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用了,不用了!”艾拜杜拉连忙拦住正要起身的雪林姑丽,“有馕就行!”他说着,走到马玉琴那里,领了一个馕。雪林姑丽看得清楚,这个馕是热依穆产品中唯一的一个次品,它从土炉壁上脱落了一下,烧焦了一部分,而且卷了边、沾了灰,不成样子了。因为这个土炉是初次使用,又大,热依穆还没有完全掌握它的性能,否则,本来不会有这样的不合格品,“马……”雪林姑丽不由得叫出了声,刚出了声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哇耶!”马玉琴自己却已经发现了,“怎么把这个给了您?来,我给您换一个……”

    “换啥?”艾拜杜拉笑了,先掰下一角放在嘴里。

    艾拜杜拉舀了一碗凉水,坐在院墙根的土上,盘着腿,把馕拍打了一下,拂去了柴灰,掰碎,缓缓地在凉水里浸泡着,吃着。他的脸上泛着满意的笑容,宽阔有力的下巴随着咀嚼翕动。

    “要不,您就着这个吃吧。”雪林姑丽从厨房拿来了两个葱头,递给了艾拜杜拉。

    “谢谢。不必麻烦了,请休息去吧。”艾拜杜拉说。他没有动葱头,有滋有味地吃完了泡在凉水里的馕饼,原样拿起葱头,送回到厨房里。也就在这时,伊明江跑过来道:

    “艾拜杜拉哥!民兵集合好了,就等你了!”

    艾拜杜拉随着伊明江匆匆地去了,雪林姑丽看着他的健壮的背影。

    “对不起……”她低声说,她一阵心疼,眼角上沁出了泪花。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缺德的家伙,又偏偏有艾拜杜拉这样的好人,结果好人就老是吃亏……

    第三天一早,泰外库赶着马车把公路边上居住的社员连人带行李拉到了庄子。人马聚齐,正式开镰。说“正式”,因为几天前,为了腾地轧场,已经提前收割了几块地的麦子,预留给麦场。这次割麦,大体分两个组,大部分强劳力,是镰刀组。他们组合成若干小组,划分地块,计亩割麦。另一个是马拉收割机组,大部分是弱劳力,只管跟随机器捆绑。伊力哈穆是这个组的组长。这是因为,在每个地块,马拉收割机运转以前,先要用镰刀割开一段两米左右的长趟,不然,马就无处下脚。再者,越是弱劳力,就越不好管理,机器又是首次使用。所以,队长让伊力哈穆在这一组割趟子开路,同时负责组织捆麦子。杨辉也搬到了七队庄子参加这一组干活。去年秋天,她起五更睡半夜,种上了上百亩陕西134号高产早熟品种,今天,收割机正是从这一片地开始工作,她要在这里抓一下良种小麦的单收单运、单打单藏。稍一疏忽,还不习惯按照严格的科学要求种田的农民就会把各样小麦混在一起,使杨辉为了推广良种而做的努力付诸东流。

    伊力哈穆按照记工员交给他的名单点了一下名,以便分地段站开。奇怪的是,当伊力哈穆读到名单上的“帕夏汗”的时候,应声的不是库图库扎尔的老婆帕夏汗,而是他们的“儿子”库尔班。

    “帕夏汗姐没有来吗?”

    “妈妈有病。我来替她。”瘦弱的、穿着不合身的大衣服(大概是库图库扎尔穿破了换下来的)的库尔班回答。

    “什么?替她?”伊力哈穆疑惑地问,“你的工分本呢?”

    库尔班从口袋里掏出工分本交给了伊力哈穆。工分本封面上写着帕夏汗的名字。伊力哈穆打开工分本,去年十一月以前,基本上是空白。这之后,密密麻麻地记着工分,再到最近,基本上,一天的出工也没有。

    “哪些是你干的?哪些是你妈妈的?”

    “都是我干的。”库尔班说。

    “很久以来帕夏汗就没出过工。”“自从他们修好了房子,一直是库尔班替他妈劳动。”其他社员插嘴说。

    “那你为什么不给自己领一个工分本呢?”伊力哈穆不解地问。

    库尔班低下了头,好像被抓到了什么短处。他的脸红了,嗫嚅着说:“我没有户口。”

    “没有户口?”伊力哈穆更奇怪了,“你是库图库扎尔书记的儿子,怎么会没有户口?”

    库尔班眼瞅着自己的鞋子,没有答话。

    “给库尔班落上户口就对了!”

    “包廷贵一来就有户口,为什么库尔班没有?”

