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章洋组织对伊力哈穆的“小突击”
那个年代的农村批斗会空话的不可或缺性
在章洋捆起行李,从阿卜都热合曼家搬往尼牙孜的家的时候,伊力哈穆终于横下了一条心,不管章洋他们的意图和做法如何,他该干什么干什么。他继续组织人修渠,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在这时,在他反感和激怒的时候,横下一条心,不与章洋他们合作,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随着他渐渐冷静下来,他越琢磨越觉得不是滋味儿。
解放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来,伊力哈穆已经习惯于爱戴上级派来的每一个领导,每一个工作干部,他们是党的化身,是革命和真理、正义和智慧的代表。他常常像一个少年注视自己的老师和双亲那样,注视这些上级派来的人。他愿意睁着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这些人的行事,他像高速摄影机里的敏感的底片,接受到明暗和轮廓的最细致的变化,再从自己的身上反映出来。他愿意竖起耳朵听他们讲话,每一句话都打开一扇思想的窗子,增加一分精神的财富。他钦佩这些人所掌握的、所据以行动的高瞻远瞩、天高地阔的思想,叱咤风云的胆略,和精确妥帖的政策。和他们在一起,他好像登上了山巅,他好像骑上了飞马,他好像沐浴着春风、阳光和浪涛,他好像举起了照亮四周、照亮路程的威严而又温热的火把。
如果他发现自己的思想、感情、行为与上级同志不一致的时候,他立刻给自己敲起警钟。他决不自以为是,决不固执己见,决不挑剔、埋怨上级,相反,他的习惯是:随时修正自己的错误,发现自己的错误是沉重的,修正自己的错误却又是健康的与明朗的;发现错误只能是改正错误的开始,紧接着惭愧自责的当然是信心、欣慰与舒畅。
这次,他同样地准备发现和改正自己的错误,结果,他发现了的,他能够断言的却是不折不扣的章洋的过失。这使他感到的是震惊,是迷乱和痛苦。发现自己的错误,这好像是被人拉了一把,拉到了宽广平直的大道上。发现章洋的错误,好像被推了一下,推到了黑暗与坑坑洼洼之中。他从心眼里盼望最好能认识到是自己错了。他每天都上百次地问自己,是不是归根结底还是自己错了?结果,令人失望的是,他只能断定是章洋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宁愿失去自己个人的面子、威信、地位(如果他的错误严重),也不愿失去对章洋的尊敬与亲近。失去这种尊敬和亲近,好像从他的身上砍下一块肉,好像往他的眼眶里涂上了芥末。
然而,真理与谬误是不可调和的,正如火与冰之难以共存。他不会曲意逢迎,他不懂口是心非,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维护人民的利益,维护是与非的分明,他只能和章洋较量下去,奉陪到底。
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库瓦汗告状,尼牙孜被打的事情。
有许多人去慰问雪林姑丽。后来雪林姑丽按计划去了实验站,他们便来慰问回家后才听到这一切的艾拜杜拉。这些人(后来包括艾拜杜拉自己)又都纷纷来慰问伊力哈穆与米琪儿婉,他们知道这个事情的矛头指着的还是伊力哈穆。他们怒骂和嘲笑尼牙孜,他们提醒伊力哈穆,他们也尖锐地表达了对章洋的不满。有人说:“章洋的脾气真怪,这样的人实在少见。”有人说:“章组长好像一个吸麻烟的人,他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他自己想着的东西,他看不见的倒是那些实际存在的东西。”有人不太客气,干脆说:“我看章组长是个苕料子——有神经病。”还有一个大胆的青年在问:“章组长原来是哪个部门的?干脆咱们联名写一封信,请他回家搂上老婆睡觉去吧,何必在这里瞎搅和?”
伊力哈穆劝告大家不要说得太过分。但是他发现,社员群众在评论章洋的时候,要比他勇敢得多,痛快得多。他又不免苦笑,这么多老百姓骂不绝口,章洋却仍然神气活现,颐指气使。您硬是没辙!
当人们渐渐离去,天时已晚的时候,穆萨来了,而且带着他的妻妹马玉凤。他紧紧地用两手压住棉外衣的前襟,微微驼着背,走路的时候头向前一探一探,像一只鸵鸟似的。一进门先搓搓手,哈哈气,好像很怕冷,这些动作都带有一种收敛、甚至抱歉的味道,只是他的脸上呈现着一种微笑,他的眼睛里焕发着一种既是败军之将的无所作为、认命服输,又混合着得意、讨好和兴奋的跃跃欲试的神气的特殊的光彩。他的特色是闻乱则喜,他感觉得到乱的苗头了。
“您身体好?情绪好?工作好?”在一般的见面问候之后他再次重复了这三个问题,表示了不同一般的关切。
“好呀。”伊力哈穆答。
“我来看望看望您,兄弟!您要知道,穆萨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穆萨不是个势利眼的人,穆萨更不是个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人。现在有人说,工作组不喜欢伊力哈穆了,伊力哈穆快当不成队长了,如此这般,滚他妈的蛋;要是这样嘛,您穆萨大哥倒是真应该来看看您,如果您升了官、得了势,对不起,咱们就不来高攀了……对不对?”
