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吴聆死后, 全天下的道人都在找孟长青。但无论是长白或是玄武都没有再找到过他,道门中倒是曾有散修道人在蜀地撞见过他几次, 但是那一手幻术实在是有些恶心,看是看得见,摸又摸不着,一不小心反倒被他困住了,令人无从下手。一直以来,幻术都是道门不入流的术法,众人都从未想到过世上竟还有这种路数。
孟长青回到了太白城,他实在无地可去,也自知绝无可能再回玄武。
太白城早就空了, 只有白瞎子和吕仙朝在太白城中等着他回来, 白瞎子已经知道了三娘和众鬼的事情, 他并没有孟长青想象中那样的伤心。孟长青将那串长命锁交给了他,他用手擦干净了上面的血, 小心地将长命锁收入了怀中。
然后他问道:“吴聆死了?”
孟长青点了下头,“死了。”
白瞎子闻声看了孟长青一会儿,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抬头看去,孟长青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吕仙朝依旧是那副样子,穿着身红衣裳,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屋顶上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孟长青上了屋顶,到了吕仙朝的身边,蹲下身静静地看着他。
吕仙朝盘腿坐着, 刚刚为了爬这屋顶他摔了好几次,身上灰扑扑的,他也看见了孟长青。
“吴聆死了。”孟长青终于低声对着他道。
吕仙朝显然是听不懂孟长青在说什么,没有任何的反应,一直被盯着,他似乎有些不自在,但他也没有出手攻击孟长青,过了会儿,他自己爬了下去,留孟长青一个人在屋顶待着。
孟长青站在屋顶一动不动许久,高处有风,此时正值冬日,北风一阵阵刮过他的脸,带着点北地特有的刺骨寒意,天地间空旷极了。终于,右手捞过衣摆,他在屋顶坐下了,衣服上还有血迹,血腥味却早已经散干净了,他随意地坐着,一个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太白古城大好风光,衣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偌大个太白城,只有他、吕仙朝、白瞎子三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北地天空中渐渐地就飘起了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所有的人事逐渐如潮水般在他眼前散去,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孟长青是坐着吹了很久的风,忽然才想起来,今日似乎是除夕。
入夜了,北地万家灯火,亮如白昼,有小孩在路边放花灯,情侣们牵着手走在人潮中,连僧人都披着红袍走上街头,看那不尽的火树银花。
孟长青忽然就想起了他在玄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玄武的除夕,师兄弟们一夜不睡,坐在山中聊天,聊各种事情,放鹿天上静极了,他点着灯换上了新的春联,一回头正好看见李道玄望着他,檐下的霜雪一闪又一闪。
“师父!”他喊李道玄。
“春联贴反了。”
“是!”他脱口道,接着又一愣,“啊?”
李道玄望着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春联贴反了。”
他忙提着灯回头看去,烛光将所有的东西都照的明亮无比。
孟长青忽然停止了回忆,那些平静的山中岁月,如今想起来竟是如此陌生了。
说来也怪,明明才过了不到三年,却莫名有种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错觉。
新年的第二天,白瞎子煮了盘饺子,他还学着人间百姓的样子在洞府外面贴了一对春联,竟然还有个横批,一切都像模像样的。所谓的洞府就是个废弃的道观,简单收拾了,三人便住了进去。
这是个新的开始。
孟长青并没有什么关于将来的具体打算,吴聆已经死了,无论外面洪水滔天或是腥风血雨,于他而言,他的事情已经有了了结,他没打算过将来。余下的两个人,吕仙朝算是个傻的,白瞎子倒是一直想干些事情,只是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关于白瞎子这个人,孟长青其实一直有些看不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白瞎子应该是妖。孟长青说不好,他的确没见过白瞎子这种的。他只知道它原是北蜀沼地巨蟒,活了少说上千年,精通卜算,但卜算结果时准时不准的,不太靠谱,其他的他便一无所知了。孟长青能感觉到,白瞎子和恶鬼有着很深的关系,蛇和鬼撞到一起,乍一看有些奇怪,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他们都是同属天道之外的东西。
白瞎子之前愿意一命换一命救他,显然是预见了什么,于是用命换取他的承诺,想让他庇佑太白城众鬼,可是如今太白城众鬼包括三娘全都命丧吴聆之手,吴聆也死了,这一切已经失去了意义。
事情的开端是从新一年的二月二开始的。
一个抱着个婴儿的女鬼为道门修士所追杀,从春南一直逃到了北地,慌不择路下逃入了太白鬼城。几个道门修士也追了进去。
牌楼下,无论那女鬼如何苦苦哀求,几个道门修士仍是执意要镇杀她。
孟长青站在城楼看着那一幕很久,终于,在剑阵成形的那一刻,他抬起手,三枚纯金魂符挡在了那女鬼的身前,两股灵力相撞,剑阵直接碎开了。女鬼惊惶之中死死抱着孩子闭着眼,全然不知周身笼满了雾气般的金色灵力,过了很久,她才颤抖着睁开眼看去,下一刻她就怔住了。
她看见远处的城楼上似乎站了个人,看不清样貌,风鼓起了道袍,剑气平地起又平地散去,一群道门修士也全都看向那个身影,他们不知道那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孤身会出现在此地,但是他们全部都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煞气。
那是个邪修!
