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两颗葱头引起了她的无限柔情。在这种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钟爱而又心疼的感情里,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她的父亲,这个唯一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的人,在喀什噶尔,他的生身父亲就像艾提尕尔清真寺本身一样高大、威严,长须飘拂,和善文雅,慈祥可亲。他把她放在膝头,搂在怀里,叫着:“我的洁白的女儿,我的命。”亲吻的时候胡须弄痒了她的脸……她多么想再看一眼父亲啊……她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清父亲的面孔……呵,假如父亲还活着,假如父亲知道这一切……
辗转反侧……
辗转反侧……
在黑暗的夜里我没能入睡,啊,我的哥儿,
树上的鸦雀啊为什么乱飞,啊,我的哥儿……
——喀什民歌《阿娜尔姑丽》
她索性坐了起来,摸索着却没有找到鞋子,她光着脚悄悄溜出了房间,庄院里纵横躺着一些贪图凉快而露宿的社员,她轻轻地踏着月光走到了庄院口,坐在一条泛着明月青光的渠水旁。一渠青光,闪烁着,一会儿伸延,一会儿收缩,一会儿散乱,一会儿黏连。周围的一切也都笼罩在这神秘而柔和的光辉里,好像大地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显得文静而美丽。在夏夜的无边的静谧中,可以更加清晰地听到多种多样的声响:马、牛在咯吱咯吱地嚼草,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两只狗的起劲的吠叫声,夜间驾驶的汽车隆隆地过去了。清风吹动玉米叶子,刷啦刷啦地响。如果静心谛听,还可以听见一种轻微的“咔咔”声。雪林姑丽想起父亲曾经对她讲过,在七月,正是玉米拔节的时节,浇过水以后,玉米猛长,夜静的时候可以听到玉米拔节的声音。莫非这真是那生命的成长壮大的音响吗?
在夏日的夜晚,田野上还弥漫着一种香气,有青草的嫩香,有苜蓿的甜香,有树叶的酒香,有玉米的生香,有小麦的热香,还有小雨以后的土香,凉风把阵阵变化不定的香气吹到雪林姑丽的鼻孔里,简直使人如醉如痴。
光辉、声响和气息,都是亲切的、质朴的、舒展的。雪林姑丽来伊犁十六七年了,怎么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这夏夜的美丽呢?第一次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世界是这样靠近,第一次发现生活是怎样可以愉悦人的心灵……
突然,月光之下,一只银灰色的小动物在她面前一溜烟地跑掉了。她吓了一个激灵。
“不怕,那是一只獾。”背后传来狄丽娜尔的声音,她睡眼惺忪地来找雪林姑丽,手里还拿着一件衣服,给雪林姑丽披到了肩上。
“你怎么不睡了?”雪林姑丽问。
“你呢?”狄丽娜尔问。
“我不困。”雪林姑丽说,又解释道,“在食堂工作,一点也不累。就是被灶火烤得难受。现在让凉风吹吹,比睡一觉还解乏呢。”
狄丽娜尔点点头,她用手背捂着口打了个哈欠,看看四周的庄稼,用力吸了几口气,说:“多么好!”她带着几分睡意,靠在了雪林姑丽身上,忽然,她笑了起来。
“笑什么?”雪林姑丽问。
“我想起了上午的事,”狄丽娜尔仍然嘿嘿地笑着,“库瓦汗姐维吾尔人对年长者称哥、姐,十分严格。包括对自己很厌恶的人,也往往这样称呼。找我动手,算是找错了对手。说实话,连尼牙孜哥一起来我也不怕。如果不是杨技术员拉住我,我非拧住她的耳朵不可。你记得吗?小学时候有个男生老找我麻烦,一天实在把我惹火了,拿起铅笔盒照着他的头就是一敲,就一下,脑袋上起了个核桃大的包,一个星期包都下不去……”
“这有什么好吹牛的?”
“吹牛?吹牛做什么?别看我瘦,我才不怕呢!该还口就还口,该还手就还手,打过来了就打过去,我从来不生气,可你说,你为什么这样老实?”
“是啊!”雪林姑丽吁了一口气,“我比不上你,我羡慕你。你总是做你想要做的事,而我,总是不做,也不敢做我想要做的事……”
“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呢?”
“……”雪林姑丽无以回答,这也许正说明了她的不幸了吧?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要做什么呀!
狄丽娜尔也许久没有说话。她躺在雪林姑丽的膝头,望着高天薄云里的渐渐远去的月亮,看着天上,想着人间,愈想愈兴奋起来了,她若有所得地转身坐了起来,撩起了落到脸上的头发,拉住雪林姑丽的手,大睁着眼睛,对着雪林姑丽的耳朵,小声地、却是喷着热气地说:
“告诉我!你觉得艾拜杜拉怎么样?”