伊力哈穆和悦地、未置可否地一笑。
“您穆萨哥是个聪明人,他什么没见过?什么看不出来?”穆萨凑得离伊力哈穆很近,推心置腹地说话,热气差不多喷到了伊力哈穆脸上,“您穆萨哥吃亏就吃亏在这张嘴上了,第一它爱说,想说啥就说啥。第二它爱吃,它爱享受玩乐……他也愿意多与几个美女亲嘴!不能含糊!可您穆萨哥心里明白着呢,什么事,他都有数!您是个好样的人,”穆萨用手指着伊力哈穆,“您干在前头,吃在后头,一心为大家办事。别看您年轻,您还很有门道,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兄弟,您穆萨哥佩服您!”穆萨竖起了大拇哥,拇指几乎碰到了伊力哈穆的鼻子,“但是,您也有毛病,您别生气,听您穆萨哥讲,您太认真,办什么事抠得太死,缺乏灵活性。对这些工作组,对付它几个月就完了,它还能长在这块地上?再说,您手底下需要几员真正的虎将。多了不用,五个就成。”穆萨岔开手指,翻转着手心和手背,“想当年刘备刘皇叔,靠的就是桃园三结义加赵云与马超五虎上将。您不能只有阿卜都热合曼那样的老头,热依穆那样的老实人;说真的,一个队,有五名大将足矣,什么事,一个人说,五个人响应,大家自然跟着走,谁敢调皮,整不住他!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我来不是为说这些个空话的。临来以前娘儿们还嘱咐我:少说废话!可我有话不说,憋在心里比有屎不拉存在肚里还难受。好了,玉凤,你说吧。”
马玉凤脸红了,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正是最羞涩的时候。她看着他,一只手不断地在毡子上划拉着,断断续续地、用回族女性说维语时的那种特有的轻柔的调子说道:
“我早晨去送牛。我去早了,代牧奶牛的那个牧童还没来。我看那棵杨树上有几个干枝。我想把它撅下来当柴火,我上了树。我爬得挺高。我撅下了树枝。我一回头,我看见路那一面库图库扎尔哥,他往这边看看,他往那边看看,他没看见我,那个时候再也没有别的人。后来从库图库扎尔哥家里出来了尼牙孜哥,尼牙孜哥也是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他也没看见我。后来他走了,他一跛一拐的。我看见的就是这个。”她说完了,长出了一口气,手也不划拉了。
马玉凤的断续的叙述使伊力哈穆一震,他几乎喊起来:“果然是他!”愤怒、轻蔑一时涌上了心头。但他还是重复地问了一句:
“您看得准吗?玉凤妹?”
“一定的。”马玉凤说,而且抬起了头,她的孩子气的目光里也流露着对伊力哈穆的好意。
“这事我本来不想说,管那个呢!库图库扎尔要说也是我的一个朋友!”穆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可娘儿们非让来告诉你不行!有什么办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丈夫没出息就会让老婆管住,现在是她说了算!我最多是司令,我家里可是政委!来就来吧,干脆让玉凤自己对您说。库图库扎尔也是个人物!论模范带头,大公无私他当然不如您。论指挥生产他还不如我呢!打钐镰、扶犁铧、拾掇麦场、浇水挖渠、撒种选地,他都不是我的对手,他的本事在这里,”他用食指指一指自己的太阳穴,像一个钻子一样地拧了拧,“他那个心眼儿可真叫多!说实话,您不一定斗得过他。您别生气。可是他有一点……他有一点太‘阴’了,我不干那个太邪的事,别看我也不算太正。好了好了。不要给我倒茶了,我马上就走……我可要跟您明说,我带着玉凤来了,我的心,我们全家的心,您知道了就成了。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您可别说是我们把尼牙孜从库图库扎尔家出来的事儿告诉您的。我们,包括玉凤,也决不出头露面作证。这话我娘儿们也同意:您穆萨哥现在还图个什么?您穆萨哥敬重您,和您交个朋友……只可惜是没有羊油作礼物啰!兄弟,你也太过了,你就是打我一个嘴巴,也不能把羊油退回去呀,兄弟,你还得学习学习,你还不够成熟啊!”
