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维吾尔农村的妇女“上流社会”

    流言杀人的故事好事多磨好人多难

    人世间有许多光明的、美好的东西,不幸也有一些可怕的东西。后者有龙卷风、地震、鲨鱼、癌细胞……在这个黑色的行列里还有这么一种:它像尘灰一样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像尘灰一样地司空见惯,不被注意,像尘灰一样地被无数善良的人吸进肺里又吐出来,但是,论它的危害,它像麻风病毒一样地毁灭美、健康、幸福,它又像麻风病毒一样地易于传染和蔓延。它是谁?它在哪里?它常常扮成无害的模样坐在你的客厅甚至办公室里,它常常穿上时兴的新衣出入饭馆和茶室酒肆,你常常愿意与它结识并很快地把它介绍给你的爱人、亲属和同事,也有时你很讨厌它却也忍不住要把它介绍给你的同伴。它可以下酒,可以佐菜,可以助兴,可以调剂旅途的寂寞,可以填补某些人的心灵的空虚,可以满足又一些人的好奇和自诩,又可以投合某些人的卑劣心理。尊敬的读者,您认出它来了吗?您准备对它下逐客令了吗?

    现在回过头来说一下库瓦汗。那天早晨,在她奉命揪着雪林姑丽到大队喊冤,又迎送了三级社教工作的负责干部之后,她梳洗了一下,准备略事休整,同时关紧房门,用另一套语言痛骂起尼牙孜来。就在这个时候,再娜甫来了,骂得她昏天黑地,而这时偏偏工作干部们都到别处去了,她找不到依靠,而她又不敢还再娜甫一句嘴。

    总算再娜甫与吐尔逊贝薇走了,库瓦汗仍然只有入的气,没有出的气。

    谁想得到,就在此时,古海丽巴侬打发一个小姑娘来邀请她速去科长家里喝茶。

    比较起来,维吾尔族的农村妇女比关内的汉族农妇是要轻松得多的。她们一不纳鞋底子、二不推碾子(有水磨),三不喂猪(喂牛、只要有草,当然比喂猪轻松得多),四不腌菜。她们也不伺候公婆姑叔,可能还有其他条件,反正她们有足够的时间经常参加各种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的聚餐会,她们也经常举行茶会互相款待,不需要任何理由与日历上的依据。尽管摆出来的可能是人皆有之的两大食品:馕和奶茶,但是这样的聚会仍然是很有趣的。它是一个交流的中心,交流的内容包括感情、情报、小件物资、前微博时代的种种社会评论与奇闻八卦。

    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库瓦汗连忙收拢惊魂,尽可能地打扮了一番,由向雪林姑丽打闹的那副狞恶的样子与被再娜甫痛骂的那副落水狗的样子,转眼变成了一副欢喜慈祥、美不滋儿的模样,兴冲冲地向古海丽巴侬家去了。何况,去古海丽巴侬家,她还是第一次。

    她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坐在正中间,最上首的是帕夏汗,苍白而浮肿的脸、睁不开的眼睛,娇弱无力的姿态,柔细的呻吟声,显示了她的头一把交椅地位。其余十几个女人,也都是村子里的佼佼者,她们或因丈夫的职务,或因财产,或因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或因脾气古怪而都小有名气。库瓦汗打量了一下,大体上判断出这是以古海丽巴侬为中心的一个妇女团体,而她,是这一批妇女中年龄最轻、财产最少、孩子最多的一位,是首次被吸收到这个乡村上层社交团体中来。可能是因为“我家住了组长”的缘故,她荣幸地想。

    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事情。今天的聚会里有一位汉族妇女参加,她就是枯瘦的郝玉兰。她自称是应邀来给古海丽巴侬看病,赶上的。库瓦汗到来的时候,女人们正纷纷挽起袖口,把自己的肥胖的与细瘦的、洁白的和污秽的手腕伸在郝玉兰的面前,要求她给号脉。郝玉兰知道,在这种场合,当她断定某个人有病的时候,她会受到感谢;当她断定一个人病很大,但是不重(没有危险的时候),她会受到赞美;当她断定一个人完全没有病、从而不必享受什么优待,或当真患有重病、从而前景不妙的时候,她会遭到愤怒的白眼直至切齿的痛恨。她还知道,这里的女人们欢迎被诊断为下列疾病:操劳过度、心脏衰弱、腰肌劳损、消化不良(不能吃粗粮)、神经官能症(不能生气)。而不欢迎被诊断为任何比较确定的疾病,如:结核、溃疡、妇科病……但是,她又知道,如果她投其所好,按照每个人的期待都给以可爱的临床诊断的话,将由于病名和病情的雷同化从另一个方向受到攻击,所以,她要选择个把不怕得罪的对象,给予不中听的诊断,这里还包含着自我宣扬的含意,通过直言不讳的诊断,树立自己的诚信形象,通过直言不讳的医学语言达到杀鸡吓猴的公关效果。

