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陈醉和裸体艺术

    一夜之间,他成了名人。《裸体艺术论》问世,使“陈醉”二字不断在报刊上出现。“陈醉”这个名字,随着几万到几百份的报纸和刊物,随着4万册图书销售一空,已传到千百万读者心目之中。

    陈醉面壁7年,终于在他45岁时有了个好结果。几十年来,一个沉重的包袱——出身不好,像一大块石头压在他身上,没有脱颖而出的机会。今天,他到底是成名了!

    一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陈醉却不,他不怕出名。他没有尝过传说中的名人的“苦滋味”。他深信,当名人的美滋味多于苦滋味。

    他说:“我从小就想出名。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给我算命,说我长相不错(不是说好看),鼻子有福相,将来能大发,会当大官。”

    生活,使他从政的思想遭到破灭。他父亲,老黄埔出身,官至国民党军级参谋长。淮海战役中全军覆没后被俘,1975年特赦,不久就离开人世。

    出身不好,使他绝了当“大官”的望。他得到的惠顾只是:下放干部时,他排第一个。他选择了做学问的道路,试图从这里打通成名的道路。

    现在,他成功了!他很想领略一下当名人的滋味。他风趣地说:“说真的,看到《文艺报》3月26日的报道后,我真后悔当初没到书店去看看那种‘掏钱十分痛快’的景象,没准给谁‘认’出来了,像电影明星一样让人围着签名该有多美啊!”

    4月5日游漓江。在包租的游船上,一位电视台的青年女记者问他:“畅销书作家陈醉你认识吗?”如此新鲜的桂冠,如此突然的问话,使他一时结舌!他反问女记者:“你找陈醉有事吗?”女记者说:“不是,我早上听广播,一则消息说陈醉的一本学术专着成了畅销书。因为消息奇特,加上名字好,一下子就记住了。今天来的全是美术界名流,我想恐怕会有人认识他,就随便问问。”陈醉于是释疑,放心自报家门。不料女记者听后“哎呀”一声,连连道歉:“我的确不是有意的,真的不知道,太对不起了!”

    陈醉开始因出名而忙碌起来。记者陆续登门采访,编辑不断约稿索稿,读者纷纷来函求教,亲朋相继要求赠书……除赠书一项不能一一满足外,他大都有求必应。

    有人对他说:“你现在是名人了,该有名人的苦恼。”他不胜愉快:“不,还没到这程度呢,不过,我倒希望苦恼起来!”

    陈醉未出名,多数人不知有陈醉,连他单位里管人事的老同志也不知道他叫陈醉;陈醉出名后,则多数人不知陈醉原名叫国昭。

    二

    他的哲学信条是:事业上不甘人下,生活上不与人争。1960年,他赶上不甚苛求出身的年份,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

    在大学里,有人问他:“你的一生应该怎样才有意义?”他回答:“我要在历史上留下痕迹。”这种大实话,在当时理所当然受到批判。

    大学毕业,分配到江西省话剧团。几乎没搞专业,参加了一年“社教”,“文革”就开始了。“下放干部”时他被告知:经过“本人申请”,他被光荣批准首批下放。其实他哪里申请过!不过,他有阿q的幽默:这到底是“第一批”!回到南昌后,他继续着自己的追求。1981年,他报考研究生。他的同学坚信,唯有他有资格报考,也唯有他能考得上。果然,他考上了。他成了当地的“第一”秀才。他以“第一”为荣,他以“争做第一”为追求目标。

    陈醉说,他崇拜三个人。第一个是马克思。他虽然没有从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中受惠,但他佩服马克思作为“第一个”的精神。另一个是爱因斯坦。他的相对论,揭示空间与时间的辩证关系,他由衷地崇拜爱因斯坦的地位。再一个是弗洛伊德。他第一个创立了精神分析学派。他认为弗氏的泛性欲论,是一个崭新的领域。陈醉认为,这三个人的伟大处,在于他们所建立的是第一功,在于他们没有躺在前人开凿的或自古形成的河里,而是另外开出一条河来。

    陈醉在艺术上并没有惊人的创造,但他在探索。他善画油画和水粉画。他的画都很“前卫”,都带有探索性。在1982年创作的《空间,我们的》,被选送日本,在9座城市参加过展览。

    他的理论文章,大多是研究现代派的。他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本来可以选择一些保险系数大一点的题目,诸如某一风格流派的研究一类。但他认为,那都是别人已经研究烂了的东西。他选择了《论形式感》。做这样的文章,有点儿铤而走险。弄不好,会滑到“形式主义”上去。但他这样做了。他得到了探索欲的满足。

    他研究裸体艺术,也有同样的欲望。他觉得,研究人体自身的艺术,是一个很大的课题。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禁锢政策,更是使这个问题成为研究领域的一个禁区,连谈都不敢谈。偶尔有文章涉及,也只是从反封建,从伦理、道德的层次上做文章。