穆萨笑着与伊力哈穆告了别,小声又咕哝了一句:“兄弟,你做得也太绝了!”他终于出了一口气。这回伊力哈穆只是谢了他们。
“真想不到穆萨会来,而且带来这么重要的情况……”送走穆萨回到屋里,伊力哈穆对米琪儿婉说。
“巧帕汗外祖母不是早就说过吗?穆萨是个猴子。一会儿他学着人样儿盘腿坐下,剥花生,吸香烟,一会儿他四脚乱爬,吱吱乱叫,撅起尾巴……”
“不要说得这样刻薄,米琪儿婉,他,总的来说还是得算作一个好人。一个无论是谁也抓不住他的大短处的好人啊!”
“好好坏坏,坏坏好好……”米琪儿婉似乎不太同意伊力哈穆对穆萨的评价。
所以,当次日晚上,章洋突然通知伊力哈穆要在立即召开的社员大会上交代他“破坏四清运动的罪行”的时候,伊力哈穆是有一定的思想准备的。他立即针锋相对地指出,破坏“四清”的不是别人,而是尼牙孜及其后台……
会场设在文化室,点起了煤油灯,照得通明。伊力哈穆竭力控制住被“破坏”“罪行”这样一些字眼激起的阵阵不冷静的情绪,他认真地考虑着、准备着,这是工作组进驻以来第一次召开全体大会,他有义务向社员群众检讨自己再次担任队长一年以来工作上的缺点和失误,他也打算谈一谈他自己对当前运动的看法。
但是,他好久没有机会谈,开会之后,章洋立即作了气势汹汹的发言。
“……四不清干部,胆敢实行阶级报复,殴打贫下中农积极分子……”
“四不清干部家属,竟然胆敢辱骂贫下中农,真是猖狂已极……”
“四不清干部竟然大搞串联,妄图对抗运动,这是一种现行反革命破坏活动……”
“四清与四不清的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难道我们能够容忍吗?难道我们能够不打下他们的猖狂气焰吗?我们消灭了八百万国民党军,难道还怕他一两个四不清干部吗?”
真是奇怪,他怎么那样不把自己当外人,他怎么会说“我们消灭了八百万国民党军……”是他消灭的?伊力哈穆差点笑出声音来。
他讲的时候两眼一直盯着伊力哈穆,却没有点名。他努力追求一种戏剧性的效果。最后,他突然大声宣布:
“我们说的四不清干部是谁呢?他就是伊力哈穆,伊力哈穆站起来!”
由于呐喊,他的嗓子嘶哑了,这种声嘶力竭的叫喊果然使四个正磨着要吃奶的淘气的孩子安静了一下,有几个社员交换了一下疑问的目光,社员还不理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伊力哈穆站起来!”章洋又厉声喝道。
血冲到了伊力哈穆的脸上,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依卜拉欣的家里,马木提乡约要他站在中间,用他的肉体和神经打赌取乐的情景……即使在旧社会,他被剥削,被压榨,被轻视,然而他也没有忍受对他的人格的污辱……只有要求自己严格的人才有最大的自尊,因为他从来无愧于人,他不需要对任何人低声下气……如今,解放已经十五年了,他入党已经十三年了。他是无产阶级先锋队里的一名战士,他是一个依照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理论自觉地改造社会,改造自然的革命者,他是党的主人,国家的主人,人民公社的主人,他是一九六四年度先进生产队的队长。解放以来,特别是入党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工作干部、一个领导同志、一个贫下中农这样对他说话……
他受到尊敬和爱护,因为他总是严格要求自己。他完成党的任务从来不掺一点假,不打一点折扣,他从来不允许把今天的工作拖到明天,他从来不允许自己说一句不利于事业的话,做一件不利于人民的事情。他时时征求群众的意见,上级的意见,时时改正自己的过失,同样,能够今天纠正的错误,他决不推到明天。他不能忍受侮辱……
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党,自己的社员,自己的父老乡亲。他不会、不能、不忍用市侩的态度、应付的态度、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
为什么要声色俱厉地强令他“站起来”呢?显然是因为首先宣布的他的破坏四清的罪状。他破坏了吗?没有。他干了一点不利于四清运动的事了吗?没有。他有一点对四清不满的情绪吗?没有。这样的问题可以提一百个,回答只能是一百个没有。在这方面他白璧无瑕,无可指摘,日月永垂,江河不息,除了爱党的心,他没有别的心,除了拥护四清的意,他没有别的意思。而这位细瘦的、被有的社员比喻为吸食麻烟的病秧子的章洋,却像吆喝一个牲畜一样地在吆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