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狄丽娜尔与库瓦汗大打出手

    麦收时节的谐谑曲与小夜曲

    “帮我们干一会儿吧!”狄丽娜尔向雪林姑丽招呼。

    离开饭时间还早。现在,本来是炊事员们休息的时间,雪林姑丽也羡慕大田里干活的痛快,她留下了。

    她和狄丽娜尔并排干着活,另一边是库瓦汗。库瓦汗捆麦子非常潦草,倒是真快,麦子理到一堆,既不用膝盖压紧,又不用腰子勒实,只是把腰子轻轻一绕就算完事。雪林姑丽看着她的动作有些奇怪,并非很有意识地走了过去,她捆出的麦子形状也与别人的不同,别人的是中间细两端粗的细腰形,她的是蓬蓬松松,一样粗细的筒状。雪林姑丽用手提了一下她捆的麦子,呼噜哗啦,腰子就散开了,麦秆纷纷落地。再一看,库瓦汗一路捆过来丢失散落的麦子也太多。她叫了一声:

    “库瓦汗姐!”

    库瓦汗回过了头。

    “您捆的麦子太松了!”

    库瓦汗又掉过了头。

    雪林姑丽以为库瓦汗没有听清,便大声重复说:“库瓦汗姐,您捆的麦子太松了!漏掉的麦子也太多了呢。”

    库瓦汗回转身,三蹦两跳走到她跟前,摊开右手,掌心向上,向雪林姑丽一伸:

    “您是谁?您是新当选的队长吗?不去干您自己的事,找我的麻烦干啥?”

    “我是谁,”雪林姑丽眨一眨眼睛,还没有完全觉察到库瓦汗的怒火,“麦子捆得这样松垮,怎样装车?怎样拉运?丢得到处都是,那不是浪费吗?”

    “这到底干你什么事?”库瓦汗开始说“你”了。

    维吾尔人的礼儿:成人之间相互说话是很少说“你”的,甚至在审讯之中对于犯人,或者夫妻、父子之间,也往往是用“您”来称呼。库瓦汗的这个“你”字的野蛮与敌意伤了雪林姑丽。她说:

    “这当然也是我的事,大家的事嘛!”

    “哇耶,哇耶!”库瓦汗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从哪里冒出你这么个人物来,我还没见过呢!你才二十多岁,就想当我们的妈妈吗?告诉你,我的妈妈早死了!不好好做饭去,在这儿骚情什么?想勾引几个小伙子吗……”库尔汗的恶言像是贮存好了,憋满在水库里的水,随时一打开两片薄嘴唇做的闸门,就哗啦啦倾泻而下。

    雪林姑丽脸红了,她颤抖地说:

    “看着你的嘴说话犹言“不要胡说”。。”

    “骂你了,骂你啦。我就是要骂你,怎么样?”库瓦汗的洪水势头更猛了,“不要脸的娘儿们,你凭什么找我的差错?喂咦喂咦,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想在我的脖子上挂锅,在我的屁股下面烧火吗犹言“骑脖子拉屎”。?你的本事倒不小,这么大本事,娘儿们,你为什么不给泰外库下个孩子……”

    库瓦汗的话更加不堪入耳,特别是提到泰外库的话,使雪林姑丽气恼、羞辱,流出了眼泪。

    “闭上你的尖嘴!”狄丽娜尔再也忍不住了,她大步走了过来,愤然指着库瓦汗斥责道。

    “你们勾在一起欺负我吗?不洁的女人!”库瓦汗骂道。这里,“不洁”二字是暗示狄丽娜尔嫁给了非穆斯林的俄罗斯人。

    “你老实点!”狄丽娜尔勃然大怒,她向前冲了一步,身体几乎与库瓦汗碰撞在一起。

    库瓦汗迅速估量了一下形势。虽说是一比二,但是雪林姑丽柔弱,狄丽娜尔嫩稚,她自信优势在自己这一方面。其次也是由于她自幼养成的、不问情由在一切争吵中决不示弱的习惯。第三,对于库瓦汗这样的女人,一遇到吵架她就兴奋,进入类似发情与竞技的状态,她的口才和体力都活跃起来了,到了这种境界以后,争吵什么已经不是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争吵本身,一定要吵下去,要去获得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满足。所以她一边骂着一边伸手向狄丽娜尔脸上抓去,狄丽娜尔一闪,左颊却被库瓦汗的尖利的指甲刮破了,这时库瓦汗按照她多年自我训练的拳路又一头向狄丽娜尔的胸口顶去,狄丽娜尔没有完全闪开,被撞得一个个趔趄,几乎摔倒,但是,当她稳住了重心以后,却看准了照着库瓦汗的面部就是一拳,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到了库瓦汗的上唇上,库瓦汗捂着嘴哇哇地大叫起来。她定了定神,见狄丽娜尔不好对付,便从薄弱环节下手,突然一把抓住了雪林姑丽的头发,疼得雪林姑丽也出了声。