    使库瓦汗感到受辱的是,郝玉兰选中了她。在号了她的脉以后,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然后断定她像一匹母骆驼一样地结实,她既不需要减轻劳务,也不需要照顾饮食,她应该在生产队按时出工。她面红耳赤地申辩、诉苦,郝玉兰却以一副贵族老娘的态度,置若罔闻。

    “诊病”之后,奶茶端上来了,一色十几个大碗,煞是好看。喝了一口之后,品茶评论开始了。有的指出近年来湖南茯茶质量不稳定,“我年轻的时候,放这么一点(她用左手的拇指捏起小指,表示只是小指肚那么一点点),就可以熬一大锅,可现在呢,用这么一大块(她拳起拇指放在手心,其他四指伸直,表示用的茶有四个手指加半个手心那么大),却没有什么颜色。”

    维吾尔人形容大小长短与汉族最大的不同在于,汉族人形容大小长短,是用虚的那一部分,如用拇指与食指的距离,或左右两手的距离表示大小长短,而维吾尔人是用实体,如形容大与长,他可以以左手掌切向右肘窝,表示像整个小胳膊一样大,而用拇指捏住小指肚,则表示像半个小指肚一样小。

    有的说:“我喝一口就知道是什么样的奶。最好的奶是下第一胎的母牛,刚下犊的头两次挤出的奶,奶是橙红色的、浓缩的,全是油。把这样的奶兑到茶里,喝起来才有劲……最糟糕的就是什么荷兰牛、丹麦牛的奶,哗啦哗啦一挤就是一桶,全是水……”

    另一个女人则说了一件趣闻:

    “你们知道帕郞特汗吗?(这个帕郞特汗是以精明能干,持家待客都有一套,被公认为这里的妇女之首的。)有一次她请了几个客人,她端来一大搪瓷罐奶茶来,她打开盖,用葫芦瓢在搀盐,正在这个时候,她的鼻子尖上流下一段鼻涕,热气一熏,受了冻的鼻子就会是这样的,她躲也躲不及,一股鼻涕全流到了奶茶里。别人都没有看见,但是我看见了。她端上了奶茶,所有的人都喝了。我假托胃病要求她另外给我熬清茶……”

    闲谈就这样开始了,而题材一般是那些最美、最强的人物身上的最丑、最弱的部分,从喝茶谈到打馕,她们说起某人新娶的貌美惊人的媳妇,她打了一炉馕,全部贴在土炉的壁上揭不下来,最后用铁铲揭,毁坏了土炉,一炉馕毁了一个土炉。这样的笨蛋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她男人总不能从早到晚一直趴在她身上啊,男人总得吃饭吧?不吃饭你长得再佳丽也没有力气看没有力气趴呀?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的男人却没有和她离婚?现在的男人是怎样地软弱无能了啊!“我年轻的时候如果有一个馕揭不下来或是落到火灰里,早被男人揪住头发打一顿嘴巴了……”一个老太婆骄傲地说。

    全场笑成了一团。

    “那么,你们知道雪林姑丽为什么和泰外库离婚了吗?”

    帕夏汗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她的虚弱的脸上突然放出了兴奋、愉悦、挑逗、神秘的光彩。果然,对于这个问题,她有一个独特的答案,从她那个自信的神气上看,她的答案将是今天茶会上打出来的一张王牌。

    没有人敢于冒冒失失地自称“知道”,没有人敢于轻视帕夏汗的一贯掌握一切最新隐私的权威地位,所有的女人都静了下来,不再交头接耳,不再左顾右盼,甚至不再掰馕喝茶,所有的眼睛、耳朵和神经,都聚集在帕夏汗身上。

    “别看泰外库个儿大,他……”帕夏汗突然妖媚而又诡诈地一笑,她伸出右手食指,弯曲了头两个指关节,像汉族商人表示“九”的那手势,“他是这样的。”她说,咯咯地笑个不住。

    咯咯的笑声引起了嗤嗤的、嘻嘻的、哼哼的、嘿嘿的、呦呦的,各式各样的笑声。

    “别胡说……那是个那么壮的小伙子……”有人连嗔带笑。

    “壮又怎么样?您亲见过他的那个玩意儿吗?”帕夏汗挤一挤眼。

    “难道您就知道吗?您又是从哪里摸出来的情况?”对反驳的反驳,使娘儿们笑得更厉害了。

    “米琪儿婉说出来的。雪林姑丽把这个事儿告诉米琪儿婉,米琪儿婉把它说出去了。唉,傻子,你们知道个啥?从外表才看不出来呢。有的又高又大,就是不中用,有的又瘦又小,可是能顶一匹种马……”

    话题进入了最精彩的部分了。

    “你们还不知道更有趣的事呢。”在这种少有的快乐兴奋的情绪中一直保持着冷静的女主人古海丽巴侬说,“泰外库最近看中了一个姑娘,想把她娶上遮遮丑,好有个门面。”

    “谁?”齐声相问。连帕夏汗也怔了。她心里埋怨古海丽巴侬没有把消息告诉得周全,给自己留了一手。就像猫教老虎学艺还要为自己保留一手“上树”的本领一样。

    “爱弥拉克孜!”