事情平息后,在幻术中失去了记忆的道门修士离开了,孟长青将女鬼和孩子安置在了太白城中。
这就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白瞎子很喜欢那个女鬼,常常去找她聊天,听她说自己的故事,这世上的人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如意,这就是人的一生。白瞎子听说过无数类似的故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了。
实际上,从孟长青救下那个女鬼的一刻起,白瞎子就预见到了一些事情,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
越来越多的鬼来到了太白鬼城,他们就好像当年的三娘和太白城众鬼。
孟长青收留了他们,用幻术化了海市蜃楼,一开始只是一条小巷子,然后鬼越来越多,最终太白城城东街道纵横,大街小巷鬼屋鳞次栉比,又逐渐出现了商铺、茶馆、客栈、酒楼,星罗棋布的,到最后,怎么看都怎么觉得那已经是另一个人间了。
白瞎子有空时常去城东的茶馆喝茶听书,他还兴致勃勃地支了个摊子给众鬼算命,不要钱!孟长青去看过一趟,鬼会将活着的亲友的生辰八字递给白瞎子,白瞎子就会算他亲友今年运势几何,日子过得怎么样,财运亨通否?事实上,白瞎子的生意相当不错。
一个鬼城在北地逐渐成型,动静越来越大了。
北地虽说道门修士不多,但到底也是有几个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大一个鬼城,里面的鬼白天黑夜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这么快活,这简直就是当附近的道门修士是死的。
孟长青只当自己是死的,当他们是瞎的。
事实上,也曾有道门修士闯入过太白城,孟长青施了幻术,道门修士一头雾水进来,又是一头雾水地出去了,完全不记得在这里看见了什么。孟长青就这么死乞白赖地一边装死一边靠幻术混着,竟然也给他活生生地混过去快两年,迄今道门中人都没有一个发现太白城的秘密。
而另一方面,太白城中的鬼也越来越多了,真的是多,海市蜃楼越来越热闹,谁说鬼没有朋友?一个鬼来了,也会喊来其他的鬼友,然后鬼友又会喊来其他的鬼友,一来二去的,太白城就成了人间酆都。
每逢七月七,一些保留了生前记忆的鬼还会出远门去探望在人间的亲人,或是向孟长青借一个梦境,托梦给远方的亲人。而许多人间百姓也都知道了北地有一个太白鬼城,甚至还有人曾不远万里来太白城寻找自己已经过世的亲人。
有的人已经暮年垂老,在太白鬼城的街头看见了几十年前过世的年轻妻子,桃李春风,相顾无言。
有的人在太白鬼城中看见了自己的双亲,看上去挺刚强的一个男人,一瞬之间在街头忽然泪流满面。
也有人在街头走着走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没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除了人之外,也有鬼日复一日地在太白城中等着人来,没人知道他们等的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们等的人会不会来,但是他们终于可以一直等下去了。
生与死之间有一道鸿沟,在这道鸿沟中,很多的东西都瞬间分崩离析,但是当光照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其中还有很多的东西剩下来。
在闹市开酒馆的书生鬼是个文化人,他是最早来到太白鬼城的那批孤魂野鬼之一,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竖了块迎风的猩红酒旗,亲笔书了一行字:
“一日兼他两日狂,已过三万六千场;他年新知如相问,只当漂流在异乡。”
