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名实相符

    孙策与言无名对峙许久,场面略显尴尬。孙策从胡婵对于言无名的眼神中读出了她对他的怜意,便识相地收起装作鹏翅的双臂,向言无名作揖,以表示对于自己刚才鲁莽行为的歉意。言无名则微笑颔首,然后继续闭眼念经,不再理他。孙策觉着无聊,便唤来二弟孙权,一起验看、把玩胡玉与朱治分别带来的货物。其实,从河滩货场中捡选出自己中意的玩具,本也是他与孙权来到河滩的主要目的。躲在人群后的孙朗亦对这些货物好奇,却又不敢上前去与两个孙家嫡传子抢,只好向母亲投去可怜兮兮的目光求救。胡婵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孙朗这才敢走出人群,在孙策、孙权身后翻检他们已经把玩过的器物。

    胡玉紧盯住小孙权手里的琉璃器,生怕这小娃失手将其摔碎。不过,同时他心里还依旧在琢磨着向胡婵和盘托出言无名身世的时机。正在这时,忽听得下邳城门口一阵喧嚣,又见得从吊桥处驶出一辆开道的斧车与一辆装饰华丽的轺车。胡玉仔细观察了一下那轺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转头问胡婵:“二夫人,那轺车左右以吉阳筩装饰,鸾雀立衡,头上还顶着羽盖,这分明是公侯的配置啊,怎么前面就仅仅只有一辆斧车开道?那车上究竟是何人?”

    胡婵笑了:“几日不见,胡玉大哥见识长进了。那车上载的,乃是下邳王刘意最信任的家丞钟离越。钟离大人在王国境内替王爷办事,为方便计,就蒙王恩借用了部分王爷的仪仗,只是斧车与随从从简,以示区别。反正这是下邳王的地盘,只要下邳相不向徐州刺史部抱怨,谁又能说个不字?”

    “家丞?”胡玉眼珠乱转,心里又有了新的盘算。他知道,按照汉制,王、侯家里都配有家丞,俸禄虽只有比三百石,但地位极为关键。一方面,王侯及其家人的迎丧嫁娶,均由家丞掌管,家丞也由此获悉了很多王侯家中的机密;另一方面,此职位由京都洛阳直接任命,又必须向天子负责。所以,他既代表王侯行权于地方,又代表天子监督王侯,有时即使是二千石郡守或王国相见了,也要礼让三分,更何况是像孙坚这样的四百石县丞。如此看来,这个叫钟离越的家丞,便是接近下邳国权力与财富中心的捷径了。

    胡玉正盘算着,但见胖乎乎的钟离越将笨重的身子挪下了身躯,在两个掾吏的搀扶下,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诸人面前。胡婵带头肃拜,河滩上诸人亦都学样。只有身为孝廉的朱治在下拜的时候,用只有身边的韩当才能听见的低音抱怨道:“一个俸禄才比三百石的家丞,竟就敢在车上用羽盖,真是扰乱名分!”

    趴在地上胡玉感到了钟离越正在往自己这个方向踱着步子。他的视线慢慢往上挪,先是瞧见了钟离越腰间的玉佩与象牙鞘书刀。尔后,他的视线越过钟离前凸的肚皮所划出的弧线,最后便停留在了其肥嫩的双下巴上。而此刻的钟离越却对胡玉视为不见。他只是捋了一下自己双下巴处悬着的几根稀疏的胡须,傲慢地对四下的人群说道:“罢了,罢了,都起来吧,天冷着呢,地上多凉啊!”

    正当众人纷纷起身之时,钟离越又大喊一声“且慢!”,原来他此时正好看到了言无名。原来,在众人刚下拜的时候,钟离越的视线被一藤箱遮挡,故并未立即看见安氏。而现在钟离人已走近,他这才发现言无名一直躲在箱后盘腿念经,未拜官。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言无名所念的晦涩经文在冬日的空气中震荡:“如是我闻:一时佛住舍卫城东园,与众所知识大比丘僧俱,如尊者舍利弗、摩诃目犍连,摩诃迦叶、摩诃迦旃延、摩诃俱絺罗、摩诃劫宾那、摩诃纯陀、阿那律、离婆多及阿难……”。了解钟离越平日脾气的人都在地上小声议论,猜测着他爆发的时机。却不料钟离越今日却并未发火,甚至还用手势制止了身边一个小吏前去打扰言无名。他只是好奇地绕着这比丘走了一圈,后问道:“小师傅,法号为何?”