雪林姑丽一怔,她翻一翻眼睛,简直不明白这问题的含意。随后,像火烫一样地从狄丽娜尔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您,您这是说什么呀?”她结结巴巴地,用“您”称呼着狄丽娜尔,“您怎么了,您怎么能这样说话……”
狄丽娜尔十分后悔。她确实太冒失了,她怎么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呢,她的父亲亚森木匠,不是多次教育家人吗:“舌头欠了债,脑袋来偿还。”她的那个讨厌的,不听话的舌头呀!
她连忙把话题转开,说道:
“春天我们除了害虫的那几块油菜地,长得可好呢!再有几天,就可以收了!”
雪林姑丽没有答腔,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艾拜杜拉在她的心目中是这样高大完美,她不能容许任何人随便议论他,更不能把自己和他联系在一起。库瓦汗曾经说过那样的话,狄丽娜尔又说……天啊,为什么这样一个她连想也没有想过、她一想就觉得美好得难以思议的话题,却首先是被库瓦汗那样一个粗野的女人用那种十分庸俗下流的语气说到的呢?她为艾拜杜拉感到怎样的屈辱啊!
“你知道去年五月我家的日子是多么沉重吗?多亏伊力哈穆哥来到了我们家,后来有一阵子,他可积极了,他老是提到伊力哈穆哥对他的教育,他每天都读报纸,有空闲时间还帮助队里干别的活。可是,从去年秋天以来,他又放松了,我真担心……”
雪林姑丽不声不响。狄丽娜尔顿了一下,只管继续讲下去。
“他在水磨,工作特殊。开会呀,学习呀,总是没有他的份。又有一些旧意识严重的人千方百计要给他点小便宜,拉拢他,磨面的时候,希望他能‘帮帮忙’!多上几次磨,少出一点麸子,或者当人多排队的时候,能照顾照顾提前给磨一下什么的,最近,又出了个事情真叫我担心……”狄丽娜尔忽然犹豫了,不知是否该说下去。
“出了什么事了?”雪林姑丽这才把心收了回来,问道。
“你怎么不说了?我听着呢!”雪林姑丽误以为狄丽娜尔嫌她没有用心听,就急切地催问起来。
“是这样。前几天穆萨打发人给食堂磨了几千斤麦子,剩下近百斤麸子,本来应该给队上马厩的。穆萨亲自去告诉廖尼卡,马厩用不了了,让他把麸子处理掉,他把麸子卖了十几块钱,没等交给队里的出纳,又让穆萨拿走了说是有点急用。农村的事我们都知道,没有任何手续,这十几块钱还不就入了队长的腰包!我让廖尼卡去找出纳说一声,他偏不去,怕得罪队长……这样下去还得了……可是你千万先别和旁人说这件事!”
狄丽娜尔又后悔了。为了弥补方才舌头的失误,她急急忙忙地说别的话题,结果,又说冒失了,冒失就冒失吧,她本来就是个胸襟坦率的人。
“你和他谈谈吧。”雪林姑丽说。
“谈也没有用。人的思想总是冷一阵子热一阵子的,再说我的父亲,去年他上了两个地主的当,跑到大队去闹事,思想上很受了一些震动。当时我回家去看望他,我们两个人也和好了。他总算原谅和容忍了我自己做主的这个婚姻。可是……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狄丽娜尔放低了声音,比刚才说廖尼卡的事还要严肃得多,“他和麦素木接近起来了。麦素木这个人,我总觉得怪可怕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他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亚森大伯怎么会和他搞到一起去?”
“唉,你不了解我父亲这个人哪。他多少认一些字,但是文化并不高,这么着,他这个人特别喜爱文化,喜爱和崇拜书。他常说,一切新技术、新发明、新措施都是早已经写在书上的。说是圣人留下了许多书,写着汽车怎样造,飞机怎样开,广播怎样安装……然后,知识分子和学者发现了这些书,读懂了书上的这些教导,就造出了汽车、飞机、广播喇叭。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为什么不给他讲讲我们在学校里读过的瓦特发明蒸汽机,史蒂文森发明火车呢……”
“不行,不行,”狄丽娜尔连忙摆手,“他才不听你的呢,你以为只有我爸爸这样认识吗?差不多所有的老人都或多或少地信奉这个。从小长者就是这样讲的嘛……”
“不是的。我看阿卜都热合曼大叔就不是这样,”雪林姑丽不同意地说,“你见过大叔向杨技术员提问题吗?对于新知识、新技术、新名词,他才有兴趣呢!他知道的事,好多我们都不知道呢。”
“当然,热合曼大叔是另一回事。你先听我说,麦素木就是靠他家里摆着的几本布皮精装书吸引了我爸爸。什么宗教啦,历史啦,波斯文和阿拉伯文啦,《小药典》和《布哈拉纪事》啦,我爸可喜欢到麦素木那儿听他喧谎呢!”
