身侧,却并没说话。
我气力微弱,抬起头看了那男婴一眼,忍不住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司空曙看着我,竟似面露不忍,却终吐露实情:“这是主子的孩子。主子说,你一定会百般疼爱他的。”
原来是……哥哥的孩子。
我的心颤了一颤,刹那间,万般悲苦酸涩,如同洪水般将我淹没……上苍为何要如此残忍,一定要牵连如此众多的无辜生命。
两颗热泪滚下,我伸手摸了摸那男婴的额头,点了点头:“既是哥哥的孩子,我一定会视如己出——”
就在这时,老宫娥已将我的两个女儿抱至床前。
“我的孩子……”看着一双婴孩粉润的面庞,我只觉得身心俱是已被掏空。见我挣扎着起身,司空曙忙将我扶起。
将两个孩子一一抱在怀中,看了片刻,我只觉喉间哽咽,言不能言。
在这样的时刻,凝和殿的任何异状都会被宫中的眼线察觉利用,在场的所有人都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行走。情势逼人,我纵心头有千言万语,也都只化作一句:
“孩子,莫怪母亲狠心弃你们于不顾……或许到了宫外,你们才能换来一世平安……”
将孩子交给司空曙,我如同被抽空了所有气力,躺倒在床上,渐渐阖上双眼,只能再说出一句话。
“司空,烦你代我转告哥哥,这两个孩子,此生,只做寻常人便好……”
说毕,我便失去了知觉,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
孩子,母亲愿你们可以远离王庭,平安喜乐,不再像母亲与你们的舅舅一般,为了百般大业图谋,万种颠沛流离……
司空曙连夜带着孩子离开了皇宫。我那可怜的两个女儿,之后究竟去了哪里,我也再无机会得知——
我终还是低估了陈后的冷血无情。她不仅不容一生与她斡旋近十年之久的兰妃,同样也不容我这个生下龙嗣的妹妹。
那一夜,兰妃所居住的冷宫幽凉殿无故起火。兰妃连同幽凉殿中数十名宫人俱葬身火海……
一切都发生的那般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司空曙走后的第二日入夜,陈后便命人悄悄封锁了我所在的凝和殿,所有宫人都被关押戕杀,我在昏睡之中,甚至没有可以传递任何消息的机会。陈后命人夺走了我床榻前的男婴,还命人将我拖入暗室,逼我服下哑药,将我装入麻袋,乘着夜色运出,沉入宫墙外的护城河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眼耳口鼻,四周是那样的黑暗,却又是那般的安静。我感受到轰鸣的水浪震动着我的耳膜,失去了空气的维系,我的胸腔骤时受到巨大的挤压,那种痛苦的感觉,让我几乎瞬间就想要死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不断地沉沦,沉沦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哥哥,倘若我死了,那么我们的种种密谋是不是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因为,我的存在,就是这一切秘密最鲜活的证据。
既然如此,也许我的离去,反而是件好事——一切风云搅弄都将会被吹散,一切残留的痕迹都将会被抹平……
哥哥,五载寒暑,一别经年,我此生竟与你再也不能相见,到底是心意难平……
哥哥,此生你我同命,如今我果真如自己期待的那般为你赌上了我的性命,你可会为我感到伤悲心痛……
哥哥,阿九里此生何其有幸,能与你不分彼此,与你并肩而立,哪怕永世都不能再与你携手……
哥哥,阿九里,此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