    人们纷纷向她们这里奔来,艾拜杜拉停下了机子走了过来。再娜甫拉开了库瓦汗,伊塔汗劝慰着雪林姑丽,杨辉拽住了往前冲的狄丽娜尔。雪林姑丽的头发被揪乱了。库瓦汗吐出了从上牙花上流出的血水。狄丽娜尔叙述了这一仗的起因。艾拜杜拉听后亲自去检查了下库瓦汗捆的麦穗,回来皱着眉说:

    “库瓦汗姐,您做得太过分了,您捆的捆子就是不合格,雪林姑丽提个意见,不是很好嘛!”

    “什么?你也这么说?你看我老了,脸上有皱纹了,就骂起我来了!你看中了这个小寡妇长得俊了吧!”看来,库瓦汗用拳头没有得到的“胜利”,她准备用舌头夺回来。

    雪林姑丽用双手捂住了脸,艾拜杜拉的脸也涨红了。

    “你是人吗?不是人吗?这样说话!”再娜甫忍不住喝了一声。

    “您这样说话不觉得丑陋吗?”杨辉也说话了。

    别人也纷纷责备库瓦汗说话不对。库瓦汗这才不情愿地收了口,但是她嘴里仍然嘟嘟哝哝地说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不说就不足以尽兴的恶毒肮脏的言语,好像决了口的渠水,堵上口子以后,水也还要在原来冲开的口子边打一会儿旋。

    “库瓦汗姐,您捆的麦子需要全部返工!”伊力哈穆说。他的脚下,是已经一碰就散了的许多麦子。

    “胡大啊……”库瓦汗的怒火万丈的英雄气概一下子变成了无限冤屈的愁苦的面容,“你们都看着我老实……”她哭了起来。

    这时,雪林姑丽转过身来,一只手继续捂住脸,另一只手抄起扁担,挑起水桶,走了。

    库瓦汗哭得越来越伤心,再娜甫却哈哈笑了起来,她说:

    “哎,库瓦汗,哎,真感人。您打架时那么有劲儿,为什么捆的麦子却像没吃饭的人干的活儿呢!”

    “库瓦汗姐,用眼泪是捆不紧麦子的。我来帮助你,咱们乖乖地返工去吧!”杨辉挖苦了她一句,又给了她一个台阶。

    库瓦汗站在那里进退两难。杨辉已经开始替她返工去了。

    “你到底干不干?让杨技术员替你劳动吗?你有脸没有脸?晚上评工分的时候可别怨我们大家?”再娜甫用威胁的口气说。

    终于,库瓦汗去了,但她嘴里含糊地发出一种难受而且邪恶的声音。

    再娜甫对伊力哈穆说:“我早就说过,世界上最难办的就是泼妇。泼妇比蒋介石还难办。蒋介石的兵可以用大炮去消灭,泼妇的嘴呢,用刺刀捅吗?用手榴弹炸吗?老天!”

    “我从前听人讲过,”伊塔汗相当诚恳地说,“弄一点驴尿灌到她那样的人的嘴里,她的毛病就可能治好呢。”

    人们哄然大笑起来。

    傍晚,下了一阵小雨。这阵雨是如此之小,连地皮都没有湿,在庄院的土地上,由于众多的大牲畜的践踏,地表上是一层松软的泥土。雨过之后,浮土上出现了一片均匀的小麻坑,却没有丝毫水迹。但就是这样一场雨也罢,空气显得立刻清凉湿润起来。

    雪林姑丽躺在社员们的临时集体宿舍里,门开着,月光正好把清辉洒在雪林姑丽脸上,这使她更加难以入睡。她的身边,睡着狄丽娜尔。本来,狄丽娜尔家住庄子,是无需睡集体宿舍的,但因为这天上午,雪林姑丽受了库瓦汗的污辱,一天都闷闷不乐,狄丽娜尔便不回家,和雪林姑丽盖着一条被子,想与她说说闲话,为她舒舒闷气。谁知她一躺下,没有讲几句话便飘飘然地进入了梦乡。

    雪林姑丽却丝毫没有睡意,月光引起了她的许多遐想,据说,每一颗星星都揭示着一个人的命运,她的遭遇,又是和哪一颗无言的小星联结着的呢?小时候,父亲曾经抱着她看月亮,喀什噶尔的艾提尕尔大清真寺穹顶上的月亮,和伊犁河谷上空的月亮,是同一个月亮吗?无际的天空、云、月、星又和地上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今天上午的事,最使她受伤害、最使她愤懑和酸苦的倒不在于库瓦汗如何说她,她本来也没有期待库瓦汗这样的人抚摸她的额头。但是她想不通,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库瓦汗会对艾拜杜拉口出不逊,肆意诬陷,譬如一个洁白的瓷碗,难道一定要往上面抹锈斑?譬如一桶洁白的牛奶,难道忍心往上面啐口水?为什么要这样呢?