就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大的一个鬼城,竟是没有惊动任何道门修士。
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和鬼都默契地守住了这个秘密,这是一件几乎不可思议也不可想象的事情。
大半个北地的百姓都知道太白城中住着一群鬼,甚至连许多远在春南和东临的百姓都通过梦境知道了,唯独道门中人对此一无所知,快两年了,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
对于就在北地附近的道门而言,那鬼城真的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摆着,他们就是没看见,很久之后,他们得知这个消息,他们先是一度不相信,后来则是怀疑自己瞎了。其他道门修士也是这么怀疑的。
孟长青并不想惊动道门,他私心中并不愿意与道门修士为敌,尤其是玄武。所以这两年间他从来没有在人间冒过头,哪怕是经营太白鬼城也是悄无声息的,在外面看来,孟长青这个人已经消失两年多没有出现了。
如今两年多过去了,孟长青忽然才发觉这日子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难过,他过得挺好的,所有人都过得挺好的。每一日他都会去城东的茶馆中坐一坐,隔壁的街道上新开了一家梨园,有女鬼在其中唱戏,只唱三处戏,《天仙配》、《贺新郎》和《白蛇传》,白瞎子常常带着傻里傻气的吕仙朝过去听。
见过蛇哭吗?吕仙朝经常见,每次白瞎子听《白蛇传》听到最后都在位子上哭得老泪纵横一噎一噎的。
白瞎子实在是非常喜欢听故事,他还拉着孟长青去过几次梨园听《白蛇传》,孟长青听了觉得挺好的,就是在里面坐久了会觉得有点冷,除此之外,什么都挺好的,要是白瞎子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更好了。
这是太白城东,还有一个地方是太白城西,那里的景象会略有不同。
鬼是分三六九等的,人中有恶霸,鬼中也有恶鬼。恶鬼往往是怀着极深的怨恨枉死的,法力会强一些,一门心思报复这报复那个的。他们之所以来到太白鬼城,并不是来寻求孟长青的庇佑,凭着他们的本事,只要不去东临和春南转悠,在小地方打败几个修士活下去是没什么问题的。他们是听说了太白鬼城的奇观,于是便赶来看一眼,除去一些恶煞和生前就不是什么好人的,白瞎子都放他们进来了。
这帮鬼进来一看,哎!这地方不错,山好水好风景好,女鬼漂亮还会唱曲儿,是个好地方!他们也没和孟长青打招呼,直接成群结队地在城西找了几个破屋子就住下了,那模样放在人间就跟土匪进村似的。
孟长青算是个老实人,哪怕当了邪修他也算是个老实的邪修,他没把这群鬼撵出去,就让他们住着了。而自从一年前这帮鬼住进来后,城中立马热闹了许多,天天街头都能看见打群架的,鬼和鬼打架那模样孟长青是第一次见,他很是开了眼界,大街上到处都是被拧下来的脑袋,无数残肢断臂乱飞。
而且他们打群架不是说打完一波算完,而是旷日持久,整个一鸡飞狗跳的,这影响实在是非常的恶劣。
孟长青和白瞎子那一阵子活得就跟两个城管似的,最后白瞎子受不了了,拉架拉得快气炸了,直接在原地现出了原形,十几抱那么粗的巨蟒恶灵一下子凭空出现在太白城中,一声咆哮震天动地,一群鬼看得目瞪口呆。
孟长青在城东和城西之间划了条线,从此,恶鬼住城西,老弱妇孺住城东,在城西你爱怎么打怎么打,到了城东动一下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孟长青虽然是个老实人,但是软柿子都有两三分脾气,何况孟长青长得总比柿子精神多了,这规矩就这么定下了。
城西的恶鬼显然不服孟长青,但可惜他们打不过这个妖道,他们一边又还想继续听漂亮女鬼唱戏,商量再三后,他们终于暂时忍了忍孟长青这个事儿逼,但是要说服,不好意思老子永远不服,你把老子的头拧下来老子也不服!
