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尹中信的批评使章洋万分恼火。按照他的批评,实际上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小突击”的做法,否定了上级下发的“经验”。在一九六五年的年初,在全国城市、政治、经济、文教各条战线掀起阶级斗争的新的高潮的时候,他怎么敢提出这样右倾和保守的意见?这令章洋感到难以理解。

    同时,章洋也更加痛恨伊力哈穆了。他感到,使他受批评、丢面子、窝火的根由在于伊力哈穆。在这次小突击中,得胜的是伊力哈穆而败下阵来的是章洋。那么伊力哈穆这条地头蛇说不定该多么猖狂,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他的许多念头、情绪围绕着一个核心问题:难道我就整不倒一个小小的伊力哈穆?他一个农村的生产队长能有什么了不起?他有多少文化,多高的水平?他见过多大的世面,又有多大的势力?难道就是这样一个伊力哈穆却敢不向他低头认罪、诚惶诚恐、束手就范、哆哆嗦嗦、呼爹叫娘、告饶投降吗?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伊力哈穆穿着一身新衣服,指手画脚,发言演说,还有摄影记者给他照相。真气死人!如果说,开初,章洋对伊力哈穆只是一般地咋呼咋呼,摆摆工作组长的架子,打一打生产队长的威风,并且心怀侥幸地试图用自己的冷淡和粗暴压出伊力哈穆一些“问题”,那么现在,在“小突击”失败之后,章洋感到的是对伊力哈穆的刻骨的仇恨。他恨伊力哈穆,因为他如此辛辛苦苦却仍然没有抓住什么材料,没有抓住伊力哈穆要命的地方,伊力哈穆的缺点错误越少,他对伊力哈穆就越恨……他已经把自己摆在与伊力哈穆势不两立的位置。

    这里,我们又看到人类精神上可能发生的一种混乱,一种迷误,一种疯狂,也可以说是一种悲剧。人类总是在一定的前提下,为了确定的目的而从事某种活动的。但是,很可能这种活动是这样地丰富多彩、挑战撩拨、曲折惊险,这样地引人入胜同时令人起火发狠,占有了人们的心力以致人们忘记了前提,抛却了目的,为活动而活动,把手段当成了最高原则和最终目的。这样的现象,往大里说有伯恩施坦的“运动就是一切”,有“为艺术而艺术”“为科学而科学”。往小里说有守财奴的为积敛金钱而积敛金钱,小市民的为传流言而传流言,以至于还有小偷的为偷而偷。请问怎么样解释生活富裕的人偷窃一点颇不值钱的东西呢?维吾尔人还有一句说法,说是小偷进了房子如果无物可偷,那就要悄悄地把自己的帽子“偷”下来,挟在腋下仓惶逃窜。

    现在,我们的亲爱的章洋同志,便进入了这样的精神境界。他不管前提,不问目的,要和伊力哈穆“斗争”,要把伊力哈穆斗倒,这就是他当前全部思想感情、心计行动的轴心。

    所以,在“小突击”的次日,当库图库扎尔和悦地微笑着前来找章洋,而且开宗明义,一来便声明“我要向您反映一些伊力哈穆的严重问题”的时候,一反他对农村干部的对立态度,他立即表示欢迎。何况,昨晚的会议上库图库扎尔已经博得了他的好感。库图库扎尔的汇报先有一个大帽子,“我有很多缺点和错误,想起来我很难过,很痛心,我的老婆沾染了资产阶级的好逸恶劳的思想,她又有病,不能出工,做饭又不知道节省,任意从队里借钱,我们家欠生产队很多钱,我们水平又低,我给工作带来了许多重大的、无法弥补的损失,我对不起党……”以及诸如此类,含泪诉说的时候,章洋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他甚至拍了一下库图库扎尔的肩膀。他说:“你能这样严格要求自己,那是很好的。缺点和错误人人都有,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关键看你现在,看你今天,如果你能诚恳地检查自己的错误,又能在检举其他四不清干部、特别是要在检举伊力哈穆方面立功,你将很快得到谅解的,你还是好党员,好干部,你照样可以当你的大队长,还可以做更多的工作……关键在于你的态度。”章洋勉慰有加,这样的态度和语言是从来没有拿给伊力哈穆受用过的。