“这会怎么样呢?”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啊,雪林姑丽,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也许,我说不清楚吧,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啊。雪林姑丽,你还记得吧?五五年合作化的高潮,号召除四害,老师给我们每个小学生规定了灭蝇任务,每天要消灭一百个苍蝇。我们都很认真,拿着苍蝇拍到处打。后来的一天,我打死了九十九个苍蝇,再也找不着第一百个了,我急得哭了起来,第二天,我向老师报告了,其他同学多数也没完成,老师表扬我们把苍蝇消灭干净了,区上还发给我们一个写着“奖给我区第一个无蝇乡”的奖状呢!真的把苍蝇消灭干净了吗?不,我们消灭了大量苍蝇,但是总还有一些苍蝇存留下来的。这两年灭蝇稍稍放松了一点,苍蝇又逐渐多了起来……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不容易啊。你前进一步,稍微一松劲,说不定又退了回来。爱国卫生运动是年年都要搞的,每几年还要大搞一下,才能把除四害的成绩巩固起来。人也要这样,我们早就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我们知道,社会主义,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先进、最公道的社会制度。但是我们的思想呢?看看我们的周围,看看库瓦汗吧,或者不看别人,就看看自己,就看看我爸爸、廖尼卡和我自己吧……也许,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过早地结了婚……”
“你这是说什么呀!廖尼卡不是对你很好吗?”
“廖尼卡对我是很好的,然而,这并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什么呢?狄丽娜尔,我知道的,你从小就爱幻想……”
狄丽娜尔没有再说下去,她觉得无法说清自己时或有之的苦恼。从小就爱幻想吗?也许,她又幻想过些什么呢?想着父亲给自己买一件羊绒的大方头巾,不是买来了吗?想着夜莺、圣泉、骏马、王子和公主,不是随着年龄增长,这些传说故事也日益不能打动她的心了吗?想着求学深造,学一门专长,当干部或者工人,月月挣工资,不是在投考中等专业学校没被录取以后,也早就放弃了这样的念头了么!后来,她常常想着爱情、家庭的幸福,还想过孩子呢;现在,一切都得到了,廖尼卡对她忠实不二,孩子随着“耐、耐”的呼号而挥动着旋转着自己的小手,但是,她仍然时而感到有一种没有实现的愿望,一种潜在的强有力的热情。一九六二年的动荡,使她清醒了,她再也不满足于她和廖尼卡的那狭小的世界;但是,她还没有脚踏实地地把自己的精力和热情投身到集体的事业里。她的这种苦恼,是雪林姑丽难以理解的。
她们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一朵薄云飘了过来,又去了,一阵轻风吹了起来,又停了。月光下的树影,已经挪动了地方。夜露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衫。
“睡去吧。”狄丽娜尔拉着雪林姑丽刚要起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谁?”双方几乎同时问道。
是艾拜杜拉,他挎着枪在巡夜。“你们怎么还不睡,累了一天还不休息?”
“您呢?您不也累了一天吗?您怎么不休息呢?”狄丽娜尔回答说。
“可我是民兵啊!一个小时以后,就该换班了。雪林姑丽,您快去休息吧,食堂的工作要起早呢。”
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更加高大。后面的话,他是专对雪林姑丽说的,他微微俯下了头。黑影中,雪林姑丽仿佛看到了他的微笑,他的眼珠和牙齿的反光……
雪林姑丽和狄丽娜尔站了起来,她们缓缓地走了回去。雪林姑丽听见了艾拜杜拉的渐渐远去了的脚步声。她想回头对艾拜杜拉说一句聪明的、亲切的和礼貌的话,但是,她的语言好像枯竭了,她终于没有找到这样的话语,她回到了宿舍,躺下,悄悄流下了泪。狄丽娜尔不是问她想要做什么?刚才,她只不过是想对艾拜杜拉说一句好心的、中听的话,可她为什么连这么一句话都不会说、没敢说呢?甚至她头也没回一下……她伤心地哭了,然后,她十分安详地睡下了。月光已经移到另外的人身上,不然,人们将看到她睡梦中的笑容。
小说人语:
永远生动的夏日嘈杂交响乐。永远含情的夏夜温馨小夜曲。
在人们纷纷欣赏着恶之花、毒之果,日益用与人为恶取代与人为善、以谩骂取代切磋的时候,毕竟我们还没有完全忘却善的动人,善的力量,善的梦想。如果说它不可多得,如果说它难以持久,如果说它反而得不到信任与理解,那么,它就更可贵。
以善应善,以心对心,以谦卑识谦卑,以真诚纳真诚,你总该为这样的愿望而流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