所以说,孟长青有时候会觉得,这群鬼其实也是很有意思的。
太白城的日常就是这样,城西群魔乱舞,城东岁月静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平日里一直相安无事。
对于孟长青而言,这样的平静而安稳的日子,是他心中一直所向往的,现实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好了太多。过去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日子平淡如水,这两年来,他就这么在鬼城中住着,每日试着用入梦的幻术唤醒吕仙朝的神志,偶尔一个人去城东走一走,看一看,花好月圆的。他觉得心中很平静,也很踏实。
一转眼,两年转瞬即过,又快到了新一年的除夕。
太白城中的鬼也过除夕,今年比往些年都要热闹,离过年还有好些天呢,大街上就已经张灯结彩的,许多城西的鬼都到了城东鬼混,街上到处飘着酒香,有人在唱着小曲儿,听不清楚调子。白瞎子不知道拉着吕仙朝上哪儿浪去了,好几天不见人影。
这一日,孟长青忽然便想出门走走,于是他上了街,在鬼城中逛了一大圈,回来的路上,他走过一座浮桥,看见了几个苍白着脸的小孩。
孟长青原是已经走过去了,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
等会儿!这几个小孩,好像不是鬼?
太白城一开始确实是允许活人进来的,但后来因为实在是过于危险了,孟长青便下令禁止了。百姓依旧会来,但是往往都是停留在北地附近的镇子,若是来找人,可以通过白瞎子或是几个专门的鬼联系寻找。
孟长青已经许久没有在太白城中见到了陌生的活人面孔了,他停下脚步看着浮桥下的那几个小孩,确认再三,这的确是活人。
很多小孩都能看见鬼魂,这群小孩不过五六岁大小,混在一群鬼中央,看着有些不起眼,他们显然没意识到这是鬼城,只当是人间普通集市,一个小孩手里还捏着不知哪里来的糖葫芦。
孟长青看了两眼,走上前去,喊住了他们。
几个小孩回过头看见忽然出现的孟长青,吓了一大跳。
孟长青问清楚了才知道,这是几个白商的孩子,跟着父母来北地做生意,正好撞上北地新年,一群小孩偷偷从客栈溜出来逛集市,逛着逛着不知为何到了太白城中来,今日守门的鬼估计喝多了,眼神不好,竟是把他们当成小鬼放了进来。
这几个小孩如今迷路出不去了,在城中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他们倒是没觉得这城中的人有什么异样,他们只是着急,想回家了。
孟长青听完后,询问了他们的父母住的镇子,他低声道:“我送你们出去吧。”
几个小孩其实都急的快哭了,可是又不太敢相信孟长青,好在孟长青长得也不像是个坏人的样子,最终他们犹豫半天,还是跟着孟长青走了。
“道长,你是东临人吗?”半路上,一个小孩忽然问孟长青。
孟长青闻声看向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孩伸出手轻轻指了指孟长青衣领处的青叶,“北地人不会穿这种道袍,只有东临的修士才会在过年的时候在领口插青叶。”
东临古俗,新年时,东临的修士会在领口别一枝青叶,以示剑道长青,后来渐渐演变成了对亲人以及朋友的思念。无论东临修士散落在何方天涯,每一年的新年,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在领口轻轻地插一枝青叶。
孟长青看着那小孩,“你知道这些,所以你也是东临人吗?”
小孩发现孟长青竟然真的是东临修士,一下子非常高兴,忙道:“我是东临蕲州人!道长你是哪里人?”
“东临玄武人。”
“玄武!我知道玄武!我知道玄武!”小孩更激动了,“玄武山上面有个道门!就叫玄武!道长你不会是玄武修士吧?”
孟长青忽然就没有说话。
小孩的眼睛衣襟全亮了,十分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道长你真的是玄武修士啊!?你怎么会在北地啊?北地离东临这么远,”他张开手使劲地比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要走好久好久呢!道长,今年过年你不回家吗?”
“我好些年没有回去了。”
对于小孩子而言,过年了不回家真的是一件很令人非常震惊的事情,那小孩诧异道:“好几年没有回家?道长你不会想你家里人吗?”片刻后他又道,“我今年也回不去东临了,爹娘说,风雪太大了,路上不安全,我们一家人就在北地过年了,道长也是和家里人在北地过年吗?”
小孩子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真的是明亮极了,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而言,永远会和家里人在一起,过年要收压岁钱,这些都是不会变的东西。
孟长青看着他们,终于,他低声道:“我家人不在北地,我这两年可能很难回去了,事情很多,有些忙,以后也应该会留在北地了吧。”
小孩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一个孩子问道:“那道长你过年的时候不会思念家人吗?”