    言无名睁开眼睛,停止念经,慢慢回复道:“言—无—名。”

    “言无名?”钟离越抬头沉思了一下,再问道:“小师傅与白马寺的安息国高僧安世高可有关系?”

    言无名幸福地笑了起来:“施主真是有知!是否听出了刚才小僧所念的是安世高师傅所译的《安般守意经》?”

    钟离越点点头:“小师傅啊,这段经文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你不知道,我家王爷在十六年前做了一个梦,梦境与孝明帝当年所梦见的可是一模一样:金人自西方来,头射白光,盘坐王庭。自此以后,王爷就日日吃斋念佛,以求超脱。他曾令我代奏天子,请安世高来下邳国讲道,不料鸿胪寺方面却来书说,安世高师傅年老体迈,已无法忍受车马劳顿。自此,王爷只好召下邳地方的僧人严佛调帮其解读《安般守意经》,却不料四年前严佛调突然不辞而别,还留下一封信,说自己去京都洛阳去找一个叫‘安玄’的安息国居士去合译《法镜经》了。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与安世高师傅什么关系?”

    言无名回道:“目下安世高师傅的确已经年高,甚至在白马寺也不太讲佛道了,整日闭门译经,偶尔指点众汉僧学习贵霜与天竺的文字。小僧十一岁进白马寺,那时安世高师傅精神尚好,不但给我讲过佛道,而且还顺便说过一些他在安息国做王子时的往事,不时嘲笑尘世之浮华。不过,严格说,我不算他的关门弟子,只是白马寺的一个普通沙门罢了。”

    “哦!”钟离越点点头:“小师傅说自己是十一岁入白马寺,可有凭证?”

    “施主要什么凭证呢?”言无名笑问。

    “别急!”钟离越也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布袋,从中取出一根竹简,上面写着几行一般人完全看不懂的文字。钟离越将其递给言无名说:“这是天竺人用的梵文,很多佛经用的都是这种文字。对了,你可知梵文有几言?(注:‘言’指字母)”

    言无名顺手将竹简横过来读,漫不经心地回道:“天竺文字,梵天所制,原始垂则,四十七言。这在白马寺连做斋饭的都知道。”

    “那你为何将竹简横过来读?”钟离越再问。

    “梵文是从左到右横着看,而非像汉文一样从右到左竖着看。这在白马寺连扫地的都知道。”言无名略带轻蔑地回道。

    “那就请小师傅译出此段文字吧!”钟离越终于抛出了他真正的考题。

    言无名不假思索地开口答题:“又复理家。开士以修治四法为自归于佛。何谓四?一曰道意者终而不离;二曰所受者终而不犯;三曰大悲哀者终而不断;四曰异道者终而不为也。是为四法。”

    钟离越赞赏地拍起手来:“译得好!不瞒你说,这梵文竹简是半年前严佛调师傅从洛阳寄来的,同时还附上了汉译。他在信中告诉王爷,凡是能够据此梵文原文速译出汉文者,即使不出自白马寺,其学问也足够伴王讲道。看来小师傅真有本事!”

    钟离话音刚落,四下里便是一片赞叹。大家交头接耳:“这小师傅不但武功好,还能懂如此繁难的梵文,真是奇才!”还有一个幽州来的客商摇头苦笑说:“可惜高师傅已经出家了,否则如此一表人才,真适合做我家女婿啊!”说罢,周围一片窃笑。而一边的孙策听了,则满脸通红。对于他来说,今日先是在蹴鞠场上被钟离越的儿子欺负,后又在河滩被这少僧抢了风头,真是倒霉到家了。他转眼再去看胡婵,却发现二娘看言无名的眼神已经有点迷离了,本来一直揉搓着暖手铜炉的两只手也早已不动了。孙策心中暗暗叫奇。他再转而想用腰间悬挂的玉璧去逗一边的小孙权,却发现孙权竟然也跟着众人一起拍手,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四法好,佛法好!”孙策轻叹了一口气,撅起小嘴,开始低头生闷气。

    没想到钟离越这时又突然板起了面孔。他咳嗽了一声,对言无名问道:“小师傅,勘验你身份的步骤还没未完成。你刚才只是证明了你真懂佛经,却没有证明你的确来自白马寺。我在鸿胪寺那里打听过了,凡在白马寺为僧者,身上都有烙印,作为师承的证据。你的戒印又在何处呢?”