    果然,库图库扎尔的态度很好,对于章洋他百般奉承,着意讨好。甚至章洋都察觉了,库图库扎尔在赤裸裸地阿谀他。库图库扎尔说:“我听了您的讲话,讲的水平实在是很高很高。您又有丰富的工作经验,您对农村的实际也很了解,您的眼光十分敏锐,您一眼可以看出我们纠缠多少年还弄不清的问题。您的每一句话都使我提高,使我像上了一堂宝贵的政治课。有您到我们大队来,到七队来,这是我们大队全体社员的幸福,是七生产队全体社员的幸福。尤其,是我个人的幸福……”章洋制止说:“不要说这些了。”但是库图库扎尔从章洋目光的闪烁、眉毛的挑动、嘴角的舒展以至屡屡将头向后一仰的姿势上,他看出了章组长是如何受用,于是在章洋的谦虚中,他继续更加夸张地说了下去。对于伊力哈穆,并且联系到里希提,他尖锐泼辣,绝不包庇。他提出大量的材料,无数的事例,许多带有时间、地点、人名的事实;并对此做出一针见血的批判、分析,得出了吓人的结论。

    多少天来,章洋处于尼牙孜和库瓦汗的包围之中。他听惯了这夫妇俩的情况汇报,语言粗野,夹杂着恶毒的咒骂和叫苦连天的情感抒发,还有时不时的涌流的眼泪,叙述混乱、夸张、怪诞而又含糊。今天,再听库图库扎尔的汇报,感受是何等的不同啊!库图库扎尔的汇报,用标准的政治术语和名词,进行有条有理有根有据的叙述,有事实,有分析,有逻辑,有说服力……听着听着,他叫来了何顺做记录,同时他自己也打开笔记本,“请你从头再讲一遍。”他说,开始了记录,大队长和泡克的水平岂可同日而语!尼牙孜谈的像一锅乌麻什,库图库扎尔谈的是一盆清水面条。尼牙孜谈得像哗地一声泼出来的懒婆娘的洗脚水,库图库扎尔谈的像装好了瓶、箱的城市牛奶站的牛乳。尼牙孜谈的只能引起章洋的同情,库图库扎尔谈的却提供了结论。尼牙孜谈的是伊力哈穆的一个可恶的却也是模糊的形象,库图库扎尔却是在冷静准确地勾出一幅伊力哈穆的解剖图。库图库扎尔谈的每一条都是极其可贵的子弹,用这些子弹不但可以撂翻伊力哈穆,而且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撂翻别修尔和尹中信。可以证明他在工作队中是正确的,是最正确的和唯一正确的。

    对于某些困难的问题,库图库扎尔也进行了恰到好处的剖析,提供了圆满称心的说明。他说:

    “尼牙孜很可能有,不可能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谈这些,并没有多大意思。为什么章组长一住进尼牙孜家就要大谈尼牙孜的缺点呢?难道换一个皮牙孜(按,皮牙孜原意是洋葱头)就没有缺点吗?显然,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同样,尼牙孜怎样挨的打,这也不是问题的实质或事物的本质。我们不是法院而受害人也并没有起诉,不论怎样说,尼牙孜长期受伊力哈穆的气,他有气,他又惊恐。伊力哈穆手底下有那么几个人,他们不但想打尼牙孜,而且扣留了尼牙孜的牛,使这条牛不幸死去。伊力哈穆在渐渐变成新式的伯克和乡约,尼牙孜在渐渐变成可怜的奴隶,这才是实质和本质。伊力哈穆是赖不掉的!”