孟长青听见这一句话忽然就沉默了很久,终于他低声道:“会啊,一直都很思念。”
在几个小孩眼中,思念家人却不回家,这显然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几声窃窃私语传过来,小孩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孟长青没有再说话了,带着他们往太白城外走。
孟长青把几个小孩送到附近镇子上,果然一到地方就看见几家白商在到处找人,这都深夜了,一大群人还在街上喊着小孩的名字,应该是急疯了的父母,嗓子都已经喊哑了。
孟长青站在巷尾,目送着几个小孩朝着他们父母飞奔过去,一下子扑到了家人怀中去,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远远的,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阵子,隐约有几个大人咆哮着训斥孩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还夹杂着几声小孩的嚎啕大哭声,淹没在风雪中。
这北地啊,一到冬日便是下雪,没玩没了的下,好像下雪不要钱一样,孟长青站在巷尾看了很久,终于,他一个人转身慢慢地往外走。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为何又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原地很久,一直到雪都覆满了头,他才抬手从领口除轻轻摘下了那片青叶。
白瞎子在城西喝完了酒,又在城东听完了戏,最后去茶馆将吕仙朝带回来。这新年的气氛确实是浓,他之前都没经历过,一时觉得非常新鲜,正要和孟长青讨论下这人间的乐子,一进屋却发现孟长青不在,这倒是难得,出去听书还是逛集市了?
桌子上似乎有封信,白瞎子摸到了,请隔壁的女鬼帮着念了念,听完后,白瞎子忽然没了声音,半晌才道:“这不是找死去吗?”
孟长青离开了太白城。
当他站在东临玄武的境外,看见那熟悉的山峦河流还有那块隐在风雪中的熟悉至极的问道碑,他忽然就久久都没有说话。时隔多年,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胆子回来。
他变化了容貌,摆渡人并没有认出他,将他送到了对岸后对着他道:
“不要再往前走了!若是想看看大川高山这些风光,那便在这里看吧,前头那是玄武宗门了,外人不能进去的。”
孟长青付了钱。
这摆渡人数着钱看了他一眼,孟长青穿得也不像是个道门修士,估计就一普通的年轻人,这大过年的不在家好好待着怎么一个人怎么跑这儿来了?他本来是打算撑船离开,又在河中央停住了船回头朝着孟长青喊,“喂!后生!明日就是大年三十,这河上摆渡的都回家过年了,你想再次渡河回来只怕要等七日之后了,你若是愿意多给点钱,傍晚挑个时间我可以过来接你!”
孟长青低声道:“不用了,多谢。”
摆渡人听他这么说,也就没说啥,一个人撑着船离开了。
孟长青慢慢地走到了山下,然后他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那些熟悉至极的山水,他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都快暗了,他也没有再往前走一步。他这些年在太白城听了茶馆里的许多故事,常常听见说书人说这四个字,“物是人非”。
说书人说“物是人非”,往往是极为轻描淡写的,这山这水依旧如此,谁谁谁却变得如何,一笔轻轻带过,听上去好像并没什么,孟长青从前也觉得没什么,直到他真的亲眼目睹这一幕,再想起曾经听过的那些故事,他才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一字一句撼山动海。
明明都已经到了这里,竟是怎么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
对于这山上的人而言,孟长青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了,中间忽然出现过一次,杀了个人,震惊了整个道门,而后便又没了消息。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就连孟长青这个名字,都已经显得很是陌生了。
冬日这天本就黑的快,日落时分,山道上,一个七八岁的玄武小道童往山上赶,明日是除夕,今夜的乾阳峰上有个道典,热闹非凡,师兄弟们都会在场。他昨日犯了些错误,被师兄罚着抄书,刚一抄完他便急急忙忙地往山上赶,就生怕赶不上那道典了。
小道童跑的有些急,刚跳上最后一道山阶的时候,迎面似乎有一阵风轻轻地吹了过来,他抬头看去,眼前刹那间一片模糊,像是有什么东西钻入了识海。
小道童在山道上站住了。
等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的时候,脸色和神态已经全然变了,他看着这空旷无人的山道,夕阳余晖照着他的略显稚嫩的脸庞,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眼中有金色雾气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