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四清工作队的内部斗争尹中信对章洋的严厉批评
章洋伺机反扑何顺对章洋的软反抗
章洋在库图库扎尔导引下动员泰外库斗伊力哈穆
散会之后,章洋头一眼看到了坐在墙角的何顺。他走了过去,气呼呼地问道:
“怎么搞的?”
“什么怎么搞的?”何顺眨一眨眼,浑然无觉。
“我不是跟你讲清楚了吗?今晚要找艾拜杜拉谈话,要把他拖住,不要让他到会场来……可你……”
“您什么时候这样讲过。您没有讲过啊!”何顺慢条斯理地,似乎是一边考虑着一边说。
“我怎么没讲过。我说,他来了会场反而会给尼牙孜施加压力,而且,他和伊力哈穆一唱一和也很不好,我没有说吗?”
“您说了,您说他的态度不好,让我端正他的态度。我也和他谈了,他保证要如实把事情告诉大家……后来就没的谈了。我还怕谈话时间过长影响他参加会议……既然会议说的是他的事情,应该让他受教育啊……”
“受什么教育……简直是糊里糊涂,真不知道长着个脑袋是干什么的!”
其实,这个锡伯人才不糊涂呢。锡伯族,是一个很小的民族,又是一个生产和文化都相当发达的、十分自尊地保持了自己的特点和传统的民族。他们的先人生活在东北,清代从军全体来到了新疆,并在察布查尔、霍城、塔城一带定居下来。在近百年的新疆的风云变幻之中,锡伯族一直是稳定的,和各族人民都团结得很好。在何顺这个年龄不算大的干部身上,同样体现了锡伯人的清醒、机敏而又极其谨慎、耐心,有时甚至更颇有些大智若愚的味道。从来到这个队,他就看出了章洋的别扭劲儿,他看不惯。他试探着和章洋谈了几次,他发现章洋对待他好像大人对待一个鲁钝无知的孩子。他看过几部汉族作家描写少数民族生活的书,他早发现过一条,在某些作者笔下,少数民族(而且不管是东北、西北、西南的少数民族)都具备愚昧和幼稚的特点,比孩子还容易受骗上当,比孩子还容易觉悟奋发,慷慨起来似乎随时准备倾家荡产,顽固起来似乎智力低于黑熊猩猩,迷信起来似乎到处都是咒蛊巫祝,快乐起来似乎到处是求婚接吻,说起话来似乎连篇累牍都是花里胡哨的谚语比喻。他想,他在章洋眼中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不开化而又不好理解的人。他不但没有说服章洋的希望,而且没有与章洋认真的讨论的可能。他只好接受章洋的一意孤行,同时又力所能及地做一些抵制错误、保护良善的事。于是,今天晚上,在与艾拜杜拉谈话的事情上,他有意地放艾拜杜拉到会场,然后用装糊涂的办法在章洋面前搪塞过去。
好在本来章洋就认为他糊涂,他个头不高,两眼不大又不炯炯,胡子稀疏,面孔声调都较平板,走路说话慢慢腾腾,对外界的反应显得迟慢而且似乎有些淡漠,穿的衣服不新不旧,不长不短,毫无特色。这样一个人,章洋哪里看得出他的智慧和心思?章洋又哪里想得到他的灵魂的深厚的内蕴?把别人都看成糊里糊涂、呆头呆脑的人,事实往往证明,恰恰是他自己才是个十足的呆鸟。
埋怨完了何顺,而且为何顺的不中用颇觉哭笑不得之后,章洋来到了尹中信与别修尔这边,他拿出了尹中信给他写的那个纸页,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尹中信没有马上转过头来,他正和别修尔在说着话。转过头来以后他先看了看会场,提醒章洋说:“把煤油灯熄了吧。”
熄了煤油灯,点起了一盏马灯。尹中信才说:“今天晚上你这是开的什么会?”
“什么会您不是看到了吗?”
“谁同意你搞这种盲目的‘小突击’的?”显然,章洋的不礼貌的回答使尹中信也有点火了。
“您说过,要严肃处理尼牙孜挨打的事情。”
“我说先让你调查落实,你调查了吗?落实了吗?”
“尼牙孜就是挨打了嘛,牙都掉了。”
“谁打的?新生活大队工作组和伊宁市有关派出所配合作了调查,尼牙孜那天去伊宁市,是因为和他的狐朋狗友赌钱发生纠纷,被人家埋伏着打了。这和伊力哈穆有什么关系?”
“真的?难道……”章洋的口气里仍然流露着怀疑。
这种口气进一步激恼了尹中信。“事情就是这样,尼牙孜栽赃诬陷,品质太恶劣。这两天我去了庄子和三队四队。看来这个大队的社员对尼牙孜的反映都很不好,相反,他们都讲伊力哈穆的好话。可你呢,却开这么个会说伊力哈穆指使别人殴打尼牙孜……”
“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晚上来就是为了把这个情况通报给你。你呢,不调查、不研究、不和群众商量、不请示,已经开了这样一个会,我已经来不及拦阻你,只好看着这里各色人等的情况。老章,我们搞四清,和原来农村的干部关系严肃一些,以致紧张一些,这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但我们总不能混淆是非、颠倒敌我、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什么伊力哈穆站起来,到底站不站起来,这算是干什么?斗争会吗?谁批准的?你这样搞下去,只能败坏工作队的声誉,把农村搞乱,到头来,把毛主席提倡和领导的四清运动搞到邪路上去!”