    “什么?”不仅众人闻所未闻,连帕夏汗也瞪起了眼睛,“不可能的!”她说。

    古海丽巴侬笑而不争,然后,她走到条案边,拿起几本书,从书下抽出一张信纸来,“这就是泰外库给爱弥拉克孜写的信。”

    除去帕夏汗以外,大部分客人文墨方面差一些,于是,女主人为大家阅读了信件。

    “岂有此理!这样一个骟牛阉马竟然敢在我的侄女身上打主意!”帕夏汗骂道,那种气愤的样子好像她自己受了奇耻大辱。

    “可信怎么到得您手里呢?”一个客人问。

    “也是米琪儿婉拿出来的啊!”

    “米琪儿婉为什么……”许多客人不理解。

    “那我们怎么知道呢?”古海丽巴侬显出一种很慎言的样子。

    “那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库瓦汗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来显示自己的智力发达,同时也显示自己决不辱没她们这个喝茶串门的团体。她推断说:“伊力哈穆把雪林姑丽从泰外库身边夺来给了他的弟弟,章组长都知道了这个事情!她米琪儿婉能不替她老公说话吗?不管是真是假,她米琪儿婉要公布泰外库的生理缺陷,可怜的人,这样,雪林姑丽打离婚不就大大的有理了吗!”

    众位女宾用连连点头表达了对库瓦汗的真知灼见的叹服和理解。

    于是,茶会散后几个小时以内,关于米琪儿婉发布了泰外库有生理缺陷的公报的说法传遍了全大队,而且这个说法开始向公社、向新生活大队和牧业大队,向四面八方远远传播。

    必须公正地指出,传播这个说法的多数、甚至是大多数,这些女人和男人(男人也有!)他们对米琪儿婉或泰外库并非心怀恶意,他们急于告诉别人的目的并非为了损害哪个人,他们的传播基本上是一种超功利主义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主要是追求知识性、信息性、娱乐性和趣味性的活动。正像有的人喜欢养金鱼,有的人喜欢集邮,不幸,更多得多的人的业余爱好是传闲话,是有意无意地去中伤那些美好的人和事。而且奇怪的是,人们传闲话的时候毫无禁忌,当过妓女的人照样津津乐道某个女孩子的失贞,十分钟以前还毕恭毕敬到某个人家去借东西的人,十分钟后就可以添油加醋地扩散这个人的丑闻……

    泰外库在社教工作队到来的那个晚上,在爱弥拉克孜送还的电筒的亮光照耀之下,他细致地回味了、激动地发现了他对于爱弥拉克孜的爱情,他向伊力哈穆夫妇倾吐了自己的心曲。他想着给可爱的、可怜的、可敬的姑娘写一封信。他用他那粗大的、一把可以捏碎石头的手掌拿起了一管笔帽已经破损的钢笔,写下了一封天真、火热、呆痴、感天动地的求爱的信。他把信交给了米琪儿婉。焦急和期待、愿望和幻想、苦恼和欢乐像海潮一样地冲打着、激荡着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孩子。一刻,海潮把他举得那么高,他看到了白云、雪峰、苍鹰、光辉的太阳、明媚的月亮和璀璨的群星轮番升起。一刻,大浪又把他打了下去,周围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茫茫的又咸又苦的泥浆。

    他二十六岁,他在人世间经历了二十六个寒暑。奇怪,他怎么像初生的小猫,似乎一直还没有睁开过眼睛?他怎么不知道冬日的伊犁的田野是这样安详?落了叶的树枝也仍然妩媚,铁锨和砍土镘相碰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多么清脆。公路上的车辆熙熙攘攘。从打馕的土炉里冒出的柴烟特别芬芳。老人都慈祥。青年都健康。儿童都活泼。姑娘都是花朵。她……不,他再不要随便说她的名字,她比什么花都好看。就连泰外库自己吧,他也是头一次注意到自个:高大、强壮、卷曲的头发、肌肉发达的臂膀,正直的、天真的心。他没有爱过,那三年的婚姻像早已被吹散的薄雾,如今他才知道,有这样强、这样真、这样热的、改变着一切的爱情,他爱——爱弥拉克孜,让我含着泪再叫一遍你的名字吧,他要爱她一生一世,直到他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直到她变成弯腰驼背的老妇,直到走不动路,说不出话,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次沐浴犹言“死亡”。穆斯林死后要立即沐浴,缠以白布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