    言无名笑道:“在背上烙有我师父严佛调的梵文名字,可资凭证!”说罢,他不顾天寒,立即宽衣,当众露出自己上半个胸、背。钟离越听了大惊,喊道:“原来你的师父就是严佛调!怎么现在才说!怪不得刚才背起严师父译的佛经,竟能信手拈来!”然后,他走到言无名的背后,凑上去仔细验看,又从袖子里拿出另外一根写有梵文的竹简反复比对,最后点点头:“本官虽不懂梵文,但这几个烙言,确实符合严师傅事先给出的梵文字迹!”

    “名实相符,是真的!”小孙权突然站起身来,拍起了小手。众人也纷纷起身拍手。

    孙策见人心已经被这白马寺少僧所收,也只好违心地起立叫好。但他转眼去看胡婵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她的双眸竟然有点发红。孙策的好奇心更加剧了,心中默念:二娘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孙策的确并不知道胡婵的眼睛为何发红,因为他的眼睛并没有把捉到胡婵的眼睛所把捉到的东西。原来,此刻的胡婵已经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就在言无名背上烙字的旁边,还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

    与此同时,胡玉贼溜溜的眼神则在胡婵与言无名之间来回乱窜。他从胡婵的表情中已经猜出,关于言无名的身世,她似乎已经心里有数。

    此刻,貌似已对言无名消除戒心的钟离越牵起了他的手,关切地问:“小师傅啊,方便问你是何方人士吗?听口音,你是青州人?我也是青州人啊!”

    言无名摇摇头:“小僧本是扬州吴郡曲阿人,但从小父母双亡,被一来自青州的倡优班收养,所以有青州口音。不料倡优班到了会稽后,恰逢许氏父子举全郡民力反汉,被许贼胁迫为奴。幸前扬州刺史臧旻指挥有方,现下邳县丞孙坚孙文台戮力军前,官军不畏艰险,终于攻下贼首盘踞的句章城。然小僧养父母却无福消受天子恩德,在官军克难前就已被许贼折磨至死。后小僧被云游至此的白马寺番僧迦叶摩莎所救,带到洛阳白马寺剃度出家。至于拜严佛调为师,则是三年前的事情,而这背上的烙印,也便是当时留下的。”

    “哦!”钟离越沉重地摇摇头:“苦命啊!”

    “不苦!”言无名也摇摇头:“生老病死,人生无常,本是宇宙本相。参透世间虚妄之真谛,方可逃苦至乐!”

    “嗯!”钟离越顺口又问:“那么,这次师傅为何来下邳呢?”

    “受严佛调师傅差遣,来给下邳王讲道!”严无言回道。

    “那为何严佛调事先不知会王爷或本官?”钟离越皱起了眉头。

    “知会了啊!”严无言笑着解释道:“我师傅事先寄来《法镜经》的梵文原文与他自己的梵文名字,就是暗示有新僧会来下邳!”

    “那他为何不干脆明示你会来?”钟离越还是脸带迷惑。

    “因为他不知道我与王爷是否有缘,所以才言辞暧昧,留有余地”。言无名回答得滴水不漏。

    “那……”钟离越看了一眼一直在一边不做声的胡玉,又与身边的掾吏轻声交谈了几句,复问:“听手下人说你是与这个胡玉一起来的。胡玉的船是从会稽郡东治(注:今福州附近)出发的,而你应当从京都洛阳出发,这走的不是一路啊?你怎么会在他的船上?”

    胡玉听罢,立即上前解释:“大人有所不知,东治是从交州海路运来的很多西域宝器的中转地。而小师傅大半年前就从洛阳到了东治,一是为了在扬州传道,二也是为了能在东治帮助小人拣选佛器。然后,他再随小人一起到下邳看望王爷,这样一来,王爷就既有了佛器,又得了佛僧,岂不是皆大欢喜?对了,您再看这六牙琉璃宝象,就是小师傅在东治帮助小人挑中的,他当时还用安息语,帮着小人与一个叫什么什么‘马斯库乌斯’的大秦客商砍价呢。小人可是一直尽心尽力为王爷搜罗天下宝物啊,这一点孙县丞也是知道的。”

    “是!是!你的事情,孙文台和我已说过多次了,本官会关照的。我与文台也是好友,就连犬子也常与文台的虎子一起蹴鞠啊!哈哈哈哈!”钟离越甩动肥肉大笑时还瞟了孙策一眼。心中略有隐痛的孙策也只好强装欢笑表示迎合。

    “唉?”这时钟离越看到了胡婵正背着众人,身子一抖一抖,似乎是在抽泣。他向着胡婵方向问道:“今天孙家二夫人怎么这么寡言少语?还当众哭了起来?你可别回家对文台说我钟离越欺负你啊!文台的拳头我可吃不起!哈哈哈哈!”