    社员们你一句我一句,不平地说。

    “那好吧。”伊力哈穆不想耽搁过多的时间,他把工分本还给了库尔班。

    割麦机运转起来了,它像一个大型的理发推子,锯齿形的割刀交错“剪”过,割——其实是剪下了成片成堆的麦子,旋转的放射形的木棍,把麦子集中成一扑一扑的。一扑,是指一个人扑到麦子上最大限度地抱起来的量。开始,艾拜杜拉没有把握,走一趟就勒住马,从割麦机上跳下来看看。收割的质量还不错,干净,整齐,只是因为地不平整,无法再把割刀调低,所以麦茬子显得比手割的略高了一些。社员们也都称赞这种机具构造简单、成本低、使用方便、效率高。本来,公社农机站是有两架联合收割机的,但是自从人少地多的绿洲、新地两个大队大面积开荒以来,这两台“康拜因”主要是去支援他们去了,很少到爱国大队来。当年在乌鲁木齐做工的时候,伊力哈穆听过手风琴伴奏的俄罗斯民歌《康拜因机能割又能打》,这个歌名叫伊力哈穆感觉亲切。伊犁嘛,过去的俄罗斯族人相当多,他们的民歌风伊力哈穆十分熟悉。如今,七队有了自己的马拉机具,怎么不编一首维吾尔歌曲《马拉收割机方便又好使》呢!他唱道:

    马拉收割机用起来有多么好?

    人民公社的社员谁也比不了!

    在社员们的夸赞声中,艾拜杜拉放了心,加快了运转的速度。不一会儿,大片大片的麦子就撂倒了,满地只有低矮的发白的麦茬与因为低矮柔弱而未被芟除的细弱摇摆的小草,视线一下子就开阔了。人们在四周散开,遥相呼应,围成一个大圈,随着割麦的加快也加紧了捆麦的工作。阿西穆的女儿、公社的新参加工作的医生爱弥拉克孜也在这里捆麦,她虽是独手,却已习惯了劳动,用她独特的办法打捆,并不逊于任何具备双手的人。每个人的地段是划分好了的,捆得快的人并能不时有所休息或帮助别人。等到马四蹄见汗,艾拜杜拉暂时停下机器的时候,捆麦的人也先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陆续到地边休息。维吾尔农民出自对真主赐予的粮食的敬意,同时也怕压散捆好的麦子,对于坐在粮食作物的捆子上休息是很反感的。

    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了。金黄的太阳照在金黄的麦秆和麦穗上,空气中充满了炙人的黄光。如果是城里人,遇到这种天气在户外劳动,必定要发出没完没了的抱怨,似乎太阳不应该这样灼热和明亮。一遇到休息,不免又要埋怨田头没有长成几棵树冠庞大、遮荫纳凉的大槐树。农民们却都是兴高采烈地在烈日下干活,在烈日下歇息。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们早已习惯了风吹日晒、雪打雨浇,一方面也是由于他们珍爱这样的热天。在新疆,一年就有半年是冰雪覆盖的冬天,夏季再没有这烈日的曝晒,小麦如何能够成熟?玉米如何能够生长?瓜果如何能够积累糖分?牛羊又如何得到丰盛的牧草?不仅如此,这里的农民还信奉一种养生之道,没有夏日的令人汗流浃背的炎热,疫病就不能排除,健康就难以保持。新疆人普遍是爱夏天的,他们盼望夏天,赞美夏天,享受夏天。天越热,精神越大,汗越多,心情越舒畅。

    然而热还是热。火烤一样的天气使人口干舌燥。就在人们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恰好“炊事员”雪林姑丽给大家挑来了茶。她先舀了一碗给杨辉,表示了特殊的敬意,然后,大家就用一个搪瓷缸子轮番喝了起来。新疆少数民族饮用的茶分三种,一种是湖南出的茯茶,维语称黑茶,是发过酵压制的;一种是江西出的坚硬如石的砖茶,维语称石茶,是没有发过酵的;再有就是哈萨克族喜爱的色浓味香的米星茶。维吾尔人最喜爱的是茯茶,认为它性暖,有益脾胃,即使喝冷的也无伤身体。雪林姑丽挑来专门放在阴凉地方晾冷了的茯茶。大家喝得十分香甜,由于这么多人共用一个缸子,显得似乎更加亲热。

    “喔,多么舒服!”再娜甫一口气喝了一碗,她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她又舀了一碗递给狄丽娜尔,“茶叶这东西可真是珍宝!放上那么一点水就变得甜甜维吾尔语常用甜来概括各种味觉上的满足。的了。”她的音调和表情里,带有一种天真的、淋漓尽致的快感,人们都笑了。

    后来,她收住了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问道:“我喝了几十年茶了,却不知道茶叶是从哪里来的。真的,它原来是长在什么地方的呢?”

    “长在地上的呗!”狄丽娜尔说。

    “长在地上的,怎么长的呢?是像麦子一样地撒种和收获吗?是像苜蓿一样地多年生长能够割许多茬吗?还是像贝母一样地野生在山坡上呢?”