尹中信停了停,章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没有也无法再申辩。前一段,他以为尹中信是一个和和气气的好好先生,他自己也就越来越不检点,有些放肆,没想到,今天批评起他来毫不留情,他失算了。
“三天以后,在公社召开各生产队工作组长以上的社教干部会议,在这个会上,你要作自我批评。等我回去研究一下,工作队部考虑对你今晚的做法要不要通报批评。关于你们整个的工作,别修尔同志负责帮助你们总结一下,坚持正确的,纠正错误的,要听取社员群众和各方面的意见。”尹中信严肃地说。
“小突击”的会一散,伊力哈穆就找着米琪儿婉告诉她:“我今夜在里希提书记家。”然后,他跑步去到里希提身边,陪同他一起回了家。
“您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伊力哈穆快乐地埋怨着,帮助整理这个由于二十多天主人不在而显得冷落了的屋子。他点上了灯,加旺了火,扫净了地。他们相互闲谈,好长时间谁也不提刚刚开过的会。伊力哈穆只是问候病情,问候住医院的生活,问候伊宁市解放路新落成的大百货门市部。里希提呢,询问生产,询问分配,询问有线广播喇叭和试验站,特别关心地询问我们的技术员女儿杨辉。里希提还强迫伊力哈穆用他从伊宁市买回的肥羊肉炒了一盘菜,又炒了许多葵花子,烧上茯茶。不顾天时已晚,他们吃菜喝茶嗑瓜子,同时海阔天空地说闲话。如果只是从表面上看,你也许以为是两个轻松无事的农民,正在用小吃和闲谈的庸人情趣来消磨这冬日的漫漫长夜。
“我好了……其实早就好了。下午四点多到的家,收拾收拾屋子,我到别修尔组长那里报了一个到,谁也没见,吃过饭到你们这边来,我本来是要找你的,谁知道正在开会,我进门的时候正在大喊大叫地让你站起来……真想不到!”里希提摇摇头,苦笑了。
伊力哈穆没有说话。
“人生病的时候爱胡思乱想。医院的病榻上我曾经想过,我们这一辈子的斗争可真不少,从小就斗争,马不停蹄,一直斗到老。我们和马木提乡约和依卜拉欣巴依斗,和国民党斗,和艾尼巴图艾尼巴图,混入三区革命队伍的一个反动地主,打着革命的旗号搞民族分裂,后逃往国外。斗,和美帝国主义斗,和富裕中农的资本主义倾向斗,和坏人斗,和苏修斗……谁想得到,四清运动刚刚开始,我们和真正的敌对势力、阶级敌人、贪污分子和蜕化变质分子的斗争还没怎么展开呢,章组长却斗开了你!”
“有什么办法?我也只好和他斗起来。”伊力哈穆笑了,又叹了一口气。
“是的,我知道,我们这一代人一天也不能停止斗争。我们的生活叫做小车不倒尽管推,你斗人家,人家也斗你,有时候会斗得天昏地暗。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处在斗争的漩涡之中,上下四方都要注意观看,左右前后都要细细听,不管从哪个方向打来什么敌人,我们都要迎上去斗,一边斗一边种地收粮;一边斗一边挤奶酿酒;一边斗一边娶妻嫁夫,生儿育女;一边斗一边办喜事,请吃饭,且歌且舞……”
“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过来的。今后,我们的生活也是这样。我们即使睡觉的时候,也要睁着一只眼。”
“是的。我们不能松懈斗志。但是,在我刚进医院病重的那两天,我也曾经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真的病治不好闭了眼,我给咱们大队留下点什么呢?十几年来乡亲们信任我,让我做大队的工作。十几年来我斗倒了、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的坏人,一个又一个的阻碍。我们留下了战斗的脚印。然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们得到了什么呢?斗争本身,似乎并不是目的。按理论的说法,扫清障碍,是为了发展生产,为了改变贫穷和落后,为了根本改变我们的土地、村落和生活,为了富裕和文明。这方面的工作,还远远没有做多少呀!那时候我想,等我出院以后,我要好好计划一下,要多拿出一点时间抓生产和建设……”
伊力哈穆点点头,但是他仍然不能完全理解里希提的心情。他问:
“什么叫多拿出点时间搞生产建设呢?您的意思是少斗一点吗?那行吗?”
“也许现在不行,”里希提深思地说,“这是一种天真的幻想吗?是一种病态的软弱吗?也许在十年以后,也许在下一代?或者是在下一代的下一代?人和人的斗争会少一些的。人和人还是要团结起来,和睦起来,共同建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归根结底,我相信斗的结果只能是坏人越来越少,后人将会有更多的时间过和平与致富的更好的日子。您说对吗?”
“我没有想过这些,”伊力哈穆坦白地承认,“今天,还是不能吝惜时间和精力来搞阶级斗争啊。搞四清,本来这要斗的就不少。偏偏又出了个章洋,他也是要革命,要斗,而偏偏他要把我看成斗争的对象而把尼牙孜看成革命的前锋……他一乱斗,我们又不得不和他斗,这么一斗,只能越斗争越多,怎么会减少呢?”
“是啊,所以,不能像章洋那样乱斗,不能把斗争当作目的,为了斗而斗。要能斗也能不斗,至少不能乱斗。要分清敌我是非。要把三大革命运动结合起来……这里有好多学问呢!”
……冬夜,是安静的,谈话的间歇,只听得见炉火轰轰的蓬勃兴旺的响声,他们的谈话像休息一样地轻松,像飞翔一样地自由,像火焰一样地温暖,而又像开会一样地严肃。是什么时候了?鸡又叫了,狗又咬了,他们吹熄了灯,盖着一条被子,躺了下来,心里想着当前的激烈复杂的斗争,又想着斗争的胜利将要创造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