    背着钟离越的胡婵用手绢捂住眼鼻,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后强装欢颜,转过身来:“钟离大人见笑了。小女子只是想到自己也有一个堂姐,多年前丢了孩子,后亲自去会稽寻人,不料却被会稽许贼所辱杀,连尸首都找不到,实在凄惨。今日听了小师傅的生世,触景生情,这才流下了眼泪。”胡婵的话虽是编造,但也多少切合自己颠沛流离的身世,所以说得声情并茂,大多数人并未看出破绽。钟离越听罢,也是大力安慰了一番,然后便叫手下人引导手捧六牙琉璃象的言无名上车。临走前他转头招手命胡玉凑近,对他轻声说:“本官验看小师傅后,王爷还要亲自考问其学问。不过只要王爷满意,你带来的货,王庭便会以优厚价格收购,绝不会让你吃亏。具体消息,我会托孙县丞或孙家二夫人转告你的。”说罢,钟离越便辞过胡婵,自己也上车回下邳王宫了。

    见钟离越车仗驶远,河滩上的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打理自己手头的活计,但一边还在小声议论刚才言无名的风姿。孙策为了纾解心中的郁闷,便开始大肆购物。他在胡玉的摊头买了一套给小孩子玩的镶嵌着琉璃石且带羽盖的铜车马,竟花了三千二百五十四钱。孙权在朱治的摊头买了一辆更小的铜鸠车,化了五百三十六钱。而孙朗,则只敢在一个兖州客商的摊头上挑选了一个狗形陶俑,花费区区八十六钱。

    胡婵已无心情去节制孩子们在购买万物上的花费了。她太急于从胡玉口里探知言无名的详情了。想到这里,她便向胡玉使了一个脸色,摆弄了一下插在自己发髻上的簪子,然后扭动簪柄,向外慢慢转了三圈。

    胡玉知道,这是胡婵在利用当年海贼帮内部的暗号系统向他发信息,意思是要胡玉等一下跟着胡婵身边的某个奴婢走向某个秘密去处。胡玉不动声色,继续招呼手下将船上的货往岸上卸,然后目送胡婵先招呼黄氏带着孙策、孙权与孙朗回府。尔后,他便发现胡婵并未跟着他们一起回府,而是独自一人,径直走上了白门楼,消失在了城楼的女墙后。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孙家奴婢则依然留在河滩上,装模作样地翻检一些布料。突然,她将自己的右手抬起,也往自己的发髻上摸了三下,然后就放下布料,往城门洞走去。

    胡玉看出了,这又是暗号。他看看左右都在忙自己的事,就低头向手下嘱咐几句,远远地跟在了那少女奴婢的身后。

    河滩上只有朱治注意到了胡婵与胡玉的古怪举动。他转头对韩当轻声说:“义公,我看孙家二夫人本来就认识胡玉。至于那言无名的身世,似乎也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

    “她当然认识胡玉,胡玉又不是第一次来下邳。至于僧人么,出家之前的俗事都是不便细问的。”韩当刚才正与一个本地客商聊天,并未细想朱治所言之深意。

    “我是说,孙家二夫人与那胡玉已经认识很久了。”朱治立即将自己的意思补足。

    “我的朱孝廉啊!”韩当苦笑了一下:“他们就算认识十年二十年了,与我等何干!还是操心自己的事吧!您看,我们手里的这些五色石若不及时脱手,您也就没钱去继续寻访您的外甥了!”

    韩当口中说的朱治的外甥,名叫施然,乃是朱治姐姐朱芙与丹阳本地小吏施理的儿子。这年年方两岁,却在一年前不慎走丢。因为有目击人说孩子是被带淮泗口音的人抱走,所以朱芙便嘱咐朱治行商时多在淮泗一带探访。而要继续扩大搜寻范围,自然也就需按韩当所言,卖掉五色石器换钱。但既然孙府不要,谁又会去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五色石器呢?想到这里,朱治皱起了眉头。

    韩当见状立即来安慰:“朱孝廉啊,刚才我听本地客商说,睢陵县有一个县丞得了怪病,估计快死了。他家里还有几个小钱,估计丧事一定很会隆重。现在有钱人都喜欢在办丧事时在棺椁里衬上琉璃或五色石器镇邪,我们现在就不妨去睢陵碰碰运气,反正也不用出下邳国。”

    “好!就依你言!快去睢陵!”朱治拍了一下大腿。然而,嘴上这么说,他心里所记挂的,却依然对胡玉与胡婵的真实关系。