    1981年,陈醉决意研究这个选题,要做这个研究领域中的“第一人”。他开始收集资料。但只有图片而无论文,没有这类着作可资借鉴。他只有靠自己的“思考型”的脑袋。几百个日日夜夜,每天都在“思考”裸体艺术。墙上,贴着写稿计划表,用红色标志记着交稿日期。他以每天5页稿纸的进度爬行着。

    差不多所有同学,都不赞成他搞这个选题。“陈醉整天抱着裸体,着迷了!”有人揶揄。有人调侃。有人怀疑。有人担心。有人开友善的玩笑。

    7年思考,3年写稿。1987年5月20日,《裸体艺术论》终于付排了。这天,夏初天气,天空晴朗,微风吹拂。他骑上自行车,带着这个消息回家。他眉头舒展,走在宽阔的长安街上。

    他曾说:不要把名字仅仅留在粮本里。现在,他的名字将要印在书上了。

    从发稿到出书,时间仿佛特别长。终于,他拿到第一本《裸体艺术论》样书:墨黑的封面上,美术大师刘海粟题写的“裸体艺术论”五个大字苍劲有力;为古今读者所赞叹的美神维纳斯像丰姿动人;“陈醉着”三个字亦令人扎眼……他如获至宝。这是他的第一个婴儿,里面流着他的血。

    他有一种欲望得到满足的愉悦。他站立在自己书房中——文化部小庄十六层宿舍楼的至高处——透过玻璃窗户向外眺望,两种心情跃上心头:往下看,他仿佛感到自己比过去高大了;向远望,他仿佛看到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第一个”在!

    这几年,陈醉的哲学信条,多少有点儿改变。以前,他矢志“在生活上不与人争”,渐渐地,他的条件、环境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想在生活上也争个“第一”了。

    在他的同学中,他第一个买地毯,他第一个买摇椅。现在,他又要第一个自费安装电话。他不买组合家具,那是别人开的先!人人都有,也就俗气了。

    就连花钱方式,他都要与人不同。他拿到5900元稿费,除了交1000多元个人所得税,买了1000多元书,剩下3000多元,他当天就到百货大楼,买了一台进口录像机,几盒录像带,全部花光!

    他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第一”的学者也不是好学者。他说:“我表面谦虚,骨子里却骄傲。”他自信,《裸体艺术论》只有他能写得出来。

    三

    陈醉是个聪明人,机智、求实。他生就爱居人上的脾气,但争不过人家,落于人后的事情也碰得不少。遇到这类事,他的信条便是:不必太认真!要自寻安慰。他起笔名为“陈醉”,有两层用意:一是沉醉于学术和艺术;二是醉眼看人生,模糊看世界。

    陈醉每以幽默的语言,自嘲,自慰。因为出身不好,他最先受到领导“关怀”,首批下放到农村;下放后,省里许多单位来调他,一看档案就不要了。他感到低人一等。但他说:“也不坏,我出身不好,在省里也出了名。”

    他有过愉快、美好的热恋,也有过不堪回首的分离。分离的原因,大都因为家庭出身。有的已发展到行将结婚的程度,但对方组织一来外调社会关系,就被对方家庭所反对,主动吹灯了。他悲伤。他愤慨。他声言:我是狗崽子!谁也别来和我谈恋爱!我也不和任何人谈恋爱!

    他感到郁闷、压抑。但他说:“苦闷出艺术。没有郁闷,就没有我的创作!”结婚之后,他和在南昌的妻子两地分居,却迟迟找不到解决的门路。

    当研究生毕业时,他的硕士学位,比别人晚几个月得到;评技术职称时,他的副研究员职称,比别人要晚几个月获准。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只有这件事,他有点儿介意。好在时间短,而且一部《裸体艺术论》问世,使他的自尊心得到10倍以上的补偿和满足。

    我们的主人公,一个1米65的个儿,身材与魁伟无缘,但整体结构匀称而结实;脸色像被海风吹过,近于黝黑。颧骨偏突,两颊略陷,鼻子稍宽,具有广东人的特色。嘴角带喜相,但个性不明显。眼睛有神,唯略欠完美与和谐。整体看去,潇洒倜傥,灵活机智,幽默有趣。

    在南方,“百年”君为此形象自豪,常以风流潇洒自命,找女朋友从来不用发愁。来到北京,他却谦虚起来。有人问这位研究裸体艺术的专家:“什么是人体美?”他以自己为例作答:“你们人人都懂。1米70以上的个儿!我自己的人体就不美!我过去自认为潇洒,现在却不敢进舞厅。搂个高大的北京姑娘,舞池上现时出现一幅母爱的画面。”

    这年,他获得“有国家级贡献的科研人员”的称号,这称号与劳模同义。陈醉,已走进英雄模范人物的行列。

    我和陈醉是朋友。我过去对他的了解,只限于表面。我们常有来往。他也偕夫人光临过寒舍。为了写这篇文章,我三次到他府上访问。推心置腹的叙谈,我感到已进入他心灵的殿堂。我看到的是一颗坦诚的心,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这里,我写的是一个真实的陈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