    说得何等好啊!比百灵鸟的歌声还甜,比玫瑰花的花香还叫人舒服……

    听了这样的汇报,章洋感到山回路转,柳暗花明,别有天地,豁然开朗。

    临别的时候,应章洋的要求,库图库扎尔推荐了几个人,他特别提出泰外库,伊力哈穆对他有“夺妻之恨”“夺车之恨”,对四不清干部是“苦大仇深”,而本人又是出身好、劳动好、威信高、根子正,是最有前途的积极分子。只是,由于伊力哈穆的长期精神控制,对他还要做艰巨曲折的思想工作。他提出了包廷贵和郝玉兰夫妇,他们在关内可能犯过一些缺点错误,但是他们有文化、有经验,又是“工人阶级”,可以让他们“戴罪立功”——揭发伊力哈穆。

    告辞的时候,不顾维吾尔人见面时握手、分别时不握手的习惯,章洋久久地紧握着库图库扎尔的手,前后大约持续了有一分钟。

    下午,萨坎特跑来请示,库图库扎尔牵着奶牛,抱着花毡前来队部,要求以实物偿还欠生产队的债款。不知应如何处理。章洋想了一下,指示说,要予以劝说教育,没有奶牛影响营养,没有花毡影响寝居,奶牛牵回去,牛奶照喝;花毡抱回去,毡子照铺,同时,对他的“精神”予以充分肯定、表扬。

    “对四不清干部就是要有打有拉,大打大拉。绝不能含糊。”当别修尔提出完全不同的看法的时候,他以一种公布某个数学定理的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一方面,他让何顺整理库图库扎尔的汇报记录。(他当然知道,反正何顺也整理不好的,最后还得由他自己整,但是怎么办呢?总要给这个愚人找点事情干,既然上级把他也派到工作组的名下。)另一方面,他照库图库扎尔的推荐广泛搜集伊力哈穆的罪行。包廷贵、郝玉兰夫妇“戴罪立功”的态度很积极,特别是他们关于伊力哈穆制造“死猪”事件,妄图挑拨民族团结、分裂祖国、投靠苏修的情况的揭发很有些重型炮弹的意思。但这里面牵扯到泰外库,使章洋觉得麻烦、讨厌。不是泰外库是最有希望的“积极分子”吗?当然,解释总是可以解释通的,在“死猪事件”上,泰外库也是被伊力哈穆利用的喽,如此这般……

    章洋到泰外库家访问了泰外库。泰外库的样子十分忧郁,当章洋热情洋溢地向他表示同情和慰问的时候,他只是低着头看地,并且不时长吁短叹。问他什么,他似乎心不在焉,根本听不进。他一语不发,只知道摇头。

    章洋单刀直入,问他是不是伊力哈穆夺走了他的雪林姑丽,把他的妻子给了自己的弟弟。他非常烦闷地、厌恶地说:“哪有这样的事?”他一脸的青胡子碴,好像个刺猬,他说话瓮声瓮气。章洋穷追不舍:“那雪林姑丽为什么和你离了婚?为什么和你离婚后又和艾拜杜拉结了婚?”“你别问这个好不好!”泰外库面色铁青。章洋又问,泰外库干脆抬起屁股走了出去,把章洋一个人甩在简陋、寒碜的理发室里。

    小说人语:

    斗争、还是斗争。

    斗争发泄着不平。斗争召唤着英雄主义与圣徒心态。斗争激扬着精力与智慧。斗争充实着也挑战着生命。斗争培养着争胜之心与战友情义。至少,斗争能出火并且解闷。

    要命的是斗争之需要图纸会胜过需要事实的真相。要斗谁了,谁就是青面獠牙。要让谁去斗了,谁就是阶级弟兄。斗争的夸张与盲目性使人茫然,使人遍体鳞伤,更使某些轻薄竖子神经兮兮、眼红肠黑脸绿……

    于是人们期待能够出现那终于斗出点眉目来的、太平与正常的日子,而不是越折腾越没完没了,永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