    大家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杨辉。杨辉向众人介绍着故乡的茶山、茶树、采摘和烘烤,讲到西域和内地物产的源远流长的交流,茶、丝绸、瓷器的传播和西瓜、葡萄、核桃的东传。后来,话题又转到了江南的风光和出产。热合曼的老伴,低矮的、见识不多却是心地和善而又多感的伊塔汗拿起了杨辉的一只手,“告诉我,我的女儿,”她说,“您不想家吗?”

    “这儿也是我的家啊!”杨辉坦然地说。

    “我是说你的故乡。你不是说,那里的四季都像春天,那里的山上都长着树木,那里的池塘里自来长出了鱼虾,池塘边到处是鸭与鹅吗?”

    “可我们这儿也不错呀!您看这山,”杨辉指着南面云天中隐约可见的雪峰,“山上有牛羊,松林,草场,药材。您看这土地,”杨辉指着眼前的田野,“庄稼长得有多么旺!土地又辽阔……”

    “和您老家相比,咱们这里雨水太少,冬天也太长了吧?”狄丽娜尔问。

    “雨少咱们浇水啊,新疆的灌溉面积占农田总面积的比例是最大的。再说,雨少阴天少,日照足、温差大,更有利于作物的生长啊!高寒地区有高寒地区的特产:药材、皮毛和林木。说到过冬,我觉得在新疆比在家乡还暖和呢。我们有充足的煤炭,有强有力的取暖设备……”杨辉从来到新疆,就爱上了这里的土地和人民,爱上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她知道,新疆需要她这样的技术人员,她这样的总觉得有一腔热血要献给祖国的青年,也需要新疆这样一个辽阔、质朴、正在开发和迅猛发展的地方。她不自觉地养成了一种为新疆辩护的习惯,当旁人发现了新疆的一个缺陷、一个不足、一个落后之处的时候,她立即就要在同样的话题上指出事物的另一面,指出它的长处,它的优越条件,它的特别可爱的地方。现在,她,这个幼年和学生时代生活在江南,父母和兄弟姊妹如今也都在内地的汉族姑娘,正在给土生土长的伊犁维吾尔女孩子狄丽娜尔讲伊犁的优点和远大前途。也许,这是不必要的吧?有哪个伊犁人不爱伊犁、不知道伊犁的好处!

    那么,狄丽娜尔说伊犁雨少、冬天长之类的话,也许只是对杨辉的试探和考验吧?不,不是试探,而是关心,本地的农民总是关怀着杨辉,愿意分担一点她思乡的愁苦,可她偏偏从没有诉说过这样的愁苦。伊塔汗听她讲着伊犁,想到她这样一个汉族姑娘远离家乡来到边疆,和她们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用同一个粗瓷碗饮水,在一块地里干活,伊塔汗觉得心疼而又喜爱得鼻子发起了酸来。

    伊塔汗突然想起来一句话,她问杨辉:“你说什么来着?虾米?我可是最怕你们吃的那个虾皮,拿过来一看,那么多全是眼睛……”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妇女们在这里谈天说地。雪林姑丽提起半桶茶水来到正在检修机器和照顾马匹的伊力哈穆与艾拜杜拉跟前,她舀了满满一碗凉茶送了过去。

    “请喝吧!”她说。

    伊力哈穆接过碗来,道了谢,啜了两口,给了艾拜杜拉。艾拜杜拉笑了。他满脸的汗水和油污,像个黑花脸,反衬着笑中露出的一口整齐光泽的牙齿,显得格外洁白。

    他一手持碗,另一手从胸前伸掌前指(这是维吾尔人授受物品时表示尊敬对方的一种姿势),恭敬有礼地把碗还给了雪林姑丽。

    割麦机又开始运行了。雪林姑丽提桶离去,眼睛却不时回头看着专心致志(她觉得也是威风凛凛的呢)地坐在机器上操作的艾拜杜拉。

    小说人语:

    伊犁的夏收,尤其在人民公社期间,很有气势。气势有余而效率不足,这是抓“打大仗”与抓生产颇不相同之处。

    气势仍然动人,参加人民公社的夏收仍然有与闻盛况的满足。小说人诗曰:

    蚕豆花开苦豆除,蔷薇初谢马兰疏,

    家家列队歌“航海”,户户磨镰迎夏熟。

    那时最兴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时也是学习《愚公移山》等的高潮时期。红歌红文章红红火火,文艺与宣传的声势无与伦比。

    恩格斯说:少女为了失去爱情而歌唱,商人却不会为失去金钱而歌唱。从另一个角度设想,歌唱能不能有助于重新找回爱情?不敢说。能不能有助于扭亏为盈呢?大约不能。

    文艺毕竟是、也许仅仅是一个记忆,纪念,为那个总是难以扭亏为盈,却毕竟是热火朝天的年代。

    而且伟大的年代照旧发生渺小的故事,类似于俚语说的:脸皮薄,吃不着,脸皮厚,吃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