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长白掌教吴洞庭收到吴聆死讯的时候, 他怔在了当场,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等他到了道场时, 吴聆的尸首已经被安置好了,盖了两层白布,有血渗了出来,能看出模糊的形状。大雪中,有小辈在哭,年纪稍长的则是一动不动地半跪在雪里看着,握着仙剑的手都僵硬了。
吴洞庭走到那具尸体前,他看到了白布下漏出来的一角长白道袍,黑白仙鹤纹, 象征着长白弟子御风而行, 自由逍遥游于天地间。
对于每日和邪修打交道的长白人而言, 生死是早就习惯了的事情,吴洞庭这一生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二十年前,他曾经也是这样在大雪坪看着大弟子吴六剑的尸体,如今是年纪更轻的吴聆。
见惯了生死的道门仙人,那一瞬之间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多长白师兄弟也看着那具尸体,终于有人低头失声哭了出来。
自从谢怀风无故失踪后,吴聆便是长白师兄弟中唯一的大师兄。许多师弟对吴聆也渐渐的从少时的不喜欢变成了敬服。这些年师兄弟们都大了,修道是件无常事,不知不觉间,他们这一辈人只剩下不到十之三四, 如今再来看少时的争强好胜,总觉得那些幼稚胡闹都已经恍若隔世了。岁月如白驹过隙,风在转水在转,一切都在变,所有的长白弟子也都在变,唯有吴聆似乎一直都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又性子温柔的大师兄,一直站在那里陪着他们,从来没有变过。
吴聆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他们。
当年不懂事的小师弟现在也早已经变成了独当一面的长白剑修,他们总觉得吴聆会永远站在那里,哪怕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吴聆还会站在那里陪着他们。
谁也没有想到,吴聆今日会忽然惨死。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终于,一个长白弟子握着剑刷一下从雪地里站起来,对着吴洞庭与吴鹤楼道:“邪修孟长青泯灭天良,残杀同道,请掌教下令,天下道门中人,见之必诛!”
最后四个字,吐出来时掷地有声。他直接猩红了眼睛。
卷地风雪刮过道坛,天地间风云剧变。
几日前。
吴洞庭得知吴聆将自己一个人关在真武大殿中,好几个月没踏出过一步,他于是去了一趟真武大殿。自从出了吴六剑一事,吴洞庭已经很少过问宗门事务了,事情都是师弟吴鹤楼在照管,他自己则是常常闭关悟道。那一天,他与吴聆在真武殿中说了很久的话,不知不觉地说到了当年这一辈弟子刚上山的往事。吴聆手中一直捏着块白玉佩,两人聊到了吴喜道,忽然间吴聆便没有了声音。
吴洞庭以为他是心中难受,低声安慰了他两句。
这么多年来,在吴洞庭眼中,吴聆一直是他最怜惜也是最器重的弟子。本来按辈分说吴聆是吴六剑的儿子,是他的徒孙一辈,可他仍是破格收了吴聆做关门弟子,或许是私心,在他的眼中,吴聆便是当年的吴六剑,是他一手带大的那个孩子,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这世上最心疼徒弟的,便只能是师父了。
吴洞庭安慰吴聆的时候,吴聆一直都没有出声,吴洞庭便陪着他在殿中坐着,就如当年他刚刚带吴聆回到祁连山时的那样,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真武大帝道像前那盏灯都快熄灭了。
吴聆捏着那块白玉佩,终于他低声说了一句话。
“师父,我好像做错了一些事。”
吴洞庭闻声看着他,有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中轻轻回响,这岁月好像一下子倒转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封闭了五识的孩子。
吴洞庭并没有多想,问了两句。
吴聆看着他,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吴洞庭离开后,吴聆一个人坐在真武大殿中,大殿中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看着那盏即将熄灭的莲花灯,静静地回想了他这有些短暂又有些漫长的一生。
吴玉作为一个母亲,在吴聆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孩子有点问题,这个孩子从来不哭,疼也不哭,饿也不哭,也不会笑,好像体会不到痛苦也体会不到愉悦,吴玉耐着性子一点点教他,摔倒了的时候很疼,于是就要哭,饿的时候吃到了好吃的东西是开心,于是就要笑,看见了小燕子从巢中摔下来,会产生同情,于是要帮它们回家去,做了好事会很开心,也要笑。
没有一个孩子是需要这么教的,但是这个孩子需要,吴玉一开始觉得这孩子天生痴傻,或者说智力低下,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吴聆学的很快,而且学的很好,这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吴玉后来才意识到,她这个孩子生来就感知不到任何的感情,无论别人对他做什么说什么,对他好或者不好,他都是这样,就像是一块木石。
对于吴玉而言,她的孩子生了病。她从来没有不耐烦地责骂过吴聆,她一点点教吴聆分清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情况下应该难受,什么情况下应该高兴,难受应该做什么反应,高兴又该做如何的反应。吴聆学的很好,甚至连吴六剑都看不出来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异样,但是吴玉知道,她的孩子生了病。这种病让她在夜深人静时止不住地绝望,在这个孩子身上,简直是看不见一丝的光,无论她怎么教,吴聆都是如此。
他什么都会,但是他什么都不懂。
吴聆四五岁时,吴玉开始教吴聆识字,在纸上,她教他分辨的第一样东西,是善恶。出于一个母亲的直觉,她似乎已经隐约预见了这个孩子身上将会发生的事情,那一个傍晚,她一遍遍教着吴聆,一直到最后,四岁多的吴聆都感觉出来她的奇怪,抬头直直地望着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一个人若是没有了七情六欲,他的内心是什么样子的?