    艾拜杜拉,狮子一样地健壮、绵羊一样地驯良的艾拜杜拉,难道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吗?难道他妨碍过库瓦汗吗?许多年前了,还是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艾拜杜拉是她的同班同学。有一天音乐老师请假,出现了一节空堂。不知什么原因,班上爆发了一场男女生之间的混战,男生一方,女生一方,互不相让,乱喊乱骂。有的还站在桌子上挥舞拳头,艾拜杜拉却没有参加“男生阵营”,而是一再劝说男同学不要欺侮女生。一个流里流气的小家伙怪声质问艾拜杜拉道:“你为什么和女生一头儿?难道你也是丫头子吗?”“丫头子”这个称号引起了一阵哄笑。那个流里流气的小家伙编了几句顺口溜带着男同学念了起来,百般嘲弄艾拜杜拉。艾拜杜拉气急了,抄起一把椅子向那个小家伙砸去,女同学尖叫起来……人并没砸着,但是艾拜杜拉平息了班上的这一场混战。

    小学时,由于继母的蛮横和继父的冷淡,雪林姑丽上学只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的作业不能按时交,考试时成绩又不好。当时的班长艾拜杜拉是怎样着急啊!他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讲算术题,有时候她自己都对自己的笨拙感到难以容忍,虽然她并没有听懂,但是她表示她懂了,她会了,当艾拜杜拉发现她在不懂装懂的时候,艾拜杜拉竟痛苦地流出了眼泪。

    小学毕业以后,他们都回队参加了生产。有一年春天,化雪季节,到处都是没脚的泥泞。公路上有一辆生产建设兵团的汽车熄了火,驾驶员着急地恳求路人帮他推推车。艾拜杜拉那天刚好穿了一件新衣服,他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车向前挪动了,临到一个大水洼,其他帮助推车的人纷纷闪开了,艾拜杜拉却脚踩着泥水继续用力推着,突然,车发动着了,向前一开,艾拜杜拉失去平衡扑倒在泥水里,汽车后轮的旋转又把大量的泥水溅到了他的头上。他的样子真够狼狈的。然而,他爬起来以后,看着渐渐远去的汽车,脸上显示出的是满意的微笑。

    好多好多的小事情,早就被遗忘了的小事情。艾拜杜拉帮助这家社员找回挣断了绳索跑掉了的小牛,艾拜杜拉又帮助那家社员送病人进医院,艾拜杜拉不声不响地帮助堵住了某个队的跑了水的渠道,艾拜杜拉又捡起落在地上的哪怕是一穗小麦,一把菜籽送到了场上……艾拜杜拉并不是新相识,他的这些事情也是早已司空见惯了的。雪林姑丽多少年来看在眼里,忘在脑后,今夜却突然都在记忆里复活起来了,而且具有了新的意义和光彩。

    如果所有的社员都像艾拜杜拉那样地对待劳动和集体、对待乡亲和公共财产,人民公社的生活将会变得多么美好啊!但是,偏偏又有库瓦汗那样的人,她不是地主、不是反革命、不是盗匪,但是,他们总是仇恨那些好人。那些好人之所以遭恨,只是因为他们好。谁正派,谁高尚,谁一心为公,他们就要往谁脸上抹黑。好人越是无懈可击,他们就越是眼红,越是怒火中烧,非把黑屎嘠吧儿抹上去不可。甚至当抹黑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的时候,他们还是要抹、抹、抹……他们把给好人抹黑抹屎视为自己的人生第一要务,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不让好人活得正常。也许,他们感觉到了,好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于坏人的莫大威胁。其实,如果没有艾拜杜拉这样的一大批人,公社就没有办法组织,集体生产就没有办法进行,公共财产就没有办法维护。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像尼牙孜、库瓦汗这样的懒惰、奸猾、一无所能的人就非饿死不可。连素日并不是那么关心集体事情的雪林姑丽都看出这一点了,为什么他们自己竟一点也没有觉到?而且相反张口闭口,总似乎是艾拜杜拉损害了他们,生产队和集体损害了他们,欠了他们的债。难道说,由于恶人厚颜而好人自尊,恶人放纵而好人严格,恶人争夺而好人谦逊,所以恶人总要占好人的上风吗?譬如说,吃牛杂碎那一天,尼牙孜吃了三碗而艾拜杜拉一碗也没有。连两头皮牙孜即葱头。也送还到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