吴玉不知道。但至少有一点吴玉是确定的,吴聆并不反感这世上的一切,相反,他很喜欢这个世界,有一天,吴玉看见吴聆一个人静静坐在走廊拐角处,看着他救过的那两只燕子从屋檐下一掠而过,吴聆仰着头看,一双眼睛像是夜空里的星。在那一瞬间,吴玉忽然意识到,她的孩子正在努力学着感知那些他并不能感知到的情感,这是吴玉第一次发现吴聆有情绪变化,只是一点好奇,她差点当场失态。
五年了,她终于看见了一丝的希望。
在吴玉的眼中,若是没有岔子,事情会一直这样下去,她相信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直到大雪坪菩萨宗之乱,吴聆落入菩萨宗邪修之手,修炼了邪术。
再后来,一切都变了。
吴聆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太多的感情,一来是因为吴玉与吴六剑都已经过世多年,二来是因为他当时年纪实在有些小,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了。提到母亲,他第一反应不是想起那一日大雪坪吴玉握着剑要杀他,而是停留在不知哪一年的哪个春日,吴玉坐在树下轻声给他讲故事,他睡了过去,做了许多的梦,梦里花开花落的,等他醒来时,吴玉已经不见了。
吴玉与吴六剑惨死大雪坪之后,他被吴洞庭带回了长白宗。吴洞庭待他如己出,教他识字读书,带着他见各种师兄弟。
他曾经封闭了自己的五识,可最终又解开了。他依旧在长白宗生活,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日子平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又似乎没有,吴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变了。一开始他还会偶尔想起吴玉,后来便模糊了印象,最后连她的相貌都记不住了。祁连山上每一年都有新的弟子上山,一年又一年,渐渐的没有人再去提吴六剑这些人的名字了,再没有人提起当年那些事,也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异样。
他心中明白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师弟为难他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什么地方没有掩饰好,后来他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确实有些复杂。
从来都没有什么阴谋与算计,只是一个从小就藏在人群中的妖怪,静悄悄地守着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善恶不重要,对错与是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平静,他以为这日子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
后来他见到了幼年的孟长青,这让他回忆起了一些事情,孟长青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还没有想好,孟长青已经离开了长白宗。
再后来,他到了平珈,见到了一个当年从菩萨宗逃脱的那个邪修,在那个偏僻的村子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对方也认出了他。
他杀了人,惊动了平珈当地的佛宗。
在平珈一座佛寺中,他见到了一个老僧,是洪海寺的住持。他以为那住持会杀他,可那住持没有,住持看了他许久,与他说了一番话,说的是红尘欲海,世人皆苦。他当时并没有听懂。
再后来,他重逢了孟长青。
吴玉曾对他说过,这世上有人待你好,你应当觉得高兴,并且待他也同样好,这是朋友。
这世上的规矩太过繁复了,正道中人更是如此,有时候他也记不太清楚,到最后,他自己也忘记了所记住的东西,等到有一日终于回过神的时候,他才发现许多东西不知不觉间都变了。
他还没有彻底懂得这些变化,一切又变了。
时至今日,吴聆一个人坐在真武大殿中,手里捏着那块白玉佩,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得有些让人觉得不真实。
那盏曾经碎过一次的莲花灯就静静地摆在他面前,微弱的烛光闪烁着,他坐在那闪烁烛光中,忽然又想起了孟长青在这座大殿中给自己变的那个幻术,那时候他和孟长青重逢还不久,两人并未非常熟识,孟长青曾给他变过一个幻术,他回忆着。
终于,他慢慢地试着抬手,按照孟长青教他的方法催动灵力。
掌中跃出来一些苍白的雾气,幻作了山海,山海中似乎有东西在游走,看不清楚形容。
他静静地看着这眼前用幻术铺开的场景,耳边似乎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老僧如是对着他道。
吴聆一直看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时,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早已经消失了,幻术消失了,雾气消失了,那盏莲花灯也早已经熄灭,真武大殿中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那些光与山海似乎从未出现过,他一个人坐在大殿中央,一切都静极了。
红尘欲海,大梦一场。
天亮了。
天光全照了进来,大殿中明亮极了。
吴聆握着那块他当年送给过孟长青的白玉佩,坐在那尊真武道像前,光照在了他的脸上,他微微抬头看向窗外,雪细细碎碎地下着,他说不上来那一瞬间心中的感觉,好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是忽然间失去了什么。
做人真的是一件很苦的事情。
人世间的爱恨,明白一点的时候刚刚好,等到全都明白